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下
二〇二一年,我正失業,有點積蓄,寫起了小說。
六七篇“鄉土”后,厭倦從記憶中取材,便把目光瞄向近未來。彼時,關于VR(虛擬現實技術)的討論很多,一則報道吸引了我——三十年前,錢學森曾想將VR技術應用于人機結合和人腦開發上,并為該項目取名“靈境”。
靈境。這個詞語同我的故鄉“西張”一樣魅惑十足。我置身其中,目光所及,一片虛空。虛空適宜建造和安置漫溢的想象。于是,我張羅起來,帶著鍵盤和微薄的科幻知識,企圖承繼錢學森的意志,創造文學的靈境。
很少有作者能抗拒“約克納帕塔法世系”的誘惑——效仿??思{能滿足我們短暫地扮演上帝的野心。于我而言,靈境意味著創世的可能——要有光,有人,有洪水和救世的船。它迥異于日常、現實和記憶,是疲乏的補藥和一柄能夠刺破屏障的劍。
問題來了:靈境更近于小說的地理空間,不等于小說本身。小說要求人物和語言。語言是丹爐,熔煉別人的(很多時候,它指向詩,從詩歌中學習語言往往是捷徑甚至是必需),制出自己的;人物則指向自我,呼喚某種精神癔癥,求得分裂的自傳,一番改頭換面后,命名,請他走進空間。他自己會說話。我只負責跟蹤察看(典出胡安·魯爾福),像個鬼祟的稱職的偵探,記錄他的言行舉止,必要時還要化身剪輯師,分辨恰當的情節、場景、景別,將其編織在一條時間線上。
走進靈境世界的第一個人物叫麥洋。他是一名墓志師(小說標題來源于此),即負責管理亡者記憶檔案的工作人員。作為孤兒,他渴望確鑿的身份和清晰的血緣。可惜,他在面對這個被數字、物理、程序所規定的極為準確的世界時,顯得是那么不合時宜。他的渴望不被允許。
第二個人物叫于海洋,世界于他而言只是禁錮。他向往蠻荒、粗糲甚至流放。他在死亡后被母親植入海子的人格(這個過程我稱之為“靈魂配型”),軀體逐漸與海子融合,及至最后渴望徹底的死。
這二位是我的孿生兄弟,非現實所指,而是說一種精神素描。但這不代表沮喪,反而是一種深沉的、清醒的,當然也是痛苦的反抗。反抗不是為了推翻,而是尋求和喚醒自我。那個自我是麥洋的夢魘,于海洋的深淵,也是我所理解的小說的奧秘所在。
小說作者不該回避自我,但現實難免有所禁忌,故而矯以科幻之名。請原諒我的膽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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