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城記（組詩）

鐘業天

贛州西站

如果你來，四月就將

多出一個夜晚。沒有躲藏和撤回

雨水每兩秒更新一次

這三百五十公里，約等于兩個小時的

田野與山坡，湖水和落日在車窗外

不斷吞噬舊故事的倒影

沿原路折返，我愿你是一只

透明的玻璃瓶。習慣漂流

并收集水的苦澀，開始與結束

看上去別無兩樣

青年路

屬于你的贛州只剩冬夏

錯過銀杏金黃，你把

茉莉、玫瑰、薄荷葉、三角梅

夾進書頁，讓它們和紙一樣

薄和輕。工人修剪多余的枝丫

草木相接的商店屋檐，與你肩上

都反復飄滿細小的木屑

回頭看，書寫過的路口

依舊薄霧彌漫，向前是木客街

左拐是西郊路，十字路口綠燈閃爍

麻雀跳躍。已無人在身后飛奔

試圖喊住你昏黃的影子

昭山：紫云英

一片草地也會開花。忽略的綠越多

紅與紫就漲起越寬闊的海

翹搖車、草籽、紅花草，每一個名字

都藏著曾經到訪又遠離的故鄉

它們用細梗和克制的香氣

抵擋春風遲緩。可作蜜源，可入藥

夏秋采集，鮮用或曬干

霧氣在低處聚集，眾多相似的面孔中

你折下一枝紫云英，自認為擁有

最特別的那朵

秀山下：雪落

十二月的陰天，廣玉蘭結滿薄雪

木樨與麥冬懷抱南方的氣候，將綠意

攔在無人的山腳，無患子掛上

青黃相接。踩過鵝卵石鋪就的小路

細小的白披上肩膀，是久別之后的

再次相逢。轉眼已是十年之后

我依舊期待一場大雪抵達故鄉

改變與故人相見時的

表情與措辭。姐姐，現在我已

背靠城郊的秀山，這場雪

會不會也落在我們

共同生活過的鳳崗鎮

蓮城市街

街巷裝著的光線越來越少

空心燈籠懸掛頭頂，沿晚風向南

鋪排出一路搖晃的光暈

我們忽略行人的陌生口音

走過冒著熱氣的小吃攤

花朵氣球湊近路牌，不分晝夜

升起搖晃的決心

蓮城市街盡頭，針織的繡花鞋墊

被夜晚奪走顏色。她還是站在

兩個古老的竹籃面前

對每個人說：慢一點，慢一點

云塘巷

想寫小酒館，但我們尚未相遇

天空也沒打翻一船墨色

透明車窗外搖晃著紫薔薇，白云擠出屏幕

與香樟一起拼接浮動的暗影

在異鄉，我沒有收到寫在日出前的

一封長信，錯過整個山坡的新裝

和三株牽?；ㄓ汕宄拷咏S昏的開放

親愛的姐姐，多年前的傍晚

也是在這樣的小巷，炊煙升起了

我們至今沒有學會的鄉音

它們拐過李家堂、趙家屋

在木梓樹的注視下

一聲高過一聲

青山老街

水塘邊的第一個路口，沿著

木質的路牌向下，重讀一條老街：

麻石、磚墻、彎曲的一道斜坡

白云舒卷，柴門虛掩的縫隙之間

趴著一只野貓試探的眼神

酒坊把老街描述得很長。我們飲盡

一大碗透亮的井水，用異鄉口音

唱一曲長沙山歌，折斷其中最高亢的詞語

也走不回長岳古道。在青山鋪鎮

我們試圖以一周的時間，交換出更多

在人間走散的名字

南嶺南路

寫下這四個字，耳邊就聽到

6路公交車的報站聲

這次我不是一閃而過的路人

水花跳上白色帆布鞋，薔薇靠在

環島標志最上方，推車盛著香樟葉的

蓬松，灰色屋檐掛上銀線

打濕手腕。我在小餐館里找出傘

想為背著畫板的女孩遮雨

送她進入馬路對面的畫廊

——寂靜時刻，我們交換眼神

她把書包蓋在頭頂

碰碎的雨滴，一定比我更多

觀湘門

誰也不知道，下一朵要開的木芙蓉

會調出粉色還是白色，是由白轉粉

還是由粉轉白。高于湘江水面

它們在細雨中滲透安靜的涼

行人稀疏，欒樹把果實映襯于

磚墻一角，風每掠過一次

就掃去一些舊年堆積的塵埃

連接喇叭街和八仙橋，城樓其實很小

又以合適的高度俯瞰湘江，允許我們

墜入隨手拾起的碎石，在記憶中

蕩起一圈圈均勻的漣漪

窯灣：夜談幾句

桂花的香氣很短，幾角棧橋

比天空的獨白更近

我們緊挨著小河灘坐下

晚風鉆進指縫，碎石在黑暗中

模仿故鄉的丘陵

誰也不要記住

我們究竟談論了些什么

鄉音用舊之后，請打包裝好

重新投遞到江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