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志強
內容摘要:社會剖析派小說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一支重要的流派,30年代思想界爆發的社會性質論戰促成以茅盾為首的大批作家通過小說關照現實社會。本文試從社會性質論戰入手,梳理其重心問題,接著從茅盾入手,關照到其本人及受他影響的作家作品,并從整體對這一流派的創作情況和藝術特征進行簡單梳理。
關鍵詞:社會性質 社會剖析 經濟
上世紀30年代,學術界、思想界爆發了有關社會性質的論戰,這場論戰在當時具有廣泛的社會影響。著名作家茅盾在這場論戰的背景下,創造了長篇小說《子夜》,之后吳組緗、沙汀等人相繼通過文學創作的方式進行社會剖析,這一類小說顯示出獨特的藝術風貌,對后來其他作家的創作產生深遠的影響。
一.三十年代社會性質論戰
1927年中國革命轉入低潮,社會各界普遍關注中國的形勢與社會性質問題,有關中國社會性質的論戰于此展開,并于30年代形成規模較大的論爭。論爭的中心在于:中國正處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還是資本主義社會。其實無論是黨內或是黨外,以及共產國際內部的有關認識都不是統一的。國際上形成了以托洛茨基為代表的少數派以及以斯大林為代表的多數派,前者認為中國大革命失敗以后,民族資產階級統治了中國,中國已無革命局勢,無產階級需等待條件才能逐漸成熟。1929年,以陳獨秀為代表的托陳取消派即是“以托洛茨基主義為旗幟的反對黨的路線、方針的機會主義派別”①,陳獨秀主張取消革命,具體來看,“也是要竭力反對中國共產黨領導廣大人民群眾繼續進行反帝反封建的革命斗爭”②。其主張有利于帝國主義和封建勢力以及美化國民黨反動政權作用。為了反對托陳派的主張并進一步促進對社會科學及其理論問題的研究,在中國共產黨的直接組織與領導下,中國社會科學家聯盟在上海成立。之后,革命的社會科學工作者積極展開了對中國社會性質和革命問題的研究,論戰也以“新思潮”和“動力”兩派展開交鋒,其中“新思潮派”“努力以馬克思主義的觀點來研究分析中國社會的政治經濟情況,對各種反馬克思主義或假馬克思主義的謬論,進行了更加有組織有系統的批判與駁斥”③,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許多社會科學工作者在《新思潮》雜志中發表文章,其得名原因也正因如此。而“動力派”則多屬托派分子,他們的主張多屬托洛茨基觀點的變形翻版,起著為國民黨統治辯護的作用,其文章多發表在《動力》雜志上。其他一些參加論戰的人,雖然形式上有所差別,但大抵無非兩種觀點的翻版。
論戰的幾個重點問題主要有三。首先是帝國主義和中國社會經濟發展的關系這一方面,“動力派”指出帝國主義已經破壞了中國封建制度的經濟基礎,并且促進了中國資本主義的發展,即“動力派”實際上是“起著為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行徑歌功頌德的作用”,而以馬克思為理論武器的“新思潮派”則以政治經濟學的基本原理對此進行了分析批判。革命知識分子認識到帝國主義刺激了中國資本主義經濟的發展,但同時也有阻礙了中國資本主義獨立發展的一面,并揭示了其中暗含的剝削關系。其次是關于封建勢力在中國社會經濟中的地位問題,“動力派”認為中國封建經濟已微不足道,任曙以他的“調查材料”為依據,指出封建生產已被破壞,資本主義關系已經形成,卻回避土地在誰的手里這個問題。“新思潮派”對此進行反駁,指出中國地主對農民剝削采取的主要形式是高額的封建土地剝削,以及商業資本與高利貸的剝削。除此之外,“新思潮派”還指出“除了地主、商人、高利貸者以外,中國封建勢力的重要代表,就是軍閥統治”④。最后還有關于中國資本主義發展程度問題的討論。“動力派”認為中國資本主義已發展到了代替封建經濟而支配中國經濟生活的地步,嚴靈峰也強調中國毫無疑問是資本主義關系占領導的地位。但“動力派”顯然摒棄了一個事實,也正如“新思潮派”所指出的,即在中國居于支配地位的是帝國主義的經濟,中國經濟實則是帝國主義的附庸。
三十年代在學術界、思想界發生的中國社會性質大論戰具有不可忽視的重大意義,“在黨的領導下,‘左聯,特別是‘社聯的許多成員都參加了這場戰斗。著名作家茅盾也是在這次論戰的背景下,創作了杰出的長篇小說——《子夜》”⑤。甚至在之后的小說中,茅盾通過藝術的手段相繼回應了論戰中“動力派”的觀點,我們可以發現,這場社會性質論戰給文學界帶來了一種新的創作方式,以茅盾為代表的社會剖析派開始以文學作品的方式再現現實,參與中國發展問題的討論。
二.“剖析”之對象
“社會剖析派”這一名稱,原是嚴家炎先生1982年為研究生講課時提出的,吳組緗先生也對此表示贊同與支持,此后這一名稱開始出現在各大教材中,并就此確立下來了。嚴家炎先生在《中國現代小說流派史》指出:“《子夜》的成功,開辟了用科學世界觀剖析社會現實的新的道路,對一個新的小說流派——以茅盾、吳組緗、沙汀和稍后的艾蕪為代表的社會剖析派的形成,起著重要的推動作用”⑥。社會剖析派作家作品篇幅不一,描寫對象也不固定,但都以真實的筆觸描繪了30年代農村、市鎮以及都市的風貌,其間的風土人情不僅具有地方特色,更顯示出作家對社會敏銳的觀察視角。
上個世紀30年代思想界爆發的有關社會性質的論戰這一期間,茅盾通過對生活本身的深刻描繪與剖析,創作出長篇小說《子夜》,并以此回應了“動力派”,一針見血地指出“在帝國主義統治下,中國民族工業是永遠得不到發展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國是永遠不可能走上資本主義道路的”⑦。如他自己所說,小說“所要回答的,只是一個問題,即是回答了托派,中國并沒有走向資本主義發展的道路,中國在帝國主義的壓迫下,更加殖民地化了”⑧。小說中民族資本家吳蓀甫發展民族工業計劃的失敗對所謂“中國已經走向資本主義道路”的判斷是一次有力的回擊,茅盾還對農民的破產與暴動、中小城鎮的凋敝、知識分子的苦悶等亂象都加以呈現,30年代社會各階層以及各階層人物的思想、心理、命運等,都在小說中獲得了全方位的展示。在其后作品如“農村三部曲”中,茅盾繼續對社會面貌加以勾勒,小說顯示出廣闊的歷史性,他在《我怎樣寫〈春蠶〉》中說道:“先是看到了帝國主義的經濟侵略以及國內政治的混亂造成了那些的農村破產……”,茅盾以異常冷靜的描寫,對社會現實展開客觀呈現。如果說《子夜》從整體中能看到小說偏重的是都市生活的描寫,那么“農村三部曲”、《林家鋪子》等小說則補充了關于農村的部分,由此茅盾完成了由城市到農村的全方位的展現,他一再運用社會分析方法,科學地剖析了中國現實,并給予了藝術的再現。
《子夜》的發表引起學界震動,在茅盾之后,一大批現實主義作家沿著其社會剖析的路子展開小說創作。吳組緗在大學期間曾廣泛閱讀馬克思主義的社會科學著作,在大量寫小說之前,曾與哥哥吳半農一起編輯《中國社會》半月刊,研究中國社會經濟問題,并且參加了“社會科學研究會”,這些學習和研究培養了他嚴謹務實的創作風格,也加深他對社會的整體認知。吳組緗對茅盾的評價是:“他能抓住巨大的題目來反映當時的時代和社會;他能懂得我們這個時代,能懂得我們這個社會”⑨,在他之后的小說創作中,有關動蕩破產的農村生活的描繪成為他關注的重點,這是小說如《菉竹山房》中所未展現過的新的部分。小說《一千八百擔》展現的是宋家祠堂開會的“熱鬧”圖景,其間人物身份繁雜,性格各異,有名有姓的人物多達18位,商會會長、管事、校長、區長、訟師等紛紛登場,人物眾多卻又井然有序,如若不是對社會各階層的準確把握,在如此短小的篇幅中人物的登場必將混亂龐雜,難以站穩腳跟。濃重的社會剖析色彩在之后的小說中越發明顯,如《黃昏》借回鄉知識青年的眼光將世界經濟危機沖擊之下農村的凋敝展現得淋漓盡致,鄉民身上的“變”其實也蘊含了歷史之變,小說雖只有五千多字,但仍然以細膩的筆觸展現了時代大變局對偏僻農村的影響。
沙汀的創作也曾受茅盾的《子夜》、《春蠶》等作品的影響,其早期小說創作曾被茅盾指出具有松散的印象式的缺點。小說《淘金記》、《在其香居茶館里》等短篇摒棄以上問題,將農村復雜的封建勢力加以深刻、獨到的表現。可以說,社會剖析派作家在對小說藝術呈現的同時充分融合了對社會科學、精密地剖析,且不被理論固化而產生概念化的弊病,這是當時很多作家無法兼顧的。
三.“剖析”的藝術表達
以文學再現現實不稀奇,但如此大規模地以小說回應社會問題,以緊密復雜的結構將小說與社會勾連,注重題材和主題的時代性與重大性,卻是社會剖析派在當時文學創作中的新嘗試。其小說中的情節設置、人物塑造等方面也表現出對舊有小說的擴展。
社會剖析派作家注重從經濟角度再現現實生活,并竭力揭示具體環境的經濟動因,這是他們社會剖析之下的獨特藝術表現。茅盾在“農村三部曲”中描寫大量經濟生活的內容,養蠶、買米、買桑葉、收購等。如《春蠶》中描寫桑葉漲價的情節時,“葉行情飛漲了!今天下午鎮上開到了四洋一擔”,“洋種繭一擔只值三十五元,土種繭一擔二十元,薄繭不要”,茅盾通過具體數字的使用揭示了中國社會的經濟狀況,這并非是作家的突發奇想。他在《我怎樣寫<春蠶>》中指出:“中國廠因日本絲的壓迫而陷于破產,絲廠主和繭商又加倍剝削蠶農,他們操縱繭價,注定了蠶農的虧本,而中間又有葉行操縱葉價,加重剝削”,正是運用唯物史觀的方法與對社會時局與經濟狀況的冷靜客觀的關注,茅盾才能在小說中將老通寶等農民“豐收成災”這一詭秘行為寫得合情合理,葉紫的《豐收》也有類似的情節,社會剖析派小說中等一系列經濟活動場面的描寫十分突出,因為這實在是當時中國農村的真實狀況。在社會剖析派作家作品中,經濟描寫顯然不只起著推動情節和刻畫性格的作用,作家從經濟角度出發,并將之與政治、文化、道德等諸多層面相結合。《樊家鋪》中母子因金錢觀念的不同產生糾葛并最終造成線子嫂弒母的結局,其直接原因不只是經濟層面的,更在于線子母親之于丈夫小狗子的淡漠刻薄,人性道德的沖突通過經濟需求得以體現,這在這一派別小說中并非個例。社會剖析派小說通過農村——市鎮——城市三層空間的展現,將經濟書寫貫穿其中來剖析社會,努力揭示社會現象背后的經濟動因,以此完成作家自己的社會使命與藝術表達。
如果回到當時的歷史語境中,我們會發現社會剖析派小說之于人物塑造的獨特之處。當時革命小說致力于“正面”“反面”人物的塑造,新感覺派強調人物心理分析,而社會剖析派則注重塑造人物的復雜性并暗示其背后的社會力量。《子夜》中的吳蓀甫是一個非常典型的例子,他性格果斷卻又有著遲疑惶惑的一面,充滿野心卻也容易動搖,在其身上我們可以發現暴躁與冷靜、敏感與遲鈍、正經與荒唐等相反相異的性格,他是城鄉、中西結合的產物,在這樣一個矛盾人物的背后又折射出上海大都市半殖民地半封建的歷史情境。吳組緗小說《鐵悶子》中塑造了一個逃兵形象,在抗戰背景之下,吳組緗并未迎合高昂的抗戰熱情去構想出完滿正面的士兵角色,他基于當時的歷史現實,嚴肅且不留情面地指出部隊中軍士的丑惡罪行。但值得注意的是,吳組緗在暴露之外仍極力挖掘人物自身的力量,這一逃兵在敵軍轟炸之際,他終于覺醒,奮不顧身地搶救軍火列車。可以說,吳組緗小說的社會效用統統來自其中的人物描寫,他們各自的行為軌跡一方面受動蕩時局的影響,另一方面又并非一味保持沉默,而是顯示出反抗的力量。除此之外,《腐蝕》中的趙蕙明、《樊家鋪》中的線子嫂、《天下太平》中的王小福等,這類角色的書寫并無多少想象設計的成分,我們似乎可以認為這些人物自有其內在生命,在作者所創作的世界里走著他們應該走的路。
可以說,社會剖析小說是五四現實主義的延續,是革命小說的衍生品,是鄉土文學的擴大版,所不同的是,它著眼于整個社會的關照與描寫,注重揭示深層的社會動因,同時把握文學的內部規律,將社會科學與小說藝術結合起來,這是社會剖析派在文學史上的特殊貢獻。這類作品對現實的關注與剖析也足夠給予當代文學以啟示,避免日常生活的“長吁短嘆”與“無病呻吟”,如何勾連起文藝與現實之間的距離,是作家創作的首要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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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釋
①周子東,楊雪芳,季甄馥,齊衛平.三十年代中國社會性質論戰[M].上海:知識出版社,1987年版,第17頁.
②同上,第20頁.
③周子東,楊雪芳,季甄馥,齊衛平.三十年代中國社會性質論戰[M].上海:知識出版社,1987年版,第25頁.
④同上,第33頁.
⑤周子東,楊雪芳,季甄馥,齊衛平.三十年代中國社會性質論戰[M].上海:知識出版社,1987年版,第42頁.
⑥嚴家炎.中國現代小說流派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178頁.
⑦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256頁.
⑧《“子夜”是怎樣寫成的?》,載1939年6月1日《新疆日報》副刊《綠洲》.
⑨吳組緗全集.現代文學評論卷[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2020,第3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