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皓峰
王熙鳳道歉——士與惡之源
四十三回,賈母讓貴婦小姐們學下人,用湊份子錢的方式給王熙鳳過生日。玩笑鬧大,讓嬤嬤丫鬟們也湊,賈母逗趣,說你們比我們有錢。
王夫人能拿一百兩扶持假親戚劉姥姥做生意,府內的嬤嬤和頭牌丫鬟們早受益,甚至在賈府外有田產、商鋪,身為下人,經濟獨立。賈母裝成任性貪玩,其實是提醒她們要知恩圖報。
辦生日的主持者,選了寧國府的尤氏。尤氏對賈母的用心,不能領會,領班嬤嬤和頭牌丫鬟交份子錢,不收或收了再退回去,說賬目上能消化,記錄你們都交錢了,不必真給。
占空股,是特權,不需要付出,卻享有一份收益。貴族習慣享受皇室放給他們的空股特權,也模仿皇室,放給下人。尤氏是習慣做法,那幾位又白占了便宜,便不會思報恩了,反而生出“我是特權者,應該的”心理。
賈母的用意落空,秦可卿一死,寧國府沒了人才。
設立特權,是制度上的毒瘤。遇上事,大眾心態是“誰得好處大,誰出力”,相互推諉,最終誰也不會出力,明朝、清朝都是這么亡的。額外施恩,并未帶來額外回報,反而刺激所有人都變得自私。
王熙鳳負責給下人發月薪,卻拿月薪放高利貸,有時回款晚了,不能按時發放。領班嬤嬤、頭牌丫鬟不靠月薪生活,無所謂,底層的嬤嬤丫鬟人微言輕,畢竟王熙鳳不是貪污不給,晚幾日也能拿到,可以容忍,甚至構不成怨言,但作為管理者是大大的失分。
一府下人的月薪,是筆巨款,但落實到每人是小錢。王熙鳳覺得即便出紕漏,也不會引起眾怒,所以這筆錢可挪用。李紈說王熙鳳不讀書,再聰明,也會辦錯事。
沒有觸發眾怒,卻因為人人有份,晚發了一天,眾人就都知道了你挪用公款,當家人的私心,讓所有人看到了,上行下效,他們辦公事時便也會謀私。
王熙鳳賺到錢了,卻損失個人權威,搞亂大局。辦錯事,不知道是錯事。她只會算賬,算不到這一層。
讀書的好處,是能學到儒家研究了兩千余年的“人心向背”——大眾心理學。商人的價值觀太實在,只知錢,不知人心。商人階層受壓制,是亞洲普遍現象,上世紀七十年代日本動漫《聰明的一休》,大部分故事是嘲諷、捉弄商人。
個別商人痛定思痛,研究儒家,意外發現不是假正經,是大眾心理學,用上了,果然得大眾擁護,超越一代同行,由小字輩成翹楚,所謂“儒商”。電視里,是每隔十年都會有一部此類故事的大熱劇集,三十年來,依次是《胡雪巖》《大染坊》《老酒館》。
生日宴上,鴛鴦再次出彩兒,帶頭逼王熙鳳喝酒。王熙鳳不勝酒力,想推辭。鴛鴦調笑她擺主人架子,不接下人的酒。話重,王熙鳳承擔不起,勉強喝了,還管鴛鴦叫姐姐,以示平等。幾位領班嬤嬤,也爭面子,不顧王熙鳳不支,一樣敬酒,王熙鳳不能不給面子。
王熙鳳一下喝多,提前退席,回屋路上發現有丫鬟望風,判斷丈夫賈璉趁自己不在,找人偷情,登時主子身份恢復,打罵起丫鬟,將賈璉捉奸在床后,遷怒自己的心腹平兒,將她也打了。
換一個局面,人物就不自覺地換一套標準,所以人是社會的產物。主觀想法,維持不了多久,行為的高度不統一,為現實主義手法。電影的人物要寫得漏洞百出,漏洞里漏出的是時代和制度。
王熙鳳在宴席上,委屈自己,甘心奴大欺主。換了環境,打罵低等丫鬟,拿無辜的平兒撒氣,完全是惡主欺奴。平等過后,急轉為不平等。曹雪芹會做情節線,將情節稱為曲線,是要后浪拍死前浪,后事顛覆前事。
賈母安撫平兒,說次日會讓王熙鳳跟她道歉。
西方是階級社會,不同階級各有各的活法,華人則是一個活法。錢穆分析華人是“士農工商”的身份社會。士排第一位,農工商雖有各自價值觀,但遇上涉及多人、影響后世的大事,要以“士”的價值觀為標準。
士,春秋時代是最低檔的貴族,有分封土地、有家傳文化。北宋后,土地和血統不再是標準,指奉行儒家文化的讀書人。
也便能理解賈母的做法了,遇上矛盾,不按貴族門里的主仆定位,以儒家道德評判兩人,打人、冤枉人不對,犯錯者要認錯。
階級不可跨越,是西方文藝的重大主題?!逗啞邸贰短z》《紅與黑》皆以此作悲劇,暫時的打通,會將人害得更慘。《復活》的女主是看透了,絕不選擇少爺男主當丈夫,相信他的真情,絕不相信他可以持久。
一九八五年法國電影《男人的野心》,寫一位城里知識分子,受蒙田、托爾斯泰影響,回歸山村生活,認為能精神升華。村民則認為他不屬于這里,集體沉默,任憑本村一對叔侄將其害死。
認為自己能融入民眾,是比拿破侖認為自己能統一歐洲更大的野心。
此片嚇壞了我們這代人。年少時的觀影經驗,民眾代表善與公平,個人惡念,融入民眾后便得到治愈。比如,一九八四年國產電影《高山下的花環》,高干子弟搞特權,集體洗滌了他,和工農子弟建立深情厚誼。想不到會有“集體惡、個人善”的顛倒世界。
一九九一年的《雙旗鎮刀客》,二〇〇〇年的《鬼子來了》,將集體描述為惡之源,在當年的研討會上,認為是觀念進步,終于恢復了對現實的冷靜。
寫王熙鳳道歉,曹雪芹做得有層次,儒家道德和貴族身份摻合在一起。見了面,反而是平兒先道歉,說:“我惹奶奶生氣,是我該死?!?/p>
鳳姐說不出道歉的話,望著平兒,流了淚。不是因為主子身份,恥于向下人道歉,而是兩人平日親如姐妹,說正式道歉的話,反而顯得虛假,哭了比說什么話都重。
換了環境,在李紈、探春等人面前,王熙鳳二次道歉:“我當著大奶奶和姑娘們,替你賠個不是,擔待我酒后無德罷?!?/p>
上世紀九十年代,以此種寫法作劇本,會餓死。那時全社會都在探索商業,評判劇本的人認為情節層次一定要少,觀眾沒有耐心。王熙鳳向平兒道歉,將刪成——王熙鳳說:“抱歉抱歉。”平兒落淚——戲結束。
刪完后,寡淡無味。評判人像發現新大陸般驚喜:“我發現,這場戲全拿掉,完全沒問題。鳳姐不用道歉了,又幫你省了一分鐘。”
如果你希望保留,他們會敲手表:“給你五分鐘說服我。不能說服我,說明也說服不了觀眾?!边@做派不知道哪兒來的,多如此,像是經過集體培訓。
他們九十年代涌現,強勢至今。編劇導演們窮三十年之力,也未能打探出誰培訓的他們。是影壇不解之謎。
聽說有新導演拍案而起:“沒有人可以代表觀眾。如果天下有這樣一個人,一人心理等于億萬人,那就是國寶了。您該待在國寶級單位,哪兒會坐在這兒,跟我掰扯。”
十分解氣,投資沒了。并非對策。
一九九八年世界杯主題曲《生命之杯》火遍全球,“哦哦哦,嘞喔、嘞喔嘞”的歌詞,折服了一位學長,說這才是音樂,簡單明了又感人肺腑,貝多芬、莫扎特該自慚形穢。
學長言論,說明他日后也會是個敲手表的人。他們要的,只是個旋律。交響樂則是多聲部齊鳴,希臘詞根“一起響”的藝術。
《紅樓夢》是一起響的,以至于我作點評,沒辦法按照小說順序,要挑著講。談主仆平等問題,挑出鴛鴦、王熙鳳、平兒事跡,而甩下賈璉撒酒瘋、鮑二家的自殺、寶玉失蹤等情節。
《紅樓夢》如女生的辮子,多股交錯地敘事。電影劇作也是以不完整信息來推進,所謂“信息清晰,一場戲完成一個目的”的劇本,是編劇水平差,匆忙上崗,還沒學會寫劇本。
劇作殘次的影視在外國是大量的,以填充電視、影院的垃圾時間,維持行業運轉,有其存在價值。任何一個行業,都是精品少、次品多。研究大多數,作為創作規律,只會總結出一堆垃圾主意。
以至于上世紀九十年代末,有這樣的論調——寫劇本,要以“沒文化”三字為座右銘,時刻警醒。導演的最佳學歷是小學五年級肄業——認為低素質,是票房的保證。
對敲手表的人們,你不敢說:“電影劇本是交響樂,不是流行歌?!迸滤麄兎瘩g:“別提交響樂,當導演,得講人話。”
十年后,聽聞一位大導發明了套詞,五分鐘有效。忙請教,大導:“你就說,電影的商業,是看的人多,所以電影的性質,是件禮服。一人一口意見,東剪一刀西剪一刀,剪成褲衩了,只能在家里穿穿,可就見不了人啦?!?/p>
將信將疑,使了。
保住了劇作層次。對面不再敲手表,黯然神傷:“你把道理講通了。早這么說,不就明白了嘛。為什么不早說?”
學電影的青年,要珍惜前輩經驗,將“褲衩”二字貼在手機背面,可保平安。
誰為洛神——懸念自由落地
四十三回,寫王熙鳳生日,寶玉失蹤了一上午。他帶一名男仆,騎馬離家,要在郊外祭奠一人。說明此人剛死,野山野水為祭拜游魂。
寶玉有心,換了素色衣服,為不讓他人看出外出目的,沒準備香燭,算計路上再買。野山野水沒處買,于是改道去附近水仙庵,借用香爐。
殿里是供神,祭奠亡靈,只能在院里。因為雜亂,看井臺還干凈,于是香爐擺井臺上,寶玉自己站著,讓隨行男仆代為跪拜。說明亡者是下等人。
金釧兒投井而亡、丫鬟身份,跟“井臺上擺香爐、寶玉不跪”,信息能對上,應是祭奠她。寶玉回城后,碰上金釧兒的妹妹玉釧兒在獨自感傷,寶玉賠笑道:“你猜我往哪里去了?”
四十四回,寫寶玉因為“今日是金釧兒生日,故一日不樂”,脂硯齋批語:“原來為此!寶玉之私祭,玉釧兒之潛哀俱針對矣?!薄畔⑷珜ι狭?,寫玉釧兒,因為祭奠的是金釧兒,寶玉的話外之意是“我紀念你姐去了”。
京城習俗,祭拜亡靈,不但是逝世的忌日,在其生日也可以,甚至不少家庭更注重在生日祭拜,當是仍在世。
脂硯齋之前批錯的地方多,他不批,讀者發現幾條信息對上了,會覺得是金釧兒。他批了,令讀者起疑,第一反應,決不是金釧兒。
會是誰?
水仙,指的是曹植筆下的洛神。寶玉到了水仙庵,先進殿看洛神像,雕塑技術上佳,達到了《洛神賦》中“翩若驚鴻,宛若游龍”之態、“荷出綠波,日映朝霞”之姿??吹脤氂衤錅I,應是跟所祭之人相像。
有學者認為金釧兒配不上這十六個字,她是俏皮小花旦,跟高貴飄逸的洛神,氣質對不上。能配上的,是秦可卿,所以寶玉祭奠的該是秦可卿,回家后看見玉釧兒在哭,為安慰她,假意說祭奠了她姐……之前回目,寫過多次寶玉說謊,他說謊是張口就來,毫不做作,真實自然。
如此,也能圓上。
學者是對《紅樓夢》太熟了,自由聯想,忘了最初一頁頁順序閱讀的感受。
從敘事技巧分析,不會是秦可卿,作為小說人物,她距離本回太遠,在很久前已完結,如要舊事重提,不會單寫一個祭祀,所謂“拔出蘿卜帶出泥”,必帶出二三件事??上В筛蓛魞簦瑳]有連帶事件。
也不會是金釧兒,因為金釧兒自殺事件,通過寶玉保護她妹妹玉釧兒的職位,做出了結,波瀾已止。秦可卿、金釧兒身上都無懸念了,祭奠她倆,會是廢戲。
未了結的是蔣玉菡,被寶玉出賣后,結果不明。這是最近幾回里,遺留下的最大懸念,寶玉行為一怪異,讀者首先會想到他。
蔣玉菡是伶人,以演旦角著稱,寶玉望洛神像落淚,是想起他的舞臺扮相。代寶玉跪拜的男仆禱告:“你在陰間保佑二爺來生也變個女孩兒,你們一處相伴,再不可又托生這須眉濁物了。”——男仆先說不知所祭者是男是女,當您是位女生吧。說到這兒,表達所祭者是由男生轉成的女生。蔣玉菡在舞臺上辦成了此事。
在金釧兒生日紀念金釧兒,合情合理,也無趣。借著洛神女相,祭奠一個男生,則有了戲劇性。
蔣玉菡應是前日死了,寶玉昨晚得了消息——看到一百二十回,發現蔣玉菡活著,還娶了襲人。但在這回里,怎么也該是他死。
懸念維持不了太久,總懸著,讀者別扭。作者不管它,它也會自由落地,見縫插針,跟之后情節結合。同樣情況,還有寶釵誣陷黛玉的事件。
二十七回,寶釵偷聽小紅跟一個丫鬟談話。她倆開窗發現寶釵,寶釵為掩飾,說剛才望見黛玉在窗下,她來了,黛玉就躲走了。小紅于是認定是黛玉偷聽,寶釵逃脫。
讀者詫異,這是給黛玉惹禍樹敵呀,一貫高風亮節的寶釵,難道內心卑鄙?
三十四回,薛蟠遭下人誣陷,說寶玉挨父親打是他害的。寶釵幾句話,輕松讓哥哥脫責,讀者自此明白,她是個辦事會找關鍵的人。自動腦補,黛玉得賈母寵愛,又得賈母兵戶氣真傳,四處懟人,稱王稱霸的地位,她偷聽,小紅只會忍了,從此躲遠,哪兒敢報復?
窗下被發現的尷尬處境里,寶釵提任何小姐丫鬟給自己擋責,都有后患,提黛玉,就沒事了。寶釵找到了辦事關鍵,無關善惡。
懸念落地,讀者心安。
盡心平兒——孝感知天下
改朝換代,要打仗。犯下多少殺戮,才會入主京城?
血腥地氣,京城人愛自殺。薛姨媽和寶釵詢問薛蟠,寶玉挨父親打,是不是你陷害。薛蟠發狂,說這事怎么賴到我頭上?看來寶玉活一日,我要受一日冤枉。拿門栓要去打死寶玉,再給寶玉償命。鬧到要一塊死,寶釵和薛姨媽相信了薛蟠清白。
京城暴躁,越晚來越好。為表示薛蟠行為不是他本有,是年少入京,受了影響,曹雪芹寫起賈璉這個京城本地爺們。
賈璉和鮑二家的偷情,遭王熙鳳捉奸。賈璉發狂拔劍,叫嚷殺王熙鳳,然后自己投案抵命,大家死干凈。跟薛蟠一樣的思路,只是薛蟠是模仿,賈璉是正范兒。
王熙鳳一點不怵,繼續叫罵,還能打上賈璉幾下,屋里有嬤嬤丫鬟堵著,賈璉的劍揮不出手。尤氏等一眾貴婦趕到,王熙鳳停了撒潑,委屈得哭了。
京城是“誰哭誰有理”,對京城小孩,眼淚是自來水,要哭就能哭,想維持多久便多久。童年練出的本事,能使一輩子,上世紀八十年代街頭打架,居委會的人一到,打人者搶先哭,淚人一樣,表示打人是被逼無奈,挨打者品德敗壞。
王熙鳳逃往賈母處。賈璉舞劍追趕,擺足殺人架勢,兩口子進入表演模式。本是丑事,給人看笑話,破除羞恥的方法,是索性鬧大了,嚇慌了眾人,心里還平衡點。
此情況,京城小孩見多了。一條胡同里,總有一戶愛這么鬧的,手揮菜刀,引出半個胡同的老人們圍堵勸說。老人們攔阻不及時,菜刀也砍不上。
果然,賈璉追到賈母處,邢夫人一把便將劍奪下來。真急了,哪會這么容易脫手?
王熙鳳向賈母哭訴,極力打造受盡欺負的人設,一時激動,將平兒也說成壞人,跟賈璉、鮑二家的合伙,要下毒害自己。賈母大怒:“平兒這蹄子,素日我倒看他好,怎么暗地里這么壞。”畜牲的足叫蹄子,稱誰是蹄子,便是罵誰不是人。
王熙鳳演戲演過了,把平兒搭進去了,惹賈母厭惡,那就是大事了。作為王熙鳳的閨蜜,尤氏幫忙打圓場,說平兒沒做那樣的事,她被主子拿來撒氣,還被您老太太罵,平兒太冤了。
沒寫王熙鳳反應,從賈母話里,反映出看王熙鳳表情,賈母知道了尤氏說的是實情,于是傳話給平兒,次日讓王熙鳳向她道歉。
賈母看重的是女人間的同盟關系,容不得破壞,要趕快修繕。平兒是王熙鳳當家的得力輔助,安撫平兒,是保住王熙鳳陣營。
至于賈璉,賈母完全不懲戒,以一句“男兒哪有不偷腥”了結。年少時看這段,覺得賈母被洗腦,成了男權幫兇。后來劇組生活,明白是管了沒用,或者個人稟賦所限,管不好,或者管好了也沒價值,不如開開玩笑,算了。
賈母給過賈璉機會,作為當家人培養,實驗失敗,換成王熙鳳。他已離開權力中心,人品好壞,無關大旨。他借著追殺王熙鳳,持兇器到賈母跟前,在禮節上是嚴重冒犯,甚至對賈母喊話,發泄自己被輕視的不滿。
當然,表面癲狂,內心掌握著分寸,喊話的詞很,說賈母把王熙鳳慣壞了。之后,假裝是喝多了,撒嬌扮可愛,討好王夫人、邢夫人,求原諒。
賈璉的小心思,賈母看得清楚,不會指望他成才。貴族子弟廢柴多,白白胖胖養著,是常態。但出一二個人才,便能把家撐起來。
貴族家,像足球隊。如阿根廷隊有馬拉多納、法國隊有齊達內,一旦馬拉多納被罰禁賽、齊達內受傷,球隊立刻水準大跌,甚至被三流對手給滅了。他倆上場,球隊又是一流,隊員能超水平發揮。
水不在深,有龍則靈。
一個人才,便能盤活全族,少了這一個,想調整大家,可就困難了。賈母的思維是,寶玉眼見是個人才,等他長大,榮國府自然為之一變。維護家業,最有效的方法,是養好寶玉,不必跟不能成才的人費勁。
王熙鳳受限于少文粗魯,并非當家人上選,是暫時合用。當家人在任期間,需要有一位替補,平時閑著,并不做事,萬一當家人出事,由其出面代理,不至于群龍無首。人選是寶玉亡兄的遺孀李紈,后四十回,王熙鳳患病,李紈頂班。
六七年前,黛玉剛入賈家,李紈是沉悶無趣的形象,近日活力四射,應是賈母安排了她,有了人生方向。
王熙鳳當家,許多事由平兒執行。李紈代理,便要與平兒合作。王熙鳳和平兒鬧崩,由李紈管平兒,夜宿自己居所。如果不是這樣的關系,平兒不會跟李紈走的,再委屈,也不會離家。跟自己主子有了矛盾,便入住別的主子家,等于給自己主子難堪。
住到李紈那兒,便不會有尷尬,應當應分。
賈璉鬧事,直接害死了姘頭鮑二家的。主子的臟事,下人們私下傳,也都知道。但心知肚明,不妨礙做人。揚到明面上,廉恥盡失,尤其傳出來她要毒死王熙鳳的話,便沒法活了。
她以死證明,毒殺說法是王熙鳳誣陷——確實說了,是跟賈璉打情罵俏時的玩笑話,說她真要實施,便是誣陷了。沒有證詞,沒有遺言,但死的事實,不言而喻,可以作為證據——這是明清司法,承認民俗。她的父母兄弟揚言要打官司,衙門是受理的。
京城人愛自殺,不但是性格剛烈,自尊心強,還因為有司法保障,自殺是報復手段,打上官司,至少給你家一份難堪。司法遍及南北,南方人急了也如此,清朝初年,名士錢謙益過世,堂兄弟要瓜分其遺產,遺孀柳如是自殺,招來官府介入,遺產保住,堂兄弟受罰。
鮑二家的自殺,王熙鳳認為是反咬一口,十分厭惡。賈璉處理此事,挪用公款,給了其父母家二百兩,再給鮑二些補償。托了軍方介入,迅速安葬,不給其父母兄弟有抬尸體告狀的機會。
人命關天,搞得賈璉好一陣緊張。
俗話講“欺上瞞下”,下面人才會受你騙,對上面人是欺,欺負上面人無力、無心懲罰你。騙不了上面人,因為你在人家的系統里,上面人對你失去掌控力,起碼還可以得到你全部信息。
賈璉做假賬,是瞞不了賈母的。
抹平自己的風流賬,還用公款,如此品行,難怪要把他從當家人位置拿下。沒寫他為何被拿掉,這里等于寫了,傳統技巧叫“補丁法”,不是將沒寫的前事,后面再補寫,前事不交代了,以性質相同的新事來說明。
衣服破了,打補丁,不是找舊布,是拿塊新布補上。如此高級,避免事件重復、節奏停歇,讓讀者有意會的空間。
王熙鳳捉奸大鬧,她對賈璉專情,不甘心賈璉對自己不忠,加上是在自己生日偷情,實在侮辱,對鮑二家的并沒殺心。聽到她上吊自殺,賈璉和王熙鳳都吃了一驚。
也只是吃了一驚,便迅速進入辦事程式,了結糾紛,心里就沒事了。他倆對生命無感,本事大,還不是人才。
寶玉是人才。李紈將平兒帶回大觀園,平兒哭壞了妝,寶玉引到自己處,請用自己收藏的化妝品。寶玉視平兒為上等女子,礙于身屬賈璉,平日不便接觸,此番伺候她補妝,曹雪芹寫他是“今生未有之快樂”。
寫眾人大吼大叫、痛哭流涕,獨一人喜不自禁。破壞整體氛圍的寫法,畫法上叫“林密處則居舍”,密林深處,該人跡罕至,偏偏露出一線屋脊。
野氣里有了人氣。破壞了氛圍,方生動。
不但是藝術審美,現實也一樣。現實里,一戶人家面目可憎、損人利己,偏偏有一個孩子相貌人品俱佳。他怎么會生在這家,不受環境感染?
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其實就是“林密處則居舍”的道理,世界喜歡給自己唱反調。分析不出成因,但就是這樣的現狀。
寶玉心態是“從未在平兒前盡過心”。一個南方演員來劇組報到,向導演表示重視這次合作,一定努力,說“盡心盡力”可以,要說:“我好幾位朋友都跟您合作過,這次我也給您盡盡心。”
京城的導演一定嚇得起立:“某某老師呀,千萬別這么說?!?/p>
沒給您盡過心,這次給您盡盡心——是下人對主子用的話。這位老師從朋友里、老電影里聽過這詞,見面說兩句京味,以拉近關系,忘了舊京人口九成是下人,許多話不能隨便用。
寶玉心態顛倒,將下人的平兒當主子,視自己為下人。平兒轉去李紈住所后,寶玉想她的身世,不禁悲愴,流了許久淚。
能和他人共鳴,為人才。
平兒痛哭,用“別生氣了”一類水詞,勸不停淚。寶釵說,別因為一時委屈,便將王熙鳳之前對你的好,也當成了假的。
這話,能扭轉平兒心態。
寶釵稱王熙鳳為“鳳丫頭”,丫頭,是妹妹的意思。應是李紈說的,成書時錯抄成寶釵。曹雪芹正逐漸加重寫李紈,這段話顯示她跟寶釵一樣,辦事能抓關鍵,日后可當家。
辦事抓關鍵,還不是人才。人才的概念,是人中龍鳳,龍幫助群獸,鳳凰幫助群鳥。為何百鳥朝鳳?有好處呀。人才體現在幫助人群上,華人取名常有叫“濟群”的,小學中學大學都會遇上,便是祖輩期許他是人才。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火遍錄像廳的港片《江湖情》中,周潤發演的潮州幫老大叫李阿濟,阿濟——不是正式名字呀,京城小孩的第一反應是,他叫“李濟群”。
人才,最早指天子。問“三皇五帝”,下代里誰是人才,便是問您選了誰繼任。
天地人為三才。“才”是靈性之意,天地人三者是靈性相通的。如果細分,太陽是天之才,天的靈性在于太陽,天道循環指太陽的南北回歸線。水為地之才,地的靈性在于河流。人群的靈性在于天子。
商周天子在冬至一日,居于室內靜坐,連續四日。天子四日的內心變化,將兌現為未來一年的社會現實。不是主動想象,靜極后自然生出,夢的性質。所以天子得有德,胡思亂想,天下便大亂了。但好人也會做噩夢,平日德性并非保障。
不一定。因而敬畏。
天子像個電視臺,一室之內的所思,作用在千里之外——是說有完備的行政組織,下了命令,組織就運轉了,千里之外的事都可操作?還是指心靈感應,心有所感,事情便發生了?
前一說法,現代人好理解,可惜后者是原意。商周時代,科學不昌,天子還搞神秘。
父母遇難,子女在千里之外有不祥之感。但交通不便、信息不通,無法查證,也幫不上忙,于是廢了手中事,靜默一日或四日。并不是求神祈禱,不做不想,只是待著,為靜默。之后相聚,得知那段時間父母果然有難,僥幸過去。那一日的靜默,竟有效。
朱元育以民間的孝子感應,來解釋天子在冬至日的情況。真正的政治,就是這四天,可稱之為“孝感知天下”。
從《戰國策》上看,東周的天子們不這么玩了,玩上了權謀。權謀,大家都在玩,有玩得更好的。周天子被秦始皇取代。
秦始皇開創“以孝治天下”,歷代多遵循,清朝仍是。“子女孝順父母”的道德規范,是表面文章,稱為“治天下”,暗里是政治手段。孝道,小門小戶不用那么多規定,大家族才需要。談孝道,便是針對大家族。
封建制被帝制取代,意味著貴族體系被官僚體系取代,奪權奪得太狠,易引發動亂。以孝治天下,是皇帝加強中央集權的過程中,以尊重家庭傳統的名義,仍給貴族保留部分自治權,換取社會穩定。
改朝換代,新皇帝宣布以孝治天下,為暗語,安撫戰亂期間驟然做大的地方勢力,你們的現有權力是合理的,我承認。之后再溫水煮青蛙,慢慢削弱之。
皇帝們頒發的正式文書,要先強調自己可以感知天下蒼生,便不是“以孝治天下”了,是“孝感知天下”的余緒。北宋時文化巨變,文人階層崛起,皇帝荒疏的那些天子事,文人接手,作為自身修養。比如,夫人不能進丈夫的書房,因為書房不單是看書,基本設置有一間靜坐室,天天都是天子的冬至日。
天子冬至齋戒之地,妻妾需回避。
以天子作派臣服于皇帝,是華人文官體系和英國文官體系的不同。寶玉為平兒感傷落淚,曹雪芹是拿他當天子來寫,肯定他是日后撐起賈家全族的人才。
黛玉矯情
四十五回,黛玉季節病,秋天到了便咳喘。寶釵好學,家里開什么商鋪,便懂什么,評判黛玉的藥方有問題,建議增加燕窩。
經過上次交心,黛玉自覺兩人關系親近,說了一大段訴苦的話,將自己在賈家的處境,描述成父母雙亡、孤苦伶仃,甚至要看下人臉色,吃人參,已遭嫌棄,如果再增加燕窩,會閑話四起。
寶釵聽完,沒表達同情,還揶揄黛玉。掏心掏肺地說,反被笑話,黛玉該翻臉——沒翻臉,黛玉羞紅了臉。
所有的父母都等孩子一句謝謝,所有的孩子都等父母一句道歉。成年人懷念童年的純真,但你讓他回到童年,八九成不愿意回去。童年的苦是不自主,被決定一切。父母不是萬能,總有錯誤決定,現實沒傷害,兒童主觀上覺得受到了傷害。
早慧的小孩,尤其愛將自己的處境往悲慘里想,黛玉便是這種心態。寶釵看得明白,你得賈家厚待、握有巨額遺產、孩子里拔尖的地位、小霸王的脾氣,卻賣慘哭窮,于是笑話她矯情。
黛玉自知夸張,被挑破,不好意思。
寶釵說燕窩不必找賈家申請了,由薛家商鋪出,常年提供。黛玉高興,不在乎得便宜,是得了寶釵關心。小孩管你要東西,其實是要溫暖。
黛玉繼續撒嬌,要寶釵一天看自己兩次,上午來過了,下午也來看自己。等著被關心,結果等來了雨,寶釵不便,派位婆子送燕窩來。
主子們雨天不出門,下人閑下來,便會開賭局玩。黛玉跟婆子打趣,說給我送藥,耽誤你發財了。見黛玉這么知根知底,婆子登時親近起來,跟黛玉有說有笑。婆子走時,黛玉給她打賞了幾百文。
要知一個普通丫鬟的月薪才一百文。黛玉是送婆子賭資,冒了趟雨,得了大筆錢回賭局,能玩痛快了,婆子該多高興。
驚嘆黛玉會籠絡人心,平日了解下人生活。證明她向寶釵描述的手頭拮據、遭下人嫌棄的處境是假的,過一把“悲悲切切”的癮。
寶玉冒雨來了。囑咐,想要什么,由他告訴賈母,由賈母直接批準,跳過那么些辦事的婆子。寶釵給燕窩的事,他知道了,信以為真,以為黛玉有難處。
黛玉感嘆,寶玉是個發小、知己,但“終有嫌疑”(原文),千萬別發展出什么堂兄妹孽戀,這是寶玉美中不足。
在黛玉的計劃中,寶玉是要逐漸疏遠的,躲過青春期,各自婚配后再相見,才能保住發小情誼。男女之間,經不起變故,一個惱火,便一世不見了。女生間的交情可持久,寶釵一入住賈家,黛玉就主動向她示好,可惜寶釵跟她思維上有差距。但黛玉還是有事便找寶釵,看能不能碰上某個點,一通百通,打通彼此。
碰了六七年,沒想到是情愛書籍打通了?,F在黛玉十四、寶玉十五、寶釵十六,黛玉急于和寶釵升級為無話不談、形影不離的閨蜜。
無話不談、形影不離——以前是跟寶玉,黛玉習慣了生活里有這樣一個人,將寶玉疏遠后,由寶釵填補此空白。這一日,黛玉下午等待、入睡前思考的人都是寶釵,寶玉、黛玉的雙主角關系,正式成為三主角關系。
至此可以劃分為,全書發展段落的第一層完成。
這一層,以黛玉、寶玉為主,以下人群體為輔,從下等丫鬟小紅寫起,寫到上等丫鬟晴雯,頭牌金釧兒、襲人,再到秘書級別的平兒、鴛鴦,越寫越高,主角戲完結,下人戲也需要個完結。
兵戶打孩子
賴嬤嬤是下人的峰頂,她是賈政的奶媽,兒子是榮國府管家,孫子得賈家扶持,當上了縣令。她在賈府外有自家宅院,賈府有大觀園,她家也有花園。開戲臺,請主子們看戲,賈母樂意去。賈母想提醒下人們要有感恩回報心,賴嬤嬤所為,正好是示范作用。
許多下人都是“家生的”,幾代在這家里當下人,仗著跟老輩主子關系好,甚至不拿小輩主子當回事。周瑞家的是王夫人陪房,她兒子仗著老娘這層關系,平日像公子哥一般,在王熙鳳生日,提前喝醉了酒,抗拒干活兒,王熙鳳娘家送來壽禮,讓他往里送,他借酒撒瘋給摔了。
王熙鳳派丫鬟去呵斥他,他反而罵了丫鬟。在主子生日上吵鬧,當著賓客讓主人丟臉,摔壽禮令主子晦氣。看出他存心使壞,必須懲罰,否則管不住其他人了,王熙鳳將他從榮國府除名,并通知賈家在外的各產業都不可錄用他。
周瑞家的向賴嬤嬤下跪求情,賴嬤嬤勸王熙鳳,說周瑞家的是王夫人陪房,懲罰了她兒子,等于打臉王夫人。對這番歪理,王熙鳳只得硬咽下來,收回命令,改打四十板。榮國府的管家是賴嬤嬤的兒子,由他派人打周瑞家的兒子,他們是一伙的,打也是假打。
賴嬤嬤不講理,倚老賣老,看你給不給我面子。
王熙鳳被制住了,笑臉順從了賴嬤嬤。借機整頓下人的事,便這么沒了。手段厲害的王熙鳳,在資深下人面前,也吃癟認。讀者詫異,明白了明清奴才,絕不是二○一三年奧斯卡最佳影片《為奴十二年》里的奴隸。
一九七七年電影《屈原》將屈原描述為反抗奴隸制的時代先鋒。上世紀八十年代,有學者反對,認為屈原時代有奴隸,但人口大多數是平民,比例不夠,不能稱為奴隸制社會。因為夏商史料匱乏,證據不足,甚至不承認華人有過奴隸制社會。
一九八八年首演的話劇《天下第一樓》,是民國六年開始的故事,烤鴨師傅羅大頭仗著自己是老掌柜的班底,一直我行我素,給二掌柜拆臺、設陷阱,二掌柜制裁不了,只能強忍。
便是賴嬤嬤和王熙鳳狀況的延續,民國沒打住,今日仍有羅大頭。
通過賴嬤嬤,對賈政打寶玉的事,做了個信息補充?!都t樓夢》早早交代寶玉平日會挨父親打,終于等來了一場大打。賴嬤嬤作為賈政奶媽,說這是榮國府家風,賈政小時候也總挨父親打。
京城讀書人家不打孩子,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軍人是市民女生擇偶對象的上選,女方父親見預備女婿,會問:“你們家打孩子嗎?”回答小時候總挨打,老父親會皺眉,勸女兒慎重。
回答是:“小時候,正戰亂,我爹失蹤十幾年,回來時我已經大了,錯過了挨打?!迸礁赣H高興,對女兒說這個好。
商販、工農、兵戶都打孩子,經驗是只打男孩,不打女孩。男孩沒臉沒皮,女孩早早有自尊心,挨了打會心靈扭曲,打女孩能把女孩打瘋了,不敢打。俗話“男孩糙養,女孩嬌養”,起碼是女孩不挨打。
讀書人家是男孩女孩都不打,在血統上有自信,認為咱家男孩智商開啟得早,二三歲就有自尊心,跟女孩一樣,打了會瘋的。
讀書人家之外,打孩子是普遍現象,個別不打的,父親會引以為傲,父子間交心,會說:“我從小到大沒打過你?!弊鳛楦缸娱g的大恩情。
普通讀書人不打孩子,貴族家更不會打。賈家特殊,是戰功封的貴族,幾代消不掉兵戶氣,自己小時候挨過打,長大了會復制,打自己的孩子。賈政便如此,逃不了的怪圈。自己小時候沒挨過打,自己當爹了才不會打孩子。
我們這代人年近五十了,有老同學聚會時感慨,十幾歲學藝術,就是想離家,千萬別成為老爹那樣的人,過了三十歲,繃不住地越來越像他,現在完全是了。青春期的那幾年叛逆,不管用。出生后,潛移默化,每分每秒都模仿他,這輩子學的任何事都沒這件深,只能變成他。
鴛鴦抗婚——
《天下第一樓》和《騙中騙》賈母的長子賈赦,看上了賈母的頭牌丫鬟鴛鴦,想納為姨娘。狐假虎威,因為賈母,所有人都對鴛鴦忌憚,賈赦托自己的正室邢夫人辦理,邢夫人托王熙鳳辦理——繞了一大圈,想了很多辦法,結果遭鴛鴦拒絕。
勸說過程中,王熙鳳和賈赦出錯,暴露人品。王熙鳳和鴛鴦親近,自以為了解她,絕不會看上賈赦,后又覺得富貴來臨,沒準鴛鴦會答應。對鴛鴦誤判,說明王熙鳳并非鴛鴦知己,自己勢利,便看不準他人了。鴛鴦的知己是平兒,她篤定認為鴛鴦絕不會答應。
賈赦出錯,是貴族老爺玩起流氓一套,威脅鴛鴦說,你最好答應,否則不管你將來嫁給誰,我都將暗害你丈夫。逼得鴛鴦在賈母面前剪發明志,發誓不嫁人。
賈母發怒,賈赦只得作罷。
此事件的情節層次較多,敘述秘訣是插入段喜劇,讀者一樂,破除了繁瑣感。曹雪芹寫的喜劇是,賈赦想讓鴛鴦父母向鴛鴦施壓。鴛鴦父母在南京,賈赦要調來京城,賈璉匯報,鴛鴦父親病危,昏迷不醒,鴛鴦母親是個聾子。調他倆來京城沒用,聽不懂話也說不了話。
讀者樂了,賈璉明顯在編瞎話搪塞,不靠譜的賈璉覺得自己老爹更不靠譜。細分析,他不是同情鴛鴦,跟王熙鳳一樣心思,覺得賈赦愚才,看不清局勢。鴛鴦在榮國府是秘書長的性質,協助賈母處理情報、決策、財務、人事,所以她跟王熙鳳打趣時,能詞語強勢,壓王熙鳳一頭。
賈璉見了鴛鴦,要先開口,喊“姐姐”。下人見主子,需行禮,見賈璉進門,鴛鴦不起身,原地坐著,直接對話了。以她對榮國府當家的這兩口子的表現,可見她從不以下人自居,也沒人敢將她視為下人,視為實權者。
這樣的頂級干部,要獨立于各房,專屬于賈母,賈母絕不會讓她成為誰的姨娘。鴛鴦知道,賈赦鬧得再兇,跟賈母一說,就沒事了。她發誓不嫁人,正是她的工作性質決定的,符合賈母意愿。
男歡女愛,現代人認為是無法回避的本能,鴛鴦自我壓抑,違反人性。但古代有大量的例子,不少女子骨子里討厭男人,這輩子最好別接觸。中亞地區有句民諺:“神怕女人孤獨,所以造了男人來陪她,但男人好丑呀?!碧煜赂魈?,均有此心理。
上世紀五十年代華人頂級女星夏夢,有位女傭叫阿彩,一生不嫁,陪夏夢到老。二○一一年,許鞍華導演的《桃姐》,便是這樣一位女傭。少爺的同學們都覺得她年輕時漂亮極了,沒理由不嫁人。少爺跟老了的桃姐開玩笑試探:“您該不會是喜歡我爸吧?”
按西方思維,只能這么解釋。
上世紀八十年代,思想解放,向西方看齊,我們這代人跟片中少爺一樣,想不明白。但小時候,鄰居、親戚里都有這樣的老太太,沒覺得不成家是人生遺憾,反而自豪,說:“這輩子潔身自好了。”
愚蠢的人,喜歡裝流氓。賈赦的黑幫式威脅,是對鴛鴦哥哥講的。鴛鴦生氣是生氣,應對得利索,騙哥哥嫂子說自己屈服了,拉嫂子向賈母稟告一聲。嫂子傻傻地去了,結果當了鴛鴦告狀的人證。
對于賈赦、邢夫人,賈母是輕視的,覺得他倆能量有限,好應付。賈母發火,是表演,賈赦惹事,罵的卻是王夫人,指責是王夫人出的壞主意。
王夫人冤枉,鴛鴦事件她根本沒參與,賈母是借此,罵她上次不打招呼,改了經濟從屬關系,將自己人的襲人變成了她的人。心想,正好教訓你一下。
襲人在變更關系上,沒做任何反應,完全順從王夫人安排。賈母目前還是榮國府第一人,畢竟上了歲數,時日有限,不如早一點投靠新主。襲人表現,賈母不滿意,日后還要找機會罵她。目前對她不做反應,因為看出是白眼狼,失去不可惜,反而去了個隱患。
鴛鴦事件,是人品大爆發,上上下下都露了相。賈母罵王夫人,節外生枝,探春跳了出來,說賈母錯了,于情于理,王夫人都不會參與賈赦納妾的事。
探春是賈政庶出的女兒,生母是趙姨娘,名義上以賈政正室王夫人為母親,探春趁機表忠心。賈母真是個當祖母的,體恤自己的骨血后代,看出小孩的苦心,給面子,說自己糊涂了。
看賈母漏了軟話,王熙鳳活躍氣氛,損賈母幾句,賈母趁機自嘲,大家一樂,罵王夫人的事就過去了。一把手身邊,得有個插科打諢的,用來扭轉局面,但多了不行,說話沒大沒小,只能有一個。王熙鳳承擔此角色,不能主動,要得到賈母明確指示后,才能開口。
賈母像相聲捧哏給逗哏遞話一樣,說:“鳳姐也不提(醒)我?!蓖跷貘P立刻啟動。
平兒和襲人聰明,一聽,就知道賈赦辦不成,鴛鴦愿意,賈母還不愿意呢,所以一點不為鴛鴦擔憂,只顧開玩笑,恭喜她成半個主子了。
曹雪芹一方面緊鑼密鼓地逼迫,一方面又不斷告訴“沒事沒事”。在敘事上,是雙重懸念的技巧,找不到第二個懸念,便用這招吧,到底有事沒事、是不是真沒事——也成了懸念。一九七三年首映的騙術片經典《騙中騙》,高潮部分,是騙術組織一位關鍵成員有背叛的嫌疑,將招致全體被抓捕,騙子老大不采取防范措施,認為“沒事沒事”,緊張死觀眾。
別人都能看明白,鴛鴦當然更明白了,但京城大妞火氣大,無故還要耍威風,何況有事惹到自己頭上,要鬧到極點,顯一下風骨。
邢夫人對下人苛刻,一味討好自己老公,對賈赦的吩咐,上下運作,非要往成里辦。她甚至托了鴛鴦的嫂子去勸說鴛鴦。面對嫂子,鴛鴦抖起威風,主子訓下人般,怎么臟怎么罵,還當著平兒、襲人的面。
找賈母告狀,當著屋里一眾貴夫人,摔狠話,說伺候到老太太死,自己一刀自盡,或當尼姑,為顯風骨,掏剪刀剪發。當代人看,剪的是自己頭發,自我傷害,覺得她一味可憐,給逼成這樣。老輩人看了,則贊她厲害,真敢干。在封建禮法里,性質跟賈璉拎劍到賈母房里一樣,是以下辱上。
在京城,剪刀不單是女紅工具,還是兇器。說事時亮剪刀,等于亮匕首,對他人是嚴重冒犯。賈赦以為鴛鴦不答應,是嫌他老,中意的是寶玉、賈璉年輕一輩。鴛鴦因此叫囂“莫說是寶玉,就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也都看不上,也都不嫁。
寶玉無辜受損,被冒犯成這樣。鴛鴦沒大沒小,沖一眾貴婦耍威風,賈母其實很高興,看看吧,我的人對我多忠心。
鴛鴦拿寶玉說事,因為跟寶玉關系好。她跟平兒、襲人在樹林討論賈赦的問題,碰上寶玉,寶玉便讓她們挪到自己住所里繼續討論。到了后,她們說她們的,寶玉不參與。
在這場大戲中,寶玉起何作用?
沒作用,下人碰上糾紛,寶玉一律不出面。貴族子弟都如此,私交再親近,你出事,他是不管的。因為他跟你不在一個系統,覺得你的問題要按你的系統來解決,他介入,反而亂套。
話劇《天下第一樓》,飯莊跑堂常貴的兒子去綢布店當學徒被拒,趕巧綢布店老板來飯莊吃飯,常貴托飯莊大少爺給他說說情。說壞了,綢布店老板解釋,過年過節時,店里伙計們要下飯莊聚大餐,所以不能收飯莊員工的孩子當學徒,否則年節大餐時,兒子在席上坐著,老子跑堂招呼,老子伺候兒子,成何體統?
大少爺不會辦事,在布店老板臨出門時請求,當著門廳許多人。布店老板會來氣,我到您這兒吃頓飯,您就給我安排任務了,又不是沒結飯錢,不拿我當客人呀!一定當眾把布店收徒的規矩說清楚,嚴詞拒絕,斷了以后再有這種事。
常貴當眾被奚落,自嘲“誰讓我是個臭跑堂的”,越想越憋屈,急火攻心,中了風,未及送醫院就死了。
其實布店伙計也是招待客人的工作,伏低做小,服務于人。況且常貴不是一般跑堂,是頂級飯莊的瞭高——不是門口招攬客人,遠遠地能識別誰是貴客。這個詞來自古時的大作坊,站在作坊高處,看著方方面面,每個人頭地界都別出故障,在現代工廠里,是車間主任,在酒店是大堂經理。
常貴籠絡一批老顧客,現場出事,能全權處理。他跟布店的看場師傅地位相當,如果他托情找的是店面師傅,哪怕是再低一級的三掌柜(店面值班的賬房先生),大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給規矩找個擦邊球的說法,兒子準給收下來。
急著給兒子辦成事,找到高層,反而自取其辱,搭上條性命。
給常貴說情的飯莊大少爺,事是他辦砸的,常貴是代他受奚落,他還覺得自己仗義,是好人。寶玉不介入下人事,是怕亂套傷人。
賈母罵王夫人時,寶釵的母親薛姨媽也在場,薛姨媽跟王夫人是姐妹,賈母怕她尷尬,說:“姨太太別笑話我?!睕_她夸王夫人平時待自己好,強過大兒子的媳婦邢夫人。薛姨媽搭話,說母親偏心小兒子,也會偏心小兒子的媳婦。
惹得賈母立刻嗆回去,說:“不偏心?!?/p>
薛姨媽是嫁到商人家太久,忘了貴族的忌諱。小戶人家的父母不忌諱說疼小兒子,因為父母賺錢辛苦,沒時間,長子長女自己還是孩子時,便要幫助父母照顧弟妹,他們對弟妹等于半個爹娘。父母說偏愛小兒子,哥哥姐姐不嫉妒,他們也偏愛。
貴族的小孩子各有配套的奶媽、成年女傭、丫鬟、男仆、教師,是平等待遇,父母表現出偏愛誰,孩子間會引發嫉妒、仇恨。
賈母視賈赦、邢夫人為蠢子蠢婦,犯壞也有限,壞不了大事,單約邢夫人,溫和講道理,讓她轉述給賈赦,鴛鴦是秘書長,動不得。想納妾,找別人,我給你出錢。
賈赦也就放棄了。
之前賈母形象飄忽,一會兒孩子氣,一會兒兵戶氣,搞不清她究竟是什么人。這一回,賈母顯出假癡不癲、分別對待的手腕,人物形象終于立住。
人物形象鮮明后,自然產生懸念,你不是有本事嗎?讀者要看老太太顯本事,處理更大事件,對之后章回產生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