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靖(北京)
我的父親李倫,是我爺爺李克農的小兒子,他自幼便跟隨爺爺走南闖北,在戰火硝煙中經歷血與火的洗禮,迅速成長起來,最終由一名小八路成長為共和國中將,他的一生傳奇又精彩。作為女兒,我將父親的成長歷程記錄下來,以飱讀者。
我的父親李倫出生在白色恐怖籠罩下的1927 年。這年的4 月12日,蔣介石在上海發動反革命政變,瘋狂屠殺共產黨人。4 月18 日,安徽蕪湖的國民黨也開始對共產黨人進行血腥鎮壓。
這一天,馬家巷1 號的家里,突然響起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原來是警察局的顧問單志伊,他急匆匆地向我奶奶趙瑛通報了警察局已派人在抓捕他們的路上的消息。得知這個消息后,奶奶萬分著急,顧不上天黑路滑和懷有身孕,雇了一條小船,連夜冒著大雨,渡江到對岸的小王莊。上岸后,奶奶在泥濘的小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跑了4公里多,在這緊急關頭終于找到我爺爺李克農和阿英他們。這時的奶奶已經成了“落湯雞”,在通知爺爺后就暈倒在地。
爺爺他們迅速撤離到了安全的地方。敵人懸賞5 萬大洋抓捕李克農的計劃落空了。奶奶此時肚子里懷的就是我的父親李倫,所以后來有人說他在娘肚子里就參加了革命。
10 月,我父親出生了。爺爺輾轉到了上海,參加了中央特科。1930年,為掩護爺爺的身份,奶奶帶著3 歲的父親和8 歲的大伯李治到了上海,那時,爺爺已打入國民黨的無線電管理局任電訊股長。1931年4 月24 日,中央特科負責人顧順章被捕叛變,錢壯飛第一時間得到消息,通知了我爺爺,爺爺通過江蘇省委找到陳賡、周恩來,及時挽救了在上海的黨中央及黨的主要領導人。李克農、錢壯飛、胡底后來被周恩來譽為“龍潭三杰”。
此時的爺爺只顧轉移黨中央的機關和領導,卻沒顧上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幸虧奶奶及時接到一個通信員的通知,才帶著兩個孩子匆匆從后門離開。此后的十幾天里,他們流落街頭,露宿菜市場,每天只能買一個燒餅充饑。后來在街上碰到地下黨員宮喬巖并在其幫助下,才找到住處安頓下來,最終在中央的安排下,奶奶他們才回到蕪湖老家。離開上海前,爺爺在橋頭和家人見了一面,就奔赴蘇區了,這一別就是5年。我父親當時因為年紀小竟全然不知,直到爺爺去世后,他才知道自己當時也親歷了這一場驚心動魄的斗爭。
奶奶他們回到蕪湖后,由于爺爺是共產黨要犯,警察局、國民黨當局經常到家里騷擾,我的曾祖父也丟了海關的工作。到1937 年初,近6年的時間,我的奶奶帶著5個孩子還有公公婆婆一大家人,就靠著奶奶當小學教員的微薄收入和出租房屋的收入生活,經常借債度日,生活非常清苦。
1934 年的一天,家里突然收到爺爺從江西瑞金通過一家商號輾轉寄來的一封報平安的信。知道爺爺還活著,全家欣喜若狂。奶奶讓才上二年級的父親給爺爺寫一封信,這封信讓爺爺永生難忘:
“爸爸:我現在已經上小學了,在媽媽和姐姐哥哥督促下,認得不少字了,所以能給你寫信了。我們全家都很想念你,我更是如此,經常在夢中哭醒。別人的孩子都有爸爸攙著上學,給他們買紙買筆,而我們家窮,沒有錢買,只好用廢紙和筆頭,有些是姐姐哥哥用剩下的,有些還是在路上揀的。但我從不淘氣,讀書也用功,學習成績也好。請放心。”
爺爺接到小兒子這封信時,心里很難過,紅軍領導李濤、周興、劉志堅、劉少文等人看了這封信,也不禁掉下眼淚。1938年,在武漢八路軍辦事處,李濤見到我父親說:你就是那個寫信的男孩兒吧?我們都看了你的信,很感動,看到共產黨人為了革命拋家舍業,讓家人如此遭難,都傷心地流淚了。爺爺也在回信中深情地寫到“英雄氣短,兒女情長,思念家人之情你們可以想象得到的”。
1937 年,日本發動了全面的侵華戰爭,12月,南京淪陷前,爺爺安排好南京八路軍辦事處撤離的事后,最后一批和葉劍英、劉志堅、廖承志、童小鵬、袁超俊等人才撤離,他們分乘兩輛破舊小汽車經蕪湖、南昌去武漢。途經蕪湖時,爺爺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家,他回家敲門時,大姑李寧開門,一看門口站了一個“陌生人”,趕緊把門關上,跑回屋對曾祖父說:“爺爺,快躲起來,要賬的又來了!”曾祖父正想躲,聽到門外有人大聲喊“我是克農啊!”家里才趕快開門,全家喜出望外,爺爺見到了一家人,不禁淚流滿面。他只在家里待了一個多小時,就和家人告別,又踏上了征途。
1938年4月,爺爺把全家人都帶到武漢。到武漢后,爺爺將大姑李寧、大伯李治,二伯李力和一些烈士子弟一起護送去了延安。我父親因為年紀小,就留在爺爺身邊。那時爺爺兼管武漢八辦,工作很忙,沒有時間管我父親。由于父親當時年齡小,上不了學,就在辦事處樓上樓下玩,累了就在辦事處找地方睡覺,最多的是在童小鵬的床上睡覺。有一次,他睡到了李濤的床上,李濤開玩笑說他像日本鬼子一樣,到處侵略。后來葉劍英聽到了,就給他起了個外號“小日本”,這個外號辦事處的人都知道了,一直帶到桂林八辦。
1938 年,我父親和爺爺奶奶一起到了桂林八辦。但他那時只有11歲,沒地方上學,爺爺就讓他在辦事處當公務員,和戰士一起搞衛生,打開水,和勤務班的戰士住在一起。1939 年,父親正式成為一名八路軍小戰士,每個月可以領到一元津貼,他很高興,可以自己買零食和故事書了。后來,父親又被調到電臺學習報務,教員是劉澄清。之后擔任越南共產黨主席的胡志明當時也在辦事處工作,任文化教員,化名胡光,別人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父親因為上不了學,就經常跟著胡志明學識字、學唱歌、學文化。有一次胡志明給父親出主意:“小日本”這個名字不好聽,你要在墻報上登一個聲明,日本是侵略者,是壞人,不要讓大家叫你“小日本”。于是父親按照胡志明教的辦法寫了一個聲明貼在墻上,結果適得其反,大人們都哈哈大笑,“小日本”的名聲更大了。后來辦事處演活報劇,讓父親扮演日本兵,這回就成了真的“小日本”了。這個事也傳到重慶,到延安后,鄧穎超、廖承志、葉劍英等見到爺爺,還總是問你們家“小日本”怎么樣了。
1941 年,父親和爺爺奶奶一起到了延安。全家人在延安團聚了,還特意在爺爺住的窯洞前照了一張全家福。3月,中央組織部安排父親進了延安自然科學院預科班學習,1942年,自然科學院又合并到延安大學,成為延大中學部。父親的同學有很多是烈士子弟,如李鵬、彭士祿、林漢雄、黃毅成、戚元靖等。延安的生活非常艱苦,睡的土窯洞陰暗潮濕,無法洗澡,身上長滿了虱子,吃的是小米黑豆,鹽水煮菜,過年才吃一次肉。延安大生產運動后,生活有了改善。當時父親只有十三四歲,也參與了紡線,但是他總是紡不好,只好接受安排到垃圾堆里揀拾破布,洗干凈交給做鞋的同志。

1941 年,李倫和家人在延安窯洞前合影。左起:李治、趙瑛、李寧、李倫、李冰、李克農、李力
有一次,幾個孩子在棗園的家里聚會,為了一個政治問題爭論不休,誰也說服不了誰。正好鄧發也在,他讓我父親發言,大姑李寧說,他還不是黨員呢!鄧發說,那就讓黨外人士發言嘛!無意中的一句話,把父親封了個“黨外人士”。這句話不知怎么傳到毛主席的耳朵里了,一次,我二姑在棗園陪主席跳舞時,主席問她,你們家里那個“黨外人士”現在在哪里?于是這件事又成了大家的笑料,說李克農家里出了個“黨外人士”。爺爺聽到后,擔心我父親真把自己當成黨外人士,便鄭重嚴肅地對他說:“你是共產黨的兒子,是黨把你養大的,要聽黨的話,你走到哪里,哪里的黨組織就是你的父母。我和你既是父子關系,又是同志關系。你有什么事要去找黨的組織,你要靠黨,靠組織,靠自己,不要靠我。”父親將爺爺的話銘記在心,一生都沒有忘記。
1943 年底,16 歲的父親幾次向爺爺奶奶提出要上前方打仗,爺爺支持他的想法。經聶榮臻介紹,父親和三名同學奔赴清澗抗大總校二大隊報到,被分配在一隊。隊里學員大多是來自基層的干部,不少是立過戰功的,狼牙山五壯士之一葛振林就在這里學習。在抗大,父親接受了嚴格的軍事訓練,這對他幫助很大,讓他懂得了怎樣才能做一名合格的革命軍人。1944 年底,中央決定以八路軍炮兵團為基礎,成立延安炮兵學校,培養炮兵干部。父親從抗大轉到炮兵學校學習,成為我軍培養的第一批炮兵干部。1945 年初,父親在炮校加入了黨組織。抗戰勝利后,炮校大部分開赴東北,父親則留在晉西北,配屬晉綏野戰軍作戰。
1945 年10 月,晉綏野戰軍奉命向綏遠挺進,首戰田家鎮,即老涼城。我軍派了一門炮,一發炮彈就打開一個大缺口,步兵沖進去,大部分敵人被活捉,首戰告捷。我軍一路所向披靡,如入無人之境。在察素齊,炮兵上去只打了三發炮彈,就殲滅了大部分敵人,接著解放了畢科齊,直抵包頭城下。包頭一戰打得很艱苦,炮兵十幾發炮彈就在城墻上炸開了一個大豁口,但這時,突然一顆迫擊炮彈在距父親二三米的地方爆炸,炸聲如雷,彈片向斜上方飛去,面前一頭驢子被炸破了肚子,他卻安然無恙。參戰前,父親就和朱麟(朱德的侄子)悄悄約定,誰犧牲了就給對方家里報個信,結果大難不死撿回一條命。
1946 年2 月,父親在晉綏野戰軍司令部當參謀,后到晉察冀中央黨校學習。1946 年6 月,父親被調到張家口鐵路局,擔任了張家口車站的副站長,從此接觸了鐵路運輸的業務。在張家口工作期間,父親遇到延安時的老同學,如李鵬、黃毅成、何建文等人,他們在張家口高等工業學校學習。
1947 年春,父親又到華東野戰軍報到。陳毅司令員聽說是李克農的兒子,立即召見我父親,當時饒漱石、粟裕、陳士榘、唐亮等領導都在,特種兵縱隊司令員陳銳霆也在場。父親當即被分配至華野特種兵縱隊榴彈炮團一營任副營長,這時的父親還不到20歲。全團只有2個營、4個連,有16 門德國產的150 毫米榴彈炮,這種炮當時是中國性能最好的炮了。到華野不久,父親趕上了孟良崮戰役,后又參加了石家莊戰役。
在攻打元氏縣城時,部隊遭到地主還鄉團的頑強抵抗,我軍突擊隊被壓在一片凹地里,緊急要求炮火支援。父親當時在前沿陣地,他飛身跑回炮兵陣地,推開炮手,親自瞄準操炮,對準敵突破口,連打兩發,全部命中,步兵部隊連聲叫好。此后,父親到西柏坡中央社會部看望父母。在得知兒子的戰場表現后,爺爺告誡他:作戰光靠勇敢不夠,還要多學知識,增長智慧,要有勇有謀。
1948 年秋,父親參加了濟南戰役、淮海戰役,1949年1月又參加了渡江戰役和解放上海、舟山的戰役。渡江戰役中,父親的炮兵營配屬給二十軍,掩護部隊渡江。部隊準備4月21日晚渡江,上午10時,突然有兩艘軍艦向我方駛來,眼看要駛入我火力圈,但看不清掛的是什么旗。父親在指揮所親眼看到,如此龐然大物侵犯我國水域,怒從心起。他來不及請示,果斷下令:“打!打!”炮兵營連發70 多枚炮彈,20 多枚命中。可惜當時沒有穿甲彈,不能打穿甲板。來艦也猛烈還擊,我方工事被打壞,3人負傷。兩艘軍艦見勢不妙,連忙逃跑了。后來從國民黨的報紙上得知,被打的是英國的“倫敦”號巡洋艦和“黑天鵝”號護衛艦。英國的“紫石英”號在三江也遭到我炮三團阻擊。渡江戰役勝利,我軍占領了南京,攻進了總統府,我父親也沖進了蔣介石的辦公室。
5月27日攻占上海,走進上海十里洋場,我父親看著花花世界感慨萬千:早年曾經兩次到上海,是在白色恐怖中為掩護爺爺的地下工作,今天我們親手埋葬了蔣家王朝,無產階級勞動人民站起來了,當家做主人!7月底,父親奉命帶部隊到寧波,參加了解放舟山群島的戰役。由于在渡江戰役和舟山群島戰役中,父親指揮有序、組織有力,勇于帶頭、團結群眾,忘我工作,全營軍人代表大會一致為他向上請功,父親最終被評為戰斗模范、工作模范,并經特縱政治部審核批準榮立一等功。由于連續作戰,父親沒時間給家里寫信,爺爺奶奶很著急。有一次,爺爺遇到粟裕,問起李倫的情況,說你不要瞞著我,這孩子還在不在了?怎么好幾個月沒來信?粟裕一愣,馬上回去查,得知父親還活著,就讓陳銳霆批評他為什么不給家里寫信。父親這才趕緊給家里寫了一封信報平安,后來父親也一直保留著爺爺奶奶給他的回信。
新中國成立后,父親回到了北京的爺爺奶奶身邊。1950 年11 月,我的父親與母親結婚。因為是家中最后一個子女結婚,爺爺格外重視,用他在蘇聯考察時省下的零花錢,操辦了婚宴,參加婚宴的有滕代遠夫婦、劉志堅夫婦、羅青長夫婦、王少春夫婦、鄒大鵬夫婦、王冶秋夫婦等。爺爺在致辭時,想起往事不禁淚流滿面,他邊流淚邊說,自己參加革命后,家中生活重擔全靠妻子承擔,他沒有管過子女,沒有盡到做父親的責任。奶奶勸爺爺不要說了,已經過去了。這場景讓在座的人無不動容,深受感動。

20 世紀50 年代,作者李靖與父親李倫合影

1985年,李倫在唐古拉山口留影
1950年10月,抗美援朝戰爭爆發。1951年11月,父親接到通知,馬上要去朝鮮戰場,到前方運輸司令部商談軍用物資運輸問題。他只在醫院隔著玻璃窗看了一眼妻子和剛出生一天的女兒,即出發去了前線。
父親從1950 年起就走上了軍事交通戰線,與軍交工作結下了不解之緣,在這個系統干了近40 年。他熱愛這項事業,為軍事交通事業付出了大半生的心血。從東北到西南,從新疆到西藏,從高原到海島,他跑遍了每一個軍交系統的站點。父親親身參與和組織了軍事交通領域的一系列重要事件、重大活動,為軍事交通工作的正規化、現代化建設作出了重要貢獻。
1986 年,父親被任命為解放軍后勤學院院長,1988年9月,被授予中將軍銜。
1989 年,父親又被調往總后勤部擔任副部長。
1993 年,父親從領導崗位退下來,擔任了八屆人大常務委員會委員和財經委委員。
2018 年,已91 歲高齡的父親生病住院。在住院后期,他時而清醒、時而糊涂,但他始終不忘記黨組織,多次自己寫信:我是原總后副部長李倫,我有事想找組織,請轉吿……這就是一個共產黨的兒子在生命最后時刻的真情流露!
在80 年的革命生涯中,父親始終牢記爺爺的囑托:你是共產黨的兒子,是黨把你培養大,要聽黨的話,要靠組織,不要靠我。
2019 年6 月,親愛的父親永遠離開了我們。父親和人民軍隊同齡。在這建軍96 周年的今天,作為革命軍人的后代,我們更加懷念我們的前輩,懷念為中國革命犧牲的英烈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