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長期以來,學界主流觀點將控制自然論視為生態危機的重要根源,并從技術理性蔓延、自然生態失衡、人類中心主義盛行等方面,在“支配自然”意義上指出控制自然論的某些理論困境。而“控制自然”在生存論層面的合法性常被忽視。生存需要是控制自然論的合法性基點,為應對自然提出的生存挑戰,人類需要在一定程度上控制自然,主動謀得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基于生存需要,人與自然的交往不是單向度的支配與奴役,而是持續性的反饋循環。反饋循環開啟了控制自然論的合法性過程,在調適環境層面為控制自然論提供辯護。從支配自然走向調適環境,實現控制自然論的合理性詮釋,有助于更好地應對包括生態危機在內的生存挑戰,推動構建人與自然生命共同體。
關鍵詞 控制自然 調適環境 反饋循環 支配自然
呂衛麗,東南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博士研究生
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21世紀馬克思主義的生態政治理論發展趨向研究”(19BKS077)的階段性成果。
20世紀下半葉以來,生態危機日益顯現。危機從何而來?學界的一種主流觀點將西方文化傳統中的控制自然論視為生態危機的重要原因甚至根本原因,并就此對控制自然論展開猛烈而徹底的批判,試圖建構看上去非常美好的生態中心主義道德方案??墒?,從生存論層面來看,控制自然論有其理論上的自洽性與實踐中的合理性,因為自然界本來就不是人類生存的樂園。從遠古時期的洪水猛獸到當今時代的氣候變化、疫情流行、物種銳減等自然和人為災害,均對人類生存發展構成巨大挑戰。人類必須在一定程度上控制自然,以應對自然對人類的生存挑戰。人類文明也正是在應對自然挑戰的過程中得以逐步進階。習近平總書記指出,“人類總是在不斷戰勝挑戰中實現更大發展和進步”[1]。生態危機是21世紀人類必須應對的重大生存挑戰之一,為了更好地理解和應對生態危機與生存問題,我們要走出控制自然論的理論困境,重新反思探討控制自然論的合理性問題。
一、支配自然:控制自然論的理論困境
一般意義上,控制自然論指人類有意識、有目的地認識和改造自然的一系列理論觀念。在批判性視域中,控制自然論意味著“人類主宰和統治宏觀自然”,可理解為支配自然(dominate nature);在建設性視域中,控制自然論意味著“人類調整和適應一定范圍的自然環境”,可理解為調適環境(adjust the environment),即人類借助一定的技術手段和社會安排,在與自然的反饋循環(feedback loop)中改變和適應有限的自然環境,從而獲得生存發展[1]。在歷史發展進程中,人類調適環境的能力不斷提高:為抵抗多變的天氣和猛獸的威脅,人類建造堅固的房屋;為逃脫嚴寒、酷暑對生命的危害,人類發明調節局域溫度的技術設施;今天,大數據、云計算、物聯網、人工智能等當代新生產力技術,為最大限度實現人的解放提供了可能[2]。在此意義上,人類文明史就是人類調適環境的水平不斷提高的歷史,是人類控制自然的廣度和深度不斷發展的歷史。在人類文明史中,為了生存發展而控制自然,是人類物種存續的必然要求和關鍵步驟。然而,控制自然論在當代遭遇到了猛烈批判。
隨著生態危機愈演愈烈,人們急于尋找危機根源以應對危機。在此時代和理論背景之下,控制自然論日漸成為眾矢之的。控制自然論的反對者(以下簡稱“反對者”)主要在“支配自然”意義上理解控制自然論,并對其展開全方位批判。他們主張,人類妄圖憑借技術理性控制自然從而導致生態危機,人對自然的控制使自然失去平衡進而引發生態問題,只有秉持生態中心主義價值觀才能找到生態危機的解決之道。歸納起來,反對者認為控制自然論主要面臨以下幾個方面的理論困境。
1.控制自然論推崇技術理性,引發生態危機
近代以來,人類希望通過掌控自然的物理和化學過程獲得更多的利益,從而開啟了借助技術理性實現現代化的歷史進程。而控制自然論的反對者指出,在技術理性的加持下,人類掌控自然的信心與欲望極度膨脹,但是人類根本不可能依靠技術控制自然繼而實現全體社會成員的幸福?!笆澜缟纤械木用窀静豢赡茉趯淼娜魏螘r間達到與現在發達國家的人一樣擁有同樣豐富的物質。希望依靠人類的技術來掌控自然從而達到這一目標的做法是根本不會成功的?!盵3]在反對者看來,正是由于人類試圖憑借現代科學技術滿足所有人的物質利益,致使生態問題愈演愈烈,形成生態危機,最終在生態維度破壞了人的幸福感和獲得感。例如,法蘭克福學派代表人物之一施密特(Alfred Schmidt)就提出,“人類技術的可能性已數倍地高于往日的烏托邦主義者的夢想……反過來轉化成一種破壞力”[4],這種力量非但不能使人與其外部自然界和解,反而使人與自然走向毀滅。生態馬克思主義代表人物之一威廉·萊斯(William Leiss)更加直白地提出:“如果世界上人口眾多的國家,尤其是中國和印度,更深入地開發其工業的話,現有的環境負擔將進一步加重。”[5]可以發現,反對者將生態問題歸因于以技術支配自然,認為:不斷發展的技術成為破壞性的力量,成為人類支配自然的“幫兇”,迫使自然屈從于人類的“暴政”;生態問題愈發惡化乃至形成生態危機,就是人類憑借技術手段野蠻侵略自然、破壞自然平衡的結果。技術越進步,人控制自然的能力越強,自然遭受的破壞就越多,生態危機也就愈加嚴峻。簡言之,反對者認為,控制自然論推崇技術理性,引發當代世界的生態危機。
2.控制自然論破壞自然平衡,導致生態問題
在追尋生態危機根源和探討應對危機道路的過程中,蓬勃發展的生態社會運動推動各式各樣綠色思潮的興起與普及,其中,自然平衡論在學術界獲得普遍共識,并在日常生活中廣泛流行。根據自然平衡論,自然原本是一個動態平衡的有機整體,其中的所有生命物種不僅通過適應環境以維持自身的生存,而且彼此之間既相互依賴又相互競爭,在自組織發展和共同進化中使自然生命系統愈發多樣性和精致化。自然界及其生態系統原本能夠自我調節、自我平衡。這個平衡的有機體為人類生存發展提供適宜的條件,而人對自然的控制破壞了自然本身的和諧與美麗,使自然失衡,使人的生存條件被毀壞。在自然平衡論視域中,人類大肆侵占自然,引致自然生態系統失衡乃至崩潰,造成了嚴重的生態問題。由此,控制自然論的反對者主張,控制自然觀念以及人在此觀念引領下開展的實踐活動,對自然失衡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進而對生態問題的出現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要解決生態問題、應對生態危機,就必須消解人對自然的控制,消除自然中的人類足跡,消弭人與自然之間的沖突,使自然恢復自我調節的能力和天然的平衡狀態,進而還人與自然以和諧安寧。簡言之,反對者構建了“自然失衡”與“生態問題”之間的因果聯系,并將自然失衡歸因于控制自然。
3.控制自然論基于人類中心主義,造成對自然的奴役
反對者認為,控制自然論將人類的利益置于價值中心,罔顧自然界其他物種的利益,構成人與自然之間的緊張對立和激烈沖突。其一,自然異化為備受壓迫的物質供應者。萊斯將社會批判理論延伸到生態領域,正式提出“自然的控制”命題,認為“人類試圖征服自然、駕馭自然”的觀念演變為一種人類中心主義的意識形態,自然成為純粹被索取、被掠奪的對象,地球變為“一個豐富的,無限的,永不枯竭的物品供應者”[1],生態危機由此產生。因此,萊斯希望促進“倫理的或道德的發展”,改變自然備受壓迫和剝削的狀況。其二,自然的內在價值被忽視。羅爾斯頓主張賦予自然內在價值,“承認生物生態圈中的每一物類都有其內在價值”[2];泰勒主張承認自然物的固有價值,并且“在人的價值與自然實體的善之間發生沖突的情形中,我們盡可能地做到公正,并按照正義原則來解決它們之間的沖突”[3];科學社會學研究的領軍人物布魯諾·拉圖爾(Bruno Latour)主張構建“由人類和非人類組成集體的新憲政”,將人與自然關系問題變成“我們是否在自己的網絡中把握了綿羊、農夫、野狼、鱒魚等這些存在者的總體性”[4]。反對者認為,控制自然論基于人類中心主義價值觀,而人類中心主義價值觀導致自然被壓迫、被奴役,造成人與自然的對立沖突。他們強調,只有反對人類中心主義價值觀、遵循生態中心主義價值觀,承認自然的內在價值,才能緩解人與自然的緊張關系,消解生態危機。
綜上可以看出,控制自然論的反對者所指出的理論困境,實際上是在支配自然意義上展開的,即人類試圖通過技術理性支配自然,以實現人類中心主義價值觀,然而人類沒有能力支配自然,“支配自然”的夢幻理想和現實實踐之間的張力致使自然失衡,最終引發生態危機。不可否認,人類確實無法支配宏觀自然??v然科學技術賦予人認識和改造自然的能力,但在一定歷史時期內,這種認識和改造的范圍實際上是有限的自然環境,而并非浩瀚的宇宙、復雜的地球生態圈??墒?,即便人類并不能支配宏觀自然,他卻不得不調適有限的自然環境,在一定程度上控制自然,回應和戰勝自然提出的生存挑戰,從而謀得生存發展。因此,從生存論出發,控制自然論仍然具有一定的合法性,其合法性基點就是人的生存需要。
二、生存需要:控制自然論的合理性基點
反對者指出控制自然論面臨的理論困境,促使人們反省“控制自然”傳統的惡劣后果,尤其在生態危機根源方面,他們對控制自然論展開徹底批判。繼而,反對者試圖發展價值理性抑制技術理性,以恢復自然平衡為中心任務,以生態中心主義為價值根基,從而達到消解生態危機的目的。在他們看來,似乎只要反對控制自然,承認自然的內在價值,強調人與自然平衡和諧的一面,就可以走出生態危機??墒?,和諧與平衡是人與自然辯證關系的一個方面,挑戰與抗爭則是另一個方面。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不僅要求人類具備尊重自然的倫理水準,而且要求人類具備順應自然以謀求生存發展的實踐能力,從而在和諧與抗爭的辯證運動中保護自然,達到人與自然的共生共榮。因此,反對者給出的方案顯出些許道德哲學意義上的“神圣癲狂”,具有一定的烏托邦色彩[1]。反對者對控制自然論的徹底否定,一定程度上忽視了控制自然論在生存論層面的內在合理性,忽視了人必須在某種程度上控制自然以滿足自身的生存需要。
在指出控制自然論的理論困境以后,反對者主要從道德哲學層面給出生態危機的應對方案。他們主張,應該將自然環境中的其他要素納入人類的道德關懷視野,運用整體思維和有機思維展開思考與行動。然而,首先,各種道德方案實際上并未真正超越控制自然論。我們甚至可以將其視為一種更廣泛的、新形式的控制自然論。因為,在所有道德方案中,人是最終的行動者和代言人?!拔覀儭?,即人類,是非人類行動者的道德代理人或代言人,是價值判斷主體和最終行動主體。歸根結底,人只能透過自己的眼睛觀察和評估自然。各種道德方案并不能超越人的價值視域,而只能將價值考量的范圍擴展到地球生命乃至生物整體,形成新的價值判斷和認知標準,使其成為人類控制自然的新的行動指南;控制的對象也不再限于作為客體的自然,人、社會、自然及其關系都被納入控制范圍。其次,各種道德方案在實踐性方面存在不足。它們普遍體現出一種典型的理論傾向,就是將消解生態危機的希望寄托于人的道德自覺和克制需要。在全球貧富差距懸殊,國家、地區發展不平衡的當下,要求落后國家與地區的人們與發達國家和地區的人們一樣“自覺克制”,是不公正和非正義的。即便人們接受了自覺克制的道德方案,現實社會的人類應該如何展開實踐行動?萊斯承認,“我們還無法找到解決的方法”[2]。最后,人是“自然界不安分的開拓者”[3],人的不安分本性驅使他運用理性能力和實踐能力不斷克服生存挑戰、提高生存能力。而現有道德方案引領下產生的諸如“穩態經濟”之類的主張,一定程度上要求以生產力的停滯甚至倒退換取自然的“平衡”,通過放棄人的需要“修復”人與自然關系,因而存在難以忽視的理論缺陷與實踐困境。人應該反思“支配自然”意義上的控制自然,而不應反對生存和發展意義上的控制自然。
控制自然論的反對者試圖強調和放大自然的平衡,而忽視人必須通過與自然的抗爭滿足生存需要。反對者將原初自然塑造為充滿秩序與和諧的理想樂園,但當代著名哲學家齊澤克(Slavoj?i?ek)打破了自然平衡的幻象,認為大自然在根本上處于一種瘋狂的混沌狀態[4]。平衡論和混沌論的自然觀,都是人的文化建構;只有對人類而言,在人類社會歷史中,自然才顯示出溫情平衡或者瘋狂混沌的樣貌。實際上,自然是“天行有?!弊栽谶\行的自然,也是“天地不仁”自在無為的自然。人賦予自然以價值意義,將自然塑造出或溫情或殘酷的形象,究其根本,是因為人一方面必須依賴自然而生存,另一方面必須在自然固有的、于人而言是威脅的種種挑戰中求存。由此,人總是透過情感的面紗觀察自然,賦予自然以人格化的形象;在人類社會文化中,自然也總是呈現出既溫情又殘酷的矛盾形象。而自然的這兩種文化形象,看似相互沖突,實則辯證統一,映射的都是生存論層面上人對自然的價值評判。
在生存論層面,自然界從來都不是人類的生存樂園,人類時刻面臨自然提出的生存挑戰??v觀人類歷史,沒有洪澇、干旱、嚴寒、高溫的年份屈指可數,有關饑荒的記載卻比比皆是。事實上,在今天,糧食危機仍然是一個全球性的嚴峻問題。人類面臨的另一重大威脅是一直伴隨人類的瘟疫。2019年末以來,新冠感染疫情在世界范圍暴發并持續至今。當火山、地震、極端天氣等對人類提出生存挑戰,當霍亂、天花、新冠感染等威脅人類健康與生命時,人必須控制自然從而使自身免于毀滅,因此,“控制自然是人類本性的一部分”[1]。人不能自欺欺人地逃避生存挑戰,更不能陷入馬克思、恩格斯所批判的“幼稚的哲學神秘主義”,主觀地抹消生物之間、生物與自然界之間的公開無情的“戰爭”,而幻想一個樂園般的自然。
因此,與自然的斗爭是一切社會形態中的人無法逃避的生存現實。馬克思早已指出,無論野蠻人還是文明人,“為了維持和再生產自己的生命,必須與自然搏斗……而且在一切社會形式中,在一切可能的生產方式中,他都必須這樣做”[2]。罔顧人的生存需要而談論道德發展,從根本上違背了人道主義。馬克思早已將人道主義與資本主義批判聯系起來,“不僅批判資本主義最終是低效的,而且批判資本主義是不人道的”[3]。扭曲人的需要是資本主義“不人道”的表現之一,即人的生存需要被扭曲為資本的增殖需要。資本主義不是遵循和諧共生原則推進人與自然共同體的利益,而是遵循資本邏輯滿足少數資本家的個體利益;資本主義不是出于應對生存挑戰的需要調適環境,而是在資本增殖驅動下試圖支配自然,由此引發一系列社會和生態問題。可是,資本主義試圖支配自然引發社會和生態問題,不意味著控制自然論應該遭受全盤否定。在包括資本主義社會在內的任何社會,人都必須滿足自身的生存需要。在資本主義社會,人的生存需要被資本增殖需要的洪流裹挾,而只有超越資本主義語境,生存需要才能從資本增殖需要的陰影下顯露出來。
在與自然的斗爭中,人在一定程度上改變自然原本的狀態,在一定范圍內達成對自然環境的利用或限制,通過遵循自然規律而在一定程度上實現對自然的控制,從而獲得生存發展。質言之,我們不應全盤反對控制自然論,因為我們不能反對和否定自身的生存需要。如果理論探討缺乏對人類生存需要的現實關切,它的方案建構就極易走向主觀空想。我們有必要從生存需要這一基點出發,進一步理解人與自然的“反饋循環”過程,在生存論層面增進對控制自然論的合理性辯護。
三、反饋循環:控制自然論的合理性詮釋
在如何應對生態危機問題上,無論是圍繞生態中心主義展開理論探討的羅爾斯頓、泰勒等生態哲學和環境倫理學學者,還是試圖以綠色思想改造馬克思主義理論的萊斯等“生態中心論”的生態馬克思主義者[4],都不同程度地對控制自然論做出批判性解讀??墒牵瑢刂谱匀徽摰呐行越庾x在根本上面臨自然提出的生存挑戰與人類生存需要之間的矛盾,由此導致道德哲學層面的生態危機應對方案表面看起來十分理想,事實上卻陷入實踐困境,具體表現在對控制自然論的批判風行數十年,而生態危機卻沒有因此得到遏制。為走出控制自然論的理論困境,著名生態馬克思主義者格倫德曼(Reiner Grundmann)將控制自然論闡釋為“以理性為指導、以遵循客觀規律為前提、以人類利益為趨向的控制自然”[1],認定控制自然“仍然是一種合理的方法,我們可以用它來理解問題并制定解決方案”[2]。這一建設性詮釋將人與自然的交往理解為“控制論的反饋循環”。
控制論(cybernetics)是20世紀的偉大科學成就之一,“反饋”在控制論中具有基礎性地位。在控制系統中,控制者需要時刻關注被控對象反饋的信息,并根據這些信息及時調適以實現控制目標。“控制—反饋—調適—控制”的進程往復進行,構成反饋循環。就“控制自然”而言,“‘獲得控制是一種反饋循環的速寫,描述的是從‘社會(包括人類需要和利益)通過技術影響自然到‘自然被社會感知這樣一個復雜循環”[3]。這意味著,在人與自然關系問題上,“恰當圖景應該是一個控制論的反饋循環,而非魯莽的剝削者”[4]?!叭恕迸c“自然”都既是控制者,又是反饋者,且在反饋循環中結成密不可分的共同體。更重要的是,人類需要在一定程度上控制自然,在反饋循環中主動謀得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反饋循環”開啟了控制自然論的合理性詮釋。
1.反饋循環:技術中介的必要性
為滿足生存需要,人類必須與自然界進行物質變換,由此構成人與自然的反饋循環。在反饋循環過程中,技術成為人類生存發展不可或缺的基本條件,人類憑借技術建構起日益堅實的生存基礎。與此同時,技術不僅成為人與自然的中介,而且技術的中介角色越來越重要,以至于失去技術中介的現代生活是無法想象的。“技術是一種中介實體,缺少了它,人類就無法確保與自然的交換?!盵5]在人類憑借技術與自然交換的現代社會,摒棄技術理性、在道德倫理層面“回歸自然”,將無可避免地使人類應對生存挑戰的能力停滯不前甚至倒退,把人類社會推向消極接受自然的被動境地。
在與自然的反饋循環中,人類追求技術理性,運用技術中介以實現與自然的物質變換,這一事實并不必然引發生態危機。例如,科學家們發現核裂變、核聚變與核衰變的現象及原理,在此基礎上產生的技術手段可以應用于建設核電站,也可以應用于生產原子彈。核技術的應用對生態的污染產生于原子彈爆炸和核泄漏之后,但我們不能將這個污染結果歸因于核技術,而應該歸因于人類以錯誤的方式使用核技術,或者歸因于人類對技術的掌握程度不足。無論是哪種原因,都不應導向“放棄核技術”這一消極結論,而應該走向“增強對核技術的認識和控制”的積極道路,以便發揮核技術在開發清潔能源、減少二氧化碳排放等方面的作用,為人類生存發展提供能源保障。因此,從反饋循環角度來看,人類不應抑制甚至拋棄技術理性,而應該增強對技術的控制,增強對生產勞動過程的控制,從而增強對人與自然關系的控制。
2.反饋循環:生態失衡必然性的破解
立足人與自然的反饋循環,“控制自然”與“生態失衡”之間的因果必然性得以解除,控制自然論從正當性角度獲得辯護。反對者將控制自然論固化在主體、客體二分的分析框架之下,認為人對自然的控制必然導致自然失衡,引發生態問題,而要解決生態問題,就必須達成自然平衡。這成為控制自然論遭受批判的重要原因之一。然而,一旦從反饋循環角度認識人與自然的互動,以反饋循環取代二元論分析方法,就可以發現,所謂平衡、美麗是人強加給自然的預設,自然并非必然是“平衡的”,自然的“和諧”與“平衡”,只是自然界生態系統的短暫狀態,在更多的時候,自然環境給人類生存帶來威脅與挑戰,而人類必須在變幻無常的自然界中通過控制自然謀得生存發展。實際上,人與自然一直處于持續性的動態反饋循環過程中,“自然失衡”與“生態問題”之間沒有必然的因果聯系。解除“自然失衡”與“生態問題”的因果聯系,也就消弭了反對控制自然論的理由之一。
控制自然論并不必然引發生態問題,反過來理解,生態問題的存在證明了控制自然的缺失,控制自然論甚至是應對生態問題和生態危機的關鍵。正是由于人類沒有充分掌握和運用自然規律,沒有在反饋循環中合理回應自然提出的生存挑戰,才使得自然環境“失控”,爆發物種銳減、水土流失等種種問題。因此,生態危機的出現可以歸因為人類駕馭人與自然關系的能力還不夠。對于已經出現的生態問題,則更要通過控制一定范圍的自然環境,開展山水林田湖草沙一體化治理,加大生態保護和修復力度,實現生態改善。可以說,要解決生態問題,人類要及時發現和接收自然反饋的“信號”,有效更新作用于自然的方式方法,提高理解和駕馭人與自然關系的能力。
3.反饋循環:人與自然辯證關系新解
反對者為控制自然論設置道德上的障礙,認為控制自然論只關注人類的利益,造成對自然的奴役。然而,關注人類利益并不必然走向奴役自然。例如,在一些缺少大面積平整耕地的丘陵地區,人們將符合條件的丘陵改建為梯田,既能夠生產糧食,又能夠保持水土,實現人與自然的雙贏,做到“在發展中保護、在保護中發展”。這一結果的實現,依靠的是人對一定范圍的自然環境的控制,而不是單方面強調自然的內在價值。當然,如果不經科學勘測,不顧坡度、降水量、土壤質性等條件而強行建造梯田,只能導致人與自然兩敗俱傷。可見,“關注人類的利益”本身并非生態問題的原因,生態問題的產生,原因在于人類在控制自然過程中使用了錯誤方法。
實際上,“關注人類的利益”是推動人與自然生命共同體共生共榮的重要理由之一。人既是自然的存在物又是社會的存在物,依賴自然生存而又必須通過與自然抗爭獲得生存。從根本上說,人類只能從自然界中獲取生存發展所需的物質條件,而且人本來就是在自然界中誕生和演化的,在此意義上,自然界控制著整個人類文明的物質基礎。而人類之所以區別于其他動物,就在于人類具有獨特的能動性,能夠創造性地改造自然使其適應人類生存發展。在此意義上,人類在一定程度上獲得對自然的控制。人與自然從來不是簡單的順從或者對立關系,而是持續進行反饋循環的辯證關系。人并非自然的剝削者,而是反饋循環中的一員;控制自然不是單向度的奴役行為,而是使人更適應自然、使自然環境更適宜人類生存的互動演化。正是在這樣的辯證關系中,人與自然通過反饋循環結成密不可分的共同體。要實現人類的繁榮發展,必須推動構建人與自然生命共同體,實現共同體的共生共榮。
總體而言,我們應該重新發掘建設性的控制自然論,通過反饋循環理解控制自然論的合理性,認識控制自然概念的辯證色彩,即“控制自然概念既強調利用技術改造自然的需要,也強調評價這些改造的需要。控制自然因此成為一個反身(reflexive)的概念”[1]。這意味著,人在控制自然過程中必須秉持反思意識,及時調整控制方法以使人與自然相互適應,有效調適環境以應對自然提出的生存挑戰,促進人與自然反饋循環的良性發展,主動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在馬克思主義理論視域中,上述要求就體現為聯合起來的生產者合理調節、共同控制人與自然的物質變換,達到“人終于成為自己的社會結合的主人,從而也就成為自然界的主人,成為自身的主人”[2],實現對人與自然生命共同體命運的掌握,減少現實社會的生態問題。
四、調適環境:控制自然論的合理性建構
20世紀以來,學界在“支配自然”意義上對控制自然論展開深入批判,強調控制自然傳統引發了生態危機,強調人不可能控制自然。但是,控制自然論的形成有其深刻的現實根源,即自然對人類生存發展提出種種挑戰,而人必須不斷克服挑戰,才能贏得生存發展空間。面對生態危機,對控制自然論的批判性解讀沒能彌合道德理想和生存現實之間的鴻溝,對控制自然論的合理性辯護則可以提供新的理論啟發,啟發我們辯證認識控制自然論,在調適環境層面實現控制自然論的合理性建構。
1.控制自然論的積極意義在于調適環境
控制自然的積極意義在于,人通過調適自身生存的自然環境,直面并克服自然提出的生存挑戰。這種直面和克服不是為了創設抹消一切矛盾和斗爭的“樂園”。就人的理性的有限性來說,這樣的樂園或許不可能實現。在調適環境意義上控制自然,是為了依靠人類自身的力量更好地解決包括生態危機在內的生存問題。這是因為,自然的挑戰是現實存在的,不會因某種抽象浪漫的主觀愿望就自動消失,而只會在人調適環境的廣度和深度持續進步中被逐漸克服。隨著調適環境能力的不斷提高,人類應對高溫、嚴寒、洪澇、病毒等生存挑戰的能力不斷提高,應對生態危機的能力也不斷提高。
人不能支配自然,但是,人可以借助技術調適有限的自然環境。消除天花病毒危害的案例,就是人借助技術調適環境的一個典范。人與天花病毒的斗爭由來已久,但是,在漫長歷史中,人類沒能發展出應對病毒的高效方法。直到1796年免疫學之父愛德華·詹納發明“牛痘接種”這一關鍵技術,消除天花才具備了條件。通過運用和改進牛痘接種技術,人類逐步建立和擴展針對天花病毒的免疫屏障,同時不斷壓縮天花病毒生存和傳播的環境條件。通過與天花病毒的艱辛抗爭,20世紀70年代末,世界衛生組織宣布天花被根除。此后,天花這種死亡率極高的烈性傳染病不再困擾人類。如果沒有疫苗技術的進步,這一成就不可能實現。
“技術的介入改變了自然界與人類社會之間的關系”,然而“文明與現實的不適應情況時有發生”[1],這種“不適應”的表現之一,就是人調適環境的實踐過程曲折發展。人調適環境的過程并非一帆風順,而是一直面臨層出不窮的問題和挑戰??朔@些問題和挑戰的過程,就是人類文明不斷進步的過程。調適環境是一個不斷發展進步的過程,這意味著解決問題和應對危機同樣是一個漸進過程。氣候變化與新冠感染疫情是人類社會當前面對的艱巨問題和嚴峻挑戰。對此,人類社會應遵循科學的、實事求是的原則應對挑戰,而不是盲目采取反科學、非理性的激進路線,片面強調人與自然的統一。試圖通過片面放大人對自然的依賴、主觀抹消人與其他自然物的斗爭來解決問題,發展到極端就會走向生態恐怖主義和生態法西斯主義。前者的主要代表有動物解放陣線、地球優先、地球解放陣線等組織,其以恫嚇、脅迫、非法侵占等方式開展激進環保行動,嚴重破壞社會秩序;后者的口號之一是“人類是地球之癌”,據此邏輯,人應該放棄對自然災害的抵抗,遵循“減少人類、保護地球”的“自然規律”。實質上,生態恐怖主義者和生態法西斯主義者徹底否定了人的價值和意義。
面對當今氣候變化與新冠感染疫情,人類社會的有效行動實際上是朝著“調適環境”這個方向努力的。面對氣候變化,全球許多國家從減緩和適應兩方面開展行動:一方面力爭以新能源技術、減碳技術、碳捕集利用和封存等新興技術減少二氧化碳排放;另一方面通過改進基礎設施、增加技術和資金投入等增強對災害或極端氣候事件的預警預防能力、應急響應能力和抵御恢復能力。值得注意的是,在應對全球氣候變暖的策略中,適應策略引起越來越多的重視,以至于聯合國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IPCC)于2022年發布的第六次評估報告特別強調適應氣候變化的重要性,指出要調整現有系統來降低氣候風險和脆弱性[1]。面對新冠感染疫情,中國利用技術手段和社會動員控制局部自然環境,最大限度控制病毒傳播途徑及病毒傳播的空間和時間范圍,從而將它對民眾生命健康的危害降到最低。同時,中國積極研究病毒原理,迅速開發和接種疫苗,構建應對病毒的全民免疫屏障。疫苗在人體內起效的過程,也是從特定方面刺激人體免疫系統,使其逐步適應病毒、對抗病毒、消滅病毒的過程,某種程度上可視為調適人的內部身體環境的過程。事實證明,遵循上述行動方案的中國在抗擊新冠感染方面取得重大戰略成果。可見,為應對氣候變化、瘟疫流行等問題的過程中,人類依靠科學技術和社會動員可以實現對自然環境的調適。
2.在調適環境層面實現控制自然論的合理性建構
在“支配自然”之外,“調適環境”提供了理解控制自然論的另一種理論可能,彰顯了控制自然論的合理性。從支配自然走向調適環境,實現控制自然論的合理性建構,有助于更好地應對包括生態危機在內的生存挑戰,推動構建人與自然生命共同體。這要求我們追求“自然主義-人道主義-共產主義的全面內在統一”[2],具體而言,需要做到以下三點。
第一,基于反饋循環構建人與自然生命共同體。如果不積極調適環境,人類就無法應對自然提出的生存挑戰,更加無法繁榮發展;如果不能充分認識“人與自然的互主體性”[3],不及時回應自然的反饋,人類就無法守護好作為共同體繁榮發展基礎的自然。為此,我們既要直面自然對人類提出的生存挑戰,承認控制自然論的合理性,又要認識到人與自然界其他物種在矛盾運動中走向和諧共生的可能性,通過改進作用于自然的方式方法及時回應自然的反饋,在持續的反饋循環中建設可持續發展的綠色社會,構建人與自然生命共同體。第二,基于共同體利益回應自然的生存挑戰。通過開展“一種真正的生態革命”,從而“結束資本主義破壞性新陳代謝,取而代之以一種包括所有人類和地球在內的新型的、共同的新陳代謝”[4],探尋構建人與自然生命共同體的實踐道路,以共同體的良性持存為原則控制自然,科學合理地調整控制自然的方式方法,調適環境以回應自然提出的生存挑戰。第三,基于生存發展需要為技術的發展與運用設定限度。人必須在限度之內運用技術調適環境,這個限度就是人的生存發展需要,而不是資本的增殖需要。追求剩余價值最大化的資本邏輯決定了,圍繞生產資料私有制和雇傭關系建立起來的資本主義社會,其技術發展服務于大量生產、大量消費、大量浪費的資本增殖需要。在資本增殖需要的驅動下,資產階級出于自身特殊利益,利用技術對自然和人進行雙重壓迫與剝削,不可避免地導致人與自然物質變換的新陳代謝斷裂,引發生態危機。與壓迫、剝削式支配自然的資本主義社會不同,以生產資料公有制和人民當家作主為基礎的社會主義社會,其技術發展能夠擺脫資本增殖需要的束縛,服務于人們生存發展的真正需要。因此,在中國我們能夠在“生態生存論”[5]的生態哲學視域中謀求人與自然生命共同體的共生共榮,努力建設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現代化。
〔責任編輯:洪峰〕
[1]習近平:《堅定信心共克時艱共建更加美好的世界》,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2頁。
[1]“支配自然”呈現的人與自然的關系是主奴關系,如威廉·萊斯就將支配自然描述為“為承認主人(人類)的權威而斗爭”;“調適環境”呈現的人與自然的關系是辯證關系,強調人能夠調整環境的主動性和必須適應自然的受動性,如萊納·格倫德曼主張,人類始終處于與自然的統一和斗爭之中,通過服從自然而指揮自然,從而在自然的循環中實現人類物種的存續(Reiner Grundmann, Marxism and Ecology,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91, pp.62-63)。
[2]張建云:《大數據技術體系與當代生產力革命》,《馬克思主義研究》2021年第4期。
[3][5]威廉·萊斯:《自然的控制》,岳長嶺、李建華譯,重慶出版社2007年版,第14頁、14頁。
[4]A.施密特:《馬克思的自然概念》,歐力同、吳仲昉譯,商務印書館1988年版,第177頁。
[1]威廉·萊斯:《自然的控制》,岳長嶺、李建華譯,重慶出版社2007年版,第13頁。
[2]霍爾姆斯·羅爾斯頓Ⅲ:《哲學走向荒野》,劉耳、葉平譯,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0頁。
[3]保羅·沃倫·泰勒:《尊重自然:一種環境倫理學理論》,雷毅、李小重、高山譯,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0頁。
[4]布魯諾·拉圖爾:《自然的政治:如何把科學帶入民主》,麥永雄譯,河南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370頁。
[1]葉海濤:《綠之魅:作為政治哲學的生態學》,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年版,第246頁。
[2]威廉·萊斯:《自然的控制》,岳長嶺、李建華譯,重慶出版社2007年版,第14頁。
[3]劉魁、郭新慧:《論“人是自然界不安分的開拓者”——與“看護自然論”商榷》,《南京林業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1期。
[4]Slavoj?i?ek,Looking Awry: An Introduction to Jacques Lacan Through Popular Culture, Cambridge: The MIT Press, 1991, p.38.
[1]休·萊西:《科學理解與控制自然》,許斗斗譯,《東南學術》2012年第2期。
[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928頁。
[3]Reiner Grundmann, Marx and the Domination of Nature: Alienation, Technology and Communism, Badia Fiesolana: European University Institute, 1988, p.1.
[4]倪瑞華:《英國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研究》,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21頁。
[1]王雨辰、崔玉娟:《格倫德曼對馬克思自然觀的辯護及其生態意蘊》,《學習與探索》2019年第3期。
[2][3][4]Reiner Grundmann, Marxism and Ecology,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91, p.15, p.292, p.2.
[5]徐水華:《試論馬克思恩格斯的“控制自然”思想》,《科學技術與辯證法》2006年第5期。
[1]Reiner Grundmann, Marxism and Ecology,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91, p.262.
[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66頁。
[1]于川:《技術介入下的生態關系改變研究——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的啟示》,《自然辯證法研究》2020年第5期。
[1]"Climate Change 2022: Impacts, Adaptation and Vulnerability", https://www.ipcc.ch/report/ar6/wg2/.
[2]曹順仙:《馬克思恩格斯生態哲學思想的“三維化”詮釋——以馬克思恩格斯生態環境問題理論為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研究》2015年第6期。
[3]黃明理:《馬克思關于人與自然互主體性思想及其意義研究》,《理論與評論》2020年第3期。
[4]約·貝·福斯特:《生態革命:與地球和平相處》,劉仁勝、李晶、董慧譯,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28頁。
[5]劉福森、梁鎮璽:《論“人與自然命運共同體”的建構——兼論生態哲學的生存論轉向》,《理論探討》202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