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云翱 費和平
(南京大學文化與自然遺產研究所,江蘇 南京 210033)
無錫惠山祠堂群是中國人文意識與江南自然山水交融合一的佳作,在近兩千年的傳承中發展、演變為具有標本和典范意義的高度凝聚著中華儒家“血緣親族倫理”精神的文化遺產體系。它以太湖、長江、大運河及無錫古城為宏大依托,以惠山、錫山和其下的惠山浜、龍頭河及各類天然泉澗為自然載體,在相對有限的空間范圍內,保存了其成熟與鼎盛時期的118座祠堂,乃現今中國罕有的集中展示中國傳統“血緣親族倫理”文化觀念的祭祀性和紀念性歷史建筑群落和文化景觀。它經歷了10世紀以前的奠基與初創期、11—17世紀上半葉的躍進與成型期,在17世紀下半葉至20世紀初達到成熟與鼎盛,自民國以后,一直處在不斷的認知、傳承、變革之中。
在中國各地的祠堂群中,惠山祠堂群包含的祠堂數量冠絕海內,且空間結構完整而真實,在展示中國傳統“血緣親族倫理”觀念歷史方面的力量無可匹敵。作為這一觀念最龐大、最集中、最顯赫、最具文化統攝力與包容性,也是最給人們帶來文化震撼力、最有意蘊和最鮮活的文化符號與載體,其文化價值不可估量。它是居住于江南無錫地區的歷代文化精英和普羅大眾在千百年的歷史風雨中,共同秉承“敦宗睦族”“敬天法祖”“道法先賢”“天人合一”“寄情山水”等中國傳統倫理、生活理念和審美情趣,依托長江之南、太湖之濱、無錫城外、惠山腳下、大運河畔這一獨特的空間區位與江南山水的自然風情,在古代和近代建祠造園藝術及江南精巧技術傳統的背景下,持續性、自然性和創造性地演繹出堪稱典范,具有高度倫理性、象征性、宗教性的精神空間與文化模式。
這種空間與模式在功能上以祭祀、紀念、感恩先祖或先賢為核心,融匯其他各種功能(如敬畏自然、保存記憶、文化教育、會友游憩等),與西方功能相對單一的宗教性空間或教堂形成文化特性上的對比。面對15 世紀以來的民族矛盾、社會危機、市場興起、城市擴展等問題,如何延續民族、家族的傳統與信仰?明清時期中國江南無錫城內外的文化精英與一般民眾持續創造出惠山祠堂群空間與模式,試圖予以應對并持續而深遠地影響后世。
無錫惠山祠堂群是中國傳統儒家“血緣親族倫理”文化現存最集中、最龐大、最具典范性和最具景觀震撼力的空間與載體,是近世江南民眾曾經成功應對各種危機和問題并且試圖加以解決的文化范例,具有重要的歷史、文化、社會、情感等現代認知價值。
古代中華國家文明是“家國一體”式文明。考古學證明,至少從夏代開始,在治國場所,國王的“宮殿”與先王的“太廟”就是左右對置。西周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秦開始“朕即天下”。這種“家國一體”的文明理念與功能布局一直延續到清代,時間長達4000年以上。與此同時,以統治者為中心的“國史”編寫形成傳統,此即以聞名中外的“二十五史”為代表。
這樣的國家文明理念在民間則是族群聚居與祠堂的同構。與此同時,以族中男性為主的家譜編寫形成文化傳統。國有國學、國法、國旨,家有家學、家規、家訓。《左傳·莊公二十八年》說:“凡邑有宗廟先君之主曰都,無曰邑。”著名考古學家劉慶柱先生提出:祭祀性建筑遺址在世界許多地方的史前時期已經存在,這些遺址的祭祀對象不盡相同,有自然神、圖騰,也有祭祀者的祖先。在已考古發現的中國史前時代與祖先崇拜有關的遺存,大多被發現于墓地,多與祭祀逝者有關。這可能反映了中華文明對祖先祭祀超過了對自然神和圖騰祭祀的重視程度。歷史文獻記載,王國時代都城宮室建設“宗廟為先”,這說明了當時人們對于宗廟的重視。在東西方古代文化中,尤其在祭祀活動方面,中國古代突出祖先崇拜、宗廟祭祀,西方古代重視神廟祭祀,這是東西古代文化的重要區別之一。
歷經滄桑的唐宋石經幢矗立在惠山寺山門前(無錫市檔案史志館 提供)
宗廟有著比宮殿更為悠久的歷史,在文明形成、國家出現之前,宗廟已在前國家形態中發揮著作用,而且隨著文明化進程的推進,“家天下”到來,宗廟的作用越來越突出。劉慶柱先生指出:文明形成、國家出現之后,都城宮殿與宗廟同為“王國時代”中國古代國家“家國一體政治”的物化載體。根據考古發現與研究,學術界一般認為屬于都城宗廟建筑遺址的有二里頭遺址第二號建筑遺址,偃師商城宮城的第四、五號建筑基址,周原遺址的云塘和齊鎮建筑基址,雍城馬家莊第一號建筑基址,漢長安城南郊禮制建筑遺址,南宋臨安太廟遺址等。當然見于古代文獻記載的都城宗廟數量就更多。
封建社會最高統治者是以“血緣政治”為據,繼承、維系其在國家中的最高統治者的地位,這就需要由宗廟體現其“血緣政治”功能,作為同一王朝的皇帝必須一代一代的傳承,必須在都城之中建造和保留宗廟,確立其在國家地位中的政治合法性。事實上,在古代中國集體主義文化傳統的社會中,生存于世的每個家族及每個社會個體成員的合法性同樣也來自祠堂及相關的家譜等的維系。同時,在專制皇權時代和不時產生的民族沖突背景下,人們在很大程度上是依靠家族的力量而求生存和發展。古代中國的“家國一體”既是文化傳統,也是生民面對社會現實的生存訴求。
祠堂是祭祀祖宗或先賢的廟堂,主要被用來強化宗族的認同和族內的凝聚力,通過集體性與象征性的祭祀儀式,利用合族祭祀、家訓族規等形式,從精神上教化族人和凝聚族眾,具有典型的傳統儒家文化的特征。
惠山祠堂群在不足30公頃范圍內,擁有和分布著118處唐宋至明清的祠堂,總計有80多個姓氏的廟祠,根據祭祀對象和性質的不同,主要分為先賢祠、忠孝節義祠、宗祠、神祠、墓祠、會館祠、行會祠等7類。這7類又大致可分為兩大類,即祭祀祖先的宗祠、墓祠、先賢祠和祭祀英賢或者神化的忠孝節義祠、神祠、會館祠和行會祠。總體上體現了忠孝節義的儒家文化價值觀,但是也有反映道教和佛教文化內涵的祠堂。
惠山寺始建于南朝,山門前現存的唐代和宋代的兩座經幢是現今無錫地區保存最為完好且年代最為久遠的佛教石刻藝術遺珍,寺中今有宋代金蓮橋一座,乃惠山寺悠久歷史的見證。惠山寺最盛時為南朝和唐代,一千多年來創造了深厚的佛教文化積淀,在江南地區有著重要的地位和影響,是傳衍至今的博大精深的佛教文化護佑祠堂群的見證。
玉泉觀始建于元代,是中國本土宗教道教在江南地區的重要廟觀,它得名于觀內的方、圓二泉。二泉,一方一圓,象征著天圓地方,是中國古代對天地宇宙的哲學性認識,是對“天人合一”的哲學理念的注解和符號化表達。道教作為中國土生土長的宗教,是基于中國古老的哲學體系而產生,至今仍有廣泛的影響力和生命力。惠山方、圓二泉與道教在哲學上具有天然的契合,見證了元代以來道教文化伴隨著惠山祠堂群文化成長的歷史進程。佛教文化的超度、因果報應及道教文化的道法自然、守正歸元,與儒家祠堂文化的本質具有內在的契合性,它們共同成就了惠山祠堂群的不朽魅力。
曾被日本著名指揮家小澤征爾稱為“要下跪去聆聽的”世界著名樂曲《二泉映月》,是惠山祠堂群孕育出來的音樂奇葩,是一首由中國傳統樂器二胡來演繹的音樂經典,如泣如訴的旋律,飽含深情,動人心弦,催人淚下,是作者一生坎坷命運的寫照和對生命體驗的拷問。惠山祠堂群為《二泉映月》的誕生提供了創作場所和靈感來源。作者華彥鈞原是一名道士,精通中國道教音樂和民族樂器。青年時代雙目失明,飽嘗人間冷暖。惠山道教宮觀“玉泉觀”內方、圓二泉的文化意涵、道法自然和人生滄桑是他創作靈感的直接來源,而惠山祠堂群景觀區悠遠的佛、道文化和無處不在的儒學傳統及情感世界給他以超驗的感悟力和生命體驗,從而成就了《二泉映月》這一中國和國際音樂史上的不朽名作。
惠山祠堂群是一處具有千年積淀的文化生命體,在不斷流淌的歷史長河中,以自身豐富的文化積淀催生出無數文化新因。儒、釋、道文化在此交匯融合,以祠堂、梵宮、道觀為載體的三教匯流反映了古代中國人全部的智慧和知識體系。《二泉映月》的華彩樂章從這里誕生,泉、茶、酒文化源遠流長,惠山廟會興盛至今,泥人藝術精彩絕倫。
惠山祠堂群文化遺產是展示中國傳統儒家倫理和古代江南人生存智慧與方式的稀缺范本,具有典型的多元共生性和豐富鮮明的東方文化特色,集中見證了中華民族的精神特質、價值取向、性格品質、審美情趣、生存智慧,是中國人協調天、地、人、神和融匯古今文脈的經典之作,其倡導的天人合一、感恩報德的人生理念內蘊了永恒的文化價值。
無錫惠山祠堂群是人們心目中列祖列宗神靈所在的圣地,所依托的惠山山脈逶迤磅礴,惠峰九曲,宛若游龍,人稱“金冠帔被”。惠山外有軍嶂、舜柯等群山環抱,在風水上被認為具有“來龍束氣”之勢,所以清代乾隆皇帝認為惠山是“江南第一山”。惠山之東峰錫山,古代風水家稱之為無錫風水形勢之主山,錫山正位于惠山祠堂群之南。諸山皆層巒疊嶂,花木繁茂,郁郁蔥蔥,蔚為壯觀。
惠山祠堂群南面三萬六千頃之太湖,廣納浩氣,原有古芙蓉湖位于其東,周方一萬五千頃,紫氣東來,氣勢宏偉,匯入長江,奔流入海。這樣的風水形勢使得惠山祠堂群所在的空間具有依山望水、負陰抱陽、前案后靠、背枕龍脈、人地興旺之氣勢,景觀區內牌坊上所刻“巖壑夔龍”“人杰地靈”正是對這里風水形勢的高度概括和生動寫照。
惠山腳下的寺塘涇(金石聲 提供)
在這種獨特的江南地理背景之下,惠山祠堂群與無錫古城西、東相望,無錫城西門外大道直通祠堂群所在的“直街”,使城區現實的“生活空間”和惠山對先人的“祭祀空間”形成既相互分離又相互統一的“俗圣同構”的空間布局。此外,在無錫城區和惠山祠堂群之間還有河道水網相通,北經無錫可入長江,南去太湖可達杭、嘉一帶,使祠堂群與無錫城內外發達的江南運河體系相關聯,血脈貫通。祠堂群東面的古運河中有砥流千余年的“黃埠墩”,號稱無錫之“天關”;南面梁溪河中又有蒼茫屹立的“太保墩”,被稱為無錫之“地軸”,天地定位,協古宜今,以祭拜先祖先賢、感恩天地為主要目標的惠山祠堂群從而擁有了優越的風水形勝。
國家祭祀的天壇、太廟等均受儒家思想的制約,嚴格按照左祖右社、強化中軸、面南為尊、講求尊卑和等級秩序等一系列傳統規制而布置,體現了高度嚴肅的禮儀空間特征。孔廟同樣是帶有官方色彩的祭祖空間,其布局規整、講求嚴格的禮儀尊卑關系。徽州祠堂分為總祠、宗祠、分祠、支祠、家祠,這些祠堂都與族群住宅結合在一起,也有明確的軸線,左右對稱、主次分明、高門深宅、房舍內向、外觀封閉,體現出皖南古村落的建設布局受到宗族信仰和禮儀規范的共同約束,進而形成了一種高度嚴肅、中軸對稱、禮范國典的建筑形態,是中國傳統的封建思想和家族觀念的體現。
與它們相比,惠山祠堂群在中國傳統禮制的基礎上運用規整與自由相結合的表達手法,同時它在衍生的過程中受到了儒、釋、道等多元文化的共同給養,極大地豐富了祠堂的表現形式,在總體布局上,講求祠堂與山水景觀的互相協調共生,不求規整而是講求自然和有機生長,呈現出更多的江南文化秉性與特色。其他江南地區的祠堂,雖與惠山祠堂群誕生在同樣經濟、文化背景之下,特征卻更多地表現在依血緣關系而建,沒有聚集眾多的名望大家之祠和各類不同功能類型的祠堂。
惠山祠堂群出現的天地人合一、儒道釋匯同、圣雅俗共存等表現形式,在中國及江南地區祠堂中獨具特色,其祭祀對象所包含的范圍之廣也屬罕見,如祭祀血緣先祖、人格化的神仙、忠烈之士、道德和術業楷模、有理想人格的先賢等,充分表達了人們在惠山祠堂群所寄托的匯聚家國先賢、感恩天地萬物的終極精神和包容智慧。
人無情則不立。古代中國人特別重情,有關歷史、文學作品甚多。惠山祠堂群同樣展現了這一文化特點。如錢武肅王祠是祭祀五代十國時期吳越國國君錢镠的祠堂。無錫在歷史上曾屬吳越國地,建祠紀念開拓者錢镠,表達了對先人永遠的懷念祭奠之情。
神祠的祭祀對象大多是神化后的歷史人物,這些人物生前均是中國傳統道德倫理評價體系下的典范,死后被賦予神話色彩,成為人格化的神,并建祠祭祀。神祠見證了中國人對超越現實的真善美的永久思慕和追求及緬懷先賢的情懷。如“陸子祠”祭祀和紀念“茶圣”陸羽,見證了古代中國人的生活情趣及其對有社會貢獻的歷史人物的崇敬和景仰。
先賢祠在惠山祠堂群中獨具一格。如范文正公祠是祭祀和紀念北宋時期著名政治家、思想家、文學家范仲淹的祠堂。作為中國傳統的儒家知識分子的杰出代表,他以“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名言與人格流芳百世。該祠堂見證了祠堂建造者對超越個體的博大的家國情懷的高度認同。大約初建于東漢的春申君祠同樣寄托著江南人對開辟江南之先賢的感懷之情。
忠孝祠在惠山祠堂群中也比較常見。“忠”“孝”是中國古代政治、倫理思想和個體感情的兩個重要范疇,是維系整個中國傳統文化的倫理和情感支柱。在全世界,除了受中國影響的東亞文化外,“孝”這一概念在其他國家的文化中是沒有的。盡管包括西方國家在內的世界其他國家的倫理文化也講關愛父母、贍養父母,但沒有將其納入如同中國這樣的包含諸多道德內涵和社會規范的孝文化體系中。在中國儒家看來,“孝”是基于最基本的親子關系的自然事實而形成的情感道德,它既包含了尊祖敬宗、報本返初等自然親情,也包含了接續家族血脈、延續生命的社會責任,更包含了善事父母、養老送終的倫理要求和人生真情。
華孝子祠是惠山祠堂群中孝行祠堂的代表,是為紀念東晉時期的孝子華寶而建,作為中國歷史上孝子的代表之一,華寶是中國孝文化中具有典型意義的人物。華孝子祠還是目前基本可以認定的惠山祠堂群中最早建造的祠堂之一。可見,惠山祠堂群開始出現的時候,就有強烈的感情寄托。
惠山山脈連綿起伏,山麓118座祠堂建筑矗立互望,構成顯著特色的祠堂群落,其間的江南名園“寄暢園”、古寺寶塔、亭臺樓閣、橋涵堤岸、書院道觀、碑刻楹聯、泉水溪流與天然山水景觀渾然天成,天、地、人藝術化地融為一體,一系列自然與人文景觀的深刻內涵與審美特征交錯其間,激發起人們感懷先人、寄情山水、體悟人生的美好情懷。
惠山祠堂群建筑布局和營建手法,體現了特有的以園入祠、詩畫入園的建筑理念,別具一格、匠心獨運的“園林化祠堂”比比皆是。
祠堂本身與園林藝術結合,一改中國傳統祠堂嚴肅固化的模式,在莊重的空間內賦予其靈動的體量、空間縱深及營造藝術,詩性與肅穆俱備,擺脫了舊有祠堂模式的傳統窠臼,展現了江南祠堂的獨特審美精神,從而能給祭祀者提供更為豐富、深刻和自然的心性體驗。兼具賞游功能的祠堂摒棄了“此岸”與“彼岸”的對立,以高超的智慧來調和過去與現在、物質與精神、死者與生者,從而使祭祀者能夠平衡和諧地“慎終追遠”,獲得更為超然的體驗去面對生活、面對人生、面對社會、面對未來。
在惠山祠堂群中融匯了中國幾乎所有特色性的傳統文化,包括經典的儒學孝道文化、佛家超度文化、道家神祇文化以及世俗生活文化、公益慈善文化、大眾廟會文化、園林審美文化、祠堂群特殊群體—祠丁創造的“泥人”文化、內涵豐富的石刻文化以及精巧的江南建筑文化等,它們都因惠山祠堂群而融匯、發育、整合、延展、共生。
作為多元文化美美與共的物象與精神表現載體,惠山祠堂群在江南太湖之濱的無錫惠山腳下,形成了持續生存、垂范恒久、豐富多彩、共榮共存的祠堂文化群落,堪稱中國傳統文化的經典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