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離世的夜晚

付愛玲

月亮還是那個月亮，星星還是那個星星。唯一不一樣的是，父親睡在鋪著一張床板的地上，一張白紙遮蓋了臉面，身上穿著色彩鮮艷的衣裳，敞開衣扣，露出瘦弱的胸膛……

我的父親在春光明媚、春暖花開的日子里謝世了。父親第二次回到老家住了十天。十天來，我心靜如水。風燭殘年的父親落葉歸根，這是他老人家今生最后的夙愿。我們終于讓父親如愿以償，讓他在自己修蓋的房子里，了結了他八十六歲的苦難人生。父老鄉親們、弟弟妹妹們為父親守靈。因為我剛剛做了手術，所以他們讓我休息。我拖著一條鑲嵌了木柴棍似的僵硬的腿在床上輾轉難眠，絲毫沒有睡意。夜已央，眼里在流淚，心里在流血，心臟還有點兒隱隱疼痛，滿腦子都是父親……

父親的一生，為人處世之道及做人最高的境界就是：苦不言說，喜不炫耀，默默無聞。一個活生生的老好人，在病重之時回到了老家。我的四爺爺、四奶奶和我父親是同齡人，他們每日都要來看望父親。四奶奶看見可憐的父親不吃飯、不喝水，在痛苦里煎熬著，跟我說：“你爸爸是個好人，一輩子連一個娃娃都沒有惹過，在離世時怎么受這么大的罪……”

父親的一生像是一座孤獨的島嶼，在塵世這片汪洋上四處漂游。在人生路上，他走過荊棘，走過蕭瑟，走過荒涼，到達終點時，成了自己。

父親在八九歲時，在離家五里路的村子（后溝里）念書，去時走很長的一段下坡路，回來時就是上坡路，冬天免不了遇到暴風雪，夏天免不了遇到暴風雨，早出晚歸，在上坡下坡中走過了五個四季！為了讀完完全小學，他在離家四十里的云山鎮念書，十四五歲就住校自己做飯。在完全小學畢業后，他成了家。在日后的生活里，他有過五六個子女沒有養活，心靈受到極大創傷的經歷；有過所有農村男人苦力勞作，“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經歷；有過在農村條件艱苦的環境里教書育人的三十多年的經歷；有過春節前給全村人家寫對聯，站得腰酸背疼，一天吃不上飯的經歷；有過教村里婦女織毛衣、裁剪衣服的經歷；有過十五年失去老伴兒孤獨寂寞、病魔纏身的經歷；有過從農村搬遷到縣城，一時半會兒不適應的經歷……父親的一生真是歷盡了人生的千辛萬苦啊！

在一個秋風蕭瑟的日子里，八十五歲的父親生病住院了。他在苦難中煎熬了七個月，實則是一個度己的芥子，借一段苦難修煉自己。他一生渡過了所有的苦，挫敗了心中的魔，他便在春光明媚、春暖花開的四月升天成了佛……

人生在世，總有一些苦要自己嘗，總有一些難要自己咽。

我的父親離開母親十五個春秋，終于能如愿以償地去找自己的老伴兒。鳳凰涅槃，枯木逢春再生發。我想，上天有所安排，必然有所目的，所有的苦難盡頭都有春暖花開。

父親一生的理念是“山不言自高，水不言自深，人不言自能”。在父親離世的前一個月，他夜不能寐，他再也看不到世界的繁華與光明，對生與死不知是渴望還是恐懼。在父親要離我們而去之時，他睜著眼睛，一句話都沒有說出來，對我們子孫后代有什么囑咐的話也沒有說出來。我只能在此回憶父親經常說的那句話：“優秀的人就像拔尖的樹木，樹大招風，過分袒露鋒芒，容易彎折。”父親的一生很低調，教育我高調做事，低調做人。

父親常言：“《菜根譚》有言‘地低成海，人低成王。越是優秀的人，越懂得藏起鋒芒；越是卓絕的人，越是懂得量力而行。”“大巧若拙，大辯若訥。大勇若怯，大智若愚。大音希聲，大道至簡。明白藏拙的人，身后是瀟灑磊落、海闊天空。”

此刻，我的心里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失落感和孤獨感，父親一生的點滴片段像電影一樣，一幕一幕在我的大腦里回旋著。

村子里傳來一聲聲的犬吠，此刻，夜已經不是過央，而是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