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興
元宇宙(Metaverse)概念近期在科技圈乃至坊間引起熱議。它被視為是個人計算機互聯網、移動互聯網之后的第三代信息技術,其要旨是以各種軟硬件技術構建出一個虛擬世界,而這一虛擬世界既是自足的,又能與現實世界實時互動乃至相互形塑(比如虛擬世界中的貨幣可以按照比例在現實世界中兌換成真實的法定貨幣)。眾多國內外科技公司都宣稱要進軍元宇宙,仿佛在互聯網之后,一個繁榮的技術新紀元即將來臨。
元宇宙是否真能開啟一個新的“盛世”并不是本文關注的重點,令本文作者感興趣的是,臉書、微信等社交媒體(Social Media)公司在這場元宇宙熱潮中表現出最為積極主動的姿態:比如,在2021年10月,臉書創始人扎克伯格(Mark Zuckerberg)親自宣布臉書更名為Meta,一度引發熱議,更被視為拉開元宇宙大幕的里程碑事件。微信所屬的騰訊集團更是斥巨資各處收購和入股與“元宇宙”概念相關的科技公司。這些社交媒體公司如此一致的積極姿態和激進做派是否偶然?其中有沒有可能蘊含著某種有待解讀的信息,令我們對當代社交媒體乃至對尚未成熟的“元宇宙”的性質加深認識?本文即是以此作為契機的一次嘗試。
自21世紀伊始至今,網絡社交早已從“Web1.0”時代進入“Web 2.0”時代。從互聯網開始向大眾開放的1990年直至20世紀末,是雅虎、搜狐等大型門戶網站占據頂峰的時期,也即“Web 1.0”時代,彼時網絡社交主要是通過論壇以及QQ、MSN等軟件匿名在線交往,然而,21世紀以來,臉書和微信等社交媒體軟件逐步發展壯大,互聯網進入“Web 2.0”時代。這一轉變絕不僅僅是一次技術更新和迭代,更是意味著在線社交所屬的文化語境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在荷蘭媒介學者基爾特·洛文克(Geert Lovink)看來,面對這一轉變,傳統意義上的網絡文化批判路徑已經脫節了,部分學者仍然將網絡視為某種和真實世界對立的另一種空間,把“賽博空間”視為我們日常現實生活的一種對立物,擔心它可能會“侵蝕”我們所處的這個“真實世界”,進而針砭網絡世界中的“虛幻”或因其而致的“成癮”惡果。這種“真實”和“虛假”二元對立的分析路徑在“Web1.0”時代確實具有一定的解釋力,但是,已然無法給已經處于臉書和微信時代的當代用戶提供真正的洞見(Lovink78)。試作分析如下。
不同于MSN、QQ和論壇時代的匿名交往,臉書和微信這樣的社交媒體從其誕生伊始,就試圖去“打通”用戶和那些與他真實生活中有交集的另一批使用者之間的“關系”,為其提供交往便利,而不是去幫用戶搭建和“遠方陌生人”之間的聯系管道。用戶在社交媒體中的“好友”并非都是素未謀面的遠方網友,恰恰相反,其中的大多數人都是我們真實世界中的朋友、親人和同事。“我們”既和“他們”在真實世界中發生聯系,也和“他們”在社交媒體中發生聯系。而且,在這“兩個世界”中的聯系并不是涇渭分明地兩不相連,用戶反而頻繁地在兩個世界之間切換、聯結抑或轉移。由此可見,現實世界和賽博空間的“互動”隨時隨地都因為社交媒體而發生。用戶的上級領導可以通過社交媒體給他布置真實世界中的工作,同樣,用戶在和朋友們在真實空間中聚會以后,再發一張合照到自己的社交媒體中,讓朋友們都可以通過手機端重溫這一瞬間。因此,在今天,已經很難再把“賽博空間”界定為“虛假”,也很難就去簡單地指認,社交媒體中的聯系侵蝕了真實空間中的聯系。社交媒體所構建出的空間和真實生活并不是相互分離的,更不是一種有你無我、非此即彼的對抗關系,也不存在相互取代的可能,而是頻頻互動,深度融合(Lovink5)。
再者,社交媒體并沒有讓用戶的世界更加形于“虛擬化”,反而令其更加“真實”“透明”了。在社交媒體中和在論壇或QQ中所需要的是完全不同的自我呈現策略。一方面,在社交媒體中,用戶需要建構個人形象,但這一自我形象構建不同以往,不是去扮演“另一個誰”,或是成為另外某個“更好的他者”,而是一種“后-偽飾”(post-cosmetic)的自我形象,即必須在社交媒體中“呈現自己的本來面目”,讓社交媒體時時勾勒自己的“真實生活”,通過此種方式建構出“可信度”。為自己在社交媒體中營造一個“理想人設”當然未嘗不可,但顯然如果不停展示“完美人生”,很快就會遭到厭惡,更受歡迎的策略其實是主動曝光自己的真實生活中的細節,甚至呈現自己的“缺陷”——糟糕的著裝、肥胖、皮膚變差等,以此證明這就是自己的“私人生活”,這樣才能和朋友之間建立更為穩定的情感聯系。因此,洛文克指出,這個時代的社交網絡更多的是要求用戶去呈現自身“人之常情”的一面。但是另一方面,如果用戶在社交媒體中僅僅轉發別人生產的內容,甚至長期保持沉默,那又會走向另一個極端,其呈現出的就是一種無個性、無吸引力的機械形象,將無人關注,這等于是主動將自己放逐于社交網絡之外,一樣無法充分讓今日的社交媒體為己所用(Lovink13)。
如洛文克所說,“Web 2.0”時代的社交媒體都打出“免費且開放”的口號,它們通過自己的應用搭建出一個便于“社交”的平臺,用戶們在這個平臺之中自由搭建自己的“社交網絡”。在這種具備充分自主權的生態中,用戶們會樂于主動發出自己的“當日狀態”,會很自然地對朋友的某一條狀態“點贊”或者作出簡短評論,也會將任何自己喜愛的文字、圖片抑或視頻轉發,完全是基于他們自主和自發的相互推薦和口耳相傳,不需要任何專家的認定。但也就是在這種生態之中,用戶們并不覺察到,他們大量的發布、轉發和分享的行為,構建了龐大的流量數據,同時,這些由用戶自己生成的內容又反過來聚集了其他眾多用戶的關注度,網絡公司對這些數據的后臺分析,以及這種凝聚海量用戶目光的“關注度”自身,都可以直接被賣給廣告商,成為網絡公司新興的盈利模式。用戶其實讓自己成為網絡公司的免費勞動力,而臉書或者微信就因此成了這場游戲里的真正贏家(Lovink5)。
因此,社交媒體的存在之根即是數據,而數據絕非憑空生成,是完全從現實生活中提取出來的。當代技術哲學家許煜(Yuk Hui)認為,數據作為一種“數碼物”(digital objects),雖然不像杯子、茶壺乃至工業機器這樣的物件具有某種伸手可觸的外在形態,但是因為這種數據就是經由現實所產生和構建出來的新“客體-間性”,其實也就是一種“物質性”的存在,社會關系雖然似乎是抽象的,但臉書和微信等社交媒體的本質就是以數碼物“物質化”了我們的社會關系,并使得基于不同“發現”算法的新關聯出現。社交媒體甚至就可以被視為我們所處現實的另一種外部形態(Hui251)。
不過,洛文克的論述顯然還是不夠的。相比于臉書這類國外社交媒體總體僅限于私人生活——至少大部分人可以有“不使用”或者“少用”的權利,“微信”這樣的中國式軟件更加赤裸地呈現出社交媒體對于“真實”的榨取。如果說,臉書中體現的是部分真實的私人生活,而微信則在此基礎上更加是將現實生活中的權力關系也完美地移植到了自己的生態之中。微信在推出的初始階段,其“朋友圈”功能與臉書的社交屬性確實是類似的,因而用戶為了讓“好友”的目光更多集中于自己,也要在“朋友圈”展露自己的私人生活,展露自己對于生活的“一己感受”,甚至一樣也會展露自己的“缺陷”。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的真實生活中的朋友、親人乃至同事和領導都“加入”微信“好友”,其中的情形就變得復雜起來。
如前所述,微信“朋友圈”的“初衷”本來和臉書一樣,是構建一個私密的在線交際“圈”,少數值得信任的“朋友”加入這個“圈”,這樣,微信的使用者可以向“好友”們自在地發布“狀態”。不過,當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好友”,基于對于“中國式關系”的擔憂,使用者在發布每條“狀態”之前,又不得不又猶豫起來:當公司領導也在“我”的“好友”中,“我”還能真實地在“朋友圈”發布對于工作的抱怨嗎?當“我”想要通過發布一條狀態表達自己對張三的“不滿”時(他不在“我”的“好友”之中),“我”卻要顧忌,張三的好友李四卻已然在“我”的“好友”里,可以看到“我”的“朋友圈”(因為“我”和李四的關系還維持得不錯),那么李四會不會轉告張三“我”對他的埋怨?凡此種種,“我”不得不在發布每一條狀態前進行“自我審查”,把所有“不適合”公之于眾的狀態回避。進而,“我”只能陷入一種兩難困境中:一方面,基于對于中國式關系的復雜性的擔憂,不能完全展示自己的真實面;另一方面,基于“社交媒體”的特性,又不能讓自己完全“沉默”,否則,自己有可能被這個社交網絡徹底邊緣化。
因此,“微信交際”中最為“棘手”之處已不再是洛文克所說的是否要“被迫”展示自己的“真實”,而是在于,“我”雖然是“社交媒體”的使用者,卻無法充分展現自己的真實生活,而只能“策略性”展示自己的“部分真實”,甚至回避自己的真實。但這并不意味著作為社交媒體的微信“遠離現實”了,恰恰相反,而是因為一個更為強悍、更為龐大的第二現實——中國式關系——吞噬了微信使用者的私人生活這一“小現實”。于是,今天的人們反而開始懷念或者回歸“論壇”這一屬于“Web 1.0”時代的社交工具,起碼,在論壇中,任何“用戶”可以用一個虛擬的身份,和一群與自己真實生活沒有任何交集的“遠方人”無所顧忌地吐露心跡。現在的問題早就不是“虛假”侵蝕“真實”,反而是“真實”侵蝕了“虛假”。微信“朋友圈”后來特地推出了“分組發布”功能,也正是基于對這一類中國式困境的洞察,當然也是為了避免自身的軟件的“社交”特性被這一中國式語境破壞,進而失去用戶。但是無論如何,屬于中國人的“說話難”這一現實困境,在微信中一樣存在著。
由此可見,微信這樣的社交媒體讓幾乎每一個中國人如西西弗斯般疲于奔命,不是因為它“太虛假”了,恰恰是因為它“太真實”了。我們也可從中看到,社交媒體之所以能夠在今天的網絡世界中成為贏家,是因為它們最大限度地和現實生活融合。它們并不是在現實世界之外構建一個虛擬的新世界(就像我們以前批判大學生沉迷網游的時候多是采取這一論調和視角),恰恰是緊緊地扎根于我們所處的這個現實世界,它們所有的動力和支撐都來自現實世界,沒有現實世界給它們提供養料,它們一刻都不能維持。同樣,我們絕大多數人之所以會“沉迷”于社交媒體,并不是因為它們構建了一個烏托邦式的、魅力無窮的“美妙新世界”,令人欲罷不能,而是因為它們和我們現實世界的生存邏輯和現實秩序深層次地耦合在一起,令用戶無從掙脫。當然,現實世界中的精英階層和政商領袖們是可以不用為此而煩惱的,他們甚至不用手機都不會給生活帶來麻煩,因為一切自有人為其打理,但普通民眾卻時刻不敢離開微信,時不時都要拿出手機來看一下,深恐自己又遺漏了哪一條“重要信息”。因此,絕大多數用戶都難以擺脫它的控制,除非他們甘于使自己被邊緣化。
如果說社交媒體“寄生”于現實空間與賽博空間的兩相融合是心照不宣的潛規則,相較之下,元宇宙則在其概念誕生的伊始就極力向外界宣示自身的這一屬性,各大科技廠商關于元宇宙的方案和計劃幾乎都會高調宣稱“現實與虛擬的完美融合”之類的說辭,所謂“融合”幾乎成為元宇宙炫人耳目的標簽。在這一設想中,元宇宙的關鍵創新之一就在于致力于實現虛擬世界和現實世界的實時互動。但是,如果我們稍微深入這一所謂元宇宙中的“技術創新”,就會發現“融合”也并不是什么石破天驚的新事物,不過是“新瓶裝舊酒”而已。
根據目前學界和業界的通行觀點,VR(虛擬現實,“Virtual Reality”)技術、AR技術(增強現實,“Augmented Reality”)和MR(混合現實,“Mixed Reality”)技術共同構成實現元宇宙在交互層面最為關鍵的技術支撐。其中,VR旨在構建一個沉浸式的完全虛幻的數碼場景。AR則是在現實場景中疊加若干虛擬對象,現實為主,虛擬為輔,但真實世界本身并不會被虛擬數字內容所形塑(喻國明44)。VR和AR目前已經在很多場景中得到商業化運用。比如,索尼(Sony)為自己的PlayStation游戲主機開發的VR眼鏡在2016年早已面世,而任天堂(Nintendo)發布的配合智能手機操作的AR游戲《寶可夢Go》(Pokemon Go)自2016年發布后更是風靡一時。
相較之下,MR對普通消費者來說相對陌生。MR名為“混合現實”,意味著現實世界和虛擬世界在這一技術形態中實現了融合和交互。MR目前的應用場景主要在工業端(比如汽車制造、建筑設計等),在日常消費領域的應用則是剛剛起步,但是MR已被業界視為更有前景的技術形態。不同于VR的世界完全虛擬,也不同于AR只能在現實環境中添加數碼元素,MR同時具備了前兩者的優點,更加可以實現前兩者都沒有的能力——“編輯現實”,可謂做到了將“現實”“互動”和“虛擬”三者徹底打通。比如,當用戶在眼前看到一個綠色水壺,只要戴上MR頭盔,掃描這個水壺,用戶就可以把它編輯成藍色或改變它的形狀。①
雖然MR技術的商用普及起步較晚,但這并不代表這一技術形態本身是新近誕生的。1994年,多倫多大學教授保羅·米爾格拉姆(Paul Milgram)即已經在理論層面明確提出了“混合現實”(Mixed Reality)這一概念。已有研究表明,1999年,藝術家施特勞斯(Wolfgang Strauss)和弗萊施曼(Monika Fleischmann)在裝置藝術《細語之境》(Murmuring Fields)中即已通過計算機實踐了真實身體和虛擬場景之間的交互式互動。參觀者的身體在房間中移動或做出動作時,其動作被攝像頭捕捉進而在計算機中被處理成不同的數據,在使用者眼前,虛擬場景隨著身體在真實空間中不同形式的運動軌跡而重組(Grau245)。雖然這僅是小范圍內的試驗,但是顯然已表明所謂“混合現實”絕不是“斷裂式”的新發明,不過是二十年多前技術的延伸和拓展而已。
就現階段而言,相比于VR和AR,只有MR技術才實現了現實與虛擬的貫通,因而MR也被視為實現元宇宙最為關鍵的技術環節,甚至就是元宇宙的雛形,或者說,是元宇宙的初代“1.0版本”。②雖然,MR并不就是等同于元宇宙(比如區塊鏈、物聯網也被認為是實現元宇宙的重要環節),MR的商業化普及卻已然成為當前眾多科技公司向元宇宙進軍的第一聲號角。就在2022年初,臉書改名為Meta后的第一個重要舉措即是宣布即將推出基于MR技術的廣告內容。除此之外,科技巨頭蘋果公司(Apple)的MR頭盔也即將面世,顯然也是意在以此布局“元宇宙”戰略。
但是,無論較為普及的VR和AR,還是作為元宇宙雛形的MR,其實這三種技術都有一個共同的總稱,那就是XR(Extended Reality),也即“被延伸的現實”。這一名稱其實已然暗示了——“現實”才是其落腳點,這個“現實”絕不是憑空生成出、純粹后造的現實,而就是我們每時每刻生存于其中的在世現實,尤其是MR技術,更是緊緊依托于現實世界。從VR到AR再到MR,元宇宙的技術進路顯然并不是進一步營造更深層次的“虛擬幻境”,而是變本加厲地吹響了向“現實”進軍的號角,企圖不斷將統治的觸角深入現實世界的核心。
回到社交媒體。臉書已然是行業內的絕對巨頭,微信也已統治中國人生活的各個環節,社交媒體幾乎全面占領了用戶真實生活的角角落落,讓用戶須臾不能離手,時刻不敢“離線”,那為何社交媒體的巨頭們還如此有危機感,如此緊鑼密鼓地布局元宇宙?它們的“焦慮”源自哪里?顯然,在達到一定程度的鼎盛之后,社交媒體巨頭們也意識到了某種瓶頸在逼近。但這一瓶頸不是源于產品本身在技術層面不夠完美,而是“社交媒體”這一軟件類型的自身特性所致。
如果說,社交媒體搭建了社交的入口,從我們的真實生活中提取支撐自身發展的“養料”,各種社交媒體幾乎已經完美地完成這一既定目標,使用社交媒體的人數也已近于飽和,因此,社交媒體巨頭憂慮的焦點不會是自身在技術層面還有多少改進的余地,也不是還有多少人仍然沒有在智能手機上安裝其開發的應用,而是在于,每個用戶作為一個人類個體,每天可供支配的時間最多只有24小時,也即,具體到個人,可供利用的“現實”會不會存在限度?即便除了睡覺和吃飯之外人們時刻都用社交媒體和朋友互動,可這樣的時間支配還能有多少拓展的空間?
實際上,現實生活總歸還有一些場景能夠逃逸出社交媒體的整合。舉例來說,我們可以通過網絡聊天和視聽設備跨過時空障礙來戀愛,但是,性愛總歸要兩個真實身體的真實接觸。我們也可以通過社交媒體來布置工作,但是,工作中總有一些關鍵步驟必須要在“線下”的狀態中完成,而不僅僅是動動手指和戳戳屏幕。因此,如果說社交媒體的發展會有“瓶頸”,只能是它們對現實生活的整合其實還不夠徹底,當前的“融合”還不夠“圓滿”。既然現實世界還沒有被完全壟斷,被壟斷的還只是我們在現實世界中的若干維度而已,要想擺脫這一“瓶頸”,社交媒體似乎需要進化。如果社交媒體的生存之道是寄生于對現實的提取和融合,但這一融合似乎在現有技術條件下很難達到完美,而“元宇宙”恰好又是可以預見的“升級版”現實融合技術,它其實和社交媒體有著本質上的同構性,那么,社交媒體廠商們將“元宇宙”視為自己突破瓶頸的救命稻草,是符合邏輯的。
但是,為什么眾多社交媒體廠商都幾乎選擇元宇宙,難道除了這一種技術形態,未來沒有別的可能性了嗎?這種“一致性”從何而來?這里實際上涉及技術哲學中的一個關鍵問題,此即“技術趨勢”。當代法國技術哲學家西蒙棟(Gilbert Simondon)曾專門指出,技術物(technical objects)發展到當代已然“具體化”,就像生物的物種從低級形態發展到種類繁多、結構復雜的高級形態,在這個過程中,技術物內部越發趨向于形成一種連貫一致、整合完備的系統,在這個系統內,每個部件之間相互呼應,互為支撐,技術物已然“自成一體”,在這種情況下,決定技術發展方向的根本因素其實不再是經濟、人的意志等外部因素,決定性因素就存在于技術物的內部,是技術物本身的性質和“內在需要”決定了它的進化方向“只能如此”(Simondon29)。
另一位法國哲學家艾呂爾(Jacques Ellul)在西蒙棟的基礎上,進一步表達了這樣的觀點,他指出,技術發展到今天,已然具備了自身的特殊的法則和決定性,經濟、政治等種種外部因素將不再能決定技術的發展方向,人類的干預也同樣不再具有決定作用,最多只能起到一種“催化劑”的作用。人類的天才性的“創造”和“發明”在技術發展過程中,尤其在關鍵性的技術突破中所扮演的角色將會越來越小。不再是天才般的個人“發現”了某種新事物,牛頓這樣的個別大師的視野也不再會是決定性的因素。技術在追尋“自己的”道路時已經越來越獨立于人類的影響,亦即具備了某種“自主性”(Ellul135)。
西蒙棟和艾呂爾的判斷乍看起來危言聳聽,好像在過分矮化人類自身的作用,似乎技術已然成為某種完全“自主”的怪物,人類在其面前已經無能為力,其實不然。美國學者蘭登·溫納(Langdon Winner)曾借用卡爾·馬克思(Karl Marx)的相關論述來辨明這種“有限性”。馬克思也曾指出,生產力(這里可以理解為所有的物質技術的集合)決定了社會存在的形態和內容。問題在于:這一“決定”也認為人類自身完全無能為力嗎?其實,馬克思只是認為,“技術-生產力”因素是最為重要的獨立變量,但不代表他指認了人類個體就是不能自主的“機器人”。人類是一個積極的、生產性的力量,他當然可以有選擇,但他的選擇受到了非常嚴格的限制,特別是就他的生活中的生產力的形態而言(Winner82)。
因此,對于馬克思和艾呂爾等人的“決定”論中針對人類“有限性”的論述該作如下理解:生產力,或者說現實技術的總體環境,其實是作為先輩們的發現、發明和日常工作的產物累積起來而被接受的。人類的活動只能依賴于上一代人創立的、在他們之前就已經獲得的生產力。因此,每一代人只能極大程度地受限于一種已有的“技術遺產”,而非純粹的自由創造或自主選擇(Winner83)。同樣,艾呂爾的“決定論”也當作如是觀,他強調的是,主導技術發展趨勢的決定性因素是無數匿名前人的“技術遺存”,也即技術突破所需條件的“歷史積淀”。當這些條件都滿足了,只需要很小的人類干預,技術突破就會發生,或者說,正因為這既有的“技術遺存”,少數天才的靈光一現才能起作用,而這樣的技術遺存對每個具體的人類個體而言都不具備可選擇性(Ellul86)。
對社交媒體而言,它的下一步發展何去何從同樣是沒有多少選擇性可言的。社交媒體巨頭們此時都一致選擇發展元宇宙,這并非他們“事先商量”好的結果,也不是因為他們缺少“另辟蹊徑”的能力,而是社交媒體這一技術形態走到了當前的這一歷史關口,只能在目前已有的歷史條件下決定自身發展的方向。扎克伯格這樣的管理者無論如何杰出,都只能“洞察”這樣的趨勢,而非“創造”這一趨勢。以目前人類已有的技術基礎,在“元宇宙”之中進一步“融合現實”其實是已然明確的技術趨勢,這也就是眾多社交媒體廠商心照不宣都在布局“元宇宙”的原因。
但是,接下來順理成章的追問是,如果社交媒體的大獲成功是以我們的大量的時間和注意力被捆綁為代價的,那么,元宇宙要是成功了,還會需要我們付出什么?
法國哲學家保羅·維利里奧(Paul Virilio)在談及現代技術的發展趨勢時指出,技術的發展本質上就是使“速度”不斷升級,并且要同時為這樣的“升級”創造各種條件。人們開鑿、打通地表上的高山和榛莽這類地表的地形障礙,使得地表更加適合速度的傳導。人們還需要建立起與此相配合的各種“基礎設施”,使得速度潛能充分釋放,比如修建道路、飛機場、火車站作為交通樞紐。種種開拓和擴張,都是為了方便速度能夠得到最大限度的釋放(Virilio,TheArt104)。
不過,今天我們所能獲取的速度早就已經超越以往。我們的速度不斷突破各種“障”,突破了“音障”,隨后突破了“熱障”,今天,網絡傳輸所帶來的“絕對速度”已經逼近光速之“障”。相較之下,地球表面的表面積已經極為“有限”,因而毫無再能釋放速度的空間。領土邊界的概念在今天已然沒有意義(這一點已經在“海灣戰爭”等以后各種當代信息戰中得到了體現),所謂的“全球”與“當地”,將不存在區分。因為我們對“絕對速度”的操作,地球表面相對之下極為有限,所有的量級都被相對化了,向外擴張已經走向極限了,于是,往內擴張在所難免。在地表之上,已經沒有啥東西是“大”的或者是“遠”的了(Virilio,TheArt109)。
但是,維利里奧指出,速度的釋放一旦啟動,就不會走上回頭之路,速度的升級一定會致力于消除所有可能的障礙。人類現在只能把開拓的視角“向內轉”,于是,人類身體的內部空間成了速度最后一塊待征服的“領土”,因為身體的內外之隔天然地阻斷了速度的穿透,這樣的“隔”使得速度的潛能無法完全釋放,為了打破這僅剩的身體之隔,人類只能操演一種內窺和內侵的策略。因此,就像人類曾經鑿開地表、建成道路等“基礎設施”,從而使得馬車、火車等“移動載具”的速度得以釋放,今天的人類也會給身體架設種種“基礎設施”,讓身體也徹底成為速度傳導的無障礙的平臺(Virilio,TheArt109)。
為了完成這一目標,人類必然會試圖改造自身身體的空間,方案之一就是發展林林總總的“內侵式”的技術物,進入身體或是與身體融合。其中的第一步,也就是初級產品,是通過口服而直接刺激人體、給人體帶來愉悅和活力的各種人工制品。咖啡、酒精和煙草這樣的刺激物即是代表,運動員為取得更好成績而服用的興奮劑也是一例。在此之上,順著這一強化自身的邏輯,更進一步的技術物將很快隨之而來,比如生命科學和納米技術所帶來的異體器官、人造器官、可植入的微型電子器件等。通過此類技術物的嫁接,傳遞速度的管道即被接通,電流和電磁便可以直接作用于身體中的神經和肌肉,速度在體內的傳導從此再無阻隔,任意游走于身體內外,只不過,這樣的速度已經不再是傳統的物理位移的“相對速度”,而是電磁傳導、微觀物理傳導和網絡傳輸的“絕對速度”(Virilio,TheArt102)。
這樣做的效果是,一方面,身體的缺陷可以被彌補,甚至可以被強化,將得到源源不斷的“機電動力”,費力動用自身的軀體將不再必要;另一方面,隨著微電子器件被移植到身體乃至器官內部后,“內-器官”式的微型機械體(intraorganic micromachinery)就會形成,如果再通過電子遙控這樣的技術路徑和身體外面的操作者達成“互動”,就像是給身體搭上了管道,徹底打通了內外之隔,為隨時隨地的操控提供契機。日本豐田實驗室的負責人早就宣傳,他們將在不久的將來發明出蚊子大小的微型機器人,這種機器人可以永久性地在人類的血管里自由游走,隨時探索和監測人類器官(Virilio,OpenSky49)。
在維利里奧看來,速度的進展與權力的施展密不可分,向身體內部搭建速度裝置即伴隨著對身體更徹底的、更持久的支配。福柯在《臨床醫學的誕生》中所說的那個混沌和封閉的身體空間,經此永久性的植入,最終將會遭逢最為持久和深入的穿透、注視與掌控(Foucault137)。就像當初人們對于地球空間的不斷征服一般,人類未來即將達成的動態的、主動的且隨時居于人類掌控之下的“植入”,也是一種“殖民”。鐵路、火車和飛機的發展使得人們殖民了“地域身體”,這算是一種“外殖民”,今天,我們征服自身的“動物身體”,其實就是一種“內殖民”(Endo-clonization)(Virilio,Politics54)。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維利里奧總結說,人類技術發展也可以大致歸納為從“向外”到“向內”的三次大發展:從“運輸革命”(火車、汽車和飛機等)到“通訊革命”(手機、計算機和因特網等),這是一個不斷強化和拓深對外部真實空間的征服的過程,今后技術發展的重點會是“向內”轉,開始向人類的身體進發,此即由微電子、材料技術和生物技術支撐的“移植革命”。在未來,最為可能成為現實的人類形象就是“終端-人”(Terminal-man):人類被全身聯結上各種裝置和設備,并被接入各種“界面”和傳感裝置,如攝像頭,顯示器、以及發射和接收裝置等,于是,一切便都始于身體(發送),也終于身體(接收)。此時人類身體不過是充當傳輸和傳感過程的一個“終端”而已。作為“終端-人”,人類將來所需要“動”的將只是眼球和手指而已(Virilio,OpenSky11)。
維利里奧對未來的人與技術物共生場景的警惕或許會被一些持有“后人類”立場的學者指責為保守的“人類中心主義”。不過,本文并無意愿陷入這樣的技術哲學中的價值立場之爭,本文所關注的重點是,雖然維利里奧的這些論述文字大多發表于約三十年前(也即20世紀90年代),但他從“速度”角度切入的對技術發展趨勢的預測自有其敏銳的先見之明,其中的很多預判已然被今天的現實所印證,更重要的是,他的種種論述,尤其是對“內殖民”和“終端人”的種種論述,對于理解未來的元宇宙的發展尤其具有啟示意義。他對于未來人類身體遭遇的預判與當前理論界對于“元宇宙”發展趨勢的討論極有可能存在著微妙的對應。
目前的種種研究和資料顯示,包括“混合現實”在內的元宇宙基礎技術也同樣存在著“向內轉”的極大可能。已有論者指出,目前人類的元宇宙計劃要想實現更為完備的技術形態,首先在技術層面亟待攻克的難關便是實現感官的全方位“在線化”。目前已有的技術設備主要可以將人類的視覺和聽覺“信息化”,也即可以為人類創造一個趨近完美的數字化“視-聽”體驗,但是,嗅覺、味覺和觸覺等感官效應目前還只能在線下得到實現和滿足,這就決定了元宇宙很難全方位地令人類真正沉浸其中。只有當人類感官全方位地實現線上化,元宇宙作為人類生活的全新空間才能全面“超越”現實世界(喻國明42)。
法國哲學家米歇爾·塞爾(Michele Serres)早就指出,在人類的“五感”(視覺、聽覺、觸覺、嗅覺、味覺)之中,西方的哲學傳統長期以來一直更多的是以視覺和聽覺為中心,幾乎極少指向觸覺和味覺。哲學的抽象抹除味覺、嗅覺和觸覺,只留下了視聽、直覺和理解。但是,相比于視聽,觸覺、味覺和嗅覺這三種感覺其實對人類的存在而言更為重要。人類之所以會有關于“自我”的意識,并非根源于抽象的理念,更多的卻是來自身體內部的各種接觸,它隱藏在各種身體的觸感之中,隱藏在人體組織的褶皺之中,隱藏在舌頭與上顎的接觸之中,隱藏在牙齒與牙齒的接觸之中,隱藏在拳頭的緊握之中……沒有這些接觸,就不會有真正的“存在”感覺,身體和靈魂不是相互分離的,而是在皮膚層面就緊緊交織在一起(Serres22)。因此,要想讓人類的身心全方位統攝于元宇宙之中,必須要虛擬出逼真的觸覺、嗅覺和味覺。
但是,要制造出逼真的觸覺、嗅覺和味覺,比制造逼真的視聽感更難,通過高清晰度的、以假亂真的圖像和聲音去騙過眼睛和耳朵顯然要比擬造出逼真的身體觸感容易得多。按照一般生理學解釋,通過身體的物理接觸,人體的表層皮膚接收了原始的刺激,并將其轉化成神經系統信號,信號通過人體的內部神經傳遞給大腦,大腦才會據此判斷,是自己的身體在接觸,并解讀出接觸所產生的各種感覺——無論是痛感還是快感。顯而易見,只有將技術物嫁接于人類的肉身才能真正實現“虛擬觸感”。研究者指出,元宇宙的下一步發展方向正是要征服人類的神經觸覺。在各種技術物連接人類身體的情況下,未來的神經觸覺技術將虛擬的“信號”,繞過大腦平常的物理輸入(身體觸碰等等),直接發送給大腦,讓大腦“誤以為”這是自己身體所發生的觸碰,而快感和痛感等各種感覺的解讀也都可在這一條件下偽造。③唯有如此,一個“全方位逼真”的完美“元宇宙”才能就此完成。諸如前文所述的“網戀”的局限——只能戀愛而不能性愛,在這一“完美元宇宙”的條件下自然迎刃而解。
但是,這樣的種種操作離不開對人類身體的進一步開掘和征用,要想實現“完成體”的“元宇宙”,雖然人們為此構想了各種眼花繚亂的概念,但總的趨勢不就是維利里奧所預言的“向內轉”——也即向身體的內部空間進軍?不讓人類成為維利里奧所描述的“終端人”,又如何能破解元宇宙當前的商業化困境?如果說社交媒體商業帝國的鼎盛以我們的時間和注意力為代價,那么元宇宙要想成功就會以身體開掘的進一步加深為代價。雖然現在無法簡單斷言這樣的身體與技術物的連接是“好”還是“壞”,但至少這一趨勢已然表明,徹底打破所有影響融合的阻礙,盡可能讓現實世界的一切被數據穿透,實現聯結和互動,讓一切都為自己所整合,既是社交媒體的目標,也會是“元宇宙”的目標。
正如前文所述,從社交媒體誕生的那一刻起,以持續提取現實作為生存之道就刻寫在它的基因里,從未變過。如果說“元宇宙”設想中的核心理念就是實現現實和虛擬的互動與融合,但是通過社交媒體,這一“融合”其實早就被踐行,或者更準確地說,今日社交媒體中的“融合”是“1.0版本”,它所期待的是通過“元宇宙”實現“融合”的“2.0版本”,因為社交媒體對現實生活的整合還不夠徹底,它亟待通過進一步開掘人類身體獲取升級。但無論如何,這兩個版本的“融合”中的共通性已昭然若揭,也正因此,臉書、微信這些社交媒體公司帶頭追捧元宇宙,無論是在理論還是實踐的層面,都實屬必然。元宇宙的真實目的,不過就是要把那些仍未被整合的現實維度,進一步納入自己的商業版圖之中。也許終有一天,“元宇宙”的夢想家們會自豪地宣稱,連性都不需要兩具身體的靠近,也可以在“元宇宙”完美達成。
注釋[Notes]
① 關于“元宇宙”技術特質的部分解釋,參見陳文濤:《實境產業現狀》,2019年7月8日,2022年5月1日訪問,
② 關于各種VR、AR和MR等各種技術形態的區分,參見高智謀:《MR:通往元宇宙的下一代通用計算平臺》,2022年2月21日,2022年5月5日訪問,
③ 關于元宇宙的進一步發展趨勢的分析,參見Munster, Gene,TheMetaverseExplained, 28 November 2019,5 May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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