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碧
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十月二十一日和二十二日,前后不過22小時,光緒皇帝和慈禧太后先后崩逝,蹊蹺的死亡時間讓光緒之死成為奇案。
這也使得名醫(yī)力鈞的宮廷醫(yī)事備受史家關注。
力鈞(1856-1925),字軒舉,號醫(yī)隱,永福芹漈(今福州永泰縣白云鄉(xiāng)境內)人。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力鈞被任以商部保惠司郎中來到北京,后任主事。此時他在醫(yī)界已有一定的名聲,移家到北京后,亦官亦醫(yī),皇室貴族爭趨延診,請他治療因曾經過分的快樂帶來的痛苦與疾病。
這是大清、華北地區(qū)驚魂初定的年份。兩年前八國聯軍侵華,慈禧太后挾光緒帝逃往陜西西安,中央政府權威低落。最終以《辛丑條約》的簽訂平息這場外患。
因為戊戌變法,失和的光緒母子關系更加緊張。被幽禁在瀛臺涵元殿的光緒,被慈禧放出“病重”的消息。慈禧太后“西狩”回鑾之后,朝廷屢次征召名醫(yī)為皇帝診病。
而此時慈禧也得了病。好強的老太太一邊自恨自愧國事處境“不意為皇帝所笑”,一邊慢慢地開始對外國人肯加以敷衍了。各國公使夫人小姐常被召入宮中,由德齡公主(《紫禁城兩年》《清末政局回憶錄》等清宮秘史的作者)等女官任通譯。
慈禧見西人飯后喜歡吃水果,便也效仿。但是因老年人腸胃弱又少運動,消化不良得了溏瀉。正因為她的溏瀉病久治未愈,由“慶邸(奕劻)與瞿相(瞿鴻禨)交章薦舉”,時任商部主事的力鈞與工部尚書陸潤庠同時入宮為慈禧太后及光緒皇帝請脈。
力鈞先是到宮中樂壽堂為慈禧治病。筆者查到力鈞為她初期診斷的醫(yī)案讀起來頗讓人覺得雅致:閏四月初三日,陸潤癢、力鈞請得皇太后六脈皆實,左關稍弦,右寸關弦大重,按有力。根柢深厚,確為壽征。惟近日感寒化熱,稍覺頭暈口干,謹擬涼解清熱之劑以期速愈。

力鈞文集
他開出的方子是:“金銀花二錢、天花粉三錢、山梔子一錢、連翹一錢二分(去心)、桑芽一錢(鮮)、枳殼一錢(生)、粉丹皮一錢五分、引用鮮玫瑰花二朵……”慈禧只喜歡外界傳聞光緒得病,生怕外界傳聞自己得病。力鈞長得慈眉善目,而他的診脈署方,很得老太太的心意,當下賜他羹飯、錦緞還有各種美味零食。看病看了兩三個月,力鈞獲賞四品卿銜。
不久后的某天,力鈞正在宮中,光緒皇帝突然駕至,他來不及斂避,跪在道旁。光緒見著他,說:“朕深知若之深于醫(yī)也。”不久,便有皇帝的手勅召他到涵元殿。
據說,之前皇帝對很多各省保奏的名醫(yī)憤懣不言,或將手背給他們去診,而不說病癥。請脈時,光緒寫了十二字給他:遍體無一是處,每日無一是時。
診了后,力鈞認為皇帝“屏藥勿御,調衛(wèi)得宜,自然日健”,并開魚肝油、葡萄酒、牛肉汁之類的數種食療之方。
力鈞后對其家人私云:皇帝沒有什么病,筆墨卻甚好,能將無病作有病呻吟,信手書來,極見天分。
魚肝油一方,似乎表明了他把皇帝的“假病”說穿了。力鈞退值后,慈禧那邊的各種賜賞遽然間全部停止了。再往后去宮里,那些太監(jiān)們見到他的態(tài)度全都不一樣了。
三個月之后,宮里一位好心人告訴力鈞,他給光緒治病的脈案上呈后,慈禧見著了,罵道:“力能回天,尚不能死?”
力鈞聽到這句含有歧義的“天語倫音”后,不知道是指他為什么到現在還沒死,還是指他醫(yī)術好,使光緒又延續(xù)生命讓她生氣。總之,他覺得再不離開這個是非漩渦,自己難得善終。于是他裝吐血病逃離宮廷。
還有一種版本說他裝病的原因與此不同:胡思敬在《國聞備乘》中所述的一段:“德宗先孝欽(慈禧)一日崩,天下未有如是之巧。外間紛傳李蓮英與孝欽有密謀。予遍詢內廷人員,皆畏罪不敢言。然孝欽病痢逾年,秘不肯宣,德宗稍不適,則張皇求醫(yī)昭告天下,唯恐人之不知。陸潤庠入內請脈,出語人曰:‘皇上本無病,即有病,亦肝郁耳,意稍順,當自逾,藥何力焉。’迨奕劻薦商部郎中力鈞入宮,進利劑,遂泄瀉不止。次日,鈞再入視,上怒目視之,不敢言。鈞懼,遂托疾不往。”
五年之后,光緒的非正常死亡,以及他死后當差太醫(yī)們受到或貶或斥待遇,讓人們在回想力鈞為他治病的故事時,不禁為他全身而退感到慶幸。林紓在為力鈞《六十壽序》中寫道:“……見機引退,蜷伏弗出,其幸有六十之年,則智者自全其生也……”
福州南的螺洲是一塊福地。沿烏龍江西上為義嶼,又西為陽崎。溪山寒碧,樹石幽秀,稻田外更有江橘、桃李、荔枝、橄欖、龍眼等果樹林。江邊有玉屏山、李家山、楞巖等小山阜,正似蘇州的鄧尉、虎丘。螺洲素有傳說,“田螺姑娘”跳出螺殼為種田人縫衣補服、燒飯作湯,即是其一。
晚清以來,從這一帶走出的陳寶琛、王仁堪、嚴復、陳衍、葉損軒等頗活躍在政治、文學舞臺上。
力鈞也是從這里起家。
有一段傳聞談及力鈞的少年時代:力鈞家貧,小時候常常隨父親力鼎三(力渠官)到李家山山林中撿柴火回家燒飯吃。山下一片蔥綠的田壟,都屬于當地陳氏家族世傳的田地。一天,他突然對父親說,“異日若置田于此,至足樂也。”父親膽小厚道,乍聽此語,還覺得兒子輕狂薄舌,罵了他一頓。
不知道力鈞的父親是否親眼看到,20多年后,力鈞實現了他少年時的這個愿想——世事本來滄桑,這片陳家數百年的產業(yè),先是賣給了葉家,當時葉損軒之父作宰江南,買玉屏山建成了陶江書屋、歸來草堂、偕寒堂、寫經齋、玲瓏閣等。山莊外,田園果樹,幾占一鄉(xiāng)之半。

力鈞(中間白衣者)在三坊七巷留影
其后葉家家道中落時,力鈞已是舉人、名醫(yī),并參與銀幣鑄造,成為多金之人了。少年時發(fā)愿要購買的青山良田終于易主于力氏。這大約是1899年的事,當時,他還在陽崎創(chuàng)辦了“玉屏女校”(因田螺姑娘傳說產生的愿景?)。
再在其后,他辭去宮廷供奉職,經營北京京郊“鵝房田舍”時,又把這塊地典給好友陳衍。二人酬答詩中,力鈞曾寫過對玉屏山的各種記憶:“玉屏山下水環(huán)村,四十年前此灌園。無主落花常滿地,成圍老樹尚當門。白云親舍兒時淚,春草池塘客子魂。世事升沉都閱盡,算來還是布衣尊。”……
今天在翻讀力鈞的各種資料時,覺得除了有錢、曾當過御醫(yī)外,他的成就還是復合多元的,經學、文字學、考據學與史學方面,他其實有很多作品,如《歷代鐘鼎款識考異》《文選讀》《毛詩釋例》《鄭學類求》以及新加坡、吉隆坡、馬六甲的游記與掌故多種。
我們現在更熟知的是他作為名醫(yī)的身份與一些相關醫(yī)案。確實,在晚清時代,他獲得這諸多成就,對于他來說很難分辨哪一朵是墻內、哪一朵是墻外之花了。
除了治學治醫(yī)外,他對金融也感興趣,寫《幣制私議》之類的論文;還有獨立或與人合作,辦女塾、蒼霞英文學堂、東文學堂、仙游學堂等等……
他風云際會、一路順風,來自苦學勤學巧學的積累——他的妹夫黃寶瑛在為他的《雙鏡廬文存》作序中這樣說道:“軒舉于書無所不讀,每治一頁必造其微。少好金石,弱冠治詞章,交余時,專意考據,學有家法,《詩》宗毛,《書》《禮》宗鄭,《說文》不主一家而能得其大。己丑(1889)后游四方,尤留心當世事。海道往來之要,古今戰(zhàn)守之宜,無不講求詳盡……”
當然,如他的好友林紓小時在書桌上曾刻下棺材,并注釋“讀書則生,不讀書則入棺”一樣,窮人家的少年,除了科舉并無出路。力鈞也不例外,他24歲中秀才,33歲中舉,并無異于常人處。只是他從學習生涯開始就踏入中醫(yī)領域,占得一定先機。
他的從學生涯開始于同治元年(1862年),父親讓他跟從當地儒醫(yī)劉善曾讀書。由于劉公精通醫(yī)理,時常以《說文》來論證《內經》。
力鈞11歲跟從陳崇備、林亦萊學《春秋傳》。林公多病而學醫(yī),名為課徒,實則傳醫(yī)。初授力鈞《本草三注》,繼而講授《傷寒論》《銅人圖》《內經》《難注參校》等。
13歲時,力鈞又隨張熙皋學三禮、制藝,及《內經》《傷寒經》等。張是研究六書的,力鈞時常將醫(yī)書中的難字向他求教。再往后,15歲得到郭秋泉所授的《王氏準繩》五種;17歲研讀《溫病條辨》……
中醫(yī)講究師承,上古而來的“神醫(yī)”們,多半因與神仙有關系更具神秘色彩。比如最著名的扁鵲,他遇到長桑君授給他“懷中藥”,用上池之水飲藥,看病可以盡見五藏癥結。但儒醫(yī)力鈞的中醫(yī)學習生涯讀起來還比較靠譜。
除了上述的理論學習外,因其用心,他在生活中也積累了相當的醫(yī)學實踐,有些不免帶有神奇色彩:
——13歲,力鈞患了瘧疾,醫(yī)生誤診為傳染病,開服白虎湯,但寒熱更重。當時有位行醫(yī)的乞丐名叫朱若春者為他診治,服藥三劑,吐痰數升而愈。朱說“瘧疾與傳染病同,所不同的是瘧疾鼻尖冷,耳殼極冷,施正氣散可治”,讓他注意研究民間醫(yī)藥經驗;
——同治十年(1871年),16歲時,他有一個鄰居誤吞針入腹。后來,一牧童用牛糞搗生蝦和酒糟服而病愈,力鈞以高價買得其秘方。
——17歲時他患了傳染病,初起惡寒,醫(yī)師診以為瘧疾,服藥皆不見效,陳崇備兒子陳德明投以白虎湯加大黃,下黑色糞便和血色小便,三日而病愈。于是,他借來德明傳染病醫(yī)案細讀,深受教益。
——23歲,他正式開業(yè)行醫(yī),并傳授徒弟。當時有位姓金的老人,飯后受雨淋得病,當時省城名醫(yī)郭永淦用“荊防敗毒散”治療,皆不見效,力鈞用“麻沸湯”助以稀米湯服后,汗出病除。
此后他向當時名醫(yī)郭永淦、鄭省三、林宇村學習,也有合作,讓他在亦醫(yī)亦儒、授徒為業(yè)的路上且行且進步,醫(yī)術也漸名遠近。中舉之后,他赴京參加次年的春試回家經天津時,購得明版醫(yī)書十數種,經上海又購得大量醫(yī)書,醫(yī)術又大進。

力鈞后人及嘉賓到訪永泰縣白云鄉(xiāng)樟洋村力鈞故居
他所醫(yī)的特殊病例多有記載:妹黃氏,渴而不飲,便秘腹脹,脈濡緩,鼻尖、額頂、指甲皆冷如冰,力鈞用“真武湯”治之,吐冷痰數碗,汗如雨出,再進“桂附湯”回陽而愈。
1894年,他赴試不第回鄉(xiāng)正逢福州發(fā)生鼠疫,用“大青湯”治愈鄉(xiāng)人也流傳甚廣。
至于皇室內廷的病案,更有《崇陵病案》等書做專門記載,書中除了病例分析,更為后人留下大清宮廷一份醫(yī)學和史料檔案。
謝肇淛的《五雜組》卷五,言及能工巧匠,“梓匠輪輿能與人規(guī)矩,不能使人巧。然巧一也,至于窮妙人神,在人自悟……后人失其分數,思議不及,遂加傅會,以為神授,此政不可知之謂神耳,豈真有鬼神哉?”——或可讓我們明白,力鈞之“成”,是經過認真實踐與總結后的自悟才得到的。
力鈞有四子。長子力嘉禾、次子力舒東傳其衣缽,并均有游學日本及西方醫(yī)學的經歷。長子創(chuàng)辦過嘉禾醫(yī)院,次子在北京尚志醫(yī)院等處任過院長,為梁啟超治過腎病,抗戰(zhàn)時曾保護過北大教務長鄭天挺等。
力舒東的次子力一,抗戰(zhàn)前加入共產黨,新中國成立后任國家原子能研究所副所長、高能物理所副所長等要職;孫女力伯畏,曾為中央領導陳云、林伯渠、宋慶齡、李富春等任保健員。
力鈞與末代皇帝帝師陳寶琛均是螺洲走出的,二人交誼匪淺,陳曾賦有《力軒舉醫(yī)隱廬》:力子治小學,而以通于醫(yī)。五十守田里,不與金門期。偶為人海游,想望中興基……每從談姬巖,安能忘陽崎。一壺處處可,所冀太平時。
與晚清時局對照,詩中有無限隱喻,然而,也只能是詩家的感慨與政治人物的惆悵了。1925年,力鈞去世,陳寶琛挽曰:烏石舊經生,晚遇竟歸方伎傳;鵝房同田舍,全歸自齒孑遺民。
“全歸”成了一個醫(yī)家的最高智慧。想想,不免讓人有悲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