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發貴
(江蘇南京210000)
家訓是親代對子代的親親教誨,事關門風家道,在中國古代備受重視,歷史上的家訓也可謂汗牛充棟。明清之際朱柏廬撰寫的《治家格言》,可謂別具一格,聲名卓著,堪稱傳統家乘文化的典范和精華。
一
朱柏廬(1627-1698),本名朱用純,江蘇昆山人,與徐枋、楊無咎稱“吳中三高士”。其父朱集璜為明末諸生,清順治二年(1645)參與抗擊清軍,堅守昆山城,城破,投河自盡。其時母親有身孕,兩個弟弟又尚幼小,弱冠之年的朱用純,悲憤不已,為家人計,忍辱堅韌,自稱“潛蹤息影,甘自廢敗”;因感懷晉代王裒攀柏哀父之義,故自號曰“柏廬”。父亡而絕念功名,拒絕出仕清朝,康熙年間堅辭“博學鴻詞”之薦,后又堅拒地方官舉薦“鄉飲大賓”。終生以教書、著書為業,有《刪補易經蒙引》《四書講義》《勸言》《恥耕堂詩文集》《愧訥集》和《毋欺錄》等多種著述存世。
《治家格言》是一篇頗為傳奇而特別的文字。說它傳奇,是因為初刻時未署作者名,加之時人尊稱之為“朱子”,于是徑名為朱子格言,如著名的林則徐就稱之為“朱夫子治家格言”。后在輾轉翻錄時,遂將此“朱夫子”與朱子(熹)相混淆,歷史上有一段時間朱柏廬的《治家格言》一直襲名朱熹的《朱子家訓》而稱作《紫陽朱子家訓》(朱熹別號紫陽)。這種誤會,即使在今天還時而發生。
說它特別,一是因為它篇幅很短,總共524個字。雖然不能說它是最短的家訓,但也肯定是很精煉的,如著名的《顏氏家訓》就長過萬言。二是因為它雖然篇章短小,但影響卻巨大,傳播甚廣,清至民國年間,它是童蒙必讀課本之一,還是整個社會關注的文字。清儒戴翊清形容說它“久傳海內,婦孺皆知”;嚴可均則稱“江淮以南皆懸之壁,稱《朱子家訓》,蓋尊之若考亭(朱熹別號)焉”。史載禁煙英雄、清代名臣林則徐就愛讀《治家格言》,并抄錄其中的“讀書志在圣賢,為官心存君國”以自期自勉。三是它傳播的載體豐富多樣,除紙本外,還有刻石、木雕、書法帖本等等,史稱“《治家格言》之流行,注者、書者不知凡幾。”四是乾隆年間,鑒于其有益于修身齊家和世道人心,朝廷還下令將它譯成了滿文,成為跨語種的家訓讀本。五是其價值倍受推崇,如贊許它“語雖淺近,意卻精深,與孔孟之書實無歧異,學者讀而守之,亦可寡過”;還有形容它“可謂物理人情之朗鑒,昏衢黑夜之清燈”;甚至高度美譽它有與“六經、四書并存不朽”的意義。這些都生動說明了《治家格言》廣受社會歡迎的情形。
二
《治家格言》之所以如此受歡迎,與其表達形式和風格密切相關。格言全篇以駢文體寫作,句式和字數相偶,聲韻相押,平仄對仗,似如對聯,讀來朗朗上口。如“祖宗雖遠,祭祀不可不誠;子孫雖愚,經書不可不讀。”又如:“器具質而潔,瓦缶勝金玉;飲食約而精,園蔬愈珍饈。”再如:“黎明即起,灑掃庭除,要內外整潔;既昏便息,關鎖門戶,必親自檢點。”上句與下句之間,字數相等,語氣相似,韻腳相契,讀來流暢而鏗鏘,娓娓而抑揚。
其次,《治家格言》充滿了市井生活氣息,通篇講的都是柴米油鹽、人情世故,關注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有著顯著的人間性。難怪前人說它“道家常,說閑話,明白淺顯,委曲詳盡,婦人孺子易曉”。
它從居家日常的清早開門講起,一一敘及檢點家中平安,如何待客,如何家人相處,如何婚姻有禮,如何與人相處,如何勤儉理財,如何修身養性,如何讀書進取,最后道及“國課早完”,圓滿履行人在家庭里的“親親”義務和家庭外的對國家、社會的責任。如“黎明即起,灑掃庭除,要內外整潔。既昏便息,關鎖門戶,必親自檢點”,是強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順應自然,而且突出田地要精耕,家園也要用心打理。又如:“自奉必須儉約,宴客切勿留連。器具質而潔,瓦缶勝金玉。飲食約而精,園蔬愈珍饈”,是講明生活應節儉,待客重在真誠有禮而不在于浮華排場,樸素簡約是正道。又如:“嫁女擇佳婿,毋索重聘;娶婦求淑女,毋計厚奩。”這是鮮明的拒絕財婚,重視婚姻乃結兩姓之好的人倫本質,也是讓婚姻回歸禮樂文明的本義。再如:“見富貴而生諂容者,最可恥;見貧窮而作驕態者,賤莫甚。”這是作者宣示的一種平常生活倫理,它鮮明地反對嫌貧愛富,強調看待財富應有一顆平常心,更是主張見利思義,暗示應注重財富背后的人的價值。總之,諸如此類的待人接物,家長里短,善惡辨識,《治家格言》均如老友談心一樣細致入微。
鎮江新區姚橋鎮儒里村朱氏宗祠(吳倩 提供)
再次,《治家格言》中有不少名論,言近旨遠,過目難忘。家訓雖多為親親之教,以淺顯文字,說明白事理,以易知易行。但歷史上不少家訓,因作者本人的學養深厚,悟出生活真諦,揭示人生真理,留下很多警句讜論。如東漢馬援《誡兄子嚴敦書》中的“吾欲汝曹聞人過失,如聞父母之名,耳可得聞,口不可得言也”;又如北宋司馬光在《訓儉示康》中的“夫儉則寡欲,君子寡欲,則不役于物,可以直道而行;小人寡欲,則能謹身節用,遠罪豐家”。《治家格言》雖“道家常”,但卻深揭人生哲理,切中生活肯綮,篇中有許多令人回味的名言。
如“祖宗雖遠,祭祀不可不誠;子孫雖愚,經書不可不讀。”前半句講的是慎終追遠,要求始終牢記先人的恩德,在懷念與追憶中明白生生不息的道理,以及賡續前人的光榮和功績的使命與責任。這也是儒家非常重視的孝道,《論語·學而》篇就有“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的說法。后半句則強調讀書的絕對性,不論是智還是愚,讀書都是無條件的,而且要讀經典,即“經書”。這充分體現了古代社會耕讀傳家的深厚文化傳統。
又如“乖僻自是,悔誤必多;頹惰自甘,家道難成。”這是講的修身和齊家的道理。“乖僻自是,悔誤必多”揭示人生必守大道常理,不能壅蔽自是,更不應固步自封,超越一己之小天地,揚棄唯我之中心,而應知禮合眾,有情有義,在融入社會中更好地實現自己,從而少掛礙,少悔誤,多愉悅。“頹惰自甘,家道難成”,則是揭明勤勉興家的道理,家道中興在人為,古人講“自作孽,不可活”,如果頹敗懶惰,自甘沉淪,自己都無可救藥,更遑論齊家興業了。這一觀念即使在今天看來也仍然是積極和有啟迪意義的。又如“善欲人見,不是真善;惡恐人知,便是大惡”,這句話道出了道德實踐的一個真諦。根據儒家的看法,行善是人的內在需要,用孔子的話說是“為己”,即自己成就自己的行為,而不是“為人”,即表演性的、做給別人看的。如果做好事是為博取關注,那實質上是將行善當作手段而不是目的,內含著功利的目的,夾雜著私念物欲,不僅不純粹,更談不上道德了。因此,真善本身就是目的,是不需要“人見”的。而常理上做壞事是怕人知的,因為會受到譴責或懲罰,故所為之惡越大,則恐懼越深,則越會想方設法來遮掩。這類經驗常談,道出人生道理,顯示出朱柏廬對世情的洞悉。
又如“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文字極淺明,所及雖然都是談的物,或谷物、或絲麻,但其間卻流露出一種普遍而超越的愛物之心與感恩之情,既是珍惜物力,更是敬重人力,尤其是禮敬勞動者;顯示出一種民胞物與、和天地同懷的高尚境界。又如“讀書志在圣賢,非徒科第;為官心存君國,豈計身家。”這句話廣受古往今來讀書人青睞和追捧,很多名流或抄書,或誦吟。語雖白話,意卻莊重深切,鮮明地以“圣賢”超越“科第”,以“君國”超越“身家”,這種價值取向,體現了中國文化中深深的“內圣外王”情結,即學者治學,非關一己外在功名,而應是明理“成人”,在于“如舜而已”的成賢慕圣;讀書做官非求一己利祿,非意在飛黃騰達,而應心系天下安危。其根本旨意,誠如孟子所謂“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顯然,這句話揭示出了古代士人取舍進退之際,安身立命的根本問題,自然備受關切。
由上可見,《治家格言》的生動易讀,親切日常,以及直指人生與世情真諦的警句名論,使其成為不同凡響的通俗讀本,其海內流布,且常見“懸之壁”,自是理有當然。
三
《治家格言》深受歡迎,還在于它富含思想性,宣揚敦厚家風,仁道精神,質樸風氣和低調謙讓的理念,洋溢著一種積極向上的生活情懷。
首先,注重“家門和順”,以親情涵潤家風。“家門和順,雖饔飧不繼,亦有余歡”,文中“和順”,就是強調家的溫馨親情。在朱柏廬看來,家中固有倫理秩序之分,大小長幼之別,但必然是“恩掩義”,即首重“親親”之情,和睦敦厚,是治家的根本,而刻薄寡恩,是敗家的要因:“刻薄成家,理無久享;倫常乖舛,立見消亡。兄弟叔侄,須分多潤寡;長幼內外,宜辭嚴法肅。聽婦言,乖骨肉,豈是丈夫;重資財,薄父母,不成人子。”所謂“刻薄成家,理無久享”揭示了家的生命在于親親之和,而親情的消失必然導致家的消亡。
其次,倡導仁愛,主張對人對事多懷惻隱之心。“人有喜慶,不可生妒忌心;人有禍患,不可生喜幸心。”語氣諄諄,而語意則是視人如己的仁義。格言中還特別強調要善待社會底層的窮苦之人。“與肩挑貿易,毋占便宜;見貧苦親鄰,須加溫恤。”這是要求對拼體力、灑汗水的勞作者,應多體恤同情,不能欺負他們,讓他們吃虧;而對窮苦的鄉鄰,則應以同理心溫情相待,時加赒濟。朱柏廬認為,這些都是積德的仁愛之舉和仁愛之心,“積德亦隨在可為,不必有待。假如人見蟻子入水、飛蟲投網,便可救之。此救之之心,不待人教之也。又如人見乞人哀叫,輒與之錢,或與之殘羹剩飯。此與之之心,亦不待人教之也。即此便是德,即此日漸做去,便是積……如隱人之過,成人之善;又如啟蟄不殺,方長不折。步步是德,步步可積。”(朱柏廬《勸言·積德》)顯然,《治家格言》融入了傳統儒家的仁愛精神,并將其細化到居家日常生活中。
其三,于勤儉敘述得細致而生動。如“黎明即起,灑掃庭除,要內外整潔;既昏便息,關鎖門戶,必親自檢點。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起得早,家中收拾得井井有條,字里行間透現出一種打拼的勤奮氣象,一種要靠自身努力來創造生活的向上精神,像“居身務期質樸,訓子要有義方。勿貪意外之財,莫飲過量之酒”則更為直白地表達了這一點。重勤則必重儉,在儉樸方面,格言更是著意強調。如“自奉必須儉約,宴客切勿留連。器具質而潔,瓦缶勝金玉;飲食約而精,園蔬愈珍饈。勿營華屋,勿謀良田。”這是要求平時居家節制而理性的生活,人情往來重情義而不是圖浮華,其內在的精神還是崇尚質樸。前面作為名言引述過的“一粥一飯”“半絲半縷”,具體而形象地顯示了對生活應抱有的感恩之心,突出地表達了珍惜和愛護資源的覺悟,這是一種很高的儉樸境界。
最后,崇尚低調謙讓。在待人接物方面,《治家格言》主張低調謙抑,力行忠恕之道,退己尊人。“施惠無念,受恩莫忘。凡事當留余地,得意不宜再往。”這是要求與人交往時,超越自我中心,尊重他人,關切他人的感受;遇事時,更應理性三思,謙退禮讓,“輕聽發言,安知非人之譖愬,當忍耐三思;因事相爭,安知非我之不是,須平心再想。”可能一生顛沛流離、頗遭險難的經歷,使得朱柏廬小心處世,力戒家人傲物肆志,并著意宣揚傳統文化中“德莫若讓”的理念,努力培育謙謙家風,形成克讓溫良的氣象。這種家風和氣象,浹洽于忠厚傳家久的古訓,自然易獲民眾的認同與接受。
中國古代燦若繁星的家訓中,《治家格言》別有其亮麗之處。前人喻之為“與六經、四書并存不朽”,雖不無過譽,但它“語平易而切至”,好讀而好懂,怡情而潤心,卻是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