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雅雯

我們行走在人生的道路上,回望歷史,總想從歷史當中學到些什么。歷史的表現可以是寬泛的:它既存在于書面文字當中,也存在于那些保留著時代印記的物質遺存當中;它的表現形式既包括歷史親歷者對歷史生活的表述,也包括某些伴隨我們成長,影響我們生活方式的自然存在—那些存在,超越了人生的短暫,超越了祖輩的記憶。隨著代際的更迭,那些故鄉的大山、小河,以及河流的分汊,自然所表現出的客觀世界似乎亙古不變;還有那些存留在記憶當中的故事與經歷—當然,還有曾經發生過,已被遺忘了的種種。
個人的歷史與經驗構成了我們人生的一部分,那既是我們的過去,也是我們現在心靈作出判斷與決定的依據。我們依據經驗籌劃某件事是否進行,是否停止,借由歷史的經驗來判定現在事物的價值,借由觀察歷史經驗來審視自己形成的過程,才能夠明白自己為什么能夠成為現在的自己。這種影響也成為人們想要去追尋歷史源頭的原因—我們究竟如何成為現在的我,過去的我是如何形成的,將來的我又會如何。
一、歷史的追尋和錨點的確定
尋找舊時光,并在舊時光中找到屬于自身的定位,仿佛是徐則臣長篇小說當中主人公們所奮力追逐的目標。他在小說中認為,歷史是人們生存發展的過程,也是促使人們前進的動力,與此同時,人們在前進的途中需要時不時地回望歷史。
早在徐則臣的小說《耶路撒冷》中,作者就通過主人公初平陽與教授的對話中“歷史”“舊時光”等有歷史感的詞語來表達過去(即歷史)對現代人所產生的作用:如果“到世界去”意味著面向未知與未來,那么“過去”應如何看待?塞繆爾教授與初平陽在作者筆下有這樣的對話:“人這一生其實是往回過,平陽……后半生往前半生過;下輩子往上一輩子過。”如果說在小說《耶路撒冷》中,回望歷史是在倡導人們向世界看的同時不忘回顧自己的內心,仔細辨別自己來時的路途,那么在小說《北上》中,回望歷史這種倡導式的建議變成了篤定的確認,如《北上》引用愛德華多·加萊亞諾的詩句作為題記—“過去的時光仍持續在今日的時光內部滴答作響”。徐則臣以為,歷史必然對我們的人生起到深刻的作用,我們應當正視這種作用。
每一代人都有自己所面臨的問題和困擾。社會在發展,身處歷史的長河中人們往往通過比較來對自己進行定位。最初,我們選擇橫向比較,跟同時期成長起來的小伙伴的人生經歷進行比較,這種比較是同一時代的階段性的比較。橫向比較結束后,我們開始拉長歷史的線條,跟處在不同時代的歷史上的我們自己的先輩們進行縱向的比較。
《北上》的故事背景設立在清末時期,漕運這種生產方式尚未結束的運河上,謝平遙、邵常平、孫過程和周義彥,以及馬福德等人在故事中有不同的社會角色和社會階層。待故事的背景輾轉到現代,之前故事參與者的后輩在現代的生活方式中,在面對先輩所遺留下的曾經的遺跡時,各自的身份、立場和處世態度已經完全不同往昔。這種比較,在自我定位、自我尋找人生的意義和自我價值時,有了更多縱向的延續。
如果說在《耶路撒冷》中作者對歷史延續的描述采用的方式是主人公進行向內的追尋,是一種自我定位的追尋,那么這種向內追尋自己心靈的錨點的方式,就是“初平陽”們在比較曾經的自己和現在自己內心感受上的不同來產生的,這些心靈上需要錨點的人們,在定錨的過程中,比較著自己的人生經歷,比較著同時期長大的伙伴們的內心沖突和人生經歷。對比定位的方式是在某個時間段內。在《北上》這部作品中,時間線延伸到了百年以前,人物之間的比較除了同時期人物呈現在讀者面前的人生經歷之外,也有了人物代際之間的比較。于是,我們可以看出徐則臣在他筆下的小說中闡述了對歷史的態度:我們往前走去追尋未來的同時,需要時不時地回溯過去;在回看過去的同時,我們才能更好地看待自己。在上一輩經歷的時代變革當中,我們要看看他們是怎樣面對時代的變遷,怎樣解決那些困擾著他們的問題;再看看我們今天所處的時代,看看我們所面臨的問題。我們從對比中進行認知,從對比中尋找出路。
二、碎片化的收集
如何表達歷史?當代小說家的思想在經歷西方文論大規模洗禮的同時,又根植于本土與現代的實際和選擇,他們大多數人都已經看到了集體歷史與個人歷史的不同,個人歷史在文學性的表達上相較于集體歷史而言具有故事性更強、表達更加自由等顯著的優勢。同樣,個人歷史的表達上存在著一些劣勢,如個人歷史的產生雖然有著完整的時間線條,但個人歷史的保存和展現必然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有所疏漏,所遺留下的各種線索和相關內容在展現的時候都需要進行補全。在重構和展現歷史時,為了使邏輯鏈完整,使展現的內容不復碎片化,于是想象和推測在歷史故事的生成當中起到了重大的作用。同一段歷史過程由于保留下來的考古和書面歷史的殘缺,使得文學的虛構作用在歷史的重構中起到了更大的作用。我們無法從考古實物當中尋找到那一段離我們并不遙遠的歷史的全部證據,我們也無法從長輩那里得到與他們的生活年代的歷史相關聯的全部信息,我們只能根據現有的碎片進行拼湊和猜測。
因此,我們所能夠得到的歷史很大程度上是碎片化的集合,碎片之間沒有固定的邏輯,沒有先后的順序,甚至可能并不是同一個時代所產生,但我們不能否認這些碎片在我們進行歷史的認知時所產生的作用。《北上》中的意大利人小波羅這樣評價這些歷史的碎片:“照片固然是一個個凝固的瞬間,也是一串串起承轉合的記憶,所以,它也是未來。就像你在歷史中看到了今天和明天。”
歷史的碎片有其特殊的保存方式,它們遺存于老物件當中,那些老物件也許是那個時代生活中的必需用品,如房屋的構件、雕版印刷用的雕版、老的筆記本和日記本,都是保留著曾經生活氣息的物質遺存。歷史的碎片也存在于那些傳承下來的老故事中,如《北上》中河運專家研究運河七十多年的故事,生活在運河兩岸的人們用京劇將運河唱成《長河》的故事,現存從事河運工作的人們對這條河流的記憶。歷史的碎片還存在于考古挖掘出的遺跡當中,或者祖輩流傳下來的傳說中。
《北上》這部小說在重構歷史時,面對歷史的碎片散落各處的情境,作者賦予這些歷史碎片以不同的收集者。其中,謝望和通過拍攝紀錄片來收集口述歷史,他找到若干專家和口述歷史者,并收集運河相關的圖片人物;孫晏臨作為藝術家進行藝術創作的過程當中隨機采訪和拍攝那些現在仍在運河上,依賴運河從事生產生活的人們,她還試圖在拍攝的過程中挖掘照片背后流動性的故事;周海闊收藏蘊含運河沿線民風民俗的老物件,并在收藏的基礎上建立連鎖的小博物館民宿;考古學家胡念之通過考古報告的對比研究來發現當時歷史的真假。在收集、保有、整理這些歷史碎片的同時,他們都想挖掘出物品本身價值之外的東西。
被保留下來的老物件,已經失去了原有的使用價值。雖然這些物品仍具備收藏和審美價值,但是它們所存在的審美的、收藏的價值如果沒有被放在合適的位置,則無法被人們明確地感受到。運河周邊人們的生活,如果沒有藝術家將它們進行藝術角度的創作和定格,沒有展示生活的機會,這些生活的表現就會被繁忙的都市人所忽略掉。大運河邊沿線生活的人們因為這條運河所產生的生活方式和生活形態,那些鮮活的記憶和歷史,如果沒有被確切地記錄,那么在若干年后,當水上人家都變成岸上人家后,都會被逐一忘卻。
《北上》中作為藝術家的孫晏臨,在面對大運河不再能夠完成曾經時代所賦予的經濟使命時,表達了自己的見解:她以為經濟指標無法讓人每天看到一條不息的長河在流淌,即使能夠投入足夠多的錢,也挖不出一條河的歷史,挖不出一條河千百年來對中國人和中國文化的影響和塑造。這種看法無疑表述了作者對藝術、文化以及歷史的看法,以及藝術、文化對現實的塑造所起到的作用。孫晏臨有了這種看法,才開始主動地進行拍攝采訪繪畫等表現運河生活狀態的藝術化的碎片整理,也正是這些主動對歷史碎片的收集和汲取,歷史才得以被記錄和傳承下來。
碎片化的收集,是歷史形成的過程,與此同時,對于收集者來說,也是一個歷史認知的過程。歷史通過人們的認知來影響著人們的生活,讓人們看到、感受到曾經的生活方式、生產方式、社會的價值取向,以及人的欲求與向往。這種認知是人們進行自我判斷定位的先決條件。歷史除了被認知,還可以被創造。徐則臣告訴了讀者一種對待歷史的新的選擇,那就是對歷史藝術化的重構過程。
三、藝術化的重構
中國歷史源遠流長,從司馬遷開始,就有文史不分家的傳統,這就讓有抱負的文學家產生了代替史學家,以文學描寫正史的傳統。到了當代,歷史的正統和嚴肅,以及所代表的政治意義使得文學家們逐漸認清了自己的使命,文學和歷史不能相互取代,而是各有各的內涵與外延,在挖掘歷史碎片的同時也認清了歷史是文學的創作源泉。
歷史碎片的重新組合成為文學和藝術的源泉,它們的存在為虛構提供了基礎,為想象提供了淵源,為故事性的產生鑄造了厚重的年代感。《北上》中謝望和、孫晏臨和周海闊等人,他們企圖在原有的歷史碎片當中進行創造,試圖在靜態的碎片當中表現出動態化的效果。文中甚至專門安排一個人物,通過這個人物的轉述來表明這種過程:美學副教授孫晏臨在課堂上講述如何在表現瞬間形式的照片當中,表現出超越時間、歷史的部分,從而表達出照片背后所傳達的故事感。歷史史實與歷史碎片背后的故事感,正是文學和藝術可以發揮的陣營,那些歷史碎片的串聯,就是文學與藝術的源泉。
歷史是藝術的源泉,藝術是藝術家對某段時期歷史進行的闡釋和解讀,藝術在解讀歷史的同時又創造了歷史。卡雷爾·科西克認為,藝術作品表達了現實,同時在表達現實的過程中塑造現實。于是,藝術對歷史的重新加工與塑造被認為是一種社會力量,它不同于經濟力量,但它的存在同樣不可或缺。
《北上》當中作者賦予歷史碎片收集者們不同的收集理由,讓他們開始碎片收集的過程,從而推動故事情節的發展。這種過程與其說是為了一種經濟上的需求,不如說是一種精神上的追求。那些被收集并重新進行藝術創作的歷史碎片所能夠表達的,或者表現為一種對慢生活的向往,或者表現為一種對運河事業的致敬。曾經發生過的歷史遺跡在不知不覺當中引領著人們追尋的步伐,在前輩身上曾經發生過的歷史引起了后輩的興趣,使得后輩們有了解認知這些歷史并對此創造加工的可能性。此時,歷史對人們起到的作用,仍是認知和引領的作用。在故事中,作為祖輩的謝平遙、孫過程、周義彥與意大利人小波羅乘船北上,在這個過程中歷史被他們創造,他們留下的筆記、相機和學習意大利語的祖訓這些歷史的碎片深深影響著后人:作為后輩的謝望和的父親和叔叔們,被影響著想要北上看看運河的源頭;孫晏臨的小叔叔對相機癡迷熱愛,最終從事藝術研究;周海闊的父親在東北山林燒炭的生活當中也遵從祖訓學習意大利語,這些都是受到歷史的影響。
歷史碎片的收集者在認知歷史的同時,也進行著歷史的藝術化的重構過程,如《北上》中的謝望和拍攝紀錄片《大河譚》,是他認識運河歷史、文化和生活習俗,以及運河沿岸人群生活習慣的過程。在認知的過程當中,謝望和開始理解運河,理解運河旁居住的人群被運河文化影響的不同心態,理解了人們對運河的感情。此時,歷史的認知過程已經履行完成,此刻它所承擔的已經不是知識的傳遞、理性的表達過程。歷史的碎片被重新整合,整合到了紀錄片中,被拍攝給那些沒有生活在運河沿岸的人們看,讓這些沒有生活在運河沿岸的人,與運河沒有牽絆的人來看這一段運河的歷史表達。這就產生了藝術的再創造,這種創造是一種新的概括,是一段歷史的再現,這種再現已經無法與之前實際發生的歷史相重疊,因為碎片不能取代完整的整體,但重新被創造的藝術品有了新的生命,新的生命影響著更多的人來看待這個碎片化的收集過程和藝術化的重構過程。這個創造的過程,對于謝望和、孫晏臨、周海闊、邵星池和胡念之而言,是他們的一段經歷;而對于謝望和他們的后人而言,這是他們創造的一段新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