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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志師

2023-08-24 12:07:05李下
湖南文學 2023年8期
關鍵詞:記憶

李下

一、訪客

訪客登記屏的指示燈亮了。麥洋摘下眼鏡,放到工作桌上,驅動座椅,滑到登記屏下,湊近觀看訪客的二維信息碼。屏幕一直彈出“是否轉變為三維信息”的提示框。麥洋揮手,取消三次。可屏幕跟他作對,反復彈框。麥洋只好接受。極管光柱迸射出詭譎的淺綠光線,在前方虛空聚攏成一名成年女性的標準立體形態,并用語音播報其生物碼、社會公示信息及自愿公開的個體標記。

看得出來,訪客是一名“孔雀族”。這是麥洋對某類訪客的定義——他們輕佻夸耀,樂于自我展示,很難容忍生活中的失控與挫敗。其他類別還有習慣追隨與被動的“鸚鵡族”,崇尚特立獨行的“翠鳥族”,回避燈光與話筒的“麻雀族”,等等。他對自己的定義大概是“翠鳥”與“麻雀”的混血。“孔雀”一般都很難纏,他稍作心理建設,回到工作桌前,戴上眼鏡。此時鏡片仍處于“增強現實”工作模式,影影綽綽的光斑,正播放“靈境”第三代操作系統發布會。他有點掃興地將鏡片切換成日常工作模式,打開桌上的工作站電腦,錄入訪客的生物碼。系統識別出與她有關的亡者信息譜和到訪記錄。她的父親、母親、丈夫和兒子都已亡故。麥洋打開接待室的窗口,換上一副正規的笑容,等待訪客。

“您好,我要上傳一段記憶。”

她的上半截身子出現在窗口,同時拿出一張屏顯紙。她伸手滑過紙上的文件——資料可視化憑證,記憶建檔匯編目錄及申請人資質說明書。她的聲音直喇喇的,沒有修飾,聽上去像是在責怪麥洋。他按動耳后肌上的內置芯片,啟用聲音修飾,出口的話變成一段標準的略帶溫情的普通話聲調:

“您好,我是今日值班的墓志師麥洋。請問,您是否有預約?”

“沒有,”她在克制自己的不耐煩,“要等很久嗎?”

“據目前的工作序列,您可能要等一周左右。”麥洋說。

“以前不是能即時上傳嗎?”她直勾勾盯著麥洋。似乎“工作序列”這個說法是麥洋為自身和墓志系統的無能所找的托詞。

“您大概很久沒來了。”麥洋擺出標準的服務型笑臉。

她的到訪記錄顯示上次來墓園上傳記憶是三年前。那次她帶的是古舊物品使用痕跡。三年前和現在相比,對一段記憶的真實還原所要求的數據運算來說,完全是指數級的差距。就像過去你只能憑吊亡者的二維影像,而今卻能進入亡者的記憶博物館,每一扇門背后都是逝者及其親屬愿意建構的可視化全息記憶。訪客可以通過裝載有“靈境”系統的眼鏡,在墓碑前進入博物館,身臨其境地參觀亡者的過去。

每年都有議員提出,維系墓園及一整套墓志系統的成本越來越高,應該廢棄,節省下的預算用于環境保護和信息安全。可是這些提案每年都毫無例外地敗選。顯然,有更多議員希望保留這一儀式感,似乎這是對死亡起碼的尊重;還有部分議員不置可否,他們覺得,每個公民都應享有去墓地的自由,同時,也不妨礙他們在自己家建立家族記憶宮殿。但時間無情,亡者日增,墓園的工作量與成本逐年遞漲。議會廣泛征求各方建議,決定給予每名亡者三千分鐘的公費記憶額度;若超出此額度,還想上傳更多記憶,所有的資料可視化、記憶建檔匯編、墓志管理服務等費用,全部由用戶個人承擔。

麥洋的工作內容就是配合人工智能,將申請人的記憶材料數據化為虛擬現實片段,同時對這些片段進行審查,確保沒有違法亂紀及嚴重違反公序良俗的內容,再按照匯編名錄,將它們上傳至亡者的記憶博物館。申請這項工作的人不多。因為過于龐雜豐富的記憶,對一個陌生人來說,是一個殘忍的負累;同時,他們要接受最為嚴格的審查,如有泄露亡者非公開記憶的語言、對話或壓縮影像的情況發生,情節不嚴重的,會判處監禁三至五年,情節嚴重的,將被流放至月球,進入“氦三”礦業工作組,在一座又一座舉目無親的月海里,駕駛礦車,重復勞作。

訪客無意聽麥洋解釋什么技術更迭和數據庫的重負。她通過語音指令,將自己眼鏡里裝載的一段云空間加密信息傳輸至接待室電腦上。她說,這里面有記憶參考片段(亡者的記憶可以在一定限度內作出對人像和環境的修飾。至于修飾程度,取決于申請人的意愿。稍有條件的申請人,會自行制作基礎片段,方便墓志師參考;條件稍差的申請人,只能靠語言陳述,譬如屋子不要太亂、白頭發少幾根、說話語調稍稍溫和些云云)。除了參考片段,她還標記出了可公開的記憶片段。她從包里拿出一個日記本。這是世紀初使用的那種紙張日記本,內頁是油筆手寫體。一個老古董。現在的人,但凡作日記,不是全息影像就是語音記錄。新潮的年輕人會在“靈境世界”里用自己的虛擬形象做日記的主角。無論如何,只有老人或是網絡驚懼癥患者才會用這種無法即時標記和追蹤的紙張日記本記錄東西。

麥洋戴上無痕手套,接過訪客遞來的日記本,像接過一塊擁有千年歷史的白瓷。訪客瞥向麥洋,神態傲慢,慍色不改。她囑托道一定要按照她的標記,將可公開記憶和不公開記憶區分好。麥洋帶著職業化的笑容請她放心:“人工智能的計算能力是毋庸置疑的。”這一句老生常談,安撫不到她。她催促麥洋快速核算費用。他將日記本端正地放在工作桌上,輸入自己的生物碼,啟動桌面。四面桌角冒出四只光體老鼠,奔向日記本。它們進進出出左右上下,被日記本不斷切割成各種光斑。不到一分鐘,核算出費用總額。她沒有異議。麥洋依照工作流程,通知訪客記憶建構完畢后,會發送給她進行驗證。一俟她同意上傳,墓志系統便會開始工作。整個過程預計會在一周內完成。如有任何疑問,可以隨時聯系他。工作完成,會自動從她的個人賬戶扣費。沒等麥洋說完,她就走了。麥洋悻悻地關閉窗口,冷眼瞧著那本日記。他手動操作電腦,將日記本的文字掃描過后,進行漢字規范化,建成一部電子書,隔空投送至自己的眼鏡。

當天,還有一名訪客咨詢修改亡者記憶。麥洋要他取得其他親人的同意書,他才能對記憶做有限度的修改。這個限度是以不違背基礎現實為準,適當進行擬物處理、人物隱喻、語言編輯、色彩濾鏡、環境美化等。另有兩組訪客從外地趕來,在亡者墓前沉浸式憑吊半晌。其中一組,待到墓志系統到了夜間固定維護時間才肯摘下眼鏡,匆匆離開。麥洋始終用修飾過的聲調和笑容,彬彬有禮地接待他們。下班前,他用倍速播放看完“靈境”發布會錄播視頻,順勢登陸進入靈境宇宙,乘坐飛梭,從家鄉出發,途經長江空域和華北平原上空獨樹一幟的天空大陸,到達位于黃海上的“靈島”。靈島是中國服務區的官方服務中心。每個國家都有這樣的服務中心,相當于虛擬宇宙中的一個個首府。

麥洋在靈島的一家“幸福咖啡館”閑坐片刻,手臂上的皮膚接收器推送了幾條消息。其中一條總結了今天的靈境發布會的要點。代號“盤古”的靈境公司中國區總裁宣稱,第三代靈境操作系統除了修補上一代的補丁漏洞,還將開放三千萬測試名額,測試者可體驗神經元鏈接功能,并計劃于未來三年徹底打通人類與靈境宇宙的神經元全鏈接。“這就是說,未來,靈境將成為第一現實,不止是對生活現實的補充和替代,而且是往前大邁一步,成為人類優選的絕對的現實。”盤古的虛擬人像是基于大眾對未來皇帝的想象所取的最大公約數測繪出來的。他講話的方式,就像隨時在頒發一道毋庸置疑的圣旨。沒有人知道他的生物碼。有人說他是國家的第一領導;有人說他是一個組合體,來自于中國能源、航天和網絡三大公司總裁的意志的集合妥協體;更有陰謀論說,他是一名致力于取消政治博弈和國家概念,隱身在一個雷達無法追蹤的空間站里的超級富豪。總之,這個人不僅開辟天地,而且將持續掌控人類的所有現實。

麥洋不關心“盤古”,只對跟自己休戚相關的東西有興趣。比如這個“神經元鏈接功能”。現在的靈境宇宙已經擁有這一功能的胚胎。只不過用戶需要到靈境公司指定的體驗館才可以體驗到。麥洋被慫恿去過一次。體驗官要他簽署一份安全協議后,為他注射了一劑藍色液體。體驗官不愿意跟麥洋多費口舌,只說液體內含有可接收、傳送神經元電信號的基本粒子。而這些粒子作出定向標記,可隨時響應靈境系統。隨后,麥洋就在靈境宇宙的一個實驗村莊,親手觸摸到了一只橘貓,親耳聽到恐龍的咆哮。站在他旁邊的女郎受驚,踉蹌了一下。麥洋順手扶住她。兩人顯然都是第一次體驗這項功能。他們無法掩飾各自的驚詫:明明只是虛擬世界,卻擁有再真實不過的感官體驗,可以說和現實生活一模一樣。體驗官為麥洋注射了一管他戲稱為“解毒劑”的藥劑后,告訴麥洋,以后再來體驗就需要付費了。麥洋臨走前特意環視了一下體驗館的來客,大多是男女結伴。這項功能將來一定會拓展《辭海》里關于性愛的名詞。

麥洋看了看桌上的虛擬咖啡,想到,也許三年內真的可以在虛擬世界品嘗到真實的咖啡。就像盤古說的,他們會采集萬事萬物乃至整個宇宙的一切客觀現實因素,將它們以數據的方式,存儲于服務器。他們甚至將購買不止一顆地球般大小的衛星,專門存放這種服務器。在靈境未來發展計劃書中,盤古聲稱,兩百年內,他們將逐步實現利用光子憑空造物。他們想成為上帝的野心,從未止步。對此,麥洋不予置評。他所要求的不過是一份穩定的工作,一個舒適的住宅,一次可以平緩進入死亡的人生。

他閑坐一會兒,不見偵探到來。他留下一條加密信息,交給服務員,告訴他,如果偵探到來,把這條信息交給他。隨后,接待室的電腦提示音闖入他的顱骨。他退出靈境宇宙,回歸現實,送走最后一組墓園訪客,就下班了。

二、日記

墓園在西區郊外,麥洋家在東區的公民格式化公寓住宅。家里沒有旁人、寵物和智能保姆。他在孤兒院長大,修習語言、藝術和基礎的天體物理和動物學知識,習慣孤獨。生活現實中沒有朋友,虛擬現實里倒是有幾個稍微能說說話的人,一個是鳥人,一個是一棵白橡樹,一個跟他一樣,是更愿意以人類面孔示人的歌女。他們之所以能偶爾對話,并非是意氣相投,只因地理位置相近——他們都把家鄉設置在成都平原的一座“一八九五年式村莊”。村莊只有四個居民。那三人知曉麥洋的身世后,都稱他為“孤兒”。他的生物碼是孤兒院申請的,無法追蹤到與之有關的親屬信息。麥洋忖度,也許是因為他的父母注銷了社會身份,或故意躲起來。當然,還有一種可能,麥洋不愿意去想。他想先窮盡其他可能的答案。屆時,如果還不能如愿,他會不惜一切代價,邁出最后一步。但在那之前,他會蟄伏起來,不被墓志系統偵測和預算到他的真實動向。

從墓園到住宅攏共不過一千公里。十幾種組合交通方式可供他選擇。最快的是無人駕駛飛行器,只消二十分鐘,可票價也是最貴的。麥洋并非支付不起,只是不想太早回到那個一切都是標準設置的格子間,由于無所事事,他只能在靈境宇宙閑逛,等待偵探的消息。到了覺點,吃一顆無夢的白色安定藥片(偶爾興起,他會換有夢的紅色安定),睡到翌日清晨,再去墓園上班,到自己的接待室,等待一位又一位訪客。所以麥洋慣常搭乘無人駕駛公車,到達古董地鐵站,聽著地鐵隆隆哐哐的聲音,慢悠悠地坐到盡興,再下車搭汽車或徒步回家。由此,他可以抻出豐裕的時間,在地鐵上聽書或看一部電影。當然有時也會登陸靈境宇宙。正如盤古所宣告的那樣,“靈境”無論是在操作系統、電子設備還是虛擬現實中,都已統攝了人類的絕對現實。

古董地鐵保留了世紀初的設計。每一站都設有志愿機器人負責監管、維修和服務。麥洋走進墓園地鐵站后,門禁系統自動掃描他的虹膜,確認他的生物碼,放行通過。車窗上的廣告和象征性的地鐵票收入,確保地鐵能夠持續運轉下去。沒有議員會想到廢棄地鐵。人們的興趣早已投注到空中和深邃的地下。因此選擇這種幾近淘汰、紀念意義勝于實用價值的交通方式的乘客很少。麥洋每次都能獨占一排座位。他喜歡地鐵車軌吭哧吭哧地響著。

麥洋坐到自己的老座位上,瞭向遠近幾節車廂,連他在內,一共五人。三個眼鏡亮著乳白色的微光,顯然身在靈境宇宙。一個眼鏡時不時閃爍著彩色光影,也許是在看一部電影,也許是在全息通話。地鐵啟動了,語音播報下一站站點。麥洋啟動眼鏡,選定那本日記,打開鏡腿上的語音播放器。一個中速、溫柔的女聲,開始將日記內容遞進麥洋耳道。遇到一些他感興趣的句子,他會讓文字在鏡片上顯形,沉思片刻后,繼續催動語音。有些瑣事和純粹的牢騷,他會快速略過,或是借助智能分析,提取要點。沿路聽下去,他才發現,這本日記不是那名訪客的父親所寫,更可能是她的丈夫或兒子。亡者資料在墓志系統,他下班后無權登入,所以暫時無法進行對照析判。他回想,這名訪客,其面容不過二十五歲,顯然是經過醫學修飾的。她的實際年齡可能在四十五到五十五之間(人們可以選擇隱去生物碼上的年齡信息。麥洋僅僅依靠直覺對此作出判斷)。日記主人則自稱二十五歲。沒有人會在這樣一個時代選擇紙質日記本,并在日記里精心撒謊。這個年齡差,從概率來講,訪客帶來的應是兒子的日記。

日記第二十七頁,二〇七六年十二月十一日,第一次出現主人的名字——“海子”。他寫道:“我感受不到海子,海子感受不到現實,現實感受不到現實。于是現實強迫海子封閉五官,戴上面具,使用模具設計出來的嘴,訴說現實的二維化復制品。鳥不飛了,落在電子和原子的空隙。我救不了它。我甚至都不能描述它。我如此平庸,又如此匱乏。”

二十七頁之前的日記,只是在記錄他的憤怒。他似乎是一名延遲畢業的學生,刻苦學習語言藝術及其應用。他一直申請前往地球以外的行星旅居,理由是為了觀察和體驗更為粗糙的、擯棄設計感和標準化的行星表面。可航旅部以他身體不適為由,屢次拒簽。他疑心這是一場針對他的陰謀,轉而投訴航旅部。接著便出現一系列麻煩——各種名頭的審查部門先后涌出,要求他做出陳述匯報,并以維護申訴人利益的名義,審查他的記憶檔案、書信資料和靈境宇宙的全部軌跡。他對此感到屈辱,在靈島公開譴責,并揚言拒絕任何審查。可是靈島的管理員引用一系列管理條例,合理有效地屏蔽了他的公眾聲道,限制了他的角色轉換功能,并特別標記了他的生物碼。這意味著,他在靈境宇宙的所有活動將會受到更嚴格的定向監管。他寫道,注銷賬號前,他使用隱喻及其他語言修辭(他自信可以躲過最具智慧和最為龐大的人工智能的分析)留下了他的“死亡宣言”。這是他在虛擬現實里的死亡,像是預示了生活現實里的命運。可是翻過兩頁后,他又沮喪地提到,他以游客身份進入靈境宇宙,尋找自己的宣言時,發現那些痕跡被抹除得干干凈凈。他低估了靈境系統的智慧和算法。“誰能想到,我將‘鴨子寓指‘權力,‘池塘引為‘秩序,在一個不足十平米的景觀里演化而出的控訴,竟然也被它們絞殺干凈。”這里的它們,他憤怒地指出,除了算法和人工智能,一定還有那些追蹤他思想和記憶的審查者。他們合謀,連一個童話都不放過。想到自己身在地球,海子無話可說。

日期空白數天,來到二十七頁。由于他讀的只是資料的掃描電子版,無法確定是否有撕去的紙張。“孔雀族”母親,也許會因這個失敗卻固執的兒子,感到可恥,故而撕去幾頁,破壞他的記憶資料?麥洋需要翌日查證,或不作處理。身為墓志師,所應奉守的最重要的原則就是不染指、插手、干涉、共情于任何記憶資料。他沒必要給自己招惹麻煩。想到自己不日將審查海子的可視化記憶,那么他也算是海子日記里一并歸類并厭惡的“審查者”了。麥洋有些不悅,仿佛受到了冒犯。據他理解,國家和靈境對公民之自由給予了足夠的關懷,尤其是在虛擬現實中,甚至設立了可以自由犯禁、殘忍殺戮、邪惡性癖及恐怖獨裁的黑暗王國。有人渴求王座,就有人愿受枷鎖。

之后的日記,持續到二〇七七年元旦,近三周,沒有任何敘事及情節描述,通篇都是一些情緒動詞、程度副詞和混亂的代詞。麥洋實在無法忍受這樣無意義的語言,只好借助智能分析提煉要點。結果指向三點——其一,質疑一切現實;其二,否定自我存在;其三,顯露自殺傾向。眼鏡推斷他自殺的可能性高達百分之八十六。如果海子母親看到這段日記,她不難得出同樣的結論。海子最終還是自殺了。這就說明,她并不是一個絕對的掌控者,沒有偷看兒子的日記,同樣,也沒有申請“自殺保護”法令,禁止海子自殺。或者,另一種解釋也許更合理,她疏忽了,根本沒有察覺到兒子的煎熬。

麥洋回想她在接待室窗口展露的神態,那種慍色,甚至憤恨,分明是在乎這個兒子的。這一刻,麥洋竟有些羨慕海子。至少他的記憶博物館還有人在乎,提交資料,進行拓展,甚至為此付費。而他孤身一人,姓氏來源于孤兒院的分配,成年后才取得一個“洋”字,冠在姓后。他短暫地閃過一念,如果今天這名訪客是自己的母親,那么他的人生軌跡與日記里的海子,又會存在多少異同?他大可在靈境宇宙里付費訂閱“模擬人生”功能,輸入足夠多的參數,就可以把那種人生的可能下載成一部擁有確切細節的影像。但他知道,這是毫無意義的臆想。

日記終于回歸正常敘事。海子提到了母親。他稱她為方老師。方老師自研究院畢業,輾轉于數個研究機構,從“意識數據化”實驗小組,到“意識的克隆體應用”實驗基地,后受聘于“定制與設計人體意識”生物智能協會。后來,她退出一線研究,做了一名意識領域的教師。日記里的方老師是溫和的,甚至有點無能。海子寫道,母親從未責怪他。在她得知海子注銷虛擬現實賬號后,她只是怔怔地坐在按摩毯上,任由那些觸角在身體四周撫慰顫動的關節。“她總是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海子說,“叫我無法對她發火。”

海子對母親的無端指責,令麥洋不悅。一個令人厭惡的神經病患者。也許審查者帶給他的壓力和他自以為是的不公,只是他的幻想。想到這兒,麥洋開始懷疑日記所載的真實性。人在紙張日記本里自欺的可能性不大,但卻無法確保客觀。一面之詞只是現實的一個維度參考,而這種參考,多半也不牢靠。面對一個在虛擬現實與生活現實里雙雙自殺的兒子,麥洋相信身為母親的方老師(抑或說,身為老師的母親),承受的非議與痛苦只會比海子更多。

麥洋關閉鏡腿的播放器,打開鏡片導航功能,測算回家時長。隨后,他瞟了眼,發現遠近車廂獨獨剩他一人。他趕在下一處站點步出地鐵。街道空域的飛行器和無人機熠散出星星燦燦的光點,遮蔽了古老的星空本色。道旁的改良樹木,枝葉蔥郁,繁花似錦。迎面送來的微風,經過路燈溫控器的調節已是和煦怡人。這個精心設計的世界,一切都如此熨帖。他聽著最新的顱骨音樂,朝格式化公寓的方向緩緩走去。有幾次或有意或無意間地踏入無人駕駛快速通道,眼鏡當即收到交通示警,并標記他的行為,一旦驗證是故意為之,他會面臨相應的懲罰。麥洋只是開個小玩笑。走了一陣,他感覺腹內灼燒。干脆在一處通道站點,乘上無人駕駛汽車,快速抵達公寓。

到家后,眼見標準的臥室、客廳、書房、衛生間,清一色智能家居,麥洋有時也會感到乏味。靈境宇宙里的歌女說,房間從來不會乏味,只會冷清。他抱怨的不是自己免費申領的房子,而是無法紓解的孤獨。歌女的口氣,總是那么文縐縐的,仿佛每句話都要經過思考去權衡其語法與名詞。不過,她并不是“孔雀族”。她沒有自我展示的欲望,不然不會把家鄉設在那樣一個無人問津的地方。麥洋曾經以為,歌女的話有所暗示。他甚至浮想過,自己與歌女在生活現實約會,成為朋友乃至締結婚姻。向來沉默的白橡樹給麥洋發送私信:“歌女是有家庭的。”麥洋又懷疑白橡樹和歌女的關系。白橡樹嗔怪道:“虛擬現實里的人,也是人,人是有禮有法的,我尊重每一名女性及她們的生物關系。”麥洋向二人鄭重致歉。“一八九五年式村莊”至此平和運行,居民再無齟齬猜疑。

腸胃持續發出饑餓示警。麥洋點了一份植物肉營養套餐及一杯紅酒,配送時間設定為十五分鐘。他走進衛生間,打開自助洗澡機,把自己安置進那臺柔軟的裝置,選定水質水溫,打開音樂播放器,完成一次例行的熱水澡,換上睡衣,稍稍安坐,直到客廳的配餐柜“叮噔”一聲。他打開柜門,從合金托盤上取出晚餐。配餐柜下聯通著地下數百萬條等寬比的超音速管道,直通各家手工和智能餐廳。想到自己腳下日日夜夜無數食物來回穿梭,時間、距離、溫度精確可控,麥洋除了會有一種確鑿的安全感,有時也會感覺自己同這些食物無二,從生至死,都處于算法和機器的設計。這種念頭一旦涌出,他就會被一種恐懼攫住,亟需戴上眼鏡,登陸靈境宇宙,使用私人頻道和公共頻道,給那位偵探發送消息。消息無法排解內心焦灼時,便會跑到靈島,去他與偵探初遇的“幸福咖啡館”,佯裝閑坐,實則靜候偵探的身影。

飯后,距離他習慣的入睡點還有一小時左右。他躺到床上,戴上眼鏡。村莊里別來無恙。歌女不在。也許她在忙于承擔妻子和母親的角色。白橡樹跟麥洋打了一聲招呼便下線了。他的入睡點要早一些。鳥人例行問候:“偵探是否有消息?”麥洋搖搖頭。麥洋乘飛梭,來到靈島。幸福咖啡館的服務員看見他,如釋重負地奉還白天的加密消息。據服務員及他從認識偵探的熟人那里探來的消息,偵探久未現身,也許是失蹤了。“也許是注銷賬號了。”服務員笑呵呵地補充這種惡毒的可能性。這個玩笑并不好笑。這句話放在生活現實里,等于在說“也許他死了吧”。

當初偵探不知道從哪兒窺得麥洋的職業和來歷,也許他有某種隱秘的記憶庫,可以根據生物碼查閱其過去,為自己的營生謀利。他穿一身黑色風衣,戴一頂黑色禮帽,與人會面,最多只能覷見他的鼻頭和嘴唇。他取消了語音功能,只進行文字傳輸。這種不動聲色的冷漠,似是有意為之,專為自己的職業賦魅。麥洋此前從未想過倚助他人解惑。他更信賴偶然和奇跡。偵探對此譏誚道(他當時使用對稱加密信息,密鑰源自一本二〇五〇年出版的《中國新詩總集》。該詩集總計一千零一卷。偵探每次會隨機抽取一卷,依照自己的數學法則,形成當日的加密體系。而后,他會大發慈悲地把密鑰和解密法則發送給你,并且邀請你和他在同一體系下對話):“上帝和盤古都不會擲骰子。我們注定要服從時間和因果律。相信我,你的母親不會憑空消失。”麥洋并未被說服,但不妨將偵探視作他所信奉的偶然的一種——也許他真的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同時,他也在小心防備偵探,在找到偵探所謂的因果律之“因”前,他不會向其承諾任何事情。

只是自從偵探提出要幫他追查母親的下落,這件事便在他心里埋下種子,日益繁盛,以致成為一種折磨。除此以外,他再無他念。好像自己成了這一迷案的容器,唯一的價值就是等待真相揭露。在人類掌握逃逸時間的技術之前,他只能無望地在時間中被迫緘默、接受衰老乃至迎向死亡。

事實上,過去數年,偵探從未帶來有意義的線索。他煞有介事的徒勞,不斷加深麥洋對謎底的執著和求而不得的痛苦。他終于在一個“一八九五年式村莊”公民齊聚的虛擬夜晚,對鳥人、白橡樹和歌女吐露了自己隱秘的愿望。他故作輕松地在對話中夾雜了一些輕佻的方言口吻和英文詞匯,仿佛在談論一頓無足輕重的晚餐。“也許我是不祥之物,”他說,“以致我的母親不得不拋下我,以卸下她的罪擔。”鳥人、白橡樹和歌女都不說話,像是在等待麥洋繼續,或是執意沉默以抵抗他這番沉重。說到底,大家在靈境宇宙是為了醉生夢死,自得其樂,而不是分擔他人的隱痛。麥洋嗅到凝滯的空氣背后可能蘊含的情緒,本想說些別的,像盤古的最新動態或墓園里有趣的訪客,但又自覺說什么都不對,只好加入他們的沉默。不過,之后他們慢慢地(很難追溯源頭)便將同麥洋打招呼的方式從“近來可好”換成“偵探有消息否”。這是一種恰當距離的關切。麥洋對此唯有感激。

幸福咖啡館沒有偵探的消息。麥洋購買一次性遠距傳輸服務。他從靈島來到月球,乘坐蟾蜍形態的飛船,來到極北之地培利隕石坑。他獨坐在永恒之光群峰山巔,望著虛擬太陽黃金般的光。等到眼睛酸困腫痛,才收束眼皮,刻意眨巴。隕石坑內隨之產生星星點點的紅綠光斑,附在一塊佝僂的巖石上,仿佛一個老人。茫茫宇宙傳來溫柔的女聲,提醒他該休息了。

麥洋退出靈境宇宙,正準備吃安定藥片,又想起海子來。日記還有小半截未完,不妨聽下去,用朗讀之聲替換藥片催眠。

三、日記(續)

翌日,麥洋心悸醒來,似有噩夢,可一睜眼,夢里黏稠又燠熱的影像全部退卻,只作用在他的頭皮和眼睛上,酸麻酥痛,很難具象描述,卻又似曾相識。他頓了頓,反應過來,這是在安定藥片發明以前的“失眠狀態”。他一直未訂購新潮的錄夢儀,所以無從探查昨晚襲擾夢境的因子。但肯定跟日記有關。夜里,日記播讀至凌晨兩點多。他懵懵懂懂以為自己睡著了,實際上,整個人早被那個中速柔和的女聲帶入日記世界,思維遲滯卻清醒,如在靈境列席觀眾席,欣賞一出舊世的倫理舞臺劇,看海子如何屈服,乃至羞憤自殺。

麥洋稍緩過神,匆匆洗漱,吃過便捷營養餐,乘坐飛行器,趕在工作鐘點前最后兩分鐘,坐到接待室。查看今日預約的訪客,僅有三位,其中沒有方老師。他詢問人工智能海子日記的工作進度。人工智能回答,資料讀入完畢,正在進行可視化,預計還需六十二個小時。他暫停可視化程序,戴上無痕手套,取出日記翻看,二十七頁前沒有撕頁痕跡,又通篇撥劃紙張,沒有任何一頁減損破壞。他將日記放回桌面,囑咐人工智能繼續工作。待辦工作列表里,還有兩項任務,一則是審核一位故世近六十年的老人的記憶。這份記憶來自他的古董手機。麥洋在靈境宇宙二十一世紀初的時間軸空間里見過這種手機。這種過時的工具只能用來進行二維信息交互記錄。老人的手機里幾乎都是子女、太太和情人的短消息及照片。墓志系統已從龐大的數據庫中調出手機所涉及人物的三維影像及其記憶,與手機信息進行交感測繪,最終將這些信息可視化為幾可亂真的三維影像,經過審核及申請者的驗證同意,就可以并入老人的記憶博物館。另一則工作任務是對一位去世不久的女子記憶進行修飾。申請者是她的丈夫。他的申請資質說明書里,涵蓋了女子所有親屬同意修飾的申明。沒有任何單位和個人會拒絕這樣的申請書。而他要求修飾記憶的動機,主要出自他的新婚太太。她似乎是一個要求過分忠誠的“天鵝族”和部分程度的“孔雀族”的混血。男人要求縮減墓中前妻百分之十五到二十的性愛與情愛記憶,同時將非公開記憶中一些表現夫妻生活庸常無趣、毫無來由的爭執吵鬧與彼此難以理解也不愿意抵達理解的片段,轉化為公開記憶。男人提交了詳細的修飾要求,并對大量的記憶作出嚴格的事無巨細的標記,看上去更像新婚太太的杰作。這項工作,麥洋無需勞神,按部就班操作即可。

他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啟動座椅的按摩功能。訪客未至,他暫時不想工作,心思不知不覺回落到昨天的日記。他再度調出方老師的亡者信息譜,定位到她兒子的生物碼。信息欄只有名字、性別及學歷,其他欄目空空如也。他踱出接待室,踩上代步機,將海子的生物姓名“于海洋”和生物碼傳輸給代步機。代步機載著麥洋,悠悠地進入墓園,穿過迷宮似的平滑路徑,來到一處墓碑前。

他走下代步車,鞠躬致意,凝視墓碑上書寫的二十多個名字、生物碼及二維碼圖。他在最下方找到于海洋的二維碼,眼鏡掃描后,鏡片提示“您即將瀏覽于海洋先生的記憶”。他連續選擇“是”,很快來到記憶博物館的目錄。他的目錄編寫方式并非按照紀年法,而是采用主題法。麥洋對此見怪不怪。尤其是當下時代,記錄記憶的工具越來越繁雜且清晰,幾乎每一天都可以成為記憶。但墓志系統對公民的記憶容量是有限度要求的。這就要求公民自己對記憶作出裁剪和歸納。死后,親屬要對記憶作進一步精簡。所以“編年法”日益減少,“主題法”愈加流行。海子的記憶有七個主題——童年,學歷,感情,成長,紀念,印象,告別。這個主題像是海子和方老師共同作用下的結果。麥洋以高倍速粗略瀏覽一遍,海子和一個正常人類家庭的孩子無異。

只是有三件事,引起了麥洋的注意。第一是在“紀念”章節里提到的他父親的死亡。參照他父親的公開記憶,麥洋了解了來龍去脈。他父親于宏偉曾瞞著他母親和其他親友,偷偷找上一名變形師,進行基因轉化。他想長出一雙翅膀,化身鳥人。記憶博物館沒提及具體原因。很多時候,人類的某些動機是無法追究一個準確的數學式的原因的。也許是于宏偉的心血來潮,或陷入了官能癔癥,總幻想天空的自由。可是,實驗失敗了。他感染了無法解釋的血液疾病——血紅細胞瘋狂繁殖,無法抑制。整個人像氣球一樣,膨脹而死。方老師以之為恥,并將這些不堪往事上傳至公開記憶。父親的死亡讓品學兼優的于海洋對人生產生了新的理解,并表現出自毀傾向。在“印象”一章里,他和母親有過平和的爭執(這種平和似乎經過了方老師的修飾)。孩子無意中將父親的痛苦與尋求自救的可笑方式,歸咎于母親。方老師趕著去參加一場重要的意識實驗,沒時間平息兒子無故的怨氣。只是告訴他,父親從不正視問題,一味逃避,是個懦夫。他的失敗和死亡,純粹是自找的。第三件事,并不是于海洋刪除靈境宇宙里的虛擬現實賬號,也不是他非法煉藥自盡身亡,而是一次交通事故。那次事故發生在他去世前兩年。他酒后駕駛摩托,闖入無人駕駛快速通道,無視無人機和通勤機器人的警告,最終摩托車被撞得粉碎,他當即腦死亡。后來,近兩個月大大小小上百場手術,將他救回。他非但不感恩,反而怨懟母親。母親哭著說,她無法再次承受失去親人的痛苦。之后,他開始自稱“海子”,并時不時地提及上世紀末臥軌自殺的詩人査海生。而査海生的筆名,正是海子,同樣死于二十五歲。太過驚人的巧合背后一定埋伏著不為人知的隱秘。可是那本日記后半截,并未交代兩個相距八十多年的人,究竟有何糾葛。也許這真的只是巧合,只是他恰好從自己的生物名字于海洋中提取出一個“海”字,只是他恰好厭倦了這個時代和所謂的抗爭,于是通過黑暗途徑找到煉藥方式,將自己殺干凈,斷絕任何救治的可能。

麥洋收到訪客信息提醒。他乘代步機返回接待室。該名訪客初次到訪。亡者是他的母親,尸骨還未煉化成戒指,歸葬墓園。他要求興建母親的記憶檔案,并稱母親生前是一名城市執法者,對自己的公開記憶和非公開記憶,有著近乎苛刻的要求。臨死前還在費心編纂記憶。她采用編年法,大事公開,私事隱去。訪客提交了母親的眼鏡。他說,所需信息都在眼鏡里了。眼鏡取消了生物碼驗證開機程序,墓志師可以自由進出。“母親一生光明磊落,”訪客說,“她不怕任何人審查她的眼鏡。”麥洋收下眼鏡,錄入工作待辦項,送走訪客后,思維一時松懈,頓感無趣。他回憶夜里的日記。早上還很清晰的印象,似乎都已存儲進麥洋的記憶,現在回想起來,卻又模糊起來。好像自己看了一部古老的二維電影,隨著時間推移,記憶會淡化成一種氛圍感或幾個主觀歸納的名詞。

于是,麥洋依托眼鏡的智能分析功能,快速回顧整本日記。海子刪除虛擬現實賬號后,與母親方老師的關系緊張起來。他頻頻使用主觀語句,表達自己的憤怒與絕望。

在日記第六十三頁中間一段,他這樣寫道:“日復一日地沉淪在自我與非我的爭辯之間。我感覺,我和‘海子在逐漸融合。可每當他們靠近,又會同性相斥,彼此嫌惡。在這種爭辯之上,有一股強烈的渴望,仿佛上帝的引力,統攝這一矛盾。可是我卻看不清,或者說,無法用語言描述這種渴望。那是一種近乎死亡與超脫的感覺。無論如何,地球上沒有我要的答案。我厭惡這個冰封的數學的世界。火星和木衛二,也許更適合我,至少那里是粗糲的,原始的,更接近于一首詩。”

可是,海子若想靠近自己的渴望,就需要向當局妥協。無論如何,沒有航旅部的授意,他無法到達火星或木衛二。方老師勸他恢復自己的虛擬現實——在靈境宇宙,像個正常人類一樣,學習生活,創造世界,與人為善。她說,靈境宇宙的火星基地已經很逼真了。海子說,可是那畢竟是假的,就算將來能鏈接神經元,也是假的。假的,就是假的。方老師看著兒子執拗的不可違背的神態,自供罪狀般說她會幫助海子通過航旅部的審核。海子沉默起來。方老師又說了些安慰的話。沒想到激怒了海子。他詰問母親,先前航旅部拒簽是不是因為她從中作梗?方老師默不作聲。海子說:“就像一年前的車禍,我四分五裂,你都要把我救回來,怎么可能放任我離開地球,離開你?你是一個自私的母親。”

隨后的下一篇日記,日期推移到一個月后。海子似乎和母親之間建立了某種契約。他重新建立靈境宇宙賬號,使用人類面孔和漢語,完成畢業論文,又應聘進入靈島的時間軸博物館工作,負責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的時空展覽。他安分守己,兢兢業業,不發悖逆之言,不做違禁之事。回歸生活現實,飲食有度,游泳跑步一樣不落,還考取了飛行駕照。他滿懷希望(毋寧說強烈壓抑自我)向航旅部提出申請旅居火星。這次他們給出的拒簽理由不再是敷衍的“身體不適”,而是“意識不當”。他寫申請書,質問航旅部何謂“意識不當”。航旅部發回的說辭,機械而冰冷,既回避核心問題,又援引各項證明和律法,營造出無可辯駁的姿態。他以為是母親作怪,怨恨她出爾反爾。方老師再三發誓,絕沒有干涉也不可能干涉航旅部的選擇。如是反復三次,海子幾近崩潰,向母親求助。母親說,先前她是有一些校方關系,能跟航旅部負責簽證的工作組長遞上話。可是,她在航旅部第二次拒簽海子時,就已經拜托過校方朋友周旋。朋友說,航旅部也需要服從更高的意志。那個意志判定海子“意識不當”,基本上就意味著此事毫無指望。至于個中原因,也許還是要從本人身上去挖掘,盡力修正。

在日記第九十七頁(距離日記結束還有四頁),海子寫道:“沒想到,這一切只是可悲的輪回。我不過是想去更為原始的行星表面生活一段時間,甚至都沒想過定居。為什么他們連這一點小小的自由都不肯施予?我不過是想見識一下原始的草木,而不是一切都經過設計與基因改造后的植物。地球很美好,可這不是我想要的。我感覺體內的海子,始終在懷念舊日的夢,他崇尚廢墟、蕪雜、荒野和女人臉上的雀斑。他不是我,他又只能是我。莫非正是這種自我的矛盾,使我意識里的混亂,暴露于當局?由此,他們不容我,非要把我囚禁在這個被算法精確統治的世界。這樣,我就永生永世逃不開掌控,這種混亂的意識將永遠地囚禁在我的皮囊,而無法對社會造成一絲混亂。可悲的是,我無法像手術一樣,切割出靈魂中的海子。我就是海子,海子就是我。既然這樣,我只好去死,像父親一樣。”

最后四頁,海子只是平淡地記錄了他與方老師的交鋒。

“方老師,請在申請上簽字。”

“媽媽不會簽的。”

“當一個人做出這種決定,就算社會進化到‘光子時代,也是攔不住他的。這你知道。”

“如果你執意要給我制造痛苦,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成為那個按下啟動鍵的人。”

“你已經是了。”

“你說什么?”

“我說什么,你很清楚。”

不久,海子再次提出,希望方老師在他的“自殺申請書”上簽字。她堅定拒絕,嗔怪兒子為什么就不能像正常人一樣。海子說:“自車禍以后,你把我救回來,我就已經做不了正常人了。”這是日記,看不到海子說這話時的表情,不知他當時是冷笑,還是帶著一種哀怨。也許來日人工智能將這段文字可視化后,會看到人工智能據此分析出來的海子的神態。麥洋不愿深想。他被方老師的無助與海子的痛苦給徹底湮沒了。這是違反墓志師的職業道德的。不過他知道如何規避墓志系統的審查。他停止眼鏡的智能分析,像給亡者祭奠一枝未經基因改造的鮮花般,虔誠地用無痕手套翻開日記最后兩頁。

海子知道,應用物理手段,比如像一九八九年的海子一樣選擇臥軌,是無法徹底自殺的。母親總有辦法救回自己。他在時間軸博物館,瀏覽了近三個世紀的自殺方式,發現都沒有他想要的答案。就在他陷入一種比深淵更凝重的真空般的絕望中時,他翻到了先前的日記,“像父親一樣”,這幾個字提醒了他。想必當初母親一定乞求過所有的醫療手段救治父親。可是父親還是完成了“自殺”。于是,海子登陸靈境宇宙中特設的黑暗王國。他在那里苦苦尋覓,終于找到一個自稱“無常”的鬼。無常說,他有一道非法配方,可以讓海子像他父親一樣死去。不過代價是戴上鏈接神經元裝置,做他一天的奴隸。海子最后一次讓身體發揮功效,換來那個配方。他煉制出一支藥劑,終于徹底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四、訪客(續)

打發走當日的第二名訪客,麥洋讓眼鏡對日記和歷史上那名叫海子的詩人的作品集,進行交叉分析對比,以證實他心中的一個推論。可是,據眼鏡分析,日記的創作意識和詩人的意識,呈低關聯狀態。麥洋請它測算于海洋就是歷史上那位海子“還魂”的可能性。眼鏡得出的結論是0.0326%。他把同樣的問題,提交到電腦上。算力強大的墓志系統得出的結論是一樣的。也就是說,麥洋多疑了。

這時,眼鏡收到一條來自靈境宇宙的私人頻道消息通知。他打開后,發現是一段對稱加密信息。只有偵探才會惡作劇似的使用這種幼稚的加密手法。他解密信息后,見到一張電子邀請函。上面標注出一個奇特的坐標。第三名訪客還有一個小時左右才會到達。麥洋有足夠的時間去聽聽偵探的鬼扯。于是,他戴上眼鏡,登陸靈境宇宙,在自己的飛梭導航儀上輸入邀請函坐標。很快,他就來到坐標點。面前是一片純然的綠色草坪。四周霧氣茫茫,時空難辨。從靈境地圖來看,坐標點地處舊北京城中央廣場。只是霧氣掩蓋了本該有的虛擬建筑,也不見來往的人。偵探從霧深處走出來。麥洋疑惑,坐標點明明在中央廣場附近,可是這里卻空空如也。偵探笑著說,這里確實是中央廣場,不過是在廣場的平行時空膠囊里。麥洋不解。偵探讓麥洋操作眼鏡,結果眼鏡的靈境操作系統處于離線狀態。偵探說:“你可以把這里理解成虛擬現實里的孤島。它使用的依然是虛擬現實的坐標體系,但是在這個坐標點上,建造了另一個更深的離線空間,就像平行宇宙或者說神秘彩蛋。沒有邀請函是進不來的。”麥洋這次理解了偵探的目的。他想躲避靈境的審查,所以邀請自己來到這個神秘空間。而這個空間是誰建造的,又有什么目的,他一點也不關心。他關心的是這次偵探帶來了什么消息,以至于要在這種法外之地會面。

“這是絕密檔案。”偵探遞過一份牛皮紙檔案袋。麥洋打開袋子,里面是七張古老的A4紙,上面有油墨漢字,但時間戳顯示,紙張所載內容為二十七年前。那時,當局的辦公設備早已進入智能三維時代,怎么可能還有部門使用這種古老的記錄方式?而文檔所載內容更是匪夷所思。上面提到一對夫妻,姓名、年齡、生物碼等基本公民信息俱已隱去。男性代號為“藍天”,畢業于南洋理工大學及靈境宇宙中的網絡倫理研究院。他似乎是一名偏執的研究古典倫理道德及自由律法的博士。女性代號為“云鷹”,畢業于一個技術維修及設備管理的職業技術學院,同時又在靈境宇宙中的野生大學修習了雜學及考古學。他們相識于一次生活現實里的啤酒館活動。那個活動規模之小,幾可忽略。而文檔卻煞有介事地稱之為“病毒之夜”。五湖四海共計十一名參與者,所以又被稱為“拾一人小組”。他們聚在一起,喝啤酒,朗誦詩歌,跳交誼舞,談論如何以喜劇或悲劇的方式推翻靈境系統。他們的想法大多傳統而無效,譬如寫作、演講、游行、暴力破壞。可是,他們都知道這不過是一場蚍蜉撼樹的徒勞。靈境系統是銅墻鐵壁,無所不能,是人類締造的萬能之神。他們在爛醉之際,抱怨虛擬現實摧毀了生活現實,并兒戲似的把盤古的卡通畫像貼在飛鏢盤上,用飛鏢投射來自我取樂。酒館老板說,他們像一群滑稽的小丑。可是老板并不排斥小丑。這世間需要小丑。他樂在其中,并向他們敬酒。“藍天”邀請老板加入。老板說,他只是一個傳統釀酒人,他在乎的只有麥田、水源和收入。“云鷹”連番追問老板賺錢背后的動機,或者說人生的意義。老板惱羞成怒,提出一把古董手槍,要他們付錢滾蛋。“拾一人”的發起人,像個布道者,握住老板的槍管,對他宣講人生與奴隸云云。老板忍無可忍。一顆子彈穿破顱骨,停留在腦脊液中。這聲槍響,驚來街道巡視治安的無人機組。他們(包括老板)都承受了相應的刑罰。“拾一人小組”的發起人經過搶救,恢復大半意識,四肢活動如常。他自愿選擇流放月球。其他成員有的安分守己,有的醉生夢死,有的拒絕審查而被監禁,有的存在其他經濟或公德問題,接受“病毒之夜”以外的其他調查。至于“藍天”和“云鷹”,文檔里并未交代他們的下落。

“然后呢?”麥洋連翻三頁,都沒提到他們,便問偵探這對夫妻的下落。

“要有耐心,”偵探神秘地笑了笑,“看最后兩頁。”

他們接受審查與監禁三個月的懲罰(監禁區內,沒有任何網絡信號,無法登陸靈境宇宙。人的衣食住行回歸二十世紀初的模式。多數罪人根本無法忍受這樣的酷刑)。監禁期后,他們在城郊一棵非基因改良的菩提樹下,宣布成為夫妻。他們像苦行僧一樣,帶著全部的行李,推著木頭平板車,有時造獨木舟,游歷世界,尋求未被靈境系統浸染的地方。他們像兩粒被放逐的電子,困于穩定的分子秩序,既無法逃逸,又無法回歸。他們苦苦尋找,像野人一樣生活。一年后的某天,生下一個男嬰。由于風餐露宿,嬰兒營養不良且未植入防治各類危害人體機能病毒的疫苗,不足一周,染上嚴重的疫病。這對“藍天”和“云鷹”來說,是一種赤裸裸的諷刺——他們無論如何都難以回避他們早就被這個社會所深刻改造的事實。而這種改造,目前還難以遺傳至下一代。這個未被改造的嬰兒如果病故,他們的理念將是元兇。本來,他們希望嬰兒長大后,成為他們理念的結晶和示范。他們希望自己的孩子生長于一個沒有虛擬現實和人工智能的現實。可惜,那樣的孩子都無法熬過生命的第七天。

最后一頁寫到,他們將嬰兒遺棄在一座學校門口。學校將嬰兒送到孤兒院。院長賦予嬰兒新的生物碼和身份。而那對夫妻,繼續他們的未竟之旅,尋找靈境系統以外的荒野。他們內心篤定,步履不停。其實,靈境系統和城市執法者一直都在追蹤他們的行動軌跡。他們不會阻止這兩個苦行僧。也許是因為他們也想知道,地球上是否真的存在這樣一個地方?抑或他們純粹視“藍天”“云鷹”為一個還算不那么乏味的笑話,就像人類俯視螞蟻的西西弗斯式的徒勞一生。

七張紙,言盡于此。時間戳上的記錄部門名曰“盜火族”。麥洋知道“盜火”典出于上古的希臘神話,說的是普羅米修斯盜取天上的火種施予人間,為此遭受宙斯的酷刑懲罰。可是他不記得當局有過這樣一個部門。本想借助眼鏡的搜索引擎,可是這里又無法使用靈境系統。他將疑問拋向偵探。偵探說:“你關心的并不是這個。”麥洋承認,他想知道的是偵探給他看這份檔案的目的。偵探說:“文檔上沒寫,但是那所孤兒院正是你從小長大、賜你姓氏的地方。”麥洋說:“他們就是我的父母?”偵探說:“還不能確定。”孤兒院的孩子,來源大抵有三種——父母遺棄,父母死亡,以及專為某種實驗或研究而生的克隆體。麥洋不屬于第三種。否則,在他成年后,就會被領進各種機構,無條件接受基于人道主義的研究試驗。而對于大多數孤兒來說,可以追蹤他們的遺傳基因確定其生父母。偏偏麥洋的遺傳基因是徹底孤立的,系統查不到任何親屬關系。這并不是說麥洋不是地球人,而是他的父母俱被抹去了生物碼。他們在任何現實層面都已經是徹底死亡的人。這樣的人,你無從查起,更無從驗證和自己的血緣關系。

偵探收回麥洋的邀請函,送他離開。

關閉眼鏡的靈境系統后,麥洋怔怔出神。思緒繁雜,不知該想些什么。第三名訪客到來時,他如常履行職責,交代一番,直到訪客離開,時間已到下班點。人工智能提醒他,墓志系統開始維護,墓志師請離開墓園。他使用搜索引擎,檢索“盜火族”。鏡片所顯示的訊息,無外乎都是希臘神話及該神話的衍生商業藝術作品及相關解讀。他將“盜火族”“二十七年前”“病毒之夜”“拾一人小組”“藍天”“云鷹”等關鍵詞,進行各種排列組合,定向搜索,結果只是被吞沒在茫茫的信息海洋中。也許,這一切只是偵探精心編造的謊言——他捏造“盜火族”,使用二十一世紀初期的騙術,用小說手法編織一個故事,撩動選定的讀者(即“自己”)的心,從而達到隱秘的目的。偵探的目的是什么?他不知道。“藍天”和“云鷹”身在何方?他不知道。他們的生物碼真的被抹去了嗎?他不知道。他有無窮的疑團。那七頁紙將這些疑團攪得更加混亂。他感覺到一種來自精神上的壓抑與窒息。當他走出接待室時,稍遠處有一個模糊的身影穿過墓區,向著由他管轄的墓園深處行去。

麥洋驅動眼鏡,追蹤闖入墓園的神秘訪客。墓志系統顯示,訪客是一名女性,正像狗一樣嗅聞一座座墓碑。她似乎想越過墓志師,尋找什么。麥洋來不及申請延遲下班,急忙趕去。

她的眼鏡放射出清冷的黃昏似的燈光,專注地誦讀墓碑上的文字,沒有留意到向她走來的麥洋。此時,麥洋借助她駐足的腳部和燈光投下的文字及二維碼,認出她正是海子的母親——方老師。“我們已經下班了,”麥洋說,“請您明天再來拜訪吧。”方老師轉過身來,眼鏡放著微光,使麥洋眼里的方老師失去了“孔雀族”的驕傲與自我展示,蛻變成了一只哀鳴的斷了翅膀的燕子。麥洋用自己的真實聲腔,提醒她墓園即將關閉。“你看過那本日記了?”方老師說。麥洋點點頭,并為此表示抱歉。他大可以工作之名,向她解釋,自己翻看日記是為了日后審查所需。可是,他沒這么說,而是向海子的母親表示了誠摯的歉意。

“我兒子的悼念記錄上有你的名字。”

“我想了解于海洋的人生。”

“這是違背你們的職業守則的。”

“是的。可是我別無選擇。”

叮叮叮!墓志系統提醒他們離開墓園。墓園將于十分鐘后關閉。

麥洋順從系統,提醒方老師離開。她關閉眼鏡燈光,默默退出兒子的墓碑所能輻射的視界。麥洋馴順地跟在她身后。走出墓園后,麥洋本想直奔地鐵,重復往日的痕跡。可是,他自覺身體無法容納更多秘密,他想從方老師那里探查日記所缺失的內容。這很重要。一個奇怪的信念,他無法解釋。雖然時代已經進化到可以制造出絕對的虛擬現實,能夠鏈接神經元延展人類的五官觸角,將部分意識數據化為電信號,甚至開始嘗試使用光子締造萬物,如同上帝。可人到底不是數學或物理的清晰,而是一個鄭重其事的謎。文明與技術的演化,在解決表層謎面的同時,只是不斷地將人類推向更深的謎之深淵。正如人類追尋上帝,學習上帝的造物技巧與賞罰手段,以為能望見上帝的面孔,寫下上帝的名字,結果只是無限地為上帝加冕,把他推向遙不可及的寶座,徹底失去瞻仰的機會。

面對自身的謎,麥洋已無能為力。這一刻,他臆想,也許偵探文檔里的夫妻真的是自己的父母。他們對這個時代的厭倦,傳之于麥洋的基因,就像一個印記。或早或晚,他都會走上他們的路,奔赴一個未被技術染指的荒野。但這些想法,純粹依賴于一個沒有實證的假想。偵探是一個混蛋,或心理大師。他用一份古老的A4文檔,就徹底毀了麥洋的生活。

“你要去坐地鐵嗎?”他失神太久,沒有注意到方老師向他走來,用母親的語氣問道。

“我喜歡地鐵的聲音,”麥洋說,“有點嘈雜,粗糲,未經設計。”

“介意我跟你坐一段嗎?”方老師言辭懇懇,似在征求同意。

“呃——”麥洋不大明白,地鐵是公共交通,方老師何必問詢自己,“當然不會。”

麥洋在前,方老師在后。他們沉默著向地鐵走去。麥洋坐到自己的老座位上。方老師坐他旁邊。左右車廂空空蕩蕩,好像整個地鐵是為他們才勉力運營,只為成全這一次相伴。麥洋心里的疑問如枝蔓橫生,難以厘清,只好繼續沉默。一旁的方老師假寐般靜坐,一副把身軀隨意交付外界的姿態。麥洋偷偷瞥了一眼。她的面孔比自己年輕。面孔背后卻是一個家破人亡、獨自承受衰老的母親。麥洋隱隱聽到那張修飾年輕的面孔發出輕微的鼾聲,像是二維電影里鑲嵌在農村土墻上的風扇。地鐵還是往日的咔嚓嘩啦聲,只是多載了一人,車廂的氣息便似凝重了一分。麥洋感受著這份呼吸,以為會一直延續到他下車。約莫半途,鼾聲止了,方老師睡醒,稍稍欠身致意。

麥洋終于想到一個合適的問題。他正待開口,見方老師嘴角淌出一絲亮晶晶的涎液。他抬手指了指自己嘴角。方老師頓了頓,反應過來,擦掉涎液后,勉強地笑了笑。

“您今天為什么來墓園?”麥洋說。

“只是想再看看他,”方老師說,“也許還想找人分擔過去。”

“我瀏覽過海子的公開記憶。”麥洋說。他注意到當他說“海子”時,方老師身體有一種本能的戰栗。“我有過一個恐怖的猜想,甚至測算過這種事發生的概率。結果微乎其微。但是這個瘋狂的念頭,還是揮之不去。”

“你直說吧。”方老師冷冷地說,她正襟危坐,一副受難者姿勢。

“一九八九年,有一位名叫‘海子的詩人臥軌自殺。死時,僅二十五歲。而于海洋在日記里自稱‘海子,同樣選擇二十五歲結束自己的生命。這種驚人的巧合,實在令人不安。”麥洋偷偷觀察方老師,她沒有要反對或制止他的意思。他繼續說道:“日記是在車禍復原后開始的。墓碑公開記憶里也強調了那次致使他腦死亡的車禍。所以,車禍是于海洋的生命轉折點。在那以前,他只是難以接受父親的死亡,并未對自我和秩序表現出不滿。可是車禍過后,他體內的‘海子逐步蘇醒,并自我拉扯,乃至將自己毀掉。”

“你想說什么?”

“于海洋在日記中多次強調,是你把他救回來了,”麥洋說,“可是他的身體縫織、細胞再生、大腦激活,這些不應該是醫生的工作嗎?為什么說是你救回來的?”

“因為這是事實,”方老師說,“車禍過后,他的死亡狀態很嚴重,就算修復大腦,也無法喚醒意識。這種現象非常罕見。我們原本以為,人類的意識是有基本單位的,是數學的,粒子的,可以精確建造與設計的。可是,手術后,他的大腦功能和神經傳導一切正常,卻沒有意識,記憶想象、邏輯分析、感覺情緒,這些統統沒有。”

“就像一個系統崩潰的眼鏡?”

“不,不是崩潰,是沒有系統,是空的,就像一副古董眼鏡,沒有任何功能、只有裝飾作用的眼鏡。”

“那他之后怎么蘇醒的?”

方老師突然陷入沉默。她似乎在做一個艱難的決定。地鐵短暫地停留一站后,硿硿鏘鏘滾動起來。麥洋不好追問。他只是一個陌生人,沒有理由讓別人對自己推心置腹。這時,方老師打開眼鏡,鏡片閃爍著飄忽不定的光芒。僅僅一站地的工夫,她取下眼鏡,遞給麥洋。他困惑不已,但還是伸手接下眼鏡,戴起來。鏡片上顯示的竟是方老師關于車禍后的那段記憶影像。她的眼神在說,她累了,如果麥洋還想深究,就自己去看吧。

麥洋置身方老師的記憶博物館,走進車禍后她的時空檔案。于海洋的植物狀態令她痛苦不已。她白日無精打采地進入醫院,和病床上的兒子說話,卻聽不到一句“媽媽”。晚上回家,打開電腦,調出兒子的記憶影像,重溫他生命中的每一個細節。她在意識領域認識的所有教授專家,對此都表示無能為力。她昔日的導師,意識領域的權威,勸她放下,順從天命。導師表示,我們都錯了,人類的意識是一個堪比上帝存在與否的謎。可方老師不甘心。有一天,她將于海洋過往的記憶強行上傳至他的意識腦區。開始,他只能表達一些簡單的機械反應。可是,一個月過去,他的行為特征仍然像一個裝載有他自身記憶的家具機器人,執行簡單的指令,進行適度的模仿,沒有情感依賴,更不會記憶和分析。

盡管方老師陷入絕望,可她始終沒有放棄。她遍覽權威的、業余的、假想的、藝術的關于意識的理論,力求解決之道。終于,她在一份二十一世紀初的文獻里找到一個瘋狂科學家的故事。這名科學家畢生研究永生,并且認為實現永生的唯一途徑就是靈魂轉移——一個人將自己的靈魂導出,租借另一具肉身,侵蝕他本身的靈魂,最終化為己用。有限的肉體,經過靈魂轉移,就可以無限地銜接,最終成就永生。但他又提到,肉身是有靈魂印記的,不能隨隨便便承受另一個人的靈魂,否則會像骨髓配型般產生排斥反應。他用“靈魂相契”定義這一說法。方老師查找后世的追隨者。果然,有人嘗試做過這種實驗。可靈魂或者說意識,如何完整地化作一個芯片,移植到另一個人身上,這本身就是上帝造物般的技術要求;另一方面,就算解決了這個問題,但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尋找“靈魂”的配型,概率近乎為零。但是,這個理論給了方老師希望。她將于海洋所有的生物信息、記憶影像及邊邊角角所有可能的信息,全部轉化成數據,與歷史人物進行數據對比,發現一九八九年去世的海子,與于海洋的意識最為相配。接下來,她調取歷史上所有關于詩人海子的海量資料(包括他全部的作品、朋友的回憶錄、傳記資料、研究文章等),逆向數據化,最終制造出一個海子的“意識克隆體”。她對自己創造的這個怪物一無所知。唯一確信的是,這個“意識克隆體”擁有同詩人海子高度相似的人格。她掙扎過,猶疑過,最終,下定決心,要將這個“意識克隆體”裝載進木偶似的兒子的意識腦區。奇跡出現了。于海洋慢慢蘇醒。過去的記憶和海子的人格,在他的意識深處發生了某種反應,最終成就了一個難以統一自我、無法承受現實、渴望逃離地球的海子式的于海洋,或者說于海洋式的海子。

“航旅部屢次拒簽他的申請,”麥洋問,“難道就是因為他體內的海子人格?”

“是我謀殺了他。”方老師的眼淚在地鐵廣告車窗的燈光輝映下,像是一道晶瑩剔透的罪己詔,粘在她無瑕的皮膚上。“我的實驗瞞不過當局。他們將他標記為最重要的研究對象。整個世界變成他的囚籠。他的現實布滿了審視與觀察他的眼睛。他受不了,才想要逃。可是,他們不會放過他。這一切都怪我。他說得對,我是一個自私的母親。是我害了他。”

五、結局

麥洋服下一顆紅色安定藥片。當晚,他夢見擁有于海洋肉身的海子,走進一間鋼筋水泥房。四壁和天花板的基礎材料并非磚木,而是眼睛。無窮無盡的眼睛霸占空間,沖海子眨巴。海子漸感窒息,想要逃走。可四周盡是眼睛,難辨門墻。他困在其中,任由眼睛活生生地叮咬他,審判他,最終力竭而死。藥片的作用持續發揮,哪怕身體不適,也無法醒來。于是夢促使麥洋變成一只眼睛,嵌在墻面,同成千上萬的眼睛一起,注視貿然闖進來的海子。夢循環反復,麥洋時而旁觀,時而化身其中,不得逃脫。直至次日藥效退去,才驅動腿腳醒來,先是一愣,隨后歇斯底里地抽搐嘶吼,幾近力竭。

他走進自助洗澡機,打上薄荷味沐浴液,過量沖洗,隨后赤身裸體地踱出浴室,站在標準單位的客廳怔怔出神。昨晚,送別方老師前,她告訴麥洋,明天務必撤回日記。她想徹底埋藏這段過去。“如果你愿意代勞,那就銷毀好了。”方老師欠身致意,消失在地鐵廣告窗里。良久,室溫蒸干他皮膚表層捎掛的水痕,感覺就像外部的凝視逐漸抽離靈魂的線條,使肉身淪為空殼。這種自我吞噬的虛無攫住麥洋。他感覺悖逆的、窒息的、痛苦的,好像從來不是縹緲的父母或自我撕裂的海子,而是自己。他們的破碎影像凝成一個巨大的陰謀,像一場精心策劃的游戲,只為激活他從未正視的某個自我的維度。他猛地推開窗子,一股適宜的風迎面撲來,帶著可與顱腔共鳴的花香。陽光刺來。他的眼睛先是被一陣強烈的光涌覆蓋,旋即好像進入短暫的失明。那瞬間,他仿佛照見海子死亡的慘狀,聽到海子的呻吟與哭訴,仿佛在懇求他承繼自己的靈魂。

麥洋強迫自己吃過早餐,搭乘無人駕駛飛行器,來到墓園。他在電腦上輸入生物碼,反復確認自己的生物信息,審視記憶博物館里的童年、成長、學歷、歡樂與痛苦。他需要大量確切的細節,配合身體的本能感觸,來完成對自我的重新確認。他像考古學家似的,輕輕點動工作桌面的屏顯,感受手指與智能屏幕的親密接觸,像瓷器一樣,這是真的。他指示人工智能以檢查身體狀態為由,查驗自己的身體機能,尤其是查看顱內是否有異常的鏈接神經元的芯片一類。人工智能告訴他,頭皮下植入了修飾聲腔和多語種交流功能的芯片,并未查驗到別的。人工智能的基礎程序迫使它不會說謊。麥洋終于清醒過來——偵探和方老師只是他生命中的兩個過客,并非針對他的陰謀設計者。他的自我重新鞏固,喝過一杯咖啡后,情緒安定下來。想起方老師昨晚的交托,他中止了海子日記的可視化程序,端詳日記,凝思它的命運。

他來到“一八九五年式村莊”。鳥人在村莊的河岸邊垂釣。他嘴里哼著世俗的關于愛人遠去的流行歌。河里種下了幼鯤的電子魚苗。他說,他歲數大了,想豢養一條鯤魚,直到它化為鵬鳥。麥洋問:“然后呢?”鳥人說:“沒有然后了,哪有那么多‘然后?”白橡樹傲然自立,每次來靈境宇宙,好像只是為了像一棵樹一樣呼吸,沉默,領受虛擬太陽的永恒光照。至于歌女,她站在橋頭,練習《牡丹亭》選段。她說,她在時空博物館瀏覽過古典戲曲的表演現場。她喜歡杜麗娘的行頭、身段和唱腔,她要苦修昆曲,還禮貌地詢問麥洋關于偵探的消息。麥洋說,偵探消失了。她問麥洋以后有何打算,麥洋苦笑著搖頭。歌女報之以笑。笑是他們的語言,至于怎么解讀,賴乎各自心意。他訂購了一座茅舍,選在村東的河灣邊。“一鍵建造”功能,茅屋頓時顯形。他走進去,將拳握的海子日記放在木桌上,算是給它一個安身之所。隨后,他給偵探發送一條消息,可是偵探沒有回應。他應該消失了,像往常那樣。這時,茅屋外傳來一陣異響,像是病鳥的哀鳴。他推門出去,見門口躺著一個金屬態的信箱。四顧一周,未見送信者。他端起信箱。信箱當即轉化成一道對稱加密信息。他將信息輸入自己的眼鏡,進行解密。

“只要你簽下一次性無條件忠誠服務協議,將會看到兩個曾被抹去的生物碼。”偵探留言。

麥洋質問偵探,這是什么意思?私人頻道里的偵探顯示五分鐘前曾短暫上線。麥洋感覺自己被戲弄了。他想刪除這條消息,可是又無法抑制內心的想法——莫非這是“藍天”和“云鷹”的生物碼?可是簽署服務協議就意味著將來哪怕偵探要他去死,他也只能服從。他猶疑再三,還是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接待室的訪客登記屏提示音催促麥洋盡快回到生活現實。他退出靈境宇宙,服務完出現在窗口的訪客后,手指顫巍巍地將顯現在鏡片上的其中一個生物碼,輸入到墓志系統的搜索框。

系統警告:“該生物碼信息已納入違禁檔案,請確認您的查閱權限。”

麥洋輸入自己的生物碼。系統駁回了他的查閱申請。他輸入另一個生物碼,同樣的情形。他忍著怒火,給偵探發送消息:“你他媽就是個混蛋。”這時,他想起海子的絕望。日記里提到的黑暗王國,特赦的法外之地應該足矣對付一個違禁檔案。他來到黑暗王國,繳納高額費用,闖入其中。兩個牛頭馬面的信使將他帶到撒旦的床前。麥洋說出自己的愿望。撒旦提醒他,闖入禁區是有代價的。麥洋愿意付出任何代價。撒旦冷笑地賜予他一行代碼。就是這行代碼,讓麥洋打開了那兩幅生物碼信息圖,看到了“藍天”和“云鷹”的姓名、性別、社會屬性及個人特征,以及他們的結局——就在這時,墓志系統發來強烈示警,要求麥洋立即退出,并向城市執法者作出解釋——他們尋找荒野時,確實生下一個嬰兒。嬰兒短短數日因病去世。他們埋葬嬰兒,繼續流浪,不知所終。再三示警無效,墓志系統鎖定麥洋蹤跡,關閉接待室,要他原地待命,準備接受調查。麥洋追查嬰兒信息,檔案里只提到這是一名女嬰,葬于城郊以外,地點不明。麥洋幾乎崩潰了。

審訊室慘白一片,像夢抑或云霧。麥洋懵懵懂懂地睜開眼睛,忘了自己是怎么被帶到這個地方的。他想動彈,可是身體好像被注射過麻痹藥,也許是某種隱形的力場在發揮作用,導致四肢松軟,連拇指都無法催動。幸好意識如常,還能進行回憶想象,邏輯思辨。吭吭。審訊室發出一個粗糲的男人聲音。一名法官,麥洋想。他勉強扭動脖子,四處瞭望,除了他,這里沒有任何人。吭吭,那個聲音又來了,這次他聽得真切,像是鏈接著他的顱骨,越過聽覺系統,直接進入大腦皮質。

“身為墓志師,你是否明白自己的工作守則及城市律法?”

“明白。”

“在你查閱違禁檔案時,墓志系統是否曾給予你嚴厲警告?”

“是。”

“你無視警告,闖入禁區,并停留兩分十七秒的原因是什么?”

“我要一個真相。”

“在你的權限范圍內,你可以查閱任何信息。超出查閱權限的信息,你應該提出申請,而不是非法闖入。”

“我只是想知道父母的下落。”

“墓志師麥洋,生物碼:CHNXY2070CITY1438,你是一名孤兒。”

“難道我是克隆體?”

“不是。”

“我的生物學父母是誰?我違禁查閱的那兩個生物碼,是不是屬于我的父母?”

“無法告知。”

“告訴我,我的父母是誰?”

“你是一名孤兒。”

“難道我的記憶、身份、學歷都是假的,我也是假的,這一切都是假的嗎?”

“墓志師麥洋,你有百分之七十九的概率陷入官能癔癥。系統警告,一旦超越百分之九十……”

“少廢話,告訴我,我是誰?我來自哪兒?”

“系統警告,你有百分之八十九的概率陷入官能癔癥……”

“別他媽來這一套。放開我!我要離開這個鬼地方。你們沒有權力審判我。”

“墓志師麥洋,很遺憾地通知你,因非法查閱違禁檔案,且無視系統警告,拒絕接受訓誡,審訊系統判定你為危險人物。你將接受懲罰。下面有三個選項:第一,抹除與違禁檔案相關的全部記憶,標記為特殊觀察對象,一年內未有任何違法行為,則解除特殊觀察,恢復個體權利;第二,三年零六個月監禁期,可選擇監獄、圖書館及博物館為監禁地,限制活動自由,定期接受思想審查及相應的改造,監禁期滿則恢復個體權利;第三,流放至月球,擇一處月海,成為采礦工人,完成定量的采礦任務,行動與思想自由,限制登陸虛擬現實,恢復權利期不明。”

“憑什么?我不服從!”

“請墓志師麥洋作出懲罰選擇,第一,抹除關于違禁檔案……”

“停!”

“審訊系統將循環播報懲罰選項,永生永世,直至墓志師麥洋作出選擇為止。”

“那我就自殺。”

“審訊系統不提供該選項。如果發生服毒服藥等意外,醫護系統將即時救治,確保公民作出選擇。”

“我——我要保留記憶!我不接受改造!我選擇流放!”

“下面是月海選項:雨海、靜海、危海、澄海、豐富海……”

“隨便啊!”

“下面是月海選項:雨海、靜海、危海、澄海、豐富海……”

“人群最少的,行了吧!”

“審訊系統將為你選擇月球背面的東海。你的生物碼將被收回,與之相關的社會屬性、職業身份及個人財產全部銷毀。流放者麥洋,你的流放代號為MOONDH543B,流放時間為翌日清晨六點,登月飛船為普魯米修斯號。你將在此審訊室等待飛船起飛,直至抵達月球東海。以上判決,你是否有異議?”

“沒有異議。”

“第1079號審訊案宣布結束。審訊系統關閉。”

審訊室闖進兩名執法機器人。他們遞過一份電子文檔,要求麥洋簽字。他無法驅使手指頭。機器人抓起他的手,代行他的意志,簽下“麥洋”。

審訊室恢復安靜。四周霧茫茫一片,不見墻體和任何家具,猶如置身白色曠野。MOONDH543B疲乏至極,任由腦袋垂下,等待毫秒針飛速轉動,一圈又一圈地召喚他再也無力抗爭的結局。

責任編輯: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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