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遲遲
玻璃橋
連接大峽谷的玻璃橋
讓人與自然的搏斗,呈現新的美學
一座橋,在傳統的山水中勾勒出
現代的風景。在如履薄冰的橋面踱步
一如詩歌的語言進入它的中途
而游客們的尖叫,并沒有喚醒
一個生活中蹩腳的人。那景點的旅游指南
無非是網紅經濟學中營銷的策略
拒絕“到此一游”,拒絕無效的“打卡”
和手機中的“互拍”,你鐘情于笨拙的手藝
像鐘情于凝視,那深淵之中莫名的神秘
久遠的記憶會在此刻重疊,你想起
童年的故鄉,一座漲水的獨木橋
洶涌的激流曾漫過你幼年的腳踝
一種同樣的昏眩和失重襲上心頭
在時間之繩上,一個蹩腳的人
正獨自走向命運幽長的甬道
大庸城的群山,滾燙的云層如雪崩
瀑布下
一塊白色的絲綢劃破巖壁的絨毛
從天空中垂下的窗簾,那水流
在0.1秒的快門速度下,曝光
她站在河邊,一個中景的淺灘之上
背后是空無的山谷,一張肖像照中的留白
在峰巒與峰巒之間構圖,在圓滑的石塊之間
尋找穩定的支點,掌握三腳架和水平儀的尺度
像掌握一種生活的平衡術,而更遠處的景色
化為鏡頭暗箱中模糊的影像,此刻
只有這個少女是清晰的
她料峭的手指和略顯羞澀的站姿是清晰的
那水流,從危崖的扇面,一重又一重
咆哮著瀉入,水的平面,水的沸點
水線和水線的合奏中,混響著他們的聲音
他給她拍肖像照,在那個回憶的下午,他記得
那些激流中的沖浪者紛紛駐足,驚奇于
這水瀑的異像,呼喊中忘卻了
生活的重壓。像那時,戀情的種子
剛剛孕育,讓人們忘卻婚姻
當他按下拍攝鍵的瞬間,似乎幸福的底片
就會蓋上永久的水印。而現在,只有
那水流亙古如新,沖刷著山體的頑石
嘩嘩嘩,那水流,層層疊疊,釋放著
力和能,釋放著美,超越時間
像愛情的教化,持續一生,那山崖之巔
水中的閃電,讓你認知某些角力
時刻在夢中發生。嘩嘩嘩,那水流
一只黑鳥洞穿過他取景框中的一切
洞庭春月夜
當他們抵達那兒。洞庭——
一個巨型藍色球面體上微亮的映像
在暮晚時分低照度的色溫里
黏稠的細浪,油畫般拍向弦月無垠的拱廊
穿過草甸和沙洲,在長長的蘆葦林
和堤壩之間,他還能在夜色的輕靄中
辨別幾公里外,白日驅車經過的那座高架橋
霓虹與星星的陣列在那兒聚集
馳越沼澤綿延數百公頃的水網
貨輪的艦隊開始出現在港灣的反影中
他和女友從車上下來
在夜間飛行的碼頭,他把車停在
一幢水文監測臺的平房下
她的女友,一只充滿美的麋鹿
倏忽躍向石階,發出幻夢般的囈語:
“哦,洞庭春月夜”,她不禁詠嘆
快樂如此完整,在那時
像愛情降臨還未消逝——
“四月還不是殘忍的月份”
他的心還是一個藍色的肺
在一所空空的房子下面,而現在
他們困囿于日常的平庸,與老友們
在生活的忍受中抒寫日常的贊歌
只偶然間,當回憶的帆影
再次抵達洞庭之濱,在碼頭的春夜
他們因熱烈而擁吻,失焦在
遠景的岳陽城和燈塔迢遞的光影中
飛行
當你從候機廳鋁制反光板
向外眺望。仿佛雪霽的白光
降臨,在午夢瞌睡的邊緣
以及夏日的弧際線下,機翼滑翔時
摩擦的氣流,像鶴唳。炎浪拍擊
滾燙的跑道。跑道上,巨型的鐵架橋
以它完美的數學水平向前伸展
螺旋和發動機沖馳撞擊,進擊的軍號
無形的氣壓和渦輪,急速爆破的火花
像地鐵駛過狹長城區的巖層,像電流
顫擊你耳蝸的黏膜,你軀體的州郡
在失重中脫離賦形的引力,脫離
原子和分子的公轉,沿著
波音機上升的光路,你想象一種飛行
想象古人,在巍峨的群山
他們的長須和袍袖里,一只
遨游的鯤鵬。光滑地展翅,拍擊大氣
像一匹夜馬在松影和溪澗中
騰躍,一只點水的蜻蜓
泊在月華的球面體上,從一幅山水的
寬熒幕長鏡頭下鳥瞰,永夜無極
在星辰和中國版圖上,跨越
一萬英尺的省份,跨越高原
和平原,跨越丘陵、山地、湖泊
和江海。在峰巒虛渺的平面上舒卷
噢,飛行。你轄區的城鎮和村落
是界限的微積分(多么漂亮的幾何方塊
駢儷的錦緞)??缭綍r間的磁場
和空間的扇區,你虹膜的波段在此空無
沿著艙頂的脊光,平流層梯形的航線
你靈魂的自轉,在橫軸和縱軸的坐標上
穿過唐宋的向度,穿過殷墟的甲骨
人生的恒河是璀璨的方程式,像命運的半徑
在寂靜無垠的長軸上遷徙??缭?/p>
緯度和經度,讓你的搏斗在此結束
讓你的敵人和友人,屬于天文學與地理學
交響的詩章,讓這次浪漫主義的飛行
止于一張現實的航票。噢,飛行吧
跨越時區和氣候的逆差
卸下你的手機、錢包、手表、身份證……
卸下對抗,想象一次宏偉的飛行
規整的隊列,例行的安檢,被一一編碼的
通過閘門和秩序的甬道
一張通往天空的門票,上面寫有你
出生的年月和關于飛翔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