肖復興

《瘋狂》是一部不起眼的長篇小說。吸引我的,一是它是德國16歲少年本雅明·萊貝特寫的,二是它是一部關于孩子成長的小說。書里寫到一位老人,叫什么名字,忘記了,但這個老人比小說主人公更吸引我。
夜晚,16歲的學生帶著一幫同齡的孩子逃離寄宿學校,來到一個叫作諾伊澤倫的車站,準備乘火車到慕尼黑,在車站遇見了這個老人。老人一眼就看穿這群孩子的心思。他是個參加過二次世界大戰的老兵,戰后就是在這個叫諾伊澤倫的地方,認識他的妻子,并在這里和她結婚。20多年前,妻子病故,埋在這兒的公墓里。他每隔兩天都會帶上一大束鮮紅的玫瑰,從慕尼黑乘車到這個偏僻的諾伊澤倫,到墓地看望妻子。
一個老人,和一群孩子,在這個黑夜里,在這個偏僻的一隅相遇。
老人的身世讓孩子們感動,但老人教育孩子們時說的話,并不讓孩子們信服,或者說一時還聽不大懂。老人說對世界是有看、聽、理解、向前走這樣4種模式,勸孩子先要看看這個世界,別那么著急,那么冒失,沉住一點氣,比較比較,掂量掂量,然后再選擇一條稍微好一點的路向前走,并不見得非得逃學、深夜去兩眼一抹黑的慕尼黑。
他語重心長地告訴這幫孩子:其實,這個世界并不只有慕尼黑,還有許多比慕尼黑更好的地方。
孩子對眼下的紛亂生活和這個混沌世界,牢騷滿腹,憤憤不平,一腔激情如潮。老人卻這樣平和,平淡如水,似乎只是沉浸在往事中,龜縮在現實里,還非要讓他們“先看看”再說。這群16歲的孩子,給足了老人面子,沒有當面反駁。在兩代人充滿矛盾的沉默中,火車抵達慕尼黑。
老人說得對,只有在“看”和“聽”之后,才會有理解,和“向前走”這最后一步關鍵的選擇。世界的模式就是這樣,誰也逃不脫,別想如下跳棋一樣,可以一下子跳出幾步,直接向前走到你理想中要走的方向和地方。
當夜,那群逃學的中學生,在慕尼黑喝得酩酊大醉,舉目無親,危難之際,是老人開車連夜把他們送回學校。在幽暗的夜路上,老人再一次對他們說到世界的這4種模式,告誡他們:你們還年輕,現在能夠做的一切,就是觀察、等待,再觀察,看看,聽聽,會有什么事情降臨到你們的身上。別急,你們還遠沒有到我這樣的年齡。生活,不會總是這樣的。世界上,也不只有一個慕尼黑可以去。
孩子們喝醉了,一時聽不進也聽不明白老人的話。他們不認為老人是他們的人生導師。我像他們一樣年輕時崇拜保爾·柯察金,保爾還有他信奉的導師朱可夫呢。而他們沒有屬于自己的導師,乃至信仰,自然聽不進也不信服老人的話。
很多話,像肉一樣,需要時間的燉煮,才能熟,才能爛,才能吃,才能消化,變成營養?;蛟S,他們一門心思,就只認準了慕尼黑一個地方,是他們可以逃避眼前生活的掩體,是他們夢想的伊甸園。他們想不到,也不會認同老人愿意去的那個叫作諾伊澤倫的地方。沒錯,在小說里,慕尼黑是一個象征,諾伊澤淪也是一個象征。返校的途中,車子經過諾伊澤倫時,一閃而過,只有老人心里微微一顫,那幫孩子昏睡沉沉。
每一個人都有自己愿意去也渴望去的地方,每一代人都有自己夢想和幻想的地方。
想想我們這一代人,16歲的時候,夢想和幻想的地方,是莫斯科,是非洲,是要把克里姆林宮的紅星重新點亮,是要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受苦受難的人民,雄心壯志,四海翻騰,五洲震蕩……
16歲的我們,如今變得和這個老人一樣老。我們有屬于自己的諾伊澤倫嗎?16歲逃學的他們,有一天也會變得和這個老人一樣老。他們有屬于自己的諾伊澤倫嗎?孩子們,你們有嗎?
(丁強摘自《羊城晚報》2023年6月13日 圖/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