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 鐘（組詩）

梁 京

記憶的花片

她一生都在燃燒的家具中穿走

很謹慎地使用“故鄉”這個詞

一生都在寫同一首詩，遠遠看去

那白色橙花的記憶在園圃盡頭飄浮

我曾呼吸過大海的空虛

睡過擁擠的墳墓和廉價的戰爭

注意到一只麻雀遠道而來，扇動棕紅

的翅膀，為商場施工的水泥地篩沙

是的，那列從華沙出發的火車

也將把我帶回到過去

淤泥佯裝成雪的模樣，它只

存在我對過去的記憶里：

當地人牽著兩匹訓練有素的土狼

在無數個夜晚他們造神他們

問我這個外地人圣約翰教堂怎么走

某處，我凝視屋前落下的碎光

那列華沙的火車也沒能將我帶回

除非我的包里還殘留一張過去的票根

它把我的靈魂獨自滯留在

夏天鄉間的曠野上——

往昔。我所遺忘的雪

它們成片地飛往暗色的想象里

沉 鐘——獻給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的兩尊易縣羅漢

我注定要在某個路口偶遇那兩尊

陌生的東方雕像。凝視、屏息

鎢絲般的皺紋迸裂開如滿地苔花

我們背對背靜坐

凝視那歷史已昏沉進入光帶

釉質隨著肌肉的禁區剝落

羅漢也會在一處閉塞的角落成為他人

他短暫的勸誡帶有河南口音

說著說著便又說了一夜

寒冷的紙面上琴弓再次穿過月亮

穿過那些瑣碎的、狹窄的明天

輪船載著他們向前駛去

隨往事沉入濃厚的霧中

他無法從中退出，便下了南洋

從此以后，許多詩句都從他的記憶中倒退

倒退之言之鑿鑿，仿佛一小句亦能讓彼此完整

在一個任人宰割的早晨

他無法與未婚妻一起墮入情網

他偶然聽見了異國旅客演奏馬太受難曲

又聞言他的眉眼像卡拉瓦喬畫中的屠戶

表演一場手起刀落——終身的遺憾

當木制家具伴隨遼代的月光起飛

鏡中的故國開始坍塌

你說：開門迎接那老去的琴音，就像一只孔雀

南洋楹和松木旁的夏天鉆進褐色的蟬衣中

侍者與這舶來的名詞和解

他嗅出了風中有膠片般的暖意

在年代的底片上，一系列打坐、冥想

恍惚地皈依時間

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夜晚

當雨水展開了夜的修辭，在七月

重型汽車拖著月亮前進

臺上的綠光樂隊奏出腫痛的音符

夜深時，他為什么不能將此刻定性

決斗，在圓形的陰影中構建出詩句

鐵蒺藜炮制得像晚風中吹散的符碼

這錐心時刻：水晶乳房從游女的懷中溢出

目光錚錚躲在教堂壁畫的后面，很多年

骨頭已被鹽水的洪流磨得光滑

遲鈍的神經抗議著腦海中關于斷句的押韻

我搭乘末班電梯上升——一張張選票

像親人們圍成一圈靜候在風中

等待蒼蠅和潮濕的鐘聲一起回家

夏天消失得像場精致的鬧劇

每當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夜晚如期趕來

我的心——一座堅韌的房子

就像纖維般從空中下墜

蘭河沿岸的速寫

要歷經多少個如子夜般暗淡的時辰

才能用夢碎去形容你

夏天消失了

它躺在金色的柴火中波動著

海面上倒映的裂紋，像圓周率

整齊——疑似某種入侵儀式

在一個詞的背面

淡水順著樹枝做好標記

幾個無關的字眼，就能把人推至絕望

貓頭鷹立在我的窗口，凝視

苛刻而又具體的——

雜草閃爍，搜羅出木笏中繁殖的菌群

我煮上一壺咖啡，白色床單有如

空中凌亂的經文

你曾用淚水書寫出最執迷的早晨，一位

地道的愛爾蘭女子在影子中禱告

二十年的停擺，那些脆弱在陽光下的

刑具，依著次序擾亂他們

背囊里，存放著黃油煉乳茶葉

和一捆瀝青色洋薊，切開；天氣晴朗得

像斧斤修飾一塊四邊體的熟練

窗外傳來馬堡車站最陰郁的鐘聲

空氣中簇擁著冰冷的祝福

我們就在廊下攀談，此刻

身體美麗得像個亟待出售的贗品

當眾神在雪色背景板上酣睡

繞過風和重感冒，勘測這蘭河的體態

蜿蜒流進一碟濃黑的墨水

今天，阿司匹林和世紀殖民的難題

都紛鬧地、堅定地，抵達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