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王定國的一生

文/謝飛

王定國揮毫寫下“長征萬歲”四個字

俗話說：家有老母便是福，家有老母勝似一寶。我今年（2020年）78歲了，可還有位107歲的老母健在，豈不是非同尋常的幸福啊！

我母親王定國，1913年2月4日出生，恐怕是仍舊健在的參加過長征的年紀最大的老紅軍戰(zhàn)士了。母親出身窮苦，七歲便為人磨豆腐打工，后又被賣為童養(yǎng)媳。

母親生育了我們兄妹五男二女，加上孫輩、重孫輩，早已是四世同堂。家有老母在，多大的家也不會散；家有老母在，幾代人的心才同熱同歡。母親是家庭的福，母親是親情的寶！

母親1937年與父親結(jié)婚時，是個不識字的文盲，是跟隨父親在延安、北京工作中掃盲、學文化的；到五六十年代后，她不僅可以自己看書、寫文章，還跟著父親作詩、寫日記、學書畫。“文化大革命”后，她領導著編輯小組整理出版了《謝覺哉傳》《謝覺哉日記》（解放前部分）、《謝覺哉文集》等幾百萬字的文獻后，又出版了自己的文集和自傳。

最大的功勞

對我們家庭來說，母親最大的功勞應該是——“生育之恩”。

母親共生育了七個孩子，五男二女。父親在1942年10月6日的日記里記載著：

飄飄今日滿三歲，生于一九三九年十月六日早二時，時在蘭州八路軍辦事處。定定，一九三八年六月九日下午二點四十分生于蘭州牟玉光助產(chǎn)所。飛飛（延河），一九四二年八月十四日上午十時生于延安，送到中央醫(yī)院路上，延河邊。

兒女的生日日期、地點，連具體時間都有記載，恐怕當時的父母沒有多少有這樣細心的。從1937年到1955年，約十八個年頭里，我母親十月懷胎，生孕了我們七個姐弟兄妹，加起來孕育期就長達七十個月，折合近六年！想想，我們每個兒女都是母親在身體里孕育那么長的時間后“掉下來的肉”啊！這是母親對我們家庭最大的奉獻，更不要說以后的嬰兒哺育、兒童教養(yǎng)中，她所花費的體力和心力了。

從父親的日記上可以隨處看到，在那個抗日、解放戰(zhàn)爭的艱苦時期，他們能把我們七個孩子撫養(yǎng)長大，付出了多少愛心和勞苦。1942年12月31日，我不足五個月，“飛飛咳嗽，系傷風。攜飛飛去請鼎老診視。”1943年3月4日，我七個多月，“昨夜飛飛大發(fā)熱，今日未止，下午請張醫(yī)師診視。”我父親謝覺哉那時已是近六十歲的老人了，擔任著延安邊區(qū)政府參議會的副秘書長職務，每日忙著政權(quán)、法制建設的大事，但也不能不盡可能地做些養(yǎng)育兒女的“生活瑣事”。在他1943年2月18日的日記里，摘錄了自己的一篇雜文《汝到成人》之片段：

定定、飄飄、飛飛三孩，從出生到現(xiàn)在，喂飲食、拉屎尿、洗澡、睡覺很少離我。

要知道我父親是個典型的中國老文人，出身地主家庭，從小讀私塾，曾參加過清朝最后一次科舉考試，中過秀才。他參加革命之前，在家鄉(xiāng)湖南寧鄉(xiāng)老家里，也曾有過七個兒女，當然那時候他從來沒有自己動手伺候過孩子。只是參加革命到了延安解放區(qū)里，不論你多高的官職，卻也得自己動手換尿布、搞吃的，帶孩子。幸好我媽媽王定國是個體力勞動的好手。她是四川北部山區(qū)窮苦人家出身的孩子，小時候就做過童養(yǎng)媳，干過苦活。生育我們前四個姐弟的時候，正處于抗日戰(zhàn)爭的僵持階段，延安邊區(qū)經(jīng)濟條件很差：

定國寫了一個報告給政府，說去年生產(chǎn)成績，建議秘書處伙食單位宜喂十五至二十頭豬，可以供給足夠的肉食，而喂的得法，自己開磨坊，拾廢菜，也不會多費糧食。（父親日記 1943年1月11日）

定國養(yǎng)的大豬殺了，除頭足板油，得肉一百零四斤（二十四兩秤），油二十四斤……證明養(yǎng)豬是有利的，買糖渣、豆腐渣養(yǎng)，劃得來。（父親日記 1943年11月29日）

母親參加延安大生產(chǎn)運動表現(xiàn)突出，獲得過“勞動模范”稱號，還得到了毛主席題字“自己動手”的獎狀呢！由攝影家程默拍攝的有名的延安大生產(chǎn)運動歷史照片中，坐在中央紡線的女干部就是我母親王定國，站在她旁邊的小男孩就是不足三歲的我。

我常常在想，父親和母親年紀、出身、文化差距那么大，他們是怎樣相濡以沫、共同走完這漫長的婚姻與家庭人生呢？互敬互愛，取長補短，應該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點。母親雖然沒有文化，但年紀輕、會勞動；在那個物質(zhì)、人力匱乏的戰(zhàn)爭年代，她承擔起了生兒育女、紡線養(yǎng)豬的體力勞動任務！

我們的生命和一切都來自母親含辛茹苦的孕育和撫養(yǎng)。當然，當時實施的供給制等基本保障，也是母親能把我們這么多孩子養(yǎng)大、養(yǎng)好的關鍵。不過那時是物質(zhì)匱乏的時代，母乳加米湯、面糊糊，“補丁摞補丁”“大的穿了小的接”的艱苦樸素的“窮養(yǎng)”，還是把我們都健康地養(yǎng)大了。

1950年，謝覺哉、王定國夫婦與孩子們合影

長壽的秘訣

1963年，父親在給母親五十壽誕的賀詩是這樣寫的：

暑往寒來五十年，鬢華猶襯臘花鮮。

幾經(jīng)桑海人猶健，俯視風云我亦仙。

后樂先憂斯世事，朝鋤暮飼此中天。

三女五男皆似玉，紛紛舞彩在庭前。

父親用詩詞夸贊母親幾十年來辛勤勞作、養(yǎng)兒育女的功勞。不是說五男二女嗎？怎么又成了“三女五男”了？那是因為父母親那時把十一二歲就接到家中撫養(yǎng)的侄女正式收為女兒，改名謝媛了。

許多人常問，你母親從小到大吃了那么多苦，怎么會如此長壽？我經(jīng)常回答：她很少吃藥，堅持用自身力量克服小病小災。其實還有另一個原因，我認為是她心地善良，同情弱者，一輩子為別人做了太多的好事情。古語說：“交善人者道德成，存善心者家里寧，為善事者子孫興。”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一進北京，她就把還在四川邊遠山區(qū)農(nóng)村的舅舅、姨姨的幾個學齡孩子接來撫養(yǎng)，一直到他們長大成人。家里每到吃飯時，特別是周末，孩子大人幾十個，那可是熱鬧呢。當年常到我們家采訪的《北京晚報》記者丁浪，就曾在文章里記述過那個場面：“吃飯簡直像打仗一樣”“菜一上來，我還沒動筷子，就被十幾個孩子一搶而光；王老總是忙著讓趕緊再炒個四川泡菜，給大家下飯。”父親1959年任最高人民法院院長職務后，我們家搬到東城前園恩寺胡同的一個獨門大院里。母親就帶著孩子們在院里養(yǎng)豬、種菜，還和外婆一起弄了一屋子四川泡菜壇子，“朝鋤暮飼”，供養(yǎng)著我們這一大家子人。

二十世紀八十到九十年代，也正是母親七十到八十歲“身強力壯”的好時期。那時候，我們這些孩子們都在忙著開始自己被耽誤了的事業(yè)和生兒育女，多數(shù)不在她的身邊。她就自己聯(lián)系過去的戰(zhàn)友、同事和幾個年輕的助手，奔走四方，開始創(chuàng)辦“中國長城學會”“中國老年文物學會”，參與了“中國關心下一代協(xié)會”等許多的社會工作；甚至還參與了我的專業(yè)，拍攝電視專題片《望長城》《長城風情錄》等，成為當時有名的“社會活動家”。

老子說：“天道無親，常與善人。”母親長壽，行善是重要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