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宗子

秋天的大地上,被收割的莊稼里常常跑出一只野兔來。灰色,或棕黃色,閃電一樣在逐漸變得光禿禿的田野間劃過。那么樸素的顏色,如果不是驚人的迅疾,沒有人會注意到他。
與此同時,刺猬藏身在拳頭高的稻子的殘茬之中,像烏龜一樣匍匐移動。而烏龜躲在人跡罕至的野塘邊,在最后的秋陽照耀著的石頭上,瞇著眼睡著了。
野兔似乎可以永無休止地跑下去。當所有一時興起的農夫農婦們已經笑罵著回歸本位,繼續勞作之后,惡作劇的孩子也累得無力再追逐,可野兔發狂一般,跑得更急了。
恐懼是催生天才的偉大力量。我們看不到,也想不到,在所有華麗的面具下——創造奇跡的是同一張臉,那張永遠笑著,既不暴戾也不囂張的臉,和善又堅定——是恐懼。
兔子的不幸在于,他不可能回頭,看看身后緊追不舍的是誰,是一個人還是很多個人,離他還有多遠的距離,是更近還是更遠了。他沒有時間回頭,任何微小的耽擱都將是致命的。在奔跑帶起的凌厲的風聲中,他也不可能聽見追逐者早已消沉的呼喊。
倘若野兔知道,人的毅力和耐性原本微不足道,在他的堅強和天才的迅疾面前,就像雪入洪爐,他還會這么一直跑下去嗎?我們視野里遼闊無比的原野,在野兔腳下小到像一張棋盤,像一間茅屋里被床和桌椅圍護著的方寸之地,處處礙人,不能自由騰挪。
當兔子跑到垂暮之年,靠著神秘的天啟,剎那間突然明白:生命不能永遠是一個未定的結果,不管跑本身多么值得驕傲,其他的可能,至少也要想一想、試一試,哪怕前功盡棄,哪怕冒著斷送一生的危險。于是他站住了,等著那細微的、午夜滑過石竹的葉尖都引不起一絲顫動的風似的聲音,在身后一尺開外停住,他無可奈何但確實是微笑著回過頭——
果然,什么都沒有!
盡管早有預感,剎那間,失望還是把兔子吞噬了。他說,我早就知道是你。沒錯,是你。只是我不愿這樣想,也不愿承認。現在,我別無遺憾了,因為我畢竟親眼看到了你。
頑固的野兔,這個愚蠢的天才,這個不受命運青睞的大耳賊,終于倒下去,死了。
在我養過而死去的魚中,有一些是值得懷念的,包括一只異常霸道、體形比魚缸中其他魚大很多的金色鯉魚。它逃過了至少三次傳染病的侵襲,但沒能逃過最后一次。它在起居室的窗邊生活了四年或五年,最終沒有抗過病魔,也可能是因為太老了。
另一只錦鯉喜歡跳躍式奔跑,一個非常不安分但不一定有思想的家伙。它對棲身的世界不滿足,企圖索取更多,但這并不意味著它已經造出了個人的園地,或者希望與更完善的存在結合。它的不安分可能是毫無理由、毫無意義的,只是一種稟性、一種習慣、一種愛搗亂的脾氣而已。
兔子似的錦鯉死于一次次跳出魚缸外的最后一次。曾經有一次,我回家發現它躺在地板上的時候,它已經無力彈跳,身體也快干透了。放回水里,好幾天都有氣無力。脫了一層白絨毛般的皮后,它居然活過來了。它常在魚缸里橫沖直撞,急速兜圈子。其他魚避之唯恐不及,卻不討厭它,仿佛那些突然的碰撞使生活富有意味,甚至就是生活本身。
我向來憐惜那些瘦小、膽怯、小心翼翼躲在魚缸一角的魚。起初,在我用手指隔著玻璃觸碰它們的時候,它們總是驚慌地躲開。后來它們習慣了,我的手指、我的眼睛,都成了由各種魚食和杯子構成的背景的一部分。它們以此為依托,繼續隱遁。
有一天,我夢到那些從前的魚,歷年養過的幾十條,全都好好地在魚缸里。事實上,這些魚從來沒有一起生活過。即便如此,我還是發現一條性格懦弱的小紅帽子不見了。我惶惶不安,滿屋子找。池子里,盆里,茶杯里,連床底下我都找了,就是找不到。吃晚飯的時候,我做了一盆玉米碎肉洋蔥湯,湯面上漂著一層碎菜葉。盛湯時,我用勺子撇開菜葉,霍然發現那條紅帽子就在湯里。
我驚喜莫名,忍不住叫起來。繼而細看,它并沒有死,而是在熱氣騰騰的湯里固執地游著,像往常一樣,身子微側,尾巴笨拙地擺動。不同的是,湯里勾了芡,雜物擁塞,它游得緩慢而吃力。
我把它撈起來,洗凈,擦干,放回魚缸——它很快融入魚群,融入從前的生活,就像未曾離開過一樣,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梁衍軍摘自微信公眾號“琥珀與晚安”,趙希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