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穎
2009年,我的人生又一次迎來一個低谷,我被迫從工作了7年的一家城市晚報辭職,當時家中的存款不足以支付3個月的房貸。那段時間,我每天早上5點多就醒了,為了不驚擾妻兒,只能早早出門,手里拎一個溫水瓶,帶上茶杯和書本,到錦江邊去看書或寫點東西。
在江邊待久了,自然就認識了一些人,最讓我難忘的是一個露宿者,我最初看到的,是他的行李,兩個打著補疤的布口袋,還加了布帶做的把手,針線細密,讓人一看就不會將它們當成垃圾扔掉。在兩個布袋之間,立著一個畫板,小學生寫生的那種,上面夾著一摞A3畫紙,全是用圓珠筆畫的巨大人臉。水平與我們小時候畫在廁所墻上的丁老頭差不多,只是比丁老頭多了些細節,比如眼睛多了眼仁,鼻子多了側影,嘴角向上彎,臉蛋上加了兩條大大的笑紋……
畫的旁邊寫了一行大字:微笑著面對世界的,是幸福的人!這句話,讓我有被電了一下的感覺。我開始好奇,是什么的人,在如此寥落的人生中,還有這等豐茂的樂觀?
在看過幾回大同小異的笑臉娃娃之后,我終于看到它們的作者。那是一個身高只有1.5米的中年男人,五十來歲,頭發很長,用一根筷子盤在頭頂上。他的臉干凈而紅潤,身上寬長的藍色袍子,沒有別的露宿者那樣的油膩與褶皺。
當他專注地畫畫時,我會在他身后不遠處,看他手里那支紅藍雙色圓珠筆,在白紙上愉快地翻飛。雖然吐出來的線條組成的人臉大同小異,走不出丁老頭的套路,但腦袋有幾根毛或一撮毛,嘴邊上有胡子還是沒胡子,臉蛋和額頭上需不需要用紅筆畫一個紅點或圓疤,卻是有差別的。唯一不變的,就是臉上那兩條笑紋,以及那條關于微笑和幸福的題款。
我幾十年的人生,也見過一些人畫畫,無論是以千元萬元論尺的大畫家,還是在茶館里寫生的美院學生,談笑風生地瀟灑潑墨或拘謹認真地排線著色,我都見過一些。但像眼前這位沒有任何目的,純粹只是為了畫而畫的人,是不多見的;那份從容和淡定,那份由內而外一眼就能看得到的享受和喜悅的感覺,是不多見的。
一連幾個月,我幾乎每天早上都能看到那個小個子男人和他畫的笑臉,甚至漸漸感覺到那一張張兒童畫一般純真的簡筆笑臉,是某位不希望我墮向無望深淵的神靈為我送來的藥。那看似無任何用處的畫,于最悲觀絕望時的我,是有用的,它讓時年40歲遭遇失業打擊,以為生活已經結束的我,重新想起這個世界上曾經給予我的善意,并且能從我的笑臉中感受到幸福的人。人數雖然不多,但足以激發我去努力讓他們笑起來。而前提,就是我的臉要有笑容。
基于這種心理,我以40歲的高齡,入職了一家網絡公司,開始了另一段人生故事,漸漸沒時間去錦江邊讀書。那人露宿的香香巷和望平街濱江道,也被打造成了網紅打卡景點,每一棵花草,都經過了修飾,估計再也沒有那堆行李和那張笑臉的位置,但我不認為那張笑臉從此就消失了,至少在我心中,它還一直那么暖暖地、笨笨地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