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雪韜
1
春天,這樣緩慢而深沉地流淌而去。她閉上眼睛,微仰著頭靠在一把古老的椅子上,然后用一塊鵝黃色的布輕輕地擦拭著眼睛。“她愿意沉浸在這樣無聲的世界中嗎?”我突然這樣想道。
我覺得我看見她流淚了,我問道:“您哭了嗎?”
可她卻說:“眼淚對于老年人來說,是一種奢侈的東西啊……”
我只好不再說話了,迅速地拿起抹布開始擦拭著她的家俱,那些陳年的木柜子、花瓶,以及一架用來計算時間的鐘。
“時間迅速至此,相對于今天,一年的四分之一又已經過去了”她說道。
“是嗎?聽說時間只對于幸福的人來說才會覺得流逝得快吶。”我回答著并沒有停下正在抹著時鐘的手。
“啊哦,我在地上拾到了一片落葉,那落葉是從您的盆栽里落下來的。就像我剛好看見它掉落下來似的,它以一種輕飄飄的姿態降落,所以不像是死去一般,而只是離開了樹去作短暫的旅行吶。”我說著將葉片拾撿了起來,向她的椅子所在的窗臺走去,想把樹葉遞給她。
2
在我把樹葉遞給她之前,我走過去將窗簾拉開得更寬一些,我喜歡有屋外的光亮透進來。很多天以前,第一次登上七彎八拐的樓梯,到達她家門前,她是坐在輪椅上來給我開的門。她看上去大概七十多一點的樣子,一個人獨居,不太愛說話,而且她耳朵也不太好了,輕微的聲音無法引起她的注意,所以我時常以為她沉浸在無聲的世界中。當我把樹葉遞了過去,她從我的手中接過了樹葉,并仔細地端詳了起來,看起來像是在欣賞一幅精美的畫,她許久不說話,我只好又開始重復著我手中的活計。我用抹布輕輕地擦著一個差不多有一米來高的花瓶,我之所以輕輕地抹,是因為瓷器在我的心中像所有易碎的東西一樣,得小心翼翼地對待。
“在我們的自身之內,一定還住著一個完整的自我,不被各種角色分割的自我,那個完整的自我,有一雙自己的眼睛和一顆只屬于它的心靈。你說呢?”如若不是加上了最后的那句“你說呢”,我會以為她又在開始自言自語。既然別人向我提問,我就應當回答。但我想了好久都不知道應該怎樣說,因為這不是一個我能夠輕易地想到答案的問題。本來我想說:“今天春分,天氣真好。”諸如此類的話,但這種答非所問的回答是不誠懇的,我寧愿說我不知道。
“春分,意味著離春逝漸近,是一個傷感的節氣呢。”她又開始說話了。我小心翼翼地聽著,生怕她又向我提問,好在她說著這話的時候是看著窗外那些被風吹得落在地上、草坪上的花瓣說的。但我的內心卻持不同的觀點,春天,萬物復蘇,是生機勃勃的世界,雖然那些花已經在謝了。但總有花還在盛開著,或者是將要盛開,也總有人看見的是那些還在盛開著,或者是將要盛開的花。不是每個人的心中都充斥著悲觀、枯萎與凋謝。
3
我正在為了準備晚飯而忙碌著的時候,我是說在那樣的時候我總是很忙,我要把蔥一棵一棵地撿洗干凈,要把剛從菜市買回來的玉米放入鍋中,要在已經煮熟的豆漿里加入糖水……我在廚房中忙碌著的時候只需時不時走到外面看看她是否安好,或者會不會有什么要吩咐我做的。當我第三次從廚房走出來的時候,她手里多了一本厚厚的書,她端詳著那書的封面,過了好一會才說道:“真是奇怪啊,那明明是一本我從前曾讀過的書,可現在我竟然連情節都想不起來了,就像一本未知的書一樣。”
“是嗎,是因為時間太久的緣故吧,既然記憶無法記住全部,就只能選擇遺漏去一些可能不太重要的。”我小心地說道,以免因為過度的語言又引起她毫無理由的悲哀。
“哈……”她突然笑了起來,這還是第一次,而且這笑中帶著一種輕微的嘲弄和辛酸,可能她覺得我是那樣可笑,仿佛我是一塊什么都無法感知的木頭,是一個不值得與她的靈魂平等地對話的人。于是,我突然想起,在許多年前的一個黃昏,我站立在湖岸上,被湖的冷風吹拂著時所體驗到的那種感覺。那是一個靜立于高原上的湖,我站在湖邊,等待著夕陽最后一抹光輝黯淡了下去。湖水拍岸,帶來了嘩嘩的輕響,我感覺到自己正在以一種無聲的方式與春天告別。除此之外,能夠感覺到的,仍舊是匆匆流去的時間,像枳一樣苦澀。湖岸上有一種樹,結滿著紫色的果實,畫眉成群地飛來停在了樹上,嘰嘰啾啾地啄食著那些果實,又把無法下咽的果核拋撒在樹下。于是,我想起一些事情來。比如小的時候,舅舅們會在雪地上放些玉米粒,在玉米粒上放一個用木棍支撐著的竹籮,用來捕捉那些到竹籮下面來啄食玉米粒的畫眉。有一年,大概是捕到了兩三只,喂養了一些時候,又放歸山林。現在回想起那個白茫茫的世界,真是無比純凈和安寧。
“年輕的時候,我們只希望記住幸福,可我現在覺得這是有失偏頗的。我們應當在記住幸福的時刻不要忘記悲傷,因為是所有這些構成了我們的全部。我多希望在你年輕的時候,能夠有人對你說:孩子,去試著喜愛那些平常的事物吧,婉轉的鳥鳴,堆在天空的云,藍藍的天,從石板下生長出來的小花和人間溫暖而又嗆人的煙火。”她又說道。
4
她可真是一個喜怒無常的,又時常被自己的衰老折磨著的女人啊。有時候她可以一天不說一句話,就算是我把飯盛在碗中,帶著保姆的謙卑與溫柔把飯遞過去,她仍舊可以不看我一眼,仿佛我是一個不存在的,或者不需要看見的人。但有的時候她又不讓我去忙碌別的事情,只讓我坐在角落里聽她說話。她問我最喜愛哪個季節,我想都沒想就告訴她了,“當然是春天咯”。但我沒來得及告訴她,春天在我的心中是一個短暫的季節,她便說道:“我認為把時間分為一年又一年,是沒有意義的。在我還沒有變得這樣的時候,我其實也像你一樣熱愛春天。我是說我的腿,還能自如地走到外面的時候。有一回冬天,下著雪粒,因為氣溫還不夠低,雪粒一落到地上就融化了,恰好把路面打濕。我走在路上,不知道為什么,那個場景突然就在我的心中引起了愁緒,后來,雪粒越來越大,越來越大,使我想到雪不再給人以飄逸純凈之感,而像是一種濃得化不開的愁緒。后來每次想到那樣下著雪粒的場景,我的心就會異常地難過。”
“可能是因為不喜歡在下著雪粒的冬天走在路上吧。而且在春天的時候想起冬天的事情來,多令人難受啊。時過境遷,氣溫啦,窗外的環境啦這些都已經變得不一樣了。”我說。
“不是那樣的。”
“那是因為什么呢?”
“我也說不好。但如果是盡力都說不好的東西,那能有什么辦法呢,對吧。”
“是啊,所以有時候我不喜歡說話。語言是毫無意義的嘛。我想我現在該去做晚飯了,您看,我已經閑下來這么長時間了。”
“但是,你再跟我說說你眼中的春天好嗎?就像那些用語言描繪自然的人,他們只需把眼睛所見的事物講出來,便可以在聽著的人心中,描繪出景物。”
“好吧。田野在陽光下呈現綠色……雖然這一切極其平常,但對于一個只想看到某種屬于過去的景色的人來說,已經足夠了。大河靜而緩慢地朝北流去,河岸上的垂柳已經泛出了鮮亮的翠綠,有時候太陽隱到了云層的背后,整個田野就會變得灰暗,像那些快要下雨的黃昏,到處都彌漫著一種潮濕的只屬于河岸的氣息。”
5
“如果能夠將一切東西都一分為二的話,那么人人都可以擺脫那愚蠢的完整概念的束縛了,你雖然失去了你自己和世界的一半,但是那留下的這一半將是千倍深刻和珍貴。你也將愿意將一切東西都如你所想象的那樣變成半個,因為美好、智慧、正義只存在于被破壞之后……”從午飯后開始,我便不厭其煩地給她朗誦著《分成兩半的子爵》,我雖然對書中講述的故事及其意義不甚了解,但從她那平靜的、沉思著的樣子中看出,這一定是一本好書。
有時候我不得不停下來喝水,她便在我停頓的時候投來探尋的目光,我知道這樣我就還得繼續念下去。雖然那是一本并不太厚的書,但是念起來時間就顯得漫長。因為文字要轉化為我們熟知的語言,再通過聲音描述出來,這其中的難處當然只有經歷著的自我才能夠明白。
我只有在看到翻到左邊的書頁越來越厚,而留剩在右邊的書頁越來越薄時,心里才會覺得好過一些。我想是因為在陽光十分明媚的晴天,蝸居在一間并不屬于自己的屋子里,念一本無法理解的書,本身是一件不痛快的事。不過,這顯然比無休無止地用抹布去擦拭著那些并不存在的塵埃要好。對于我來說,一天只可以分為清晨、白天、傍晚三個階段。在很大一部分的時間里,我都將自己的時間奉獻給家務。雖然準備早飯、晚飯這些對于我來說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但為了做好這些而作的準備就很耗費時間。在很早的清晨,為了能夠買到新鮮的蔬菜,我得早早就出門向菜市場趕去,就像她說的那樣:“你盡量去得早些,才能買到好的蔬菜。蔬菜越帶著泥土的味兒越好,那樣就可以讓人在屋子中都感覺到大自然的氣息。”
6
我現在能講述的也就是一些片段,而這些片段是由于回憶的不完整、時間的斷裂造成的。所以現在回想起來,除了外表看起來的沉默、生硬和孤僻而外,她似乎還酷愛音樂。她時常聆聽著一曲叫做《圣祭》的曲子,聽起來很有新世紀音樂的韻味。但我一聽到那曲子,心里就開始難受了。以至于我時常用棉花塞在耳朵里,以躲避聲音的侵擾。除非她要對我講話的時候我才把棉花拿出來,因為她熱愛著我不喜歡的東西。
但是那天,自清晨開始,她一直沒有讓我打開音樂,所以屋子一直處于寂靜當中。在我大聲地給她念完《分成兩半的子爵》之后,我起身把書放回書柜,當我又折回來時,她已經不再半靠在輪椅上,她身子朝前傾著,仿佛是在努力著看遠處的某樣東西。
“你是在看什么東西嗎?”我問她。
“那棵樹。”她說。
“樹嗎?”我重復道,可還是拿不準她指的是哪一棵,因為從這個角度看去茂盛的樹實在是太多了,再說它們并不是突然冒出來的,而是存在很久了。
“你看它盛開的那些花,簡直像飄浮在空氣中一樣。”
“是因為繁茂和看不見枝條的緣故嗎?”我這才注意到她說的是在院子當中最遠的一棟樓前盛開著花的樹,太陽光恰好被樓遮擋住,使它就盛開在樓前的蔭涼中。
“真是繁茂而又寂靜吶。”
7
那天清晨,很早的時候她便用便箋寫下了我要做的事,這意味著她這一天都不會再對我講半句話,因為在她懶得開口說話的時候總是用寫字代替,而且這樣的沉默總能持續上一整天。在她開始吩咐我給她讀一些很不容易理解的書時,我就已經想過,好在我認識的字不算太少。她寫著:“去買幾只夜鶯回來,我們就可以在清晨便聽見婉轉的鳥鳴,像是置身于大自然中一樣。”我在廚房里輕手輕腳地準備著早餐,之后才揣著這個便簽出門,但我回來的時候并沒有帶來她的希望。因為我無法尋找到可以購買夜鶯的地方,或許她只是在捉弄我,因為我空手而回,她并未提起與這個便簽有關聯的任何話題。好像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
但吃過午飯之后,她又突然說起話來:“有時候是音樂加深了我們對此刻的印象,但許多年后,這一天將不再是這一天。”我并不懂得什么叫做這一天不再是這一天,或者她想表達的是:當某一個時刻成為了過去,便不再具有原本的面目。說完她便將兩只手平攤在餐桌上,頭向一邊輕微歪了一下,如若不是那滿臉的皺紋以及白發,看起來倒像一個調皮的小孩。
“喏,我今天心情不錯,是因為你早上煮的百合粥吧,很符合這春天的胃口。你知道人上了年紀,總會有這樣那樣的一些古怪脾氣,有時候并不是要故意難為你,而是心境實在……既不是憂愁也不是不快樂,我一直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這種心境。但有時候我在想,這可能是一種恐懼,對漆黑和衰老的恐懼。總之,這是我個人的,與你無關。”她這樣輕松地說著話的時候,整個人看起來都變得愉悅。可惜的是,她愉悅的樣子只是保持了不到一刻鐘的時間,因為她又突然不知道因為什么,將頭扭向了窗外。她先是嘆息著,后來便沉默著,好像每天都在以這樣無聲無息的方式與春天告別。
我只好勸慰她:“您看,窗外是陽光明媚的春天吶,只要時間還在,就很有意義,顏色也是多彩的。”
8
“當我開著車從停車場里駛出來,沉浸于眼前朦朧的世界,我以為是下了一場茫茫的大雪,其實不是,只是遠處起了霧罷了。唉,你看,雖然是在春天,可記憶卻總是在向我推送冬天吶。”然后,在寂寥之中,她攤開雙手放在眼前,仿佛是在端詳手心里的細紋。
“那是你還很年輕的時候嗎?”我問道,因為在她說著這些的時候,我無法將她與現在70多歲的樣子聯系起來,但人總是很快就衰老了去的。所以我覺得老去,就是這樣一種快速地滑去的感覺。
“我曾不止一次地在同一條路上,從后視鏡中看見快要落下山的夕陽。許多年過去了,現在回想起來夕陽的余暉映照在路上的樣子是那樣地純粹。可惜我不能再想起更多了,人老了總這樣,容易遺忘。你呢,說說看,你現在腦海里的畫面是什么?”她說道。
“我嘛,剛才是你說著的你,我是說年輕時候的你。至于現在,得讓我想想。對了,那是一個晴朗著的春天,柳樹正在發著嫩芽,本來我是站在樹下,但現在回想起來我卻像是完全地脫離了回憶的場景。我,連同全部,變成了一雙可以穿透回憶的眼睛,只專門地看著,注視著清晨的陽光灑在柳樹上的光輝。”
“這很有趣。反正每個人都要經歷這樣的時刻,當有一天不經意地回想到從前,其實自己已經不屬于當時了,只可以作為一個無聲的旁觀者。”
9
在沒有太陽的陰天,我們逐漸回憶起更多的過去來,有的甚至是不常被回憶所觸及的平常瑣事。我記得,我們總是談到的無非是天氣、窗外的景色、過去的春天,以及等等的一切。可能正是因為這樣,才使得有一種時間從身邊緩慢地流淌而去的錯覺。她會停頓著說道:“時間流逝得如此緩慢、溫和,好像使人忘卻了憂愁。”可我覺得,是因為她那么惜時,那么篤信,才使得時間在她的心中有了不一樣的感受。
“一本需要從結尾開始寫的書和一個得從最后一頁開始記錄的筆記本一樣,總讓你忘記了順序。但我認為,順序,不是重要的東西。”她常常這樣有頭無尾地說著話,跳躍的思維,使我根本無法接上話頭,所以我只好選擇沉默地傾聽。可有的時候她又不說一句話,那沉默著的側影上便會顯現出一種老年人特有的平靜的哀傷。雖然她從來不提這些字眼,但我相信,一定是這樣。
有時候她會問我:“你叫什么名字?”我如實告訴了她。可過不了幾天,說不定她還會再問一次。因為像我的名字啦、年齡啦這些是微不足道的,不足以讓她去記住的事情。對她來說,漫長的前半生、年輕時的自己、攀登過的山、茫茫的大雪、山谷里的陽光,等等這些才是需要她記住的事情。
“有時候我在想,當一個人平靜地抵達衰老的彼岸,就像獨自走了一條非常漫長的路,在這條路上一定累積著許許多多的像塵埃一樣的東西,或者還有提出來卻沒有得到解答的疑問。那么,我們重復著又被不斷摒棄的,到底是什么?”她問我,可我還沒有回答,眼淚便從她那布滿皺紋的臉上流了下來。
10
她是突然地從一扇半開著的窗口,看見了院子里那像橘子一樣的路燈。夜幕正好降臨下來,所有路燈被一起點亮,那掛在燈柱上的圓圓的燈像一個個結在樹上的橘子,同時閃耀著光芒。她突然說著:“雖然每天都會天黑,可并不是每一個人都會在每一個夜晚,在不經意地抬起頭的瞬間,突然看見街燈同時亮了起來。但我相信這樣的瞬間,并不一定包含著高興或快樂。因為這些突然亮起來的街燈,使我們更加清楚地意識到,一天到來又那么快地過去了。這被忽略的時間當中,應當還有一種沮喪,使人的心像被什么擊中了,會輕輕地痛著。”
由于我已經更加地難以理解她的心境,所以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語來安慰她,我只好說:“我給你讀一會書吧。”但她擺了擺手,并告訴我不用了,然后便把頭歪靠在輪椅上。為了不使眼淚那么輕易地流淌下來,她緊緊地閉著眼睛。我知道她已經越來越不隨意地在我面前展示那無時不刻都存在著的脆弱。但我相信,她已經哭了。我遞了一張紙巾給她,然后起身去臥室拿來披肩放在她的肩上,然后便沉默著坐在她的身旁,仿佛只有這樣,才可以和她一起承受著時間的流逝。后來,夜色越來越濃,我們不知道這樣沉默著坐了多久,她才又重新開始說話:“天黑下來之前,你看到了沒有,夕陽把周圍的云都染成了金黃,但我卻無法用準確的語言去形容,壯麗廣闊的天空,那包容的美。”
“啊,我當然也看到了。所以你應該更堅強才是啊,當你的眼睛還能夠看見美好的時候,你為什么要讓心靈沉浸在悲哀里呢,雖然相對于年輕的孩子,你的確已經承受了那么多的時間,顯得那么衰老,但一個人的靈魂,是沒有年紀的啊。”
11
天晴著,她開始自己看書,她說這樣溫和的天氣常常能給人帶來好的心緒,我也有著這樣的同感。所以,今天,在這樣一種好的心緒中拉開了序幕。我早早地起床,做了一個圓圓的雞蛋煎餅,可當我把煎餅端到她的面前時,她只吃了其中的一半,然后便告訴我,以后不要再做這樣油膩和高膽固醇的早餐了。好在她說著的時候并不算嚴厲,好讓我的自責得以減輕。如果時間能夠倒退,提前到黎明剛來的時候,我寧愿再多花費一些時間,將切碎的胡蘿卜放到洗凈的米中,熬成米糊給她。可惜時間是無法倒退的。
我乘著她看書的時候,又把屋子里仔細地打掃了一遍,除了做飯,保持整潔便是我的主要工作內容。我并不是要說自己是一個合格的保姆,但謹記職責是我對自己的要求。當我用抹布去擦拭窗臺的玻璃,也許是因為往天沒太注意,所以像是第一次發現屋外的櫻花盛開,或者是這些櫻花的確是今天才競相開放。
我看見風大的時候,會把櫻花的花瓣揚起落下、揚起落下……我出神地望著這個情景,深深地明白,屋外的春天正在逐漸離我們遠去。我出神地站了好一會才轉過身來,于是便看到她將書頁輕輕地合上,再把書規整地放在了雙腿上。那是一雙失去了活力與生機的腿,我突然地憐起她的樣子來,仿佛這并不是衰老所致,而是被一種看不見的悲傷撞擊后的結果。雖然她曾告訴我,是一種嚴重的家族遺傳的風濕把她變成了這樣,雖然這種風濕只會在衰老之后襲來。我問她還疼嗎,她說當疼痛每天都伴隨著一個人,那么總有一天,它也會變成一種就像空氣一樣的東西,幾乎察覺不到它的存在。
我有時候在想,她的話總是那么拗口是因為上了年紀的緣故嗎?衰老真的可以把一個人變得這樣嗎?還是在經歷了漫長的人生后,時間的刀,已經無法把一副完整的精神保存成完整的模樣。我轉過身來看著她,也許她是想問我因為看到了什么而如此地出神,但她沉吟了片刻之后說道:“奧斯卡·王爾德出生于愛爾蘭都柏林,是19世紀英國,哦,準確來講應該是愛爾蘭最偉大的作家與藝術家之一,以其劇作、詩歌、童話和小說聞名,是唯美主義的代表人物。”
“但我并不知道你所說的唯美主義。”我說。
“我知道。”她知道的當然是指我不知道唯美主義這個事情,而且她的神情也在突然之間淡漠了下來,不再和我談論那個我并不認識的王爾德以及他的唯美主義了。
12
“花開花落——花開花落——花開又花落……”傍晚當我端著一盤炒好的菜,從廚房走向餐廳,她還保持著先前的樣子半靠在椅子上,屋子里太安靜了,才讓我聽到她這樣斷斷續續地重復著這句話。也許是因為天快要黑了,使得她的聲音聽起來與顯得比平時更加地凄愴和滄桑。
我差點走過去對她說,其實根本沒有必要為了花謝花開而感到難過,在我家鄉的那些大山之中,一年四季都有各種各樣的花此消彼長,即便是最嚴寒的冬天也會有頑強的植物盛開著花朵。城市因為土地的稀缺,當然不會需要那些平常的草木,城市會更加地傾向于選擇櫻花、玉蘭、紫薇這些繁茂熱烈的花樹,雖然花期極為短暫,但卻能代表一座城市的春天。所以居住在城中的人,沒有必要因為景觀樹的花開花落而變化了心緒,因為這并不是整個春天的凋落。
但后來我改變了主意,因為當一個人孤獨地置身于悲傷中,是很難接受別人的觀點的。于是,我把飯菜都布置好了,才走過去推動著輪椅和她一起走進餐廳。吃飯的時候她看起來好了很多,吃了少許白飯和一些青菜薹,又喝了一碗湯,雖然她從來不在晚飯時吃肉,但總要有些肉片做成的湯,晚飯才能令她滿意。吃完之后,她仔細地用紙巾擦手,又把紙巾放置在餐桌的一角。我還在繼續吃著飯,她才說道:“我差點流淚了,因為我的眼睛這樣酸澀。你看那些花,落在地上的花瓣,真叫人心驚,倒不是可惜或是怎么,只是覺得這時間就這樣不知不覺地流逝掉了,唉……這樣清晰地感覺到留在自己手上的時間在逐漸減少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吶!”說完,她又輕微地笑了一下。
“你這真是老年人的擔憂吶,雖然我還沒有到你這個年紀,但我從來不這樣,我得從從容容地老著。”因為我的嘴巴里還吃著飯,所以含混著說不清楚,但她一定是聽得格外地清楚了。她笑了起來,我希望她能夠理解衰老對于生命的涵義,并非只是消亡。
13
那天天氣很冷,有些秋末的味道,但畢竟不是現實,因為現在是蓬勃的春天呢,叢林里傳來了的熱鬧的唧唧啾啾的鳥鳴,在我們所不了解的動物界中,這算得上是一個歡快的世界吧。但在人賴以生存的世界中,卻有人悲泣著。所有的顏色都變成了黑白,因為哀思。
那天,她比平時起得早些,在我還沒有出門去買菜的時候便醒來了,她極少會在清晨需要我的幫助。她會自己體面地從臥室中滑動著輪椅來到客廳,甚至都不讓我瞧見她坐在輪椅上洗漱時的樣子。有時候我想,這是一個訓練有素的,能夠自己承擔起痛苦的、對自己負責的人。
她除了吩咐我按照她的意思準備食物,或者是在她倦怠的時候用我的眼睛替她去讀書而外,從來不用雇主似的刻薄對待我。這是一種難得的尊重,所以我理應對這樣的尊重心懷感激。我看見她一個人枯坐在窗邊,甚至連書也懶怠看了,我把它理解為是因為悶在屋子里太久了的緣故。于是,我說道:“您為什么不走出去看看呢,當然不是讓您站起來,自己邁出門檻去。只要您愿意走出這間屋子,接受陽光的照沐,就一定可以找到辦法的。我可以用輪椅推著您出去,這是最簡單的一個辦法了。但要是您發自內心地不想走出去,就像一個人不愿走出自己內心的小屋,那別人是沒有辦法可以幫助她的。何必要用屋子把自己關起來呢,外面有喧鬧的人世,有川流不息的人海,有亮了整夜的街燈,這所有的一切,難道都敵不過枯坐嗎?來,接受別人的幫助,用您的心,想象著完好的雙腿,用它們走過來。走過來,我們去看看今天的晨光。”
如果你以為她和我想的一樣,那你就錯了。因為她是這樣回答我的:“好像你說的想象對于一個老年人來說,是很容易的一件事似的。想象是年輕人不智慧的消遣,我不需要這個。一個人只有在年輕的時候才會把衰老當成一個普通的名詞,而不把它與皺紋、孤獨、骨質疏松、失眠、沒有味道的食物、脫落的牙齒等等這些具體的事物聯系在一起。等你到了我現在的年紀,你才會明白,衰老實際上是一個一系列令人難堪的動詞,它把一切原本是好的變得不好,把一頭烏黑的長發變成了銀絲的——動詞。明白嗎?正是這樣的一個動詞,一點一點地改變著人,改變了人的樣子、思想和意志。人和所有的東西一樣,經不起時間的銷蝕。如果一個人把自己放在時間之中,等到后來,連自己都能清晰地感覺到那變化。孤獨的衰老,會把一個人徹底地改變了,變成了一種偏執的——我不得不承認,這是一種偏執的病態。”
14
現在看來,那一整個上午我們都在等雨中度過,因為雨總是降不下來,而天色看上去又像是雨快要來的樣子。所以,為了不被雨淋濕,我把外出買菜的計劃一再延遲。想等著下過雨之后,其實我也可以帶把傘的,但我一點都不喜歡在下著雨的時候走進菜市場。那頂著雨傘的賣菜人會用一張張白色的薄膜把菜蓋住,如果我要選菜的話總得麻煩他們把薄膜拉起來,這是一件相當惱人的事情,因為要是萬一恰好沒看上的話,又得麻煩他們蓋上去,而我在往下一個菜攤走去的時候總不免帶著些歉疚的心情。所以,我不喜歡在雨天去買菜。
我來來回回地走到窗邊看了很多次,雨還是沒有降下來,天色也是之前的樣子。也許她是瞧見了我,被下雨的可能折騰得焦慮的模樣。她讓我遞了一杯水給她,當我照做之后她卻并不急著喝水,而是用雙手握住杯子仔細地看著,之后又將杯子拿得遠些,仿佛這樣才可以將印在杯上的圖案看得清楚。
“是因為拿不準到底會不會下雨,才讓你這樣走來走去的嗎?”她頭也不抬地問道,我愣了一下,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因為我無法準確地將難以在下著雨的天,去走進菜市場的心情,清楚地通過語言傳達給我之外的另一個人。
“我想等雨停了再出去,這糟糕的天氣!但畢竟是春天的第一場雨,我又希望它降下來。”我說著又走到了窗邊去,天色比之前更加地灰暗了。
“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每次從外面回來,尤其是出門超過十個小時以后,進屋的第一件事情總是要從掃地、拖地開始,從逐漸的勞動中,找回剛走出家門時那種熟悉的溫馨依戀的感覺。如果是在雨天,這樣的心情會更加地明顯,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力量會拖住人的腳步,總之就是不想離開家門。”她說著,可我卻不知道她為什么要說這個。也許是因為想要嘲笑,年輕就是容易為“下不下雨”而操心的年紀,或者是她突然想到,在許多年前的一個陰天,她也曾像我一樣地來來回回地走著。誰知道呢。
然后為了打發時間,她又問了我許多問題,比如:你的家鄉在哪里,你結婚了沒有,有孩子沒,之前曾做什么工作之類的問題。我又一一重復了一遍,因為這些問題,在我的印象中我已經回答過不下三次了。不知道是我的記憶出錯還是她的記憶出錯了。我覺得,衰老并不能成為要別人一味地體諒的理由。為什么總是要重復地詢問一些無用的問題呢。如果我告訴她,我并沒有要長長遠遠地當一個保姆的打算,那她會怎樣覺得呢。或許我不該過多地考慮這些,當有一天我的職責結束了,我可以問心無愧地從她的手中接過她付給我的工錢,然后帶著我的行囊,繼續上路去跋涉。
于是,我突然想到,在我家鄉的這個時節,會有大片的紫色苜蓿花盛開在田野上,當苜蓿花謝去后,會結出了小小的豆莢。
15
才不多的幾天,原來繁茂的花樹已經變成了像一把華蓋似的綠傘,她坐在窗邊沉思著,想必也看到了這變幻著的春天色彩。因為她突然說道:“要怎樣才能證明,你此時此刻看見的景色,是獨一無二的呢?”她明明知道這無從證明,所以才問我,竟使我無言以對,我只好低下頭去繼續為一塊剛做成的墊子縫上花邊。
“每一天都是獨特的,都不會重來。有時候我這樣想著,但卻無法用語言傳遞過來。如果我沉默著的時候,你能想到我在思索什么嗎?”她又問我。
“這當然是不能了。”我微笑著回答她,因為我從她的語言中感到,她像一個暫時面臨著語言障礙的人那樣,無法準確地把內心想到的東西表達出來。但一個人要將自己的內心剖開,的確是那樣地艱難。就像我的心一樣,大部分時候都是尚未去掉刺殼的板栗那樣的東西,堅硬的果核、堅硬的外殼,再加上堅硬的刺殼。但文字只能描述現象,并不能代表事物本身。
她又沉默良久,或者是因為我沉浸在縫花邊的樂趣中,所以才誤以為時間又過去了很久。她又問我:“當你坐久了時,會不會覺得肩膀酸疼?”
“當然會了,我又不是機器。不過,我想起來了,我小的時候因為夠不到灶臺,站在板凳上就開始學著做飯炒菜了。”我說。
“這很難得,大概是因為我自己不常想到小時候。你看,每個人思考一件事情的時候總是先從自身的角度去進行剖析。不過,我還是希望能時常想起一些小時候的事情來,這樣至少可以覺得,雖然老去了但離開童年的時光也并不算遙遠。其實,不管你到了多大的年紀,童年始終是我們自身的自身啊!”
“我們自身的自身嗎?”我重復著她的話。
16
夕暮來臨,之前白云點點的天空反而不見一片云彩,天空呈現出一派清澈的碧藍,一只潔白的水鳥從筆直的街道上起飛,將那飛翔著的姿影嵌入了天之幕。可她卻渾然不覺時間的變化,津津有味地翻看著一本圖冊,圖冊上是許多盛開著的櫻花。繁花之樹,印入畫中作為了一種靜物,便可免去片片飛花落地成泥,在寂靜之中成就一種永恒的美。
“這作畫之人,在感受自然與欣賞自然的同時,必是體察到了在自然的大美之中隱匿著一種淺淡的哀愁和虛無的底蘊,這也包含著無常的哀感。”她說道。
“你是在看畫嗎?”我問她。
“是的。我已經有好多年沒有看過櫻花了。你過來看看,這像你在街道上看見的櫻花嗎?”我只好走了過去從她的手中接過圖冊,我承認的確是有些不像。
“你覺得它們有什么不同嗎,還是當櫻花作為一種圖案的時候,的確比街道上的櫻花更加地美了。”
“怎么會哦,街道上的櫻花已經凋謝了,可你圖冊上的櫻花永遠都不會凋謝呢。如果你僅只是從圖上看,你都無法理解清晨的街道上,風吹雨拂時那落英繽紛的景象,而且,我敢說越是繁茂的花凋謝之時一點都不比花開時遜色。”
“哦。”她說道,“那么花開花謝,都是一種徒勞的美。”
“反正無論你走到哪里,春天總是這樣的景象,花開了又謝了,它們如此短暫地不在了,但我們仍舊沐浴著春天清澈的陽光,只要你愿意相信,那所有的意義就還會逐漸浮現出來。”
17
那天一大早,她便來到了客廳,她說天氣逐漸晴朗了起來,是時候恢復讓我給她在清晨朗誦故事的習慣了。好像這是一個得長期堅持的好習慣似的。但我并沒有反對,因為在我的性格中最最缺乏的便是反駁的勇氣。雖然我覺得,朗誦一些我并不理解的故事的最佳時間,應該是在黃昏。但我還是照做了。
需要說明的是,她喜歡的故事與我喜歡的故事相距甚遠,使得我在朗誦著她指定的故事時,不能完全地走進書的世界。我反而更愿意與她談論,我見過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湖。我想告訴她,假如我們走近了去了解湖底的世界,便可以知道,它并不是天空的全部倒影,從那些搖曳著的水草、被沖上岸的田螺中仍可以看出,除了湖面倒映出的天空,在那倒影之下還有一個更加深邃的世界。現在我更加清晰地想起來了,在一座城市的郊外有一個不大不小的湖。我記得在晴天,湖是蔚藍色的。但在陰天里,湖便呈現出一種灰暗的顏色。有很多次,我站在隔著湖岸一段距離的小山坡上,逐漸體會出——或者說是認識到,與其說那是一個有生命的湖泊,不如說它只是天空一隅的倒影。
于是,我就一邊朗誦著故事,一邊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想著應該在什么時候與她談論那些大大小小的湖。
“就這樣上課了,我哥哥騎在榆樹的一條枝上,晃蕩著兩條腿,而神父在樹下的草地上,坐在小凳子上面,一起同聲誦讀著六音步詩,我在近處玩耍。我走遠了一點就看不見他們,當我回來時,神父也上樹了,使勁用他穿著黑襪子的又長又細的腿登上一枝樹杈,柯西莫拉住他的一只胳臂幫著他往上爬……”為了讓她聽見我的聲音,我比平常大聲地朗讀著故事。
“你覺得柯西莫會從樹上下來嗎?”她打斷了我。
“不知道咯,好像柯西莫覺得離開地面才是一個嶄新的世界。”
18
“她走到小溪邊去舀水,瓶口太小,水落進去時發出了汩汩的聲音,她認為這聲音是如此地悅耳。她將在這悅耳的聲音中一一回想起生命中的諸多細節,覆滿草地的露珠、被風吹得低伏了下去的草、在細雨中綻放的山茶、穿過密竹林的羊群、才冒出泥土的筍尖,等等,這諸多的一切,她都將銘記著它們。無論是壯闊的、磅礴的、縹緲的、空靈的,還是虛無的……她用意識的手去推開一層層帷幕,她將從那層層的帷幕后面了解到生命的景象。”
我在清晨中繼續給她朗誦著故事,可我剛讀到此,她就不再聽了,而是像從前也出現過的那樣,沉浸在一種混混沌沌的狀態中。她緊閉著眼睛的樣子,使我不禁想到,人的生命一旦到了一定程度,靈魂就會逐漸從軀體中消失而去。但是人能感覺到靈魂從自身軀體內逐漸消失的過程嗎?這些未知和從來不曾意識到的東西,又讓我的心充滿著深深的惋惜。后來我想靜默著,想等待她告訴我,我現在應該做些什么。其實,我要么繼續朗誦故事,要么去準備一頓早餐。但我寧愿不自己做出選擇,讓別人將選擇的結果給我,尤其是在清晨。
我一直坐在她身旁的小椅子上,直到太陽一下子就漫過了窗臺,在地上投下一道柵欄似的影子,那是因為欄桿的緣故。后來,我想到一個夢,于是我又給她講起我的夢來。
“我們艱難地穿越海洋,來到一塊漂浮著的陸地上,可仍舊像是坐船一樣,陸地上修筑著像船艙那樣的門對著門的小房子。如果以為在夢里就看不見太陽,那是錯誤的,因為我看到太陽像一個爬山的老婆婆那樣,緩慢地越過山巔,終于來到了屋檐下,但我卻拿不準它到底是從東邊,還是從西邊升起來的。”
19
天黑之后,氣溫突然降低了下來。我將廚房收拾停當之后才回到客廳,太陽已經落下去了好大一會兒,可在西面的天空上仍是有忽明忽暗的天光,我回過頭看她,她如此地微笑著,像是一個擁有著自身所有的時間和完整的人。我將一杯放了些許菊花的清水放在她手中,她低下頭去看那沉沉浮浮的花瓣,她自是比別人更敏感些。然后她又告訴我:“我的眼都花了,是因為衰老和久坐的緣故嗎?”
“那需要我扶你站起來活動活動嗎?”我問她,可她搖了搖頭。
窗外的那些櫻花樹已經完全地凋謝了,綠色的樹葉也比前些天更長大了一些,尚未被風卷走的花瓣還安靜地躺在樹腳。這使我們更深地體會到時間流逝的迅速,好在看著她一天比一天康復起來,我也被一種愉悅的心緒所感染,好像我也終于能夠控制住悲傷的情緒,而完全地沉浸在當下的愉快中了。
“你看那些草地,好像干旱更加嚴重了。”她又突然嘆息道,就像她是一個擁有著數百畝綿延的莊稼地的人那樣,久久不降的雨是如此地使人憂心。這反反復復地交替著出現的悲傷與快樂,使她孤獨地衰老著。我看著她的樣子,心中充滿了莫名的難過,我悄聲問自己:“我們是相同的人嗎?孤獨造就了我們,又讓我們來飲泣孤獨。”我再轉身看向她的時候,她又恢復了老樣子,像一尊安靜的雕像似地半靠在輪椅上,雖然她曾半帶著玩笑半帶著訓誡似地告訴我,不要讓時間冷硬了我們的心腸。可此刻,我多想做一個那樣的人啊。
20
“柯西莫就這樣逝去了,沒有讓我們看見他的遺體返回地面,家族的墓地上豎起一塊紀念他的墓碑,上面寫著:柯西莫·皮奧瓦斯科·迪·隆多——生活在樹上——始終熱愛大地——升入天空。”當我讀到這里的時候,天已經黑定了,這是書的最后一頁,我為自己終于完成這個任務而感到輕松,想到今后將再不可能在這樣一個飄著霧雪的黃昏,為她朗誦一本我并不懂得的書而感到了無限的自由。
之后,我將書頁輕輕地合上,才告訴她這個故事已經結束了。她看起來那樣地淡漠,正遙望著窗外遙不可及的遠處,可不一會兒她的眼睛突然就噙滿了眼淚,或者說是熱淚,像是剎那間就會從眼里升騰起霧氣一樣。我第一次覺得,一個人倔強地不哭出來的樣子,是那樣地孤獨與可憐。我差點也哭了起來。可我并不是為柯西莫的逝去而哭,而是從她的眼淚中感到了一種理解和認同的心情,那當中也包含了同情、惋惜和贊賞的心緒。
望月,這是望月之月,但雪還在下著,一直下著……
于是,我只好告訴她,在一個美麗的高原上,大地有很多種顏色,它會根據生長在它之上的植物而呈現出不同的色塊。在很多年、很多年前的一天,我從地上拾起來的麥穗中剝出了一顆麥粒,小鳥兒在我周圍唧唧啾啾地歡叫著,一種快速地扇動著雙翅的蝴蝶像鳥兒一樣地飛翔,一種白色的馬刺生長在地埂上,那些匍匐在大地上的繁花像紫色的星星一樣地盛開著,一種披著一層輕紗的果實像一個個小小的燈籠,粗糲的石塊鋪成了向天邊延伸的小道。在那高原上,到處都彌漫著大自然的氣息,那是青草、谷物、鮮花、露水在陽光下生長的味道。清晨,萬千的鳥鳴將人和羊群從沉睡中喚醒,廣袤的大地是如此地令人心安。邁著闊步的公雞走到了矮樹林中去覓食,牧羊人也揉著惺忪的睡眼趕著羊群走向云霧深處。天氣晴朗的中午,他們會斜躺在草地上看云卷云舒,日出而作日落而棲的生活方式,到處充滿著對自然的崇敬。
可她還是一言不發,只默默地聽我傾吐著在我的回憶中呈現的遙遠而又模糊的高原。
責任編輯:何順學? 夏云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