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的沙塵（組詩）

邵純生

路燈下的長條椅

路燈下，雨絲像剪碎的白線頭

纏繞著一團昏黃的虛光

長條椅上，坐著一枚淋濕的葉子

占據了我平時的位置

小雨洗刷著迷蒙的夜色，一切

都是傾斜的、沁涼的，椅子旁邊

剩下路燈筆直地插入半空

雨聲傳遞的消息我收到了

你的憂郁，我大致能猜得出來

我心中的潮氣卻是因何而生

攪擾我們的，或許是同一種孤獨

你本來就沒有嘴，習慣于沉默

我想說什么，卻被雨水堵住喉嚨

一根釘子

鎖在藥箱里的一根釘子

幾經周折，楔入了我的體內

釘子和骨頭，尖銳與執拗

兩個硬物的戰爭，好比鷸蚌

在暗中對峙，說不上誰比誰更狠

所謂不幸，久了便不再疼痛

戳在骨頭上的印記隨著時間變淡

一如有些人的愛，或怨

被緩慢的時間消磨成虛無

安靜地待在某個角落

肉身已感覺不到異物的存在

這根釘子終須經受火的歷練

從骨頭中分離出來

再次擁有鐵的熱情和特質

砸進墻縫，用來掛衣服、手包

或者一張泛黃的黑白相片

時光的沙塵

可支配的東西越來越少

像沙粒，越想握緊流失得越快

中年一眨眼來到眼前

昨天的書信還沒咂摸出意思

明日的信差又按響了門鈴

記憶從出生地開始，一條小路

經過的軌跡已不可更改

剩余的一段，已呈現荒蕪的跡象

不可選擇是中年集體的悲哀

可生活總得要繼續下去

無論一首詩能否填補無奈和空白

我可以原諒自己事倍功半

但不能容忍半途而廢

我還想把握時間的脾性

西行路上，借四季的風

吹拂干凈沾在身上的沙塵

翻牌

嘰嘰喳喳的小鳥集體失語

叫我錯過晨練的時辰

谷雨之后，春天臨近尾聲

我已習慣了清早被鳥鳴喊醒

此刻，望著窗外的樹影

心思還在夢里等一聲啼叫

我喜歡的生活原本就是閑適的

真想展開這短暫的時節

覆蓋自己的一生

眨眼間，雨水來了，爽利的風

又將被看不見的手擺弄成濕氣

我能想象出，一鍋饅頭

擁擠在籠屜里，面色蒼白

迷霧中，升溫，發酵，腫脹

最終因虛脫而窒息

季節翻牌，簡單得像一頓早餐

假如這個比喻成立，那么

也可用來闡釋一個人的命運

分界線

窗外燈光昏暗，天空一片迷蒙

時針和分針重疊在十二點上

樓下響起值更老人鎖鐵門的聲音

這算不上生與死的分水嶺

這只是昨天與今天的分界線

水汽在窗上分散出若干條歧路

每一條都伸向未知和虛無

這種無目的性，恰好暗合了

我所崇尚的存在的意義

甩開所謂方向和目標的牽系

喊一聲上路，自己就是自己駕馭的

獨輪車上唯一的乘客和司機

風景在途中，在草地，在雪原

在沙漠戈壁和林深不知處

在一只叫天子閃光的薄翅上

無論結局如何，我一律照單全收——

或是白云送來幸運的愛情

或是追隨落日，墜入密林之中

梅瓶

一只細口青花梅瓶，捧在我手上

像捧著一個靈魂出竅的美人

水袖撩起來的寒氣沁入肌膚

仿如窯爐里的火焰叫人不敢親近

而梅枝的冷，更甚于瓷

每一朵花蕊都凝結成一滴血

忽有一些恩怨情仇的片斷

撬開塵封已久的記憶呼嘯而至——

世間竟有如此秉性一致的靈物

土與火的契合，恰好容下一段梅枝

我知道了，愛的硬度和韌性

總是比恨高出來那么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