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玉寶
古墨塊,分油煙、松煙。顧名思義,油煙墨為燒油的墨,松煙墨為燒松的墨。兩種墨的主要原料不同,制法相同。松煙需要消耗大量的木材,油煙從一定程度上解決了這個問題。
油煙所用之油為桐油。先要將桐油籽放入巨大的石碾中,慢慢碾成粉末,盛出,覆于鍋上烘熟。用包袱布裹了,放在稻草上,將桐油用腳踩平,形成油餅,用稻草包好,放于古榨油機內。古榨油機就是大桶上裝有木楔子,將一個一個桐籽餅放入桶內,用木楔子擠住。再以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大木頭撞錘,狠狠撞向那些木楔子,不斷擠壓桐油籽,桐油便由孔道內流出來。清亮的桐油散發出特有的氣味,古墨之香的源頭即從此刻開始——所以,古人講吃墨水,古墨的確可食,且是一味中藥。至于中藥主治啥病,我倒不清楚。不過,想必吃了墨水,會成為黑心腸,這也是沒辦法的,吃墨水多的人,想法的確會多。如蔡京、秦檜、嚴嵩之流,都是大書法家,也都沒少吃墨水。
桐油制好后,用燈碗盛了,放入三根燈芯草,調整好位置,燈上再支一個陶碗,以接受煙熏。燒煙的過程,要不斷調整燈芯和收煙的碗的位置。受煙熏的陶碗用竹子支成,反扣在燈上,不高不低,最大限度地接收煙熏的濃度,且,接到的煙灰均勻,細膩。防止有風吹動火苗,此時,是要關門關窗的。所以,收煙,最好是春冬時節,要不然,成千上萬盞燈火一起燃燒著,屋里得多熱呀。且,一定要小心火燭,這個馬虎不得。
燒煙后,碗內的煙灰,即是油煙墨的重要原料。收煙,即是掃灰,也講究,用的是棕毛刷,細細刷過,用容器盛好。優質的煙灰又叫雪花灰,一片一片,狀如雪花。這些煙灰用最細的羅紗篩子過一遍,再放入缸中洗灰,攪拌均勻后,靜放一天。然后,再用羅紗篩將濕透了的煙灰瀝出來,這些煙灰,陰干半年——中國古人真牛,知道讓這些充滿火氣的煙灰受受涼,更受受陰冷,受些冷遇,再受受捶打,再有火氣的事物也就沉靜下來,想透了,活明白了,就溫潤了。
這半年的時間里,制墨人除了種種地,再就是燒燒油,另一個輪回之墨加入半年的陰干期。其間,他還會沉靜地以桐木刻模,制墨人也是木刻人,刻了圖案,無非是梅蘭竹菊或荷蓮或山水或鳥蟲或鹿(?)或蝠(福)或松鶴延年或警句醒句,無他——想想也無趣兒。半年過后,即要熬制中藥,共十三種,大體上有麝香、冰片、牛黃、熊膽、蛇膽等,用小秤一點一點稱了——具體稱多少,也是秘方,不外傳的。最后,制墨人還要放入金箔——徽煙之價高到,一兩墨塊換一兩黃金,價值如此。熬好的中藥中還要攪入牛皮膠,看看,這墨塊吃起來絕對不難吃吧?那些不愿意學習的小朋友們,古代人為啥有那么多愛學習的?因為他們好嘴饞,墨塊好吃呀。
然后,將金箔與珍珠粉等碾成粉,放入熬膠鍋中,再倒入中藥湯,將油煙摻在一起,充分攪拌,再放入舂中捶打九千九百九十九下。這墨就成了,一團放于木樁之上,用木捶,一遍又一遍地捶。直到將膠墨充分融合。捶完大餅,捶小餅,直將墨餅捶出光澤如漆的墨團,才放入模中壓墨。壓墨也好玩,將模具放于粗大的扛木下,以人的身體為重,擠壓成塊。從模中取墨,放于松木板上,陰干一年,每日翻墨。成墨后,要上漆衣,描金——就是將字號及墨塊上的印花以純金之漆描成金色。然而,還不行,所制之墨,還要存放五年,才能使用,一塊正宗徽墨油煙方成矣。油煙墨產出于南北朝,到唐宋盛行。
如此金貴之墨不用一方難得之硯,想想都可惜。
硯臺,大家都熟知四大名硯,少知著名的紅絲硯。產于山東青州黑山的紅絲硯盛行于唐宋,柳公權等人多對紅絲硯盛贊有加,一度排名在端、歙硯之前。紅絲硯貯墨經久不干,用過以后,用水一洗,光潔如新。后來,因為青州紅絲礦枯竭,此硯漸漸不為后人所知了。如今,開采技術進步,人們在青州附近的臨朐等地再次發現了紅絲石,制硯簡單,磨平即成硯。如有雅趣及雕藝,可在硯臺上雕上詩詞雅句,亦可描梅畫竹,文人之喜好,龍鳳太俗,一般不會雕于硯上。揚州八怪之一高鳳翰曾著有《硯史》,對紅絲硯也是十分鐘愛,盡管他是歙縣丞,歙硯易取,但并不影響他喜好收藏紅絲硯,并在硯上刻有“芙蓉井”詩句。高鳳翰老家膠州,離青州很近,也許這是他喜好紅絲硯的一個原因。古人好玩,一方硯臺也要弄出許多花樣,研墨似乎還要找一個紅袖佳人——立于書生身旁,滿目深情。
正宗古法徽墨油煙,用在紅絲硯上,才更古雅。
硯臺分石硯與陶硯,澄泥硯即是陶硯的代表。制泥硯好玩,澄泥硯之泥取于汾水,那是名硯之泥,一般制硯人不得此泥,倒也有其他可替代的泥石。例如在河道撿取泥質巖,松軟、雜質少的泥質巖最佳。將泥石自河道里背回,放入舂中搗成粉末,跟舂面粉差不多,或黃或紅的泥石粉即成。山里無風,白云飄過,鳥鳴陣陣,制硯人臉上蒙著細汗,用細鑼將石粉篩出雜質。然后放入缸中,木棍攪拌,讓水轉運起來,轉起缸中漩渦。缸中的泥水黏稠,散發著泥土的香氣。慢慢沉淀,將水分瀝出,只留河泥。用包袱布裹起,放于篩下,慢慢瀝凈泥中水分。好玩的工序來了——捶打河泥,一遍,一遍,直捶打九千九百九十九遍,將泥中空氣擠出來,直捶打得河泥像最細最細的面筋,摸起來像小孩子的屁股一樣光滑,揉搓起來,像愛人的肌膚一樣綿軟,散發出水一樣的輕柔。河泥被制成長方體,用油紙裹嚴,放在陰涼的屋里木箱中,謂之,陳腐。
一年后,打開油紙,河泥肯定還是濕潤的,散發著時間的味道。再次捶打、揉搓后,開始制坯。用木尺量好,用竹刀割開,放于陰涼處陰干。小孩子好玩泥巴,喜愛捏泥人泥馬,或許始于女媧補天的基因,如今帶著化工味道的橡皮泥不好。少了泥土的親近,會忘記多少人類之初的激動。
待泥坯接近干透之時,制硯人在燈下已經畫好線稿,或畫荷蓮,或畫魚蟲,也有畫上人物的,騎于牛背上的牧童啦,放風箏的小孩啦,都挺好。將線稿貼在坯上,用刻刀雕坯。清晨,雞叫聲在山谷里傳出很遠,薄霧冥冥,河水嘩嘩流淌,制硯人洗了臉,雞窩里撒過米,掃過院子,用清水沖刷了門前的石板。朝陽已經從山的另一面射進道道紅光,薄霧漸小。制硯人開始雕硯,一點一點,雪花一樣的泥屑在刻刀下剝落,硯池慢慢顯出輪廊。制硯人一遍一遍慢慢打磨,目光慈悲,滿眼江河,如同看著眼前越來越深愛的女人。
泥坯制好,放于柴爐,點火燒柴。窯口上的煙囪升起青煙,散發出炊煙的味道。不停火,燒制兩天左右,為受熱均勻,會封上窯口,用河泥將窯口封嚴,讓木柴慢慢燃燒。十日后,開窯,這個急不得,急了,陶硯會開裂。拆開窯口,本來青白的泥坯變得橙紅,敲打之下發出鋼玉之聲。
再一次精細打磨,從二百目砂條,一直磨到兩千目。石硯也是如此,不過是少了燒制的過程。打磨也是個技巧,急不得,慢慢來,陶硯的光澤才會現顯出來,玉影般沉靜,美人眼眸一樣溫情如水。哈氣則潤,自帶潮水。
一方古法所制陶硯成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