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戀

戴方毅

我們在公共汽車上邂逅，目光相視的一瞬，彼此一愣。然而，我很快背過臉去，將視線轉出窗外。

幾年前，也是在公共汽車上，我們認識了。過后，我給你寄出了第一封信：

接到這封字跡生疏的信，你也許會有點兒驚奇吧？一連幾個月見不到你的蹤跡。泉江道上，唯聞濤聲；榕蔭道上，空余月影。追求絢麗人生價值的我，盼望人生之航船能順利地到達理想的彼岸。然而，生活中的激流、暗礁，隨時都有可能像大海一樣吞沒迷失方向的航船。

我，中流擊水，浪遏飛舟，并不顧慮自己不熟悉水性。于是，不完美、不成熟的性格，常使我在實踐中留下失誤和挫折的足跡，在喜嘗成功歡悅的同時，吞咽著坎坷和迷茫帶給自己的苦果。

這些年來，由于那種不言而窘的因素，我把自己關在修道院里，然而，事與愿違，修道院里只能逼得一些東西在血管里發酵。

沒有認識你之前，我是多么憂慮。你的友誼對我來說，是世界上寶貴的東西。如果說上帝只在一件事情上成全了我，讓我感激的話，那就是和你的相識。

能接受我對你的特殊情感嗎？我感到寂寞。

信發出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收到你的信：

謝謝你對我的信任。寂寞孤獨是每個人都要遇到的。如果你去問往日聚首言歡的同學，他們會對你說：“我也是個寂獨的人。”這不要緊，恢復你往日的灑脫和熱情，搖搖頭、擺擺手，所有的一切煩惱都會在你的腳下流走。況且，人心并不都是沙漠，真正的友情總是令人難以忘懷的。一顆善良、真潔、熱情的心在任何時候都會受人歡迎，令人激動，給人好感并會得到回報。

聰明的你，不能在寂寞孤獨的時候尋找愛情，又企圖在愛情中去尋找一切，這太天真了。你不太成熟，對愛情只是一知半解。即使找到了，你也不要輕信，愛情這玩意兒有時會使人變得更脆弱，有時會給你帶來更多的寂寞。如果有興趣，你最好讀一點兒“控制學”，學會駕馭自己的情感。夏天是萬物生長的季節，一切都讓它默默生長吧。秋天，你自然會有收獲！

每個人都要走一條自己的路，我們來到這世上時是一個人，去時也不可能結伴。心胸放開些，把寂寞和孤獨忘在腦后。

我祝愿你，活得愉快，活得灑脫。

你的來信讓我難過了一陣，但我很快冷靜了下來。對你的愛有增無減，我決心努力到底，直到獲得你的真情為止。

最初的三年，我們信件往來頻繁，但以后，你的信少了，因為你把我想得到的那種情感給了他。

在生活橫縱交錯的坐標系上，你、我、他就這么偶然而又必然地相遇了。

我們有好多好多的許諾，好多好多的幻想，在高傲的飛翔之后，又老老實實地降落在家庭這一個點上，你在我和他之間，選擇了他作為你的保護神。

昨天的遐想，今天的浪漫，明天的企望，正面臨著一個歡樂與痛苦的現實：你和他構造了一個社會的“細胞”，開始了家庭生活的遠航；而我，作為一名情場上的“掛彩人”，開始踏上了充滿艱辛與痛苦的旅途。

失眠。連續、不間斷地失眠。

你的選擇讓我憤怒。

我像一個絕望的詩人，喝了酒精、抽了香煙，希望著中毒而死。男人是不流淚的，一個畫家說過，一個男人一生中流淚不應超過兩次，一次是為母親的死去，一次是為祖國。我卻為你流淚了，我這變形的臉，全是你害的，我因為憤怒而流出了淚水。

我承認，他比我英俊。他有一張動人的臉，側面像亞歷山大（天知道亞歷山大長得什么樣），寬大的額頭，剛毅的眉毛，迷人的眼睛，筆直的鼻子，性感的嘴巴，勻稱的下巴，天生一張無可挑剔的面孔。當然，還有那高大的身材。就為了這張面孔和這副身材，你一眼就相中了他（這是悲劇的開始，也是悲劇的核心）。

一個男人的臉和身材有這么重要嗎？這只是感觀上一瞬即消的滿足。就是這一瞬間的滿足，支持著你們在行人里穿過時，像一組交響曲（沒有人能想象出你們將來的步子會那么不協調）。

自從你愛上他后，我一直在回避著你們。你和他都感覺到了。

他終于約了我，說出了他想要的女人的形象：她是年輕的、美麗的、動人的、性感的；她的美麗不是妖艷的，而是落落大方的，純潔的、生動的；她是富有感情的，絕不是冷淡的；她是聰明的，能夠了解他的思想和抱負；她又是富有犧牲精神的，而且是才華出眾的，能夠在各方面幫助他、照顧他；她有穩定的心理素質，能夠在他苦悶、暴躁時給他以寬解和安慰（我當時竟被他騙了，他說的不是心里話）。

我承認他追你、愛你沒有錯，也知道愛情是排他的、自私的。我對他說，好好愛你吧！

你多次約我見面，都被我拒絕了。我怕自己控制不住內心的情感，對你做出失去理智的事來。

我選擇了離開，遠遠地避開你們，到一個見不到你們的地方去。

誰能想到，在他鄉的土地上，我竟意外地收到你的來信：

沒料到我會給你來信吧？為什么連聲招呼也不打，就這樣默默地走了？恨我嗎？我知道，你在恨我！

你和他先后闖進了我的生活，我無法選擇你（要是他不出現，也許我會愛上你），因為我缺少對生活的獨自見解和適應生活的能力，我只希望有個經常能和我在一起的（這一點你做不到）作為我的愛人。原諒我，好嗎？

我真羨慕你，能舍棄優越的生活環境和工作，勇敢地奔向大海。一個人，能在生活中找到自我，是多么不易、多么可貴啊！“每一個勇敢者，都是一輪轟動過大海的太陽”，你說過的話，我一直忘不了。但愿你能成為群山和海洋上的太陽！

我沒有回信，只是給你寄了一片柳葉。第二天，我便離開了已被你知道了的地方……

往事如煙。

我回來的時候，心情是復雜的，我也曾猜測到當跨進你們的家門時，帶去的將是怎樣一種驚異。但我不曾料想，第一個相遇的，竟然是你。

車窗外，路燈瞬間熄滅了。

忽然，我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氣味，是從身后散溢的。我微微扭過身，不禁一愣—你，就站在我的面前！

“你……回來了？”你低聲問。

我輕輕搖頭，又點了點頭，算是回答。

“就你一個人回來？”見我不語，你又說，“還恨我？我真不該……”

“別解釋了。”我打斷了你的話，“我還不至于讓別人憐憫。要說可憐，那就是，不該把你記在心上。”

你默默地低下頭。

“他好嗎？”

你微抬起頭。我發覺，你眼里閃動著淚花。

車，減速了，車輪戛然而止的剎那—在你伸出手握住扶手時，我簡直不敢相信，你那靈巧的手竟變得如此粗糙！

從你的眼睛里，從你的那雙手，我似乎明白了什么。隱藏多年報復的念頭在這一剎那中消失，我的腦子里一片空白……

“到我家聊聊，好嗎？”

我實在不想見到他，卻又點了點頭。路上，我們什么也沒說……

這曾經是我熟悉的家，如今已完全陌生了。你的女兒早已進入了夢鄉，她長得很像你，很漂亮。我默默地望著她，沒有說話。

我抬起頭來，望著你那雙依然很美的丹鳳眼（只是多了一分憂愁），許久才問：“他呢？”

“他經常不回家。”

“為什么？”

你無言地從一只小皮箱里取出一封信，遞給了我。這是一個女人寫給他的：

那種“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的滋味，我嘗到了，你仿佛把我的心帶走了，白天、夜里總魂不守舍，想你、念你，總希望在夢中與你相會。

我原以為今生今世再也不能與你相會了，每當在夢里遇見你，我都哭濕了枕巾。我與你無可奈何地分別后，將愛許給了別人，可你還在癡情地愛我，真對不起你。我們總算又幸福地相見了……我多么幸福啊！

你給我寄來的信都收到了。你還是那么多情、英俊、瀟灑。你沒有忘掉前情，我太感激你了。哪怕我和你在一起度過幾分鐘、幾秒鐘，我也感到我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我真想你呀！每時每刻都在想你、期待著你，你快來吧……

“騙子！”我發出了獅子般的吼叫，把你的女兒給驚醒了。可她并沒有因為我的吼叫而哭出聲來，只是睜大眼睛望著我—家庭因素在她身上起了潛移默化的作用，連她也學會了沉默。

他對別的女人無時不地在施放著熱情，卻讓自己的女人守在冰冷的北極圈里，這是誰的過錯？歸根到底，他輕而易舉地把你追到了手。你像只綿羊，任他擺布。

望著你那充滿淚水的眼睛，望著你懷中可愛的女兒，我說：“離開他吧！讓我來做她的父親。”

“你……不，不！”

“為什么？”我激動地說，“你以為現在的拒絕，就是為我好了？我真感到痛心，至今一顆心不曾被你所理解。我并不是說我有多偉大，或者向你表白的我多么與眾不同，但我有資格、有權利做你女兒的父親！”

人是很難相互理解的，理解比愛更困難，因為愛是盲目的，是人的本能；而理解是理智的，這不是任何人所能做到的。

人生是一個永恒的章節，婚姻是一次長談，是心與心永無休止的交換、理解和體諒。把自己那片心的純潔之地無保留地交給對方，這樣，一個幸福就會成為兩個幸福，一個憂傷就會分為半個憂傷。

既然他從道德上拋棄了你，你又何必“守”著他？

在道德的軌跡上，尋找屬于自己的星座，勇敢地向前走，不要回頭，給我一個真情與理解的微笑，我會還你終生的幸福和歡暢。在心與心沒有邊界的生活里，請無私地愛我吧！在我們的前面，充滿溫暖的陽光。

我期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