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曦文
內容提要:本文主要通過比較明清時期《天雨花》和《野叟曝言》兩部小說的婚姻書寫,探討男女作者基于各自社會性別立場本同末異的婚姻理想。才媛陶貞懷筆下《天雨花》的婚姻理想在于以“情”化解與男權沖突的緊張態勢,表達知識女性追求一夫一妻、爭取人格尊重和性權利平等的訴求;男性士人夏敬渠創作的《野叟曝言》則站在男權制度既得利益者的立場,以程朱理學為哲學基礎,推崇嚴格遵守儒家禮教、男權至上的婚姻。明末到清前中期從“崇情尚性”到“崇理尚實”社會文化思潮的變遷是差異背后不可忽視的思想根源。
婚姻書寫歷來是文學領域性別研究的重要素材,是參照特定歷史情景下婚姻實際形態,以及創作者出于自身性別立場并結合生存環境、文化思潮創作的文學化想象。過往關于文學作品婚姻母題的性別研究大部分都是從某一作者的性別立場分析其作品表現的性別觀和婚姻觀,而對書寫相似婚姻形態的創作者不同性別視角的對比研究相對較少。是以,本文將比較明末清初才媛陶貞懷(雖然具體作者在學界仍有爭論,但此書成書于女性作者當無異議①陳洪:《〈天雨花〉性別意識論析》,《南開學報》2000年第6期,第28頁。)創作的彈詞小說《天雨花》以及清代文人夏敬渠所作小說《野叟曝言》的婚姻書寫,通過兩部小說各自塑造的儒家理想化婚姻和家庭的對比,考察明清時期在男權文化視域下男女作家基于不同性別立場的性道德評判標準和婚姻觀念,以及差異背后更深層次的思想文化根源。
《周易·家人卦·彖辭》曰:“女正位乎內,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義也。”古代男性可以在公共領域爭取權利、實現個人價值,女性則被束縛在家庭的私人領域中,這造成了男女兩性在經濟、政治地位上的不平等,形成了影響傳統社會兩千多年的以父權/夫權制為核心的男尊女卑、男主女順的傳統儒家倫理綱常框架——在婚姻家庭中,男性擁有主導權威和性別特權,女性則處于被支配和從屬地位,為確保宗法家族權力的集中以及血緣的延續,女性被要求“三從四德”“從一而終”。
《天雨花》和《野叟曝言》創作于相差不遠的歷史年代,前者成書于明末清初,后者則完成于清前中期的康乾年間,兩部小說都塑造了人物設定相似、符合儒家價值評判標準的英雄——左維明(《天雨花》)和文素臣(《野叟曝言》),并且都為他們安排了相對理想化的、合乎儒家倫理道德規范的宗法家庭,所以兩者表現出的儒家倫理觀和性道德觀念本質上大致相同。在家庭權利方面,兩者都認同夫為妻綱和男尊女卑的禮法綱常,左維明和文素臣都屬于家庭權力的核心,主導著家族的各項決策以及和諧穩定,家中女性則需順服于家規訓誡;在兩性忠貞方面,二人都擁有極高的個人道德素養,面對誘惑堅持潔身自好,同時也要求女性恪守閨訓婦道,女子不貞可能會付出生命的代價。
盡管兩部小說的婚姻書寫都以儒家綱常倫理及性道德的約束為基礎,但由于陶貞懷和夏敬渠兩位創作者所代表著的明清時期社會中上層知識女性和男性士人有著不同的成長背景和社會性別立場,使兩部小說展現的婚姻理想和觀念表現出大相徑庭的樣貌。
從文本來看,女性服從婚姻中男性主導權威的條件性,是《天雨花》和《野叟曝言》婚姻觀念第一個分歧。《禮記·效特牲》指出:“出乎大門而先男帥女,女從男,夫婦之義由此始也。婦人,從人者也,幼從父兄,嫁從夫,夫死從子。”①《禮記》,胡平生、張萌譯注,中華書局,2017年,第500頁。婚姻內女子對待丈夫,要“事夫如事天,與孝子事父,忠臣事君同也”(《女戒》),然而兩性在婚姻生活中各自的實際處境會受到經濟進步和社會變革等大環境的影響,夫妻關系也會由于各自成長環境、受教育形式等各種因素亦不可能完全遵循著儒家倫理規范,因而形成了婚姻實際與理想、婚姻倫理規范與基于各自性別立場的婚姻觀念之間差異的張力,為男女作者書寫各自婚姻理想提供了想象空間。
《天雨花》中左家的女性成員在絕大部分情況下服從于大家長左維明,但這種順從是有條件的,即不能違背人情及女性的個人意志和尊嚴,否則左維明的統治會遭到女性家庭成員的反抗。左維明和家中女性的多次沖突,都是因他不顧法禮之外的人情、傷害女性尊嚴甚至性命而引起的。左維明限制妻子桓清閨人身自由,遭到妻子數次大罵。大女兒左儀貞更是禮教綱常堅決的反抗者,母親被左維明鎖在花園,她便以盤龍劍劈鎖救母;在父權的高壓下,她頂著被責罰的風險,為救秀貞性命以絕食相抗;又從湖中救出被父親“逼死”的妹妹婉貞,還痛罵左維明不如禽獸;她入贅的狀元丈夫桓楚卿,夫權更是頗受挾制……雖然成長在嚴苛的禮教訓導環境之中,但左儀貞對抗男權的舉動充滿鮮明的自我意識以及人性和情感正義,獨裁的封建大家長左維明也只能直嘆:“使我這調和鼎鼐鹽梅手,竟難理家庭兒女情。”體現出陶貞懷在處理人情和禮教矛盾時鮮明的性別立場和情感傾向。
《天雨花》婚姻書寫中對女性“三從”觀念的刻畫源于陶貞懷個人成長和生活經驗以及明末清初時期女性社會性別角色的變化。由《天雨花·原序》中陶貞懷自敘可知,她有幸得到來自父輩的良好教育,但不幸成長在明清易代的政治黑暗時期:
惜余纏足,許以論心,謂余有木蘭之才能,曹娥之志行,深可愧焉。②[清]陶貞懷:《天雨花》,中州古籍出版社,1984年,原序頁。
她對自己空有才華卻陷于女性身份的困境遺憾不已,只能在《天雨花》中左維明和左儀貞的塑造上寄托自己的創作理想和婚姻想象,用彈詞實現“閨閣之勸喻”的目標。
而伴隨著社會陷入動蕩的變革,這一時期兩性性別角色分工也在悄然發生著變化。彼時江南地區經濟的活躍發展,在以農副業、手工業為主的商品經濟發展的促進下,女性無可避免地需要參與社會生產,成為管理家庭經濟發展的重要角色。明末名臣賀逢圣有詩“三黨全一黨,五倫滅四倫”(《家課淺說五·夫婦倫辯》)③[清]潘錫恩輯:《乾坤正氣集選鈔》第二十冊卷六十四,光緒十三年(1887)刻本。,批判女性在家庭中權力掌控范圍的擴大,但也從側面證明,這一時期江南女性已經從實際行動上突破了傳統職責以及附屬屬性。另外,明末清初時期江南地區正值才女文化繁榮,一些擁有先進思想并在審美意識形態具備主導權的男性文人認同女性人品才識,才華逐漸在女性價值的社會評判標準中占有一席之地,夫妻間的精神交流得到重視。“夫婦工吟,互相師友”使傳統婚姻關系中增添了一種平等的伙伴關系,知識女性憑借才華和能力得到了丈夫在精神層面的尊重。
作為出身中上層官宦家族才女淑媛的典型,陶貞懷深受來自父輩的儒家倫理道德教化,加之感受到這一時期性別定位和夫妻關系的轉變,使《天雨花》的婚姻書寫能以男權社會規則的話語,提出女性“三從”的條件,即女性應當在婚姻家庭中得到個人意志和人格尊重。陶貞懷結合傳統儒道文化,從構建儒家學說的“陰陽五行”框架中有邏輯地提煉出理論依據:
你可曉得一種五行的至理嗎?……如何火見水而滅,木遇金而摧?此正陽剛反為陰所制。所以世間男子雖強,見了婦人無不屈伏,猶如火木遇金水一般。①[清]陶貞懷:《天雨花》,第772頁。
此一說與《周易》中咸卦所提示的兩性觀不謀而合,咸卦講究“柔上而剛下”“男下女”,才會“取女吉”,提示男性要“處下”尊重女性,使得陽剛陰柔得以交相感應,婚姻家庭才能穩定和諧。《天雨花》中桓清閨和左儀貞母女多次向家長左維明發出抗議亦是由此而出。封建綱常和倫理規矩遭到居于下位的女性出自尊嚴的抗爭,掀開了女性對抗封建男權秩序的一角,她們要求以“自為自主任性情”——一種自我的、平等的態度和參與、成長的姿態與男權交流,而不是為襯托男性錦上添花的附庸和背景。
相較于陶貞懷對女性在婚姻中要求維護尊嚴的表達,夏敬渠在《野叟曝言》的婚姻書寫則集中展現了身處“尊位”的男性,以自我為中心,對于兩性關系自上而下的想象。與左維明不同的是,文素臣很少展現家內威嚴,但一妻五妾對他都發自內心、無條件地尊崇順服,妻子田氏更是完美詮釋儒家性別審美標準的“賢妻”,于內宅打理家務、養育兒女,孝順長輩;她還有不妒之美德,不僅女扮男裝替夫娶妾,在公主得賜婚嫁給文素臣后,甚至欲自降為妾,諸妾也無不謙恭賢德。朱熹在《詩集傳》注《周南·螽斯》云:“后妃不妒忌而子孫眾多,言其有是得而宜有是福也。”夏敬渠塑造的文素臣的妻妾集合了儒家倫理下的所有美德,其婚姻生活完美詮釋了朱熹所贊揚的理想狀態。
《野叟曝言》對妻妾們無條件尊崇敬服文素臣的情節安排,是夏敬渠性別立場和婚姻觀念的具象展現,也是這一時期女性以“處下”的第二性身份被男性士人凝視的印證。據夏敬渠《浣玉軒集》和源遠堂《江陰夏氏宗譜》的記載可知,夏敬渠生活于清代康乾年間,彼時正統觀念獨尊程朱理學,夏敬渠家學更是與興盛于明末清初主張理學實學思想的東林學派淵源頗深。魯迅《中國小說史略》記:“夏氏之家學,大率與當時當道名公同意,崇程朱而斥陸王,以‘打僧罵道’為唯一盛業。”②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廣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68頁。官方推行的統治思想和推崇程朱理學的夏氏家學傳統,對夏敬渠提倡以男女尊卑主從不可動搖為思想基礎的婚姻觀念產生深遠影響。
在程朱理學的婚姻觀念中,以“順”為女性的第一要義:
男女有尊卑之序,夫婦有倡隨之理,此常理也。……男牽欲而失其剛,婦狃說而忘其順,則兇而無所利矣。③[宋]朱熹著,呂祖謙撰,斯彥麗譯注:《近思錄》,中華書局,2011年,第166頁。
蓋女子以順為正,無非足矣,有善則亦非吉祥可愿之事也。①[宋]朱熹:《詩集傳》,鳳凰出版社,2007年,第147頁。
在《性理大全》中,朱熹也提到“婦人以無非無儀為善”。可見程朱理學并不支持女性在更多領域的活動,作為夫權的附庸,婦女服務并順從于夫權及其背后宗族就是理學所主張的女性價值。這些觀念成為《野叟曝言》中文素臣闡述成為理想妻子方法論的依據:
婦德要婉娩順從……出嫁以后,即從丈夫,嫁雞隨雞,凡事俱要順從。②[清]夏敬渠:《野叟曝言》,聞志斌校點,作家出版社,1993年,第702頁。
在極端情況下丈夫大逆不道,身為妻妾的正確做法應該是用自己的性命實現對丈夫的忠順:
痛哭諫諍,諫之不聽,自刎以明志,冀其萬一之感悔,則忠于夫者……③[清]夏敬渠:《野叟曝言》,第1122頁。
文素臣的完美婚姻也正是按照這個標準實現的,小說中的正面女性聰慧如璇姑、才情如湘靈、勇猛如木難兒,她們婚前都各有性格閃光處,婚后卻都成為文素臣一生宏偉敘事的點綴,女性自身的生命體驗和需求被男性文人主流敘事語言和敘事立場所忽視。
譚正璧轉引胡云翼《中國女性文學》曾說過:“無論文人怎么去肆力體會女子的心情,總不如婦女自己所了解的真切;無論文人怎樣描寫閨怨的傳神,總不如婦女自己表現自己的恰稱。”④譚正璧:《中國女性文學史》,上海光明書局出版社,1935年,第33頁。身為自我意識初醒的女性文人,陶貞懷為個人尊嚴而爭取更多的婚姻內生存空間。對比之下,男性文人視角下的女性卻受到了為男權服務的、徹底的“他者”凝視,這也是《野叟曝言》正面女性群體形象和婚姻家庭形態缺乏鮮活生命力且有模式化失真的原因。
《天雨花》和《野叟曝言》婚姻書寫的第二個明顯區別,在于忠貞的判斷標準。
《天雨花》對女性貞節的要求是非常嚴苛的,不僅活動范圍受到很大約束,連自家花園都禁止進入,哪怕清名僅僅是被質疑,都可能付出生命的代價。左儀貞身陷賊營勇殺反賊,左維明卻宣布如果儀貞失身就要將其正法,她的妹妹秀貞即因失貞于反賊最終難逃一死。可貴的是,《天雨花》對男性忠貞一視同仁,小說中正面男性形象無一不是“一夫一妻”,妄圖破壞夫妻關系的人都會遭受懲罰——綱常倫理要求女性保有貞節,女作者便熱切希望男性也能像左維明一樣,堅定地拒絕任何女性的靠近。左維明向桓清閨表白:“再不將心向別人……只愿夫人有妒心。”女子“妒”犯“七出”要被休棄,左維明卻希望夫人用妒心來監督他的忠誠,可見其堅守本心、矢志不渝。顯然陶貞懷無法用制度、禮法約束夫權以實現婚姻理想,便寄希望于世間因果和男性個人品性、道德修養,使他們在婚姻中能夠潔身自好。
鮮明的女性立場是《天雨花》忠貞觀念的重要標志。一方面《天雨花》對女性因貞節而被壓迫的揭露,帶有女性獨特的歷史記憶:明清兩代是歷史上貞節要求最為嚴酷的年代,宋儒“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貞節觀念得到社會輿論的廣泛認同,宗族制度中嚴苛的族規族法對婦女思想和行為產生直接的規訓和壓制。理學鴻儒曹端為撰寫《家規輯略·諸婦第五》,就以峻法嚴格要求族婦貞節:
女子自小便加嚴訓,使知三從四德之禮,貞靜專一之道……女子有作非為犯淫狎者,與之刀繩,閉于牛驢房,聽其自死。①[明]曹端:《家規輯略》,王秉倫點校,中華書局,2003年,第28頁。
這一時期,上至國家意志下至宗族家法,無所不在的父權為女性的精神和現實生活帶上厚重枷鎖。不過在這種單方面要求婦女維護貞節的禁錮之下,卻還涌動著質疑的聲音。晚明思想家李贄率先以“天下無一人不生知”提出兩性在天賦秉性上的平等;清初思想家顏元在《顏習齋先生言行錄·理欲》一篇提出“男子之失身,更宜斥辱也”;俞正燮進一步在《節婦說》指出“男亦無再娶之儀”,“古言‘終身不改’,言身則男女同也”,指出“從一而終”的道德要求應當男女一視同仁。這些思想無疑為女性帶來了爭取性權利平等的理論支持和解放思想的力量。比《天雨花》稍晚的許多閨秀彈詞小說都表達了類似訴求,例如《鳳雙飛》中郭宏殷“自信于人道無愧”堅決不肯納妾;《再生緣》中皇甫少華以為未婚妻孟麗君自盡,也甘愿為其守節……這一時期女性作家被迫接受了被轄制的命運,而實踐主體的主觀能動性與現實對象之間必然存在某種張力,她們通過正面男性角色在婚姻中“專一忠誠”的描繪,將對貞節觀禁錮人性的批判、對一夫一妻的贊賞和性權利平等的期盼融入其中。
《野叟曝言》同樣用大量筆墨描寫文素臣面對女色誘惑時的“卻色”功夫,但與《天雨花》平等且徹底的“雙潔”相比,《野叟曝言》存在相當多的爭議。首先,它判斷忠貞的標準是“有無邪念”,而這一標準帶有相當的主觀性。文中確實對女性貞節予以強調,但實際上若以《天雨花》的貞節標準來看,如璇姑對文素臣自薦枕席、素娥誤服淫藥向文素臣赤裸求歡等行為,都會使她們難逃一死。可是,《野叟曝言》秉持著“任你貞媛,一念錯了,可為婬女,任你婬女,一念轉正,可為貞媛”②[清]夏敬渠:《野叟曝言》,第704頁。的理念,寫這些出格的行為因文素臣的堅定卻色終未越雷池,使她們最終仍能得到貞烈典范的盛贊。第二,即使文素臣多次陷入非夫妻之禮的男女關系,性道德的“最終解釋權”也歸他所有,使其始終立于不敗的“道德高地”。卓越的卻色意志是文素臣身上極為明顯的標簽,但他的卻色實際上游走在非禮越軌的邊緣,并且以“行權”作為他出軌后彌補道德感的借口。孟子曰:“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可見“權”是為了給那些不符合禮法綱常的行為做出合乎儒家倫理道德的辯解,文素臣在李又全處遇到了十數位美貌姬妾輪番挑逗,他先是羞恥欲死,但很快想到:“事有經權,拘溝瀆之小節,而誤國家之大事,又斷乎不可!”③[清]夏敬渠:《野叟曝言》,第704頁。為了盡忠盡孝、實現儒教治世的“大經”,男女之禮成為“溝瀆之小節”,越過了這個心理障礙后,文素臣變得大膽而荒誕起來,甚至留心直視隨氏的性器官還美其名曰“以你之物,試我之心”,過程中一再強調自己心無雜念,“雖則沾皮著肉,此心毫不涉邪”,就這樣文素臣以充滿優越感的理論卸下了縱欲越軌的道德壓力。
這種割裂的忠貞觀念,與夏敬渠本人扭曲的創作心理與男性本位的創作立場息息相關。據《浣玉軒集》中作者自述,夏敬渠原配朱氏早逝,繼配黃氏多病,他本人恪守程朱理學觀念,對待婚姻感情非常嚴謹,從未逾矩風流,緣何他筆下文素臣的婚姻艷遇如此夸張?或許弗洛伊德人格分裂學可以解釋夏敬渠本人和作品之間的割裂:“藝術家本來就是背離現實的人……就在幻想的生活中放縱其情欲和野心勃勃的愿望。”④[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創作家與白日夢》,載伍蠡甫編、朱光潛譯《現代西方文論選》,上海譯文出版社,1983年,第138頁。夏敬渠在小說世界中夸耀文素臣的性能力、發泄晦澀欲望正是其現實婚姻中嚴重壓抑兩性生活和克制人欲的空想“償贖”,而這種憑空想象的文本由于缺乏現實經驗的依憑,使作家在書寫“幻境”和價值追求之間失去了對尺度的限制。《野叟曝言》第一百零四回《總評》言:“作者好為穢語,亦善寫穢態……幾令讀者目不忍視。”①[清]夏敬渠著,龔彤點校:《野叟曝言》,人民中國出版社,1993年,第1202頁。盡管夏敬渠的創作動機出自“崇正辟邪”,但這些淫褻場景的描寫也令其被詬病為“悖慢淫毒的道學先生”②魯迅:《且介亭雜文二集·“尋開心”》,上海三民書屋,1937年,第63頁。。
魯迅還揭露這部小說“意既夸誕,文復無味,殊不足以稱藝文,但欲知當時所謂‘理學家’之心理,則于中頗可考見”③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第268頁。,道出了《野叟曝言》表面宣揚程朱理學倫理觀念而實際只見淫毒這種反向效果的性別心理因素。之所以產生“勸百諷一”的弊病,是因為《野叟曝言》在鼓吹“崇正辟邪”的過程中,在男性性權至上的立場上對女性尊嚴和性權利予以漠視甚至踐踏:與文素臣同床共枕后,璇姑、紅瑤等女性貞節的犧牲被認作理所當然,而他只需扮演“說教者”的角色,呈現出道學家以自身利益和道德準則為核心的詭辯和虛偽。另外,程朱理學“存天理,滅人欲”之說與真實人性和生活嚴重悖離,李贄就曾譏諷批判道學家虛偽,“口談道德而志在穿竊”。在婚姻和兩性關系上更是如此,董國炎《性愛的異化和文人心態》論《野叟曝言》道:“夏氏炫耀實踐的自由,并以道德化的偽善,解釋和裝扮非道德化的實踐。也正由于這種掩飾,愈加暴露了男子中心審美態度的卑污,以及審美態度中的心態異化。”④董國炎:《性愛的異化和文人心態》,載茅盾等著、張國星編《中國古代小說中的性描寫》,百花文藝出版社,1993年,第366頁。
對比兩部小說兩性忠貞的不同標準,可以看出清代初期產生了一批自我意識開始覺醒的女性,關注自我意志和情感,在作品中表達對性權利平等和一夫一妻的期望。然而,女性作家的聲音終究不是主流,她們的試探很快被擁有性別特權的男性文人利用程朱理學的理論優勢所反覆。男性文人以第一性的優越立場,用多重標準的性道德“寬以待己,嚴已律人”,這種陽為“崇正”、陰為私欲的男性本位的書寫,最終使夏敬渠的性道德說教淪為虛偽的空談。
基于男性主導的話語體系及其所構建的三觀和社會規則,《天雨花》與《野叟曝言》呈現出各自的婚姻理想:《天雨花》因女性作者的創作立場,承認、尊重人性和情感,以”情“的鋪墊維護婚姻穩定,并且化解與封建禮法制度的沖突;《野叟曝言》則崇尚理學,完全遵循儒家禮法以維系婚姻。從對人“性和情”的重視,到對“理和禮”的崇尚,二書婚姻書寫差異背后更深層的思想根源來自社會文化思潮的變遷。
《天雨花》所處的明末清初時期,經濟、政治都處于巨大動蕩之中,僵化陳腐的程朱理學在思想上已經不再適應社會變革的需要,逐漸失去了統治的力量,主張“心之本體即是天理”的王學應運興起。對晚明思想影響深遠的泰州學派在王學的基礎上豐富和擴大了世俗與人欲的意涵,提出“人皆有私”,要求遵從人的個性和滿足人的欲望。思想界的解放催生了肯定世俗人欲的人文主義文學思潮,一批世俗化文學作品從繁瑣的禮教中解脫出來,宣揚“情”的解放和個性自由,比如湯顯祖“臨川四夢”宣揚人間至情,李贄、馮夢龍等人的創作也皆受到“世總為情”的影響,重情尚性的文學文化思潮同樣為閨閣才媛的文學作品帶來創作思想的解放。在《天雨花》的婚姻書寫中,“情”貫穿始終。正如文中所說,“從來無甚相欺處,有時取笑是真情”,在陶貞懷的婚姻理想中,尊重個體性情和夫妻間精神層面的交流具有相當重要的地位。
《天雨花》中“情”蘊藏在夫妻間閑聊和私房話中,流露出彼此性情的尊重和包容,是維系婚姻家庭穩定的紐帶,不論夫婦間如何沖突齟齬,左桓對婚姻始終矢志不渝。另外,“情”的強調還可以弱化女性的能動性與男權和禮教的沖突,左桓在婚姻中爆發過數次爭吵,最后幾乎都以左維明開言安撫、“罵便讓你罵幾句吧”而告終。左儀貞對父權的激烈反抗,也因其一直站在“人性情感”的立場對抗左維明代表的封建禮教,而使父親有所退讓。《天雨花》以“情”來彌補封建禮教造成的兩性不平等,為女性追求人格尊重提供了必要的空間。
與《天雨花》“重情”的婚姻理想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完全以程朱理學為哲學基礎、以儒家禮法精神為內核的《野叟曝言》的婚姻書寫。《禮記》將婚姻的本質闡述為“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后世也”,以宗法家族權力繼承和延續的世俗功利性意義為婚姻之重,文素臣的理想婚姻正是對婚姻倫理價值的徹底貫徹。在上事宗廟方面,文素臣以枝葉比作子女,婚姻則是成全孝道的必要手段:
若把枝葉伐去,樹木必然枯槁;生氣一斷,父母之魂魄無依……①[清]夏敬渠:《野叟曝言》,聞志斌校點,作家出版社,1993 年,第723頁。
他以此勸說女俠飛娘摒棄獨身主義,必應進入婚姻,生養后代,以“延續父母之氣”。在下繼后世方面,文素臣有嚴重的生殖崇拜:“陰陽二道不過為天地化育,為祖宗綿嗣續,并非為淫樂而設。”并以節欲提升生育效率,他甚至會按照測算過的日期和頻率與妻妾同房,終“以六妻妾而得二十四子”。在情感方面,文素臣也完全于儒家禮法的限制內施展:他對待每位妻妾都溫柔體貼,不分親疏,連同房的次數都是平均分配,妻妾們也都謙讓守禮——《野叟曝言》的婚姻理想完全按照儒家倫理規范進行,踐行程朱理學節欲主義的理欲觀念,遵守持敬謹慎的修養方法。只是理想化的“禮法之情”與現實人世之情相去甚遠,男本位的性別立場忽視了女性的真實性情以及情感需求,所謂“妻妾”更像是禮法意義上的“符號”,令文素臣實現婚姻價值和理想的過程充滿現實功利的意味。
兩部小說,從“崇情”到“尚理”的變化,勾勒出清前中期回歸理學、崇理尚實的復歸之變。晚明王學雖有宣揚自主精神的進步思想,但同時也帶來了學風空疏、道德式微、社會失序的弊端。前文提及的東林學派掀起了糾弊風潮,倡導實學,如顧炎武、黃宗羲、方以智等人提倡“明經以為世用”,至康熙時期程朱理學完成復歸,以正統思想高居廟堂。經世致用的思想傾向同樣深刻影響了文學創作風尚,文學的現實功利性質的教化功能和社會功能得到突出強調。但《野叟曝言》一邊以理學與道德的力量教化強調雙方共同遵守夫婦之道;另一邊卻又以性權力的優勢,打著“崇正”的旗號,對性道德采取雙重標準,展現了小說充分利用儒家禮法和倫理制度,將第一性優越感推行到極致的“白日夢式”婚姻理想。
《天雨花》和《野叟曝言》中的婚姻理想差異讓人清晰的意識到,在我國封建時代晚期,儒家宗法制度的固化使男權領地不可侵犯,短暫的個性和思想解放思潮為女性帶來反抗禮教、爭取性別平等的空間,很快即遭遇理學“逆流”,女性作家的聲音也被主流敘事語言和敘事立場所掩蓋。女性主義研究者Marilyn Young曾說道:“即使發現和歡呼一個婦女比較自主的領域,也不要看不見婦女所在的更廣的等級權力框架;因為任何社會中的婦女的文化,都是‘統治力量方面的控制動力和戰略史,是婦女生存、協商、順應、反對的自我肯定的策略史’。”①Marilyn Young:《婦女的實際性別利益和戰略性別利益》,載邱仁宗等主編《中國婦女與女性主義思想》,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第84頁。在《天雨花》影響下,后世出現了一批如陳端生《再生緣》、邱心如《筆生花》、周穎芳《精忠傳彈詞》、程蕙英《鳳雙飛》等優秀的清代女性作家彈詞作品。在當時所謂“敘事言情,俱歸禮德”的束縛下,這些“帶著鐐銬跳舞”的女性文學依然贊揚女性才識和膽略,閃耀著反封建秩序、反禮教束縛、反男尊女卑的光輝。伴隨著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這預示著越來越不符合時代進步要求的不平等性別制度,將迎來第二性群體更猛烈的挑戰和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