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麗蓉 向遵紅
摘? 要:青歌賽一直是我國民族聲樂發展的風向標,從1984年到2013年以來,為我們推出了無數耳熟能詳的歌唱家,見證了人們對民族聲樂歌唱美的追求和向往。但自從央視關停該節目之后,民族聲樂實際進入到一種休眠式的“停擺”狀態,青歌賽上民族聲樂學院派“千人一聲共性美”與原生態“天籟之音個性美”似乎已陷入不可調和的矛盾中,至今也無以調和。從現象學角度考察“千人一聲”事件背后反映出的民族聲樂審美分裂的危機和沖突,幫助“后青歌賽”時代的我們及時作出自己的判斷和選擇。
關鍵詞:青歌賽;千人一聲;審美分裂;意向性還原
基金項目:本文系2021年度湖南省教育廳科學研究項目“‘后青歌賽時代民族聲樂的發展再研究”(21C0362)階段性成果。
在2000年的第九屆青歌賽上,田青老師對學院派專業演唱者提出了“千人一聲”的質疑,引發全民的廣泛關注和討論。在當時來看,也只是表現在演唱作品的匱乏,作品風格雷同,跟不上民歌演唱發展需求的矛盾上。自2006年原生態演唱正式進入青歌賽之后,這種矛盾就上升到歌唱方法與文化審美認同相沖突的新高度。如果說“千人一聲”是文化人對專業歌唱理論方法的質疑,那么原生態演唱的“天籟之音”則成為某些專家們打壓文化維護專業理論方法而回擊的對象,一場本是全民審美訴求交織融合的盛宴,最終卻演變成專家學者們相互博弈且兩敗俱傷的“游戲”。自2013年最后一屆青歌賽謝幕后,人們在“要文化還是要方法”即形式與內容的矛盾沖突中,逐步走向學院派“千人一聲共性美”與原生態“天籟之音個性美”審美分裂的危機邊緣。
一、民族聲樂學院派“千人一聲”的現場
首先,筆者對“千人一聲”的現象一直保持著懷疑,“嗓音學家說過每個人的聲帶大小長短厚度,氣管的長短體積都是不一樣的,一個人的聲帶決定了這個人發出什么樣的音色……所以說我認為每個歌者都富有自己漂亮獨特的嗓音”[1]。可見,我們每個人獨特的聲帶嗓音條件決定著各自演唱聲音的發展方向與特色。因此,從生理學角度看,不應存在“千人一聲”這種奇特的現象,即便存在,也只是非專業的耳朵在審美缺失下對專業演唱無技能理解的一種表面感知而已。當然,如果我們的學員不以自身“本體內在性”獨特的嗓音條件為基礎,一味刻意模仿歌唱家們的聲音去演唱,也會出現聲音極為相似的可能,但絕對不會出現“千人一聲”的視聽現場,這是由“本體內在性”自我嗓音的本質條件與特征決定的。
那么“千人一聲”是真實的存在嗎?我們從董大千在2013年《中國文藝報》的采訪文稿《“千人一聲”誰之過?》[2]可知,歌唱家殷秀梅說:“學生個人就偏愛模仿,尤其是剛入學的學生總是會把心目中的歌唱家當作其學習的標本,模仿的時間長了,自己也就陷入了別人的陰影之中”,這必然會帶來聲音模仿的雷同;歌唱演員王莉說:“優秀原創聲樂作品的缺乏亦是制約歌唱演員風格多樣化的一個現實瓶頸”,它凸顯了作品匱乏下演唱風格單一的雷同;音樂評論家江小魚認為演員們在舞臺上存在著裝、手勢、步伐、眼神等各種表演風格的雷同;廖昌永老師則認為“‘千人一聲問題雖然與有些歌唱演員的自身惰性有關,但有時候也是被社會、被公眾所‘綁架的”,為了迎合與滿足聽眾的習慣需求,造成了二次創作無變化的雷同。以上四種雷同構成了當前“千人一聲”的基本輪廓,無論是作品的學唱還是舞臺的表演,以及作品的創作與二度創作,怎么看都覺得當前整個民族聲樂的實踐過程就是一個“以風格式模仿為方法到達歌唱目標與目的”的實驗現場。可見,模仿已淪為當前民族聲樂歌唱實踐中一種“真實而有效”的途徑,而“模仿論”的普遍性存在既是“千人一聲”的真實寫照,也是當前民族聲樂發展的最大障礙。這就從側面反映出,當前民族聲樂的理論體系中一定有阿爾都塞式“主體性反思下非科學性”①的因素存在,而面對大眾“千人一聲”的質疑,說與不說都已毫無意義。
二、民族聲樂原生態“天籟之音”的現場
原生態歌曲及其演唱是我國民族聲樂最重要的組成部分(這里取用朱峰玉老師的觀點②),是民族聲樂發展的根基和源泉。也許原生態歌手們對歌唱的理論與方法知之甚少,但他們對歌唱聲音美的追求和理解與我們專業的演唱并沒有什么不同。從他們展現出來的聲音干凈與明亮、飽滿與柔合、高亢而委婉,以及聲音色彩位置的統一性都與專業的演唱要求基本一致,且原生態High C的展示比專業理論指導下的High C發聲更加自然與自如,特別是在咬字發音的韻味上往往比專業選手更勝一籌。這是因為原生態的演唱一般都是以本民族地方語言的發音為準則,他們的聲音經歷了社會勞動與生活的真實體驗,以及對美的最真切的訴求,體現出語言學中能指與所指,即發聲形式與歌唱內容高度統一的和諧之美。也可以說,原生態歌手們的演唱對聲音的訴求與文化的展示并不在我們專業理論的高要求之下,而“天籟之音”更是他們對自我語言文化美所追求的最真實的展現。原生態“天籟之音”在舞臺上的呈現,激發了民族大眾對各自民族文化藝術發自內心的喜愛之情,增強了民族文化意識的認同與自信。從2006年原生態演唱組第一次正式步入青歌賽現場便引發全民參與的瘋狂圍觀中可知,在幾期民間原生草根文化與學院派精英文化同臺競技的碰撞中,人們收獲的是民族歌唱發展和民族文化相融合的久違的快樂與激情,可無專業理論支撐的原生態演唱卻遭到一些學院派專家們的漠視和質疑。
面對“天籟之音”美的出現,學院派的專家評委們顯然沒有做好心理準備,當原生態歌手們以非專業而近似專業的“天籟之音”震撼全場時,在觀眾們的掌聲與驚嘆之余,一些專家評委們卻無視美的真實與客觀性存在。他們或閃爍其詞或東拉西扯,且以“非專業、不科學”為由打壓著無理論方法的原生態歌手及演唱,在缺失“形式與內容辯證統一(黑格爾藝術哲學)”的思維下暴露出美學單一認知與雙重標準的行為缺陷,以及作為精英文化引領者對自我民族文化的隨意否定(據說第15屆青歌賽因無理論依據評判原生態演唱的好壞,取消了其參賽資格③)。從語言的美學高度對兩者進行理性的分析比較,可看出原生態的演唱建立在本民族母語語言特色,即自身“本體語言美”基礎之上,他們在“非意向性”④(歌唱實踐的最大特征就是帶有主觀認知目標需求的“意向性還原”)的自我超越中,完成了從本體個性語言美到共性文化語言美的追求。也可以說,蘊含了形式與內容辯證統一的“天籟之音”,其真實、自然、和諧的“感性之美”正是在專業理論指導下可望而不可及的美。反觀我們大多數專業學員,卻好像都在用不屬于自己的聲音進行學習和歌唱,從打破自然到非自然中建立所謂超自然的歌唱狀態,實際是在本體語言個性美的缺失下,在形式的自我否定中找尋并重構民族文化內容美的自我真實再現,成功者已微乎其微,而模仿必然就會成為獲取成功的唯一途徑,帶來的也必然是“千人一聲”的困境與困惑。
三、民族聲樂審美分裂的危機現場
青歌賽原生態組的加入本是一次藝術審美與歌唱方法論的激情碰撞,也是我國民族聲樂演唱與理論融合發展的天賜良機,但結局卻是兩種文化(原生草根文化與專業精英文化)對立下的決裂與傷害。2017年9月,關于民族聲樂“傷心發展”的學院派院長論壇早已悄然落幕(第八屆全國民族聲樂論壇,沈陽音樂學院承辦),面對個性與共性審美矛盾嚴重分裂的現實,專家們強調的依然是審美形態目標一致性的話語權(主體性),無人關心也無人反思歌唱本體中美的存在與發展的根源問題(本體論)。很顯然,我們所借鑒的“美聲強大的呼吸及氣息歌唱基礎論與美學原理的構建及民族聲樂的審美發展需求無關”[3];而“元音式擴展的立美方法論同樣無法滿足除意大利元音式語言之外其他非元音式語言語系歌唱發聲的需要”[4]。且現行的歌唱發聲理論多為主觀意識形態需求下各自經驗論的總結,并未經歷辯證思維下本體語言聲學能動性建構與發展的實踐考察過程,而以呼吸氣息為基礎、以元音式擴展為方法到達語言情感表達為目標的歌唱體系怎么看都只是各種相關矛盾式概念及理論妥協下的產物。正如亞歷山大在《訓練歌聲》開篇章節中所述:“即便粗略通覽有關本論題的文獻就可看出,對于教學法的看法是如此前后矛盾,相互抵觸到了簡直令人驚訝的地步……迄今還沒有一部著作是用準確的科學語言記述我們在訓練歌唱嗓音中的知識現狀”。由此可見,因學科中美學理論根基與美學原理構建體系自身模糊化的多重缺陷,現實中無論是課堂的練聲立美還是舞臺的作品呈現,學員們在主體性泛目標論的追逐中“用別人的聲音歌唱他人的美與不美”已成為常態化現象,美早已失去自我的本真性。
作為當時國家非遺中心主任的田青老師,將民族的原生態民歌演唱提升到青歌賽國家級層面的舞臺,具有民族文化推廣不可推卸的歷史責任,他不僅為青歌賽賦予了全新的文化價值,還讓青歌賽成為了全民關注與共享的文化盛宴。他對“千人一聲”的質疑和原生態演唱的加入決非是真正意義上對民族聲樂唱法論的奪權,用劉紅慶老師的話說,更像是一種善意的提醒和警示。但原生態組“天籟之音”的驚人表現,卻極大地超過了學院派專家們內心的承受能力,人們在“美與科學不可兼得”的深深遺憾中不得不分崩離散,并最終走向了各自文化審美意識形態取舍下的自由發展。這種自由看似開創了民族聲樂發展的另一片繁榮鏡像,但實際依舊是主觀意識形態“拿來主義”(媚俗于西方美聲方法論體系)下自我語言“本體論路徑”[5]缺失的另一種狂歡。如果我們站在“第一性物質”(聲音)即存在的本體論高度從歌唱發聲呈現的最根本的聲學屬性出發,所有的歌唱發聲都應是“本源體聲帶閉合能力下”(阻礙即發聲存在的原則)樂音高低、強弱、延時、色彩聲學四大屬性的無限拓展,因為只有回歸于歌唱自我發聲本源的聲學屬性,歌唱才能創新于自我聲學四大屬性的無限開拓之中,也才能展示自我歌唱語言“能指”的本質,即符號學語言美化與擴展的能動式建構過程。無論什么唱法,一旦失去發聲本源的聲學闡發(即語言)就會偏離歌唱的語言擴展本質,而被動于非自我語言式的聲學模仿,任何的模仿都是對別人的(歌唱家們的)曾經與過往的意向性還原,模仿就會成為我們主體性目標需求下占有性存在的一種捷徑和必然。
四、結語
如果說美的存在是真實的,就必然有它存在的科學性依據和理由,這是原生態演唱存在于青歌賽上的終極意義。如果我們以現象學存在的本體論視野觀之,原生態演唱之美美在非意向性下歌唱發聲的黑格爾式聲學形式與文化內容辯證統一下的本體語言,而反觀學院派演唱之美在元音式擴展的立美方法論下,似乎早已背叛了漢語非元音式自我本體語言的美的呈現(元音式練聲與非元音式語言歌唱“兩張皮”的普遍性存在),只好在意向性還原的陷阱中樂此不疲地找尋著歌唱家式自我與他者的存在。如果在語言的自我背叛下,連自我語言能動美的本真性都無法保障,又何來民族聲樂歌唱求真的科學性?面對“千人一聲”的質疑,我們理應虛心地放下主觀的二性思維,回歸到一性物質存在的歌唱本體語言的聲學層面,我們應認真反思整個聲樂學科理論體系中美學原理建構的缺陷與不足,而非將“千人一聲”視為科學與規范下同一性的展現。因個體的差異性及狀態調整的不同,即便是同一人、同一音高、同一語音的發聲,在不同的時間節點上,歌唱聲學四個屬性的維度拓展也沒有同一性可言。而民族聲樂的走向,是繼續追尋主體性科學下他者的同一,還是轉向本體論下自我語言聲學拓展的無限,“后青歌賽”時代的我們理應及時作出自己的判斷和選擇。
注釋:
①阿爾都塞認為:主體性是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產物,而科學(首先是馬克思主義科學或歷史唯物主義)則沒有主體性的自涉(self-reference)。這里的“非科學性”指主觀意識形態下無視客觀存在的主體性審美判斷,在歌唱實踐中表現為主體對他者聲音的模仿與占有,而非對自我本體語言聲音的開發和展示。弗萊德·R.多邁爾.主體性的黃昏[M].萬俊人,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24.
②如果原生態唱法算不上民族唱法,那么還有什么唱法算得上是民族唱法?民族原生態的東西不是民族的,那么異化了的、變了味的、雜交了的,甚至是外部來的,倒成了民族的?朱峰玉.質疑:原生態+唱法?[J].人民音樂,2008(3):31-33.
③“原生態唱法的出場,使‘民族唱法的概念、功能和意義受到質疑,直接撼動了幾代音樂工作者苦心經營的音樂(聲樂)教育體系……取消原生態無形之中變成了對‘民歌唱法相關權力和利益的保護”。胡譜忠.青歌賽“原生態唱法”永遠消失了嗎?[J].中國民族,2013(10):52-53.
④“非意向性”對應的是胡塞爾現象學中先驗性存在的意向性還原,這里指無專業理論指引與模仿對象的歌唱實踐活動。
參考文獻:
[1]張蕓.學院派民族聲樂演唱“千人一聲”成因及解決方案[J].黃河之聲,2016(20):100-101.
[2]董大千.“千人一聲”誰之過?[N].中國文藝報,2013-3-11(001).
[3]曾麗蓉.歌唱“呼吸與氣息”動力基礎論的美學反思[J].美與時代,2022(9):72-74.
[4]曾麗蓉,向遵紅.美聲唱法中意大利語言美化擴展的功能性探討[J].美與時代(下),2020(7):114-115.
[5]向遵紅,曾麗蓉.重回藝術本體:歌唱語言發聲態的本源論路徑探尋[J].美與時代(下),2023(3):70-72.
作者簡介:
曾麗蓉,吉首大學音樂舞蹈學院講師。
向遵紅,吉首大學音樂舞蹈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