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賢信,賀田田
優良家風乃至社會風氣,都是法律的現實化產物,是法律生命的彰顯。在婚姻家庭領域,既要重視近親屬的家庭道德文明建設,也要避免個人主義的橫行以及用財產法的思想來調整、衡量婚姻家庭關系所引發的人身與財產問題?!吨腥A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第1045 條第2 款規定,近親屬是指配偶、父母、子女、兄弟姐妹、祖父母、外祖父母、孫子女、外孫子女。優良家風建設,不僅要依靠以近親屬為載體的家庭成員進行共同德性實踐,還需要在法律層面構建出一套良善的近親屬權利規則體系?!睹穹ǖ洹坊橐黾彝ゾ幍牧咙c之一便是第1043 條第1 款所規定的“家風條款”。該條款為近親屬的優良家風建設以及相關權利配置指明了方向。對此,鮮有學者開展關聯性、系統性的法哲學研究。本文擬以“家風條款”為切入點,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價值依歸,試圖從倫理學角度對近親屬權利規則的法構造進行法教義學上的倫理解構。
在婚姻家庭領域,因婚姻家庭在雙方主體之間所產生的民事關系,我們可稱之為關涉權利義務的關愛關系。關愛關系是雙方主體間因特殊事由而存在的一種依賴與被依賴的關系。不同類型的關愛關系涉及不同形式的關愛與關心,法律介入的程度與形式也有所差異?!凹绎L條款”是對過于強調個人權利的一次糾偏,也是對家庭整體觀的重塑和再造,是對家庭雙重依賴關系的保護,強調家庭保護與個人權利間的平衡和良性互動[1](57)。這一立法的改進是對《民法典》第1 條“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之立法目的在婚姻家庭編的立法回應。
筆者認為,基于公領域與私領域、公權力與私權利的劃分,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從倫理內涵上,可以分為兩大類型:一是公權性倫理,涉及國家層面的價值觀;二是私權性倫理,涉及社會層面、公民層面的價值觀。因私法特性,可以說,“家風條款”在形式上是私權性倫理融入婚姻家庭編的立法起點與表達,實質上則是私權性倫理所蘊含的關愛倫理所做的必然選擇。筆者主張,婚姻家庭編是以關愛倫理為基點展開了近親屬的個體權利規則,從而實現了近親屬的全面而自由的發展。在立法上,婚姻家庭編不僅要堅持男女平等、婚姻自由的立法理念,同時要關注家庭成員之間的依賴關系,用關愛倫理來梳理近親屬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使之達到恩愛有常、仁愛有序這兩種關愛倫理要求,進而實現“和”(親穆存心)的狀態,以高度契合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
理想的道德關系是平等和依戀關系,這是所有人追求的目標[2](39)。公正倫理與關愛倫理便由此衍生而來。公正倫理所欲解決的是平等問題,其在強調個人權利、自主、獨立時拉開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關愛倫理則解決分離問題,強調以人與人之間的相互依賴縮小和消除這種距離[2](39)。公正倫理推動了婚姻家庭的民主化,但若任其在婚姻家庭領域肆意橫行,則必然會影響家庭的和諧穩定,造成家人之間的情感疏離[3](133)。
夫妻關系是男女雙方基于法律的確認而形成的在人身和財產上的權利義務關系。這種關系的建立與保持依賴于雙方全身心(即“愛”)的投入。關愛倫理下的夫妻關系更加注重命運共同體。這種關愛倫理建立的前提條件是雙方開誠布公,其實踐內涵是“互愛互信”“恩愛相待”。在法律關系上,這種夫妻倫理的基本要求體現為“平等”“互愛”。
“平等”是通過公正倫理反映在夫妻關系中的,主要表現為夫妻獨立、平等的人格權以及基于個人本位的夫妻個人財產所有權。夫妻雙方的平等地位和權利建立于相互的尊重,而這種尊重又來源于夫妻任一方自由意志的保障。夫妻個人自由意志追求的是基于人格獨立的“個人本位”。夫妻個人人格不會因結婚而失去自我獨立價值,更不會缺損人格所內含的平等、自由的倫理價值。但是,為避免產生夫妻人格共同體的誤解,婚姻家庭編仍用了三個條文(第1055 條、第1056 條、第1057 條)來重述基于夫妻別體主義的人格權的“平等”意義。
“互愛”則需要通過關愛倫理為夫妻身份和共有財產的權利義務的設定提供價值指引。婚姻的客觀出發點則是當事人雙方自愿同意組成為一個“人”,同意為那個統一體而拋棄自己自然的和單個的人格[4](202)。也就是說,夫妻一方在讓渡自我意識中的家庭實體中又獲得了自我意識。由于自然的感性的個體自愿放棄自在之存在形式,合意地締結婚姻、組成家庭,意味著家庭的責任、義務不是強加的,而是自愿承擔并且不能放棄[5](212)。保障和維系夫妻關系的穩定,不僅是雙方的共同責任,也是他們的共同意志和愿望[6](138)。這種愛的共同意識的“統一是法律”[4](199)。因此,在夫妻身份和共有財產的權利義務的具體設定上,更應體現“互愛”之關愛倫理的要求,即應當在尊重個體人格權的基礎上合理維護夫妻“命運共同體”的凝聚力。
婚姻所內含的忠實義務、同居義務、相互扶助義務是夫妻關愛倫理的內在本質要求,即夫妻“愛”的共同意志在身份上的體現。相互忠實是以愛情為婚姻基礎的道德和法律底線。就現行立法而言,“忠實”底線體現為原則性的道德性倡導規定,即《民法典》第1053 條第2 款規定的“夫妻應當互相忠實,互相尊重,互相關愛”。鑒于忠實義務尚需以訴訟離婚和離婚損害賠償的請求權基礎來加以具體限定,因此,《婚姻家庭編司法解釋(一)》第4 條明確了寬泛性的忠實義務具有不可訴性質。同理,同居義務也具有不可訴性質,立法文本索性就不明文規定了,但能從司法解釋關于彩禮的返還規則中推導出同居義務的正當性存在。至于《民法典》第1059 條所規定的“夫妻有相互扶養的義務”,不只是指基于身份的經濟供養,更是指基于互愛的生活扶助和精神安慰。
基于夫妻身份的共同財產制度是夫妻關愛倫理的外在形式表現,即夫妻“愛”的共同意志在共有財產范圍及處理權上的體現,夫妻共同財產意志所考慮的是家庭這個倫理實體的物質基礎。“同居共財”這一倫理規范是這種共同意志的最佳詮釋,其飽含了夫妻倫理實體對于財產性奉獻的深情和期待。當然,這種財產性奉獻具有明顯的時間性,要么是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要么是在繼承開始時,但也不排除共同意志的延展。對于婚姻關系存續期間的情況,《民法典》第1062 條將婚后所得共同財產制規定為法定財產制,是因為其符合家庭的倫理性質,有助于促進夫妻同甘共苦、保障家務勞動一方的合法權利?;诠餐庵镜难诱梗鶕睹穹ǖ洹返?065 條的規定,夫妻可以使他們的感情止步于財產利益(如約定婚后和婚前財產歸各自所有),也可以使他們的感情完全與財產利益結合(如約定婚后和婚前財產歸共同所有),還可以部分地結合(如約定婚后和婚前財產部分各自所有、部分共同所有)。
對于親子、“手足”、祖孫等近親屬關系,倫理三原則之“愛”則可具體構建為“仁愛孝悌”的關愛倫理,其目的是“和”,即“親穆存心”。“仁愛”之“愛”即指單向的順愛;“仁愛”之“仁”即指逆向的感恩的愛。立法上,親子、“手足”、祖孫等近親屬之間的權利邏輯就是基于這兩種不同方向的“愛”展開的。
第一,父母基于單向的順愛,對子女承擔撫養、教育、保護之責;子女基于逆向的愛,對父母承擔贍養之責。依賴與被依賴的特性在父母子女關系中體現得尤為明顯。在父母子女關系中,雙方所負的責任和義務并非可以選擇[7](55)。包含兩種不同方向的“愛”的關愛倫理關系則是關注這種不平等和依賴的權責關系,并從這種關系出發來確定雙方的權利義務關系。子女在年幼的時候,父母負有撫養、教育、保護的義務;在父母年老、喪失勞動能力的時候,子女負有贍養、扶助的義務,以報答父母的教養之恩?!睹穹ǖ洹返?067 條所規定的“父母與子女間的撫養贍養義務”、第1068 條所規定的“父母對于未成年子女的教育和保護義務”、第1069 條所規定的“子女尊重父母的婚姻權利及贍養義務”、第1070 條所規定的“父母子女間的遺產繼承權”等就是兩種不同方向的“愛”的立法確認。如果“愛”錯了,怎么辦?《民法典》第1073 條給出了解決方案,即規定了“親子關系的確認與否認之訴”。
第二,祖父母、外祖父母基于其子女單向的順愛之不能或無力,對未成年孫子女、外孫子女承擔替代性撫養之責;孫子女、外孫子女基于其逆向的愛,且父母的逆向之愛又不能或無力時,對祖父母、外祖父母承擔替代性贍養之責。如前所述,父母對子女應以撫養、教育、保護等方式奉獻其單向的順愛。但是,若父母已經死亡或者無力撫養,即不能或無力奉獻其單向的順愛,這時則需要有關近親屬來替代履行義務,而有負擔能力的祖父母、外祖父母無疑是最為優質的人選。祖孫之間是一種血緣關系的傳承,關系十分親近,“含飴弄孫”這個成語就是最好的證明,“養子抱孫”說的也是這個道理[8](102)。因此,當孫子女、外孫子女有負擔能力,且父母不能或無力奉獻其逆向的愛時,理應承擔這種替代性贍養之責。《民法典》第1074 條所規定的“祖孫之間的撫養贍養義務”就是這種愛的機理的展現。
第三,兄、姐基于父母單向的順愛之不能或無力,對未成年弟、妹承擔替代性扶養之責;弟、妹基于逆向的愛,對曾扶養過自己、現又無自我扶養能力的兄、姐承擔反哺性扶養之責。當父母已經死亡或無力撫養時,由有負擔能力的兄、姐替代父母承擔扶養之責,具有道德上的義務性和法律上的強制性。反而觀之,由兄、姐扶養長大的有負擔能力的弟、妹則無必然回報的道德非難可能性,但其兄、姐陷入窘境(缺乏勞動能力又缺乏生活來源)除外。
夫妻相愛、父慈子孝、天倫之樂是基于人性的倫理關系,是人的本性使然[9](11)?!盎橐觥被蛘摺凹彝ァ敝挥袠嫿ㄓ陉P愛倫理的基礎之上,才是溫暖的港灣和人類最美好精神的寄托。在婚姻家庭法律制度的設計層面上,應當以關愛倫理為指引,構建出與主體間漠然的商業生活相迥異的家庭生活[10](211)。《民法典》不僅帶來了婚姻家庭法的“回歸”,而且在尊重婚姻家庭倫理的基礎上,結合社會發展現狀,進行了大膽革新,新增了一些規定,實現了對原婚姻法、收養法及相關司法解釋的“查漏”功能,有不少亮點。
婚姻家庭編在原婚姻法以及相關司法解釋的基礎上,在堅持婚姻自由、一夫一妻、男女平等等基本原則的前提下,對近年來我國婚姻觀念、家庭關系的實際變化情況作了立法回應[11](43)。為促進夫妻之間“互愛互信”,婚姻家庭編不僅明確倡導“夫妻應當互相關愛”,還試圖通過一系列規則加以貫徹,使之具有可操作性。
(1)為“恩愛有?!毙拊稣蛞巹t。對于夫妻財產制的認知,表象是民法的共同共有原理,實質蘊含夫妻甘苦與共的倫理契約期許[10](226)?;谌烁癃毩⒌募彝フw主義,婚姻家庭編在繼續不采以“真愛”名義混同個人財產和共同財產的一般共同財產制的基礎上,對原婚姻法的夫妻財產制進行了補充完善,并強化了夫妻財產意志的共同性,主要表現為三點。第一,《民法典》第1062 條將“勞務報酬”“投資收益”修增為夫妻共同財產,其實質在于重申“夫妻協力、互助互信”是婚后所得共同制立法的正當性理論。第二,《民法典》第1060 條以“日常家事代理權”為夫妻在財產處分行為上的互愛互信確立了默示規則(即默示授“信”),強化了夫妻共同意志的法定性。第三,《民法典》第1064 條確定了夫妻共同債務認定的三條規則,能有效地實現保護交易安全、保障個體權益、促進家庭和諧的統一。
(2)為“恩愛有?!毙拊鲐撓蛞巹t?!盎バ呕?、恩愛以待”是夫妻倫理關系的理想狀態,但現實生活并非童話故事,“事與愿違”也常常發生?;橐黾彝ゾ幵趫猿謧€體權利保護的基礎上,從反面修增規則來促進夫妻之間“恩愛有常”,實現了“個體幸福”和“家庭和諧”的有機統一。它主要體現在五個方面。一是修正“迫愛”時的自主意志“覺醒”時間。《民法典》第1052 條將受脅迫婚姻的撤銷期間從原婚姻法的“自婚姻登記之日起一年內”修改為“自脅迫行為終止之日起一年內”,使得權利主體的權利行使條件實現了主客觀的統一。二是明確“騙愛”時的范圍限定及其后果?!睹穹ǖ洹穼⒃橐龇ǖ?條有關無效婚姻的“疾病婚”修改為可撤銷婚姻(第1053 條),并首次賦予無過錯方在婚姻無效或者被撤銷后享有損害賠償請求權(第1054 條)。這一修增既尊重了婚姻自由,又增加了“家庭”這一倫理實體成立的可能性。三是增加“忍愛”時的婚內析產規則?!睹穹ǖ洹穼⒃痘橐龇ń忉專ㄈ返? 條所規定的“嚴重損害夫妻共同財產利益”和“阻礙一方為負有法定扶養義務的人支付重大疾病醫治費”這兩種情形下的婚內析產規則上升為法律規范(第1066 條)?;閮任霎a規則解決了夫妻共同財產分割與身份關系解除相伴而生的問題,有利于夫妻雙方擱置爭議、化解矛盾。四是增加“不愛”時的身份厘定規則。《民法典》通過新增“離婚冷靜期”(第1077 條)和新增應當判決離婚的情況(第1079 條第5款)這兩種身份解除規則,既防止輕率離婚對家庭成員造成難以修復的傷害,又考慮了訴訟離婚情形下感情破裂的客觀性標準,很好地平衡了個體幸福與家庭和諧之間的矛盾。五是增加“不愛”時的財產分割規則?!睹穹ǖ洹返?088 條拓展了離婚經濟補償制度的適用情形(即取消了原婚姻法第40 條將分別財產制作為限制性適用條件的規定),不僅重視了家務勞動在婚姻存續期間對共同財產的貢獻價值,還特別關注到了對家務勞動貢獻方在離婚時業已喪失的職業機會利益的補償[12](32)。
親子關系、祖孫關系、“手足”關系是家庭關系的重要組成部分,對其進行合理有效的引導、調整也是婚姻家庭編的重要任務之一。婚姻家庭編在原婚姻法、收養法以及相關司法解釋的基礎上進行了原則與規則的補充與創新,努力促進近親屬之間“仁愛有序”目標的實現。
(1)順愛之規則修增?;谘夑P系的順向之愛,本為人之常情,無需法律引導和調整,但未成年人的健康成長是關乎人類社會存續的公共事業,而親子關系的實質不平等性使得親子關系需要國家通過實施強有力的干預以糾正親子關系之間事實上的屈從關系,從而盡可能地維護處于被支配地位的未成年人的利益[13](122),因此,婚姻家庭編主要從兩個方面修增規則或原則:第一,新增親屬、近親屬和家庭成員的概念界定(第1045 條),為順向之愛劃定了權利義務關系的主體范圍(即確定了關愛關系的形式要件)。第二,新增體現順向之愛的兒童利益最大化原則及其細化規則。兒童利益最大化的首要立法表現是離婚后父母子女關系,即不僅確立了母親對不滿兩周歲子女的直接撫養權,還尊重了已滿八周歲子女的真實意愿(第1048 條第3 款)?;橐黾彝ゾ庍€新增以下規則來落實“兒童利益最大化”原則:一是擴大被收養人范圍,將“查找不到生父母的棄嬰和兒童”修改為“查找不到生父母的未成年人”(第1093 條第2 項),使得更多的未成年人可以感受到關愛;二是通過“收養評估”(第1105 條第5 款)以及“無不利于被收養人健康成長的犯罪記錄”等規定對收養人的資格進行審查(第1098 條第4 項),盡最大努力保障被收養人的權益;三是將收養人的條件放寬為“只有一名子女”(第1098 條第1 項),并且規定“有子女的收養人只能收養一名子女”,“收養孤兒、殘疾未成年人或者兒童福利機構撫養的查找不到生父母的未成年人,可以不受”收養人數的限制(第1100 條),使更多的收養資源可供選擇和利用。
(2)錯愛之身份代價。親子關系的確認制度是親子法的邏輯起點,決定親子關系的成立及權利義務關系的存在與否[14](126)。為防止親子關系與血緣關系不一致的情形出現,婚姻家庭編基于關愛關系的深層次檢視,新增“親子關系異議之訴”之規定(第1073 條),對“愛錯了”或“怕愛錯”的主體賦予確認權或否認權,以求實現血緣真實和身份安定的統一。其主要是基于以下兩點考慮:其一,血緣真實是父母子女倫理關系產生的基礎性條件;其二,血親父母對于子女的特殊情感是其他任何人都無法理解和替代的。所以,從倫理和法律上來講,他們是撫養教育子女的最優人選。值得注意的是,提起確認或者否認之訴的是父或母,而成年子女僅可提起確認之訴,不可提起否認之訴。對于前者,其立法目的是使應盡義務之人(生父或生母)不致逃脫責任。對于后者,其立法目的在于防止成年子女借此逃避贍養義務。
以關愛倫理解讀婚姻家庭編,不只是為了闡釋其亮點,更為重要的是要指出其可能存在的“盲區”,“補缺”應當規定而沒有規定的內容,使之成為照亮優良家風前行之路的燈塔。由于受到法典編纂技術上的自身局限性、婚姻家庭關系的特點等因素的制約,目前法典化的婚姻家庭編仍然存在著眾多的局限和有待補充的空間[15](133)。是故,在肯定已有立法亮點的基礎上,婚姻家庭編從立法完善的角度還應當繼續踐行以“平等”為前提條件、以“愛”為內核要求、以“和”為目的要求的現代家庭倫理三原則,創新“恩愛有?!薄叭蕫塾行颉敝巹t,以徹底實現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全面融入。
《民法典》第1043 條雖表明“家庭”是優良家風建設的主體要素,與家庭相關的概念也體現在第1045 條和第三章“家庭關系”中,但何謂“家庭”,婚姻家庭編卻并未給出明確答案。“家庭”雖是一個法律應當明確而沒有明確的主體概念,但其確實是一個實實在在存在的團體,并且這一團體的存在基礎是婚姻關系、血緣關系、收養關系,倫理要求則為忠誠、奉獻、利他。之所以沒有明確規定“家庭”的概念,究其緣由,“家庭”若有法律人格,必然涉及“家庭”與“自然人”兩種民事主體在人格身份、權利范圍和責任構成等方面相互沖突的問題[16](14),這與傳統立法上的自由平等、男女平權的“人格”人思想不符。但是,我們不能忽略的是,“家庭”并沒有也不可能因此被人格的海洋淹沒。反思而言,“家庭”作為一個以長久共同生活為目的而共居的親屬團體[17](10),在立法對策上有兩種可行路徑:一是視其具有民事權利能力和意思能力,符合合伙理論,可構建為《民法典》上的非法人組織[16](14)。二是只明確其概念,強調其維持共同生活的倫理目標。這個目標是由人類繁衍、幼童撫養的客觀規律以及男女間彼此扶持、長相廝守的心理要求所決定的。第二種路徑既尊重了傳統的家庭倫理理念,又契合現行法律體系和社會實際的要求。
“家庭成員”與“家人”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民法典》第1045 條第3 款規定了“家庭成員”的二元界定標準:一種是配偶、父母、子女,這部分人以單純的親屬關系標準來界定是否屬于家庭成員;另一種是其他近親屬,其要成為家庭成員則需同時具備共同生活要素+近親屬關系要素[18](99)。但是,家庭成員并不限于此,《民法典》第1050 條關于“婚后雙方互為家庭成員”的規定即為此理。根據《民法典》第1045 條第3 款的規定,從體系解釋的角度來看,第1050 條可解釋為:與公婆一起生活的兒媳是公婆的家庭成員,與岳父母一起生活的女婿是岳父母的家庭成員。因此,第1045 條第3 款所規定的“家庭成員”與第1050 條所規定的“家庭的成員”在內涵上確有差別。那么,結合第1129 條所規定的“喪偶兒媳、喪偶女婿的繼承權”,共同生活的公婆、岳父母、兒媳、女婿能否被視為近親屬?對此,筆者持肯定立場。
無論是上述“家庭”的界定還是“家庭成員”或“家人”的界定,實質上都涉及一個前提,即何謂“共同生活”。共同生活,在黑格爾看來,是一種體現“愛、信任”[4](214)的倫理生活。家庭由愛賦予特征,其成員把自我本身當作有價值的某種東西,還把它當作有價值的能力,這時他就是家庭倫理實體或共同生活的參加者[19](91)。可見,共同生活不僅體現為前述倫理層面的價值要求,還應當含有扶(撫)養、贍養、教育保護、互相幫助等事實層面的本體內容。因此,對于“共同生活”這一關愛場域,婚姻家庭編還應繼續以第1043 條第2 款所體現的夫妻“恩愛有常”、家庭成員“仁愛有序”為價值指引,塑造“家庭”“家庭成員”的鮮活形象,使之兼具道德內涵和法律意義,共同構建“優良家風建設”的主體要素。
“同居共財”是夫妻共同財產制的倫理基礎,但這并不意味著夫妻雙方獨立人格的吸收,也不意味著使婚姻成為“有心之人”的避難所。所以,在夫妻財產領域貫徹人格獨立下的家庭整體主義的立法理念的關鍵在于厘清“同居共財”的財產界限,使其有助于夫妻命運共同體的構建,同時保障個人權益。
(1)“同居共財”與家庭日常生活的標準界定?!睹穹ǖ洹返?060 條規定了夫妻雙方的日常家事代理權,卻沒有對何為“家庭日常生活”給出明確的判定標準。學界對于“日常家事”的界定,通常采用列舉式的解釋。雖然一一列舉更加直觀明了,但是卻無法窮盡所有情況。比較可行的做法是,立法可先對日常家事進行較抽象、原則性的“協力互助”規定,同時為防止對日常家事的任意擴大解釋,再對不屬于日常家事的情況作出除外性規定[20](51)。所以,對于日常家事的范圍的限定應當基于以下兩個方面:第一,日常家事代理的目的應當概括為“旨在維持家庭的日常消費、養育子女的費用以及醫療服務等交易行為”。第二,為滿足家庭日常生活需要的支出具有適當性,即采用比例原則對之進行衡量;而不動產處分、以分期付款形式購買價值較大的財產、處理夫妻另一方與人身相關聯的事務(如放棄繼承權、領取勞動報酬)等則應排除在日常家事范圍之外[20](51)。
(2)“同居共財”與個人財產的轉化規則。轉化規則指的是1993 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審理離婚案件處理財產分割問題的若干意見》第6 條的規定。轉化規則因違反民法理論及婚姻法理論而遭到學者的批評和婚姻法(2001 年修正)的廢棄[21](51-52)。轉化規則的存廢之爭從本質來說是家庭穩定和個人自由的博弈。對于轉化規則,未必一定要非黑即白地存與廢?;谄胶鈧€人權利與家庭穩定的價值取向,借助立法手段和司法手段,適當修改、完善舊轉化規則,建立帶有“中國特色”的夫妻個人財產轉化制度,或許是這道舊難題的新解。筆者認為,有限轉化規則是對舊轉化規則的一次再創造。有限轉化規則的建立,有助于使婚姻家庭法立法由功利化、個人化向倫理化、利他化回歸。該規則可從以下兩個方面進行構建:第一,明確轉化財產范圍,將不動產排除在外;第二,明確夫妻個人財產轉化為共同財產的方式和期限。
(3)“同居共財”與分居期間的財產歸屬。“夫婦一體”“同居共財”是婚姻存續期間的正常狀態,但在婚姻關系解除之前尚含一個特殊的階段,即夫妻因感情不和而分居的時期。婚姻家庭編延續了原婚姻法的規定,將“因感情不和分居滿二年”作為認定“感情確已破裂”的情形之一。分居只是離婚判決的一個根據,立法者并沒有將分居制度置于與離婚制度同等重要的地位,從而使分居制度緩和、化解矛盾以減少離婚的作用和意義被完全忽視,造成分居就是事實上的離婚的誤解,從而客觀上為有的當事人濫用分居權利留下了可乘之機[22](263),也造成分居期間無故被負債現象頻增。既然夫妻雙方分居期間直接的生活上的照料和幫助已不存在,那么未來修法應當明確一點:夫妻分居作為“恩愛有?!钡臄嗔眩粌H要暫時解除夫妻的同居、相互扶助等身份義務,還應當暫時中止共同財產上的共有關系。
婚姻家庭編的相關條款為近親屬之間的“仁愛有序”提供了行為規范和價值指引,但應對復雜多變情況的能力仍有不足。
(1)欺詐性撫養的救濟路徑?;橐黾彝ゾ帪榛貞F實需要設定了“親子關系否認之訴”,這就使得欺詐性撫養的權利主張有了實體法上的依據。欺詐性撫養是一種侵害自然人人格尊嚴的復合型侵權行為,欺詐者的欺詐行為與受欺詐方的撫養行為符合一般侵權行為的責任構成要件[23](31-32)。欺詐性撫養的背后不僅僅是配偶一方對于夫妻忠實義務的違反,更關乎一個家庭的悲歡離合,乃至社會風氣的培育。未來修法時,應當明確規定兩點:一是受欺詐方的請求權基礎。受欺詐方追究生母侵權責任,而生母無經濟能力的,可以緩、減其民事責任[24](54)。二是尊重其繼續撫養的意愿。受欺詐方對于另一方的欺詐行為不予追究并且愿意繼續撫養該子女的,該子女與受欺詐方的關系應被視為有撫養關系的繼父母與繼子女的關系。
(2)隔代探望權的正當性基礎。在隔代探望的問題上,雖然民法理論一般認為探望權屬于父母親權范疇,隔代探望并不被親權涵攝,但在更為宏觀的人文視角來看,隔代探望卻存在現實基礎、倫理基礎和法理基礎上的正當性和必要性[25](87)。從“仁愛有序”的完整性來看,婚姻家庭編規定了祖父母、外祖父母的替代性撫養之責以及孫子女、外孫子女的替代性贍養之責,卻無法保障祖父母、外祖父母對孫子女、外孫子女的探望權,實在讓人費解。祖輩有無隔代探望權與探望方式、頻率,是兩個不同位階的問題。前者屬于權利有無的問題,后者是權利的實現方式問題。后者可在“兒童利益最大化”原則下通過協議或訴訟解決,不能因可能出現的紛爭而割裂祖孫之間的血緣聯系和情感交流。
(3)兄姐對已成年的無民事行為能力的弟妹有扶養之責。兄、姐基于順愛的補充性扶養義務源于父母之愛無能或無力,這是婚姻家庭編所確認的,但也因此產生一個問題,即在父母之愛無能或無力之時,有扶養能力的兄、姐對于無民事行為能力的成年弟、妹是否具有扶養義務呢?對此,婚姻家庭編并沒有規定。既然《民法典》第1067 條第1 款確定了父母之順愛的范圍是未成年子女以及不能獨立生活的成年子女,那么在父母之愛無能或無力時,有負擔能力的成年兄、姐自然要代替父母承擔扶養義務。這樣既彰顯法律邏輯,也符合手足情深的傳統倫理觀念。
婚姻家庭編在體系上與《民法典》其他各編存有共性,但又因為其自身調整對象的特殊性,決定了其在《民法典》體系中具有相對獨立性。這種獨立性顯著體現在婚姻家庭倫理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婚姻家庭編的過程,必須考慮這種倫理性特征,再在此基礎上確定融入程度和融入路徑。經由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解構后的私權性倫理在婚姻家庭編找到了一個契合點,那就是“家風條款”。關愛倫理既是私權性倫理的理論來源,也是“家風條款”的實踐展開,為婚姻家庭立法提供了一種新的詮釋路徑。以關愛倫理為依據來檢視婚姻家庭編并完善之,方為明智、明理之舉。婚姻家庭編以設定前文所述的權利義務的方式為關愛雙方的行為提出了底線要求,以滿足“平等”“愛”“和”之現代家庭倫理三原則。但是,在社會主義核心觀的指引下,如何使第1043 條關于“優良家風”的倡導性規定落實為實實在在的底線行為規則,仍需要繼續加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