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雪的練習生》中的動物形象及隱喻

王雨　李思蕾

在日本早年的《古事記》《萬葉集》等經典文學作品中，就有關于動物的描寫；西方到了近代，后現代主義文學流派更是將寓言化動物寫作發展到了高峰。多和田葉子深受東西方動物敘事傳統的影響，加上她早年在不同國家生活和學習的經歷，造就了她作品獨特的構思與風格。

《雪的練習生》在2011年獲得了第64屆野間文藝獎。作品以“作家披上熊皮”為作品的最大特色，以三部曲的形式描述了北極熊一家三代的生活經歷。作者借助北極熊的視角，對人類社會的種種弊病給以清醒又深刻的揭示?！皩τ趧游飻⑹挛谋径裕瑒游镄蜗蟮乃茉焐踔疗鸬脚e足輕重的作用?！保惣鸭健吨袊敶鷦游飻⑹碌念愋蛯W研究》）作品中各具特色的主要動物形象和輔助動物形象共同構成了這部作品中的動物家族群像。

一、主要動物形象分析

《雪的練習生》是展現多和田葉子豐富想象力和高超技巧的一部作品。根據符號學的理論，科爾代克基將包含動物的文本分為兩個部分，“動物本身所具備的自然生物特點和其所包含的隱喻意義，即能指和所指”（張亞婷《中世紀英國動物敘事文學研究》）。在這部作品中，多和田葉子真正實現了“動物形象刻畫”與“形象隱喻”的兼顧。作品雖然具有寓言小說的童話色彩，但其中的動物形象都刻畫得惟妙惟肖。作品中的主要動物形象是三部曲中的北極熊：熊外婆、托斯卡和克努特。它們互相之間是一種血脈的傳承，共同書寫了對“母親”這個稱謂的重新定義。雖然同是北極熊，祖孫三代北極熊的經歷千差萬別，但它們生活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和國家，其形象具有深刻的內在意蘊。

在第一部《外婆的退化論》中，熊外婆以第一人稱進行自述。她一開始在馬戲團工作，后來因為膝蓋受傷并且天賦異稟被調到管理崗位，作為政府職員參加各種會議。熊外婆的安穩生活在開始寫自傳之后被攪亂，“這群記者把我寫的文章當作了虐待的證據”（多和田葉子著，田肖霞譯《雪的練習生》）。從莫斯科到柏林再到加拿大，熊外婆成功體驗了流亡作家的感覺。這個故事具有鮮明的童話色彩：熊外婆可以自由地和人類交談，也可以從事人類的職業，但是保留了動物的生活習性和動物本性對生活的感知；她個性倔強自立，懂得為自己爭取權利，同時對政治具有高度敏感性。作為一個女性，熊外婆更多地被書寫為一個流亡作家，“性別”的標識在這個角色身上并不明顯，她的“妻子”和“母親”的角色并未占據過多的筆墨。

第二部《死亡之吻》銜接第一部，是熊外婆的女兒托斯卡的故事。托斯卡其實早就出現在熊外婆的自傳當中，正如托斯卡自己的感覺那樣，她一直生活在媽媽的陰影下，因為她的前半生已經被定格在熊外婆的“預見式”自傳當中，所以她渴望寫下自己的自傳。在與女馴獸師厄休拉的日常交往中，她們逐漸心靈相通，厄休拉幫助托斯卡寫下自傳。托斯卡是一名優秀的芭蕾舞演員，她具有和她媽媽一樣高貴的靈魂，她會為了劇本中對勞動者和女性的歧視向導演提出抗議，也會因為自己無意間破壞了“白熊工會”的罷工行動而感到羞愧。托斯卡不同于母親，她不能直接與人類交流，只能從事馬戲團相關的工作，與母親相比，她似乎難于與人類相處。但正是這樣的情況下，她與人類馴獸師厄休拉通過夢境進行靈魂交流，“死亡之吻”的演出成功標志著托斯卡與厄休拉超越物種交流的成功，也標志著女性擁有了絕對的話語權。

第三部《想北極的日子》一開始可能會給人造成一些錯覺，敘述者稱呼主要角色“克努特”他本來的名字，但隨著閱讀的深入，讀者不難發現，其實這部分也是自述的，“克努特”是克努特在不會用第一人稱表述自己時的用法，所以第三部也可以說是一部自傳?？伺厥且恢徽鎸嵈嬖诘谋睒O熊，曾經在柏林動物園中受人矚目。多和田葉子很有可能在德國旅居期間見過這只北極熊。在作品中，克努特與他的外婆、媽媽不同，他不需要工作，被動物園的工作人員無微不至地照顧，單純、不諳世事，克努特的存在以及人們對他的照顧，被當作對抗全球變暖的重大努力。他不需要使盡渾身解數表演馬戲就可以引來眾多喜愛者，對外界的認知完全憑借自己與周圍生物接觸的經驗，并不具備人類世界的常識。這個形象的刻畫體現了作者高超的敘述技巧，作者真正鉆入熊皮，以一只從小就生活在人類世界的北極熊的視角描述他看到的這個世界，極具真實感。

二、輔助動物形象分析

作品中除了描寫了令人印象深刻的北極熊形象，一些次要動物形象也描繪得栩栩如生。三部曲中都出現了一些比較具有代表性的動物形象，第一部中熊外婆以前的狂熱“粉絲”—“海狗”，第二部中厄休拉第一次接觸馬戲表演時的動物伙伴—驢子，第三部里和克努特同在柏林動物園的別的種類—熊，他們都性格鮮明，為故事情節的推動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在第一部《外婆的退化論》中，輔助形象“海狗”其實是一只海象，他的外號叫作“海狗”?！昂９贰笔俏膶W雜志的主編，被塑造成奸詐、懂得拿捏人心且冷酷無情的動物形象。在出版社第一次見到熊外婆時，他就被熊外婆精彩的自傳吸引。此后在他的威逼利誘下，熊外婆的自傳進度飛快。“海狗”卻在熊外婆不知道的情況下擅自出版了她的自傳。后來，自傳被卷入政治紛爭后，“海狗”對熊外婆不管不顧，自己出逃，任由熊外婆遭受各方勢力的迫害。在作品當中，“海狗”的形象在作品情節的推動過程中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也決定著故事后來的走向。熊外婆把作品交給“海狗”，“海狗”不停地要求她繼續創作，同時將作品私自出版，使得四面八方的讀者都知道了熊外婆這篇自傳的存在，一時聲名大噪。隨后，多方勢力借自傳中訓練動物表演馬戲為噱頭，對熊外婆進行迫害。熊外婆被迫流亡柏林繼續創作，才有了后面一系列的故事。

在第二部《死亡之吻》中，共有兩頭驢子，其中占據比較重要地位的是教授帶來的驢子—普拉特羅，它是厄休拉第一次接觸馬戲表演時的動物伙伴。教授告訴厄休拉，只有了解動物的習性，才能更好地驅使動物。厄休拉為了讓自己的馬戲絕不失敗，必須進入教授所說的那種特殊的精神狀態，所以厄休拉一直苦于練習。最終，在二十六歲之后，厄休拉利用“駑骍難得”取得了華麗成功，她成了受人矚目的明星馴獸師。

作品中的描述主要集中于兩頭驢子的“馴化”。在教授將要離開之際，他教會了厄休拉訓練動物的秘訣。厄休拉從小就對動物熱愛和癡迷，加上訓練的特技，她對動物的掌控和感情異于常人，最后促成了她與托斯卡的心靈交會—無論是夢中相會，還是“死亡之吻”表演的成功，都離不開前期驢子表演的經驗累積。

在第三部《想北極的日子》中，克努特在前期都在用“克努特”進行自述，后期用第一人稱進行敘述，轉折點在于馬來熊對克努特自稱“克努特”的嘲諷。至此，克努特開始反思自己的表達方式。在動物園里居住的除了北極熊以外的大部分熊類在作品中都有各自的性格特征，成為克努特了解和學習外部世界的經驗。馬來熊與克努特對溫度感知的差異表明了他的家鄉在亞洲，而月牙熊對克努特的評價用到了“可愛い”（日語，可愛）這個詞，說明他來自日本。熊貓“艷艷”被人類臆想為一個善妒的動物形象，但實際只是人類將自己的感情套用在了熊貓身上。熊貓對自己的命運前途持以相當理智的態度，自己和北極熊的“可愛”也許都是瀕危的先兆?！肮湫苈贰钡那楣澆粌H僅是人稱變化的節點，也是克努特命運的節點，熊貓的話仿佛一語成讖，前期飽受百般寵愛的克努特，后期卻成為利益爭奪的犧牲品，最愛的馬蒂亞斯也離開了自己，生命也逐漸走向了終結。

三、動物形象的隱喻分析

“動物研究意在考察主題中與動物相關的，包括物質活動和精神活動在內的一切人類活動，進而分析歷史、現在、未來的社會、經濟和政治等脈絡中人與動物之互動以及動物展現?！保ǘ窝唷端摺に浴に遥寒敶掠⒄Z小說中的動物研究》）多和田葉子作為一位優秀的跨境寫作的雙語作家，她的女性身份使她更加關注女性處境問題。在《雪的練習生》中，作者借助寓言式的動物小說模式刻畫了對女性在特定歷史時期遭受的不公正待遇，通過對動物形象的深入分析，作者的后女性主義思想也逐漸展露出來。

作品通過北極熊的生活經歷展現了女性在特定歷史時期遭受的不公正待遇。托斯卡在舞蹈方面很有天賦，卻因為評委對女性演員的刻板印象而無緣《天鵝湖》的試鏡；而她之所以來到厄休拉所在的馬戲團，是因為她先前發表了關于戲劇的評論，盡管她的意見合情合理，但因為她是女性，所以沒有發言權。厄休拉將托斯卡的生命經歷評價為“熊走過的女性的苦難道路”，反映在現實生活中，就是人類女性的苦難。厄休拉從小就生活在父愛缺失的家庭中，結婚了以后傳統的家庭婦女生活使她幾近窒息，直到托斯卡的到來焦慮才得到緩解，她們逐漸心靈相通，成為彼此的救贖。為了使托斯卡的經歷不被遺忘，厄休拉幫助她寫自傳，銘刻了這段“女性的苦難道路”。正是因為幫助托斯卡寫自傳，厄休拉自己的人生經歷才越來越清晰，在彼此交流中勾勒出自己的形象，創造出屬于自己的理想世界。

女性是自由的，也就意味著她們不再接受男性對她們的定義，女性必須自己為自己塑造形象。在多和田葉子展望的女性理想藍圖中，女性開始逐漸找回屬于自己的話語權。“死亡之吻”的表演全部由女性演出，男性都退居臺下，而這場表演贏得了滿堂喝彩，成為最精彩的表演?！澳赣H”也不再是女性的專屬名詞，熊外婆的“母親”是馴獸師伊萬，克努特的“母親”是飼養員馬蒂亞斯，作者將女性從“母親”這個男權社會賦予女性的職責角色當中解救了出來，女性也可以擁有自己的人生，男性也可以撫育幼兒，所以“女性并不存在”（伊麗莎白·賴特《拉康與后女性主義》）。女性不必日夜拘泥于家庭，母愛可以用別的方式展現出來，“我希望克努特能像那對被狼養大之后建立羅馬帝國的雙胞胎一樣成為大人物，所以故意讓他做了其他動物的養子。而克努特正如我的期待，成長為出色的斗士，為保護地球活躍在全世界”（多和田葉子著，田肖霞譯《雪的練習生》）。托斯卡認為后代有自己的生活，正如她也有自己的生活，彼此獨立才是對生命意義最大的尊重。

“堅持婦女范疇具有一致性和一體性，實際上是拒絕承認那些建構各種各樣具體的‘女人的文化、社會與政治成因所具有的多元性”（都嵐嵐《朱迪斯·巴特勒的后結構主義與倫理思想》），后女性主義大多主張用多維度交叉的視角去考察女性問題，而獨特的學習和生活經歷又使多和田葉子的后女性主義思想有著自己鮮明的特色，在這個女性完全得到尊重與自由的世界里，它的成員已經不局限于人類女性，而是實現了跨越物種的交流。人類女性與北極熊的靈魂交流，成為整個故事最核心的部分。作者不僅思考人類問題，而且也在思考這些問題給整個自然界帶來的影響。人類女性與北極熊一同營造自由的理想未來世界及人類男性像母親一樣關懷著北極熊幼崽，都體現出作者把控全局的世界眼光。在多和田葉子的文學世界中，人類與動物真正實現了平等的地位，無論是女性問題還是其他的全球性問題，作者都將整個自然界納入考慮范圍內。

多和田葉子的創作具有實驗性和創新性的突出特點，想象力經常超越種種限制翱翔于富有蘊含的天空，“作家應當寫特殊性，不被已有程式束縛，寫作一次性的東西”（多和田葉子、伊藤比呂美、莉維亞·莫內著，徐仕佳譯《作為世界文學的石牟禮道子》）。她的動物小說更是如此。在《雪的練習生》中，作者借用動物形象的經歷，以寓言化的形式進行書寫，既有對現實的映射和諷刺，也有對未來的預警與期待。多和田葉子作為一位女性作家，更能體察到現實生活中女性的艱難處境。她利用動物寓言的形式，通過塑造北極熊形象，一方面展現了女性面臨的困境，另一方面蘊含了她的后女性主義思想。在她創造的女性理想世界中，女性擁有了全部話語權與言說能力，不必做男性眼中的“得體”女性；同時，在世界性的問題面前，物種界限不復存在，人類得以與動物實現真正的平等，這正是多和田葉子后女性主義思維的獨特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