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和一粒米

廖小琴

我最不喜歡融雪時，屋子里冷得要命，幸虧貓生起了暖爐。

我和貓圍坐在暖爐邊吃烤魚。

我們邊吃邊烤，一想到此刻街上的行人們正凍手凍腳地急匆匆往家里趕，烤魚就顯得格外噴香了。

咚咚咚。有人敲門。“請問，有人在嗎？”一個男孩的聲音隔著屋門傳進來。

沒人！

“不對，”那家伙意識到錯誤后，竟哧哧地笑起來，換了個詞問道，“請問，有狐在嗎？”

我翻了一個白眼兒。

貓舔舔爪子，看看我，朝門口走去。

我們可以拒絕大人，但是沒辦法拒絕一個來求助的孩子，特別還是一個男孩——他們生氣時，簡直能將屋頂掀翻。

門開了，一張快活的臉，從門口處的屏風后露了出來。

“我還以為小表姐騙人呢，沒想到這里還真有一只狐貍。”他沒禮貌地講。

“你們在吃烤魚？”他皺了皺鼻子，高興地說。

這小家伙鼻子倒是挺靈。

“我也想和你們一起吃魚。”

他真當自己是來吃飯的客人？還如此沒有禮貌。難道他就是想進來看看，店里是不是真的有一只狐貍？沒等我開口送客，他張嘴說：“小表姐說，你可厲害了，準能幫我寫好作文。”

“阿嚏——阿嚏——”不知道為什么，每次一聽到“作文”倆字，我就直打噴嚏，好似對這個詞語過敏一般。

他還想說“作文”倆字，我立刻阻止他繼續說下去。真想恭喜他，和大多數孩子一樣，他們有著相同的煩惱。據我所知，就沒幾個孩子真的喜歡寫作文嘛。

“我不能幫你寫好那個，但你可以從我這里買幾個詞語。”我拿腔拿調對他道。

“哦，那……買詞語貴嗎？”

“你有多少錢？”我打趣道。

“我有壓歲錢、零花錢、生日禮物錢，幫家里賣廢品的錢……”他掰起手指頭說了一大通，但我還是不知道他有多少錢。

不過，瞧得出，作文已經把他折磨得夠慘了。我突然想起來，賺小孩的錢，本老狐身上會不會掉毛呢？

“你購買一個短句就行了。”我慢條斯理地說。

“只要一個短句啊？”男孩吞了一口唾沫，也不知道他是聞到了烤魚的味道，還是想立刻得到這個短句。

裝句子的瓶子靠墻擺放著，有長方形、正方形、檸檬形、花蕾形等各種形狀，茄紫色、晚霞紅色、魚肚白色，各種顏色。

我取出一個緋紅色的圓錐形瓶子，里面沉睡著一株八爪魚形狀的小樹。

男孩怔怔地瞅著它：“這是什么？”

“熱愛生活。”

別看這個四字句又短又普通，威力卻無比大，既有氣吞山河之勢，又藏橫掃千軍之力。

“這句話，我聽老師講過。可這和寫作文有什么關系嗎？”

“阿嚏——阿嚏——當然有！比如，你寫作文得有感情、有感受。那感情和感受，從哪里來？”我氣呼呼地問他。

“從哪里來？”他雙眼亮閃閃地問我。

“當然是從生活中來嘛。”

貓取下魚，讓出暖爐。

我把“熱愛生活”倒在白瓷碗里，放在火爐上。很快，小木柴嗞嗞嗞地開始燃燒，在爐子的上方變成了一片云、一條魚、一朵花、一團霧……男孩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云啊、魚啊、花啊、霧啊，變成了一頭猛獸、一個豆莢、一座小山、一只大鳥。它們在男孩的面前千變萬化，像時間游走，山川河流匯聚，有鍋碗瓢盆聲，還有獸在叫、鳥在鳴。

男孩癡癡地看著，他開始和“熱愛生活”交流了。

片刻后，剛才發生的一切，變成了淡淡的一縷煙，消失了。男孩的雙眼變得很明亮。他帶著歡喜，看著埋頭吃魚的貓。

“這個四字短句有效期僅三天。”我提醒說，男孩詫異地回望了我一眼。

“剛才，它只是因為你需要它，才鉆進你心里去的，若要它留在你心中，則需要巨大的心靈能量。如果——”

“如果什么？”他急切地問。

“如果你能像這三天里一樣，去感受周遭一切，它自然會在你心里生根發芽。別說你想寫好作文——阿嚏——阿嚏——就是你想寫一部精彩的小說也不難。”

貓竟然已經吃光了整條烤魚，正愜意地舔著爪子。我吞咽了一口口水，瞪它一眼，指了指后院。貓伸伸懶腰，去后院取來一粒米給我，這個懶家伙。

我將這粒米舉到男孩面前，讓他用心看，用剛才那四個字給予他的力量看。他最初看到的僅僅是一粒米。但他和我一樣，很快就看到那粒米不見了，變成了一顆谷種。

谷種在育秧棚里發芽，長出了小秧苗，栽種進了清亮亮的水田里，開始抽穗、揚花，被陽光照耀，經風雨吹打，有鳥兒為它歌唱，有雷電轟鳴在它的頭頂。接下來，它變得金黃飽滿，被一雙大手收割，又在打谷機中翻滾脫殼，最后被裝進厚實的米袋里，放在了貨架上。

米還是那粒米，被我舉到了男孩的面前。他按著胸脯，怔怔地看著那粒米。只有真正熱愛生活的人，才能看到這粒米的一生，他剛才看到了。看到了，才能領會。

我們吃下的每一粒米，從來不僅僅是一粒米，我們也吃下了陽光雨露、鳥語花香和電閃雷鳴。

我又翻開桌上的書，找出一個“米”字，指給男孩看。

一個字，也從來不僅僅是一個字。字里藏著所有事物原始的樣貌。

我不知道如何寫好那啥，但是我知道，不熱愛生活，就不會擁有豐富而真摯的情感，就寫不好那啥。

男孩高高興興地走了，連那粒米也被他帶走了。

我和貓坐回到暖爐前，重新端來一盤魚，繼續烤著吃。風呼呼地吹過屋頂，我莫名想看看它的模樣，于是推開了窗。呼呼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