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海月

草業科學家任繼周先生99歲了。住在北京北五環一個老舊小區的他,每天早上6點起床工作:查看郵件、修訂《草業百科全書》的文稿。怕他身體吃不消,保姆每隔一小時就要提醒他休息一會兒。
2022年,他接連得了窒息性哮喘、肺炎。治愈后,記憶力嚴重衰退,頭天晚上計劃好的事,第二天早上他就忘了。早幾年,他還有力氣把報紙放到投影儀上看,現在只能背靠座椅,戴著眼鏡,盯著顯示屏上“小一”號文字。
害怕與社會脫節,他在2022年年底開了微信公眾號,取名“草人說話”。“我現在沒法發論文了,但還有很多話想說。”他倚在沙發上,緩緩地說。
任繼周是中國草業科學奠基人之一,中國首位草業科學方面的院士,推動了草原學向草業產業的轉變。他創建了中國高等農業院校第一個草原系,將草原學科從二級學科推動為一級學科。但這些聲名只限于草業領域,普通人并不了解他,也不知道他最初研究草原,是為了讓國人吃上肉、喝上牛奶。
“我上中學的時候經常生病。不光我身體不好,好多人都面黃肌瘦,吃不好。當時這種情況,要從營養上著想,就是吃肉喝奶。”任繼周回憶,20世紀五六十年代,肉和奶都是奢侈品,市面上肉的肉質也不好。
為了提高草產量,讓牛、羊產好肉、好奶,他做出了很多研究成果,這些成果至今仍在被應用。他和團隊研制出了第一代草原劃破機“燕尾犁”,讓高山上僅有兩三寸高的草長到了半米左右,草產量也提高了4倍。他帶著團隊開展劃區輪牧、季節畜牧業的試驗,成倍提高了草原生產能力。
如今,半個多世紀過去了,肉和牛奶早已走上人們的餐桌。但任繼周又在為人們吃得是否安全憂慮。2008年,“三聚氰胺事件”爆出,他倍感痛心,因為這背后的主要問題之一,是缺乏飼喂奶牛的高蛋白優質牧草,因此商家通過添加三聚氰胺來提高奶粉的蛋白檢出量。
在任繼周看來,飼料問題不解決,無從談食物安全、糧食安全。據他預測,中長期內我國的口糧需求量約為2億噸“食物當量”(將糧、果、菜、牧草、飼料等折合成一個標準),而家畜飼料需求量為5億噸。“現在我們糧食不是不夠吃,是飼料占了很大一部分,人吃的跟家畜吃的混合在一起了。”他在一次采訪中說。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早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他就通過在國內開展一系列科學試驗,證明了用牧草代糧、實施草地農業是可行的,但限于各種原因,沒有在國內推廣開來,“其中有實際困難,更多的是傳統耕地農業中,缺乏對牧草和畜禽的認知”。
近20年時間,他將全部精力投入對農業文化和農業倫理學的研究中。在他看來,問題的背后是“以糧為綱”的思維模式,“一說糧食安全就種糧食,養豬是為了肥田,養牛是為了耕田,缺乏動物生產的層面”。
“我想著最多活兩年了,兩年以內要把《農業倫理學概論》趕出來。”他把這件事看得很重,認為之所以會出現食品安全、生態環境破壞這些問題,是因為全社會的農業倫理觀缺失,而農業倫理學是告訴人們“不僅要知道能做什么,還要知道不能做什么”。
他自稱“草人”。“我像草一樣,在最底層、最不起眼的地方工作。草是見縫插針,不與人爭的。我這一輩子是能做什么就做什么,也不跟人爭。你哪個專業紅、熱門,我不考慮,我就坐我的冷板凳,一坐就是幾十年。”
幾乎每個受訪的學生,都對任繼周的勤奮、惜時、自律印象深刻。一位當過任繼周學術秘書的學生說,任繼周幾乎不參加宴會,也不參加婚禮,但他會用自己的方式表達關心——一名學生結婚,他特地去對方家里看了看生活條件如何,是否需要經濟上的幫助。在候機室、飛機上、火車上以及會議間隙,他都在看書、打字。
他這一輩子都“把時間抓得很緊”。少年時期,他堅持每天寫日記,看遍了學校圖書館的書。大學畢業,他去甘肅蘭州從事草原研究,一天能走100多里路。有時候一邊拄著采集標本的采集杖在馬路邊上走,一邊看書。
“文革”期間,為了擠出時間工作,他發明了“三段式睡眠法”——白天沒有時間工作,晚上回家先睡兩個小時;然后工作到次日清晨,睡兩個小時;中午再補睡兩個小時,每日如此循環。他在臥室、走廊、客廳都擺放了鐘表,提醒自己分秒必爭。
蘭州大學教授林慧龍回憶,給任繼周當助手時,把文稿發給任繼周審閱,任繼周再忙也會回復,有時是凌晨4點,細致到“連標點符號也要改”。中國農業科學院博導李向林曾在20世紀90年代跟著任繼周在南方開展草地農業試驗。在他的印象里,任繼周不喝酒、不吸煙、不閑聊、不打牌,“沒有任何不良愛好”。任繼周為數不多的愛好是寫詩、看球賽。
早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任繼周就逐漸意識到,要解決草原的問題,光在草原上下功夫不行,要把草原的問題放在整個農業系統中考慮。
他剛到甘肅時,牧區比農區富有,人們大口吃肉,競相“夸富”。1957年年底,他去越南講學。1959年回國,發現農區窮,牧區更窮,“有羊也不能殺,需要大隊批準”。之后幾十年,他更是目睹了在工業化進程中,草原退化、家畜吃不飽、牧民生活貧苦的境況。
改革開放后,他提出建立一個生態研究所,“把草和牧加到農業系統,改造農業結構”。但當時,國家正處于百廢待興中,沒人顧得上聽他的呼聲。
他四處奔走,爭取支持,到1981年終于建立了甘肅草原生態研究所。
不過,面對別人的不理解,任繼周并不灰心。他曾在接受一次采訪時說:“要把個人放進歷史當中,不要在歷史外頭,覺得這不合適那不合適。命運這東西實際上是機遇,不能選擇的。一個有生命力的人,應該找到自己生存的道理,應該找到發展的道路。要穩定,不要東張西望,認準了你就做。”
他等來了草業科學的發展機會。1984年,錢學森在一次會議上首次提到“草業產業”的概念,并引用任繼周的觀點,建議將草業發展成一門獨立的產業。借著這股勢頭,任繼周搭建起草業科學的框架。
他在甘肅農業大學開設“草坪學”課程,首開此專業教育的先河。他帶領團隊,通過混合播種草坪種子,在體育場、學校建起了一塊塊草坪。后來,他們為北京國家奧林匹克體育中心建設的草坪足球場,作為農業部的禮物,被捐贈給了第11屆亞運會。而此前,這樣的草坪需花錢從國外引進。“至今全國大約80%的草坪從業人員出自甘肅農業大學。”任繼周在一篇文章中寫道。
他的研究從草地農業生態學延伸到農業倫理學和農業文化。他說自己研究了40年草地農業系統,只是探討了自然科學的“是”與“非”的問題,要真正付諸社會實踐,還要升華為倫理學的“對”與“錯”、“善”與“惡”的認知。
2014年,“農業系統發展史”與“農業倫理學”課程在蘭州大學開設,90歲的任繼周站著講了一個小時的“農業倫理學”第一課。
如今,任繼周還有很多想法,他想寫寫家庭倫理問題、食物倫理問題以及生態文明時代的農業倫理問題。但身體不允許了,他只能寄希望于后來者。
擔心農業倫理學研究后繼無人,他委托學生尋找合適的人才。前兩年,一名在中國社科院農業經濟系讀書的博士向他請教一篇有關草業法的論文,多次跟該博士交流后,他欣喜不已,最終把對方引入農業倫理學的研究領域。
得知對方經濟情況不好,任繼周轉給他5萬元,讓他專心做學問。后來,該博士去了蘭州大學教課,任繼周反復詢問他住宿、辦公的條件。“任先生像親人一樣溫暖,我心甘情愿搭上一輩子(做農業倫理研究)。”這名博士說。
任繼周經常對學生說,要讀文學、哲學、歷史,提高自己的文化素養。林慧龍覺得,任繼周就像他“身邊燃燒的一團火”,“他有那種迫切的愿望,推你往前走,你有任何要求,他都愿意為你奔波”。
但回想自己這一生,任繼周仍覺得“做得太少太少”。任繼周的生日是11月7日,這一天也是俄國十月革命紀念日、蘇聯的國慶日。2022年,孩子們給他過生日,晚飯后,家人都離去了,他一個人躺在床上,又回到那個戰火紛飛的年代,想到在雨花臺被槍殺的數十萬英魂。“多大的犧牲啊。想到這些人,我心里就難過。”他想到蘇聯近70年而亡,“一個超級大國竟然活不過我。我這么渺小一個人,一介‘草人,什么權也沒有,居然活到現在。”他眼含淚光,說自己太渺小。“不管權力多大,威勢多么厲害,都是暫時的。知識分子應該承擔起歷史責任,把歷史正道的氣脈積蓄下來,非常要緊”。
他時常告誡自己的學生:“把權和利忘光,心無旁騖做你的工作。把‘小我融入‘大我,把‘他人視作‘他我,不要總想著我、我、我。要融入大自然,融入社會,不要把自己孤立在一個小范圍里頭憂愁。”
任繼周的院子里有一張圓桌,以前,兩個哥哥一家人過來,全家人圍聚在一起,十分熱鬧。后來,家人一個個都到“站”了,椅子一個個空了。“我自己也快到‘站了。”任繼周感慨,“一個人只能做一個人該做的事情。孔子說,三十而立。立是個位子,要找到自己的生態位,人人該做什么就做什么,這個社會就好了。”他將自己和老伴攢的600多萬元捐掉,在6個單位設立了草業科學獎學金。
他說,一個人最幸福的結局是“路倒”,“工作著工作著就離去了”。
林慧龍記得,許多年前,在參加一次會議的途中,任繼周坐在車上,回憶起在河西走廊做科考的經歷。他說當時有位老師躺在草地上休息,手里握著糧票,被一個土匪看見,二人廝打起來,土匪把這位老師殺了。
聽到這個故事,林慧龍很震驚。但他記得,任繼周講述時很平靜。
任繼周說,自那之后他再也沒有躺在路邊休息過,也沒有因為危險躊躇過,他一直往前走,從不回頭。
(梅 源摘自《中國青年報》2023年5月24日,本刊節選,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