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曉波
有關原漿的基本內涵—真本實料比較容易理解,而原漿散文要求的真本實料,并不只是使用直接人生經驗或社會觀察這么簡單。
每個人的直接人生經驗隨履歷的延長而不斷添加。太陽底下無新事,我們每天都在復制昨天的記憶,也在不斷重復他人的經驗和感喟。絕大多數經驗只構成人生,而構不成佳作。作者體驗最深刻感受最獨特的那部分經驗,才可能成為原漿散文的真本實料。
對怎樣的經驗里埋藏著文學富礦的精準判斷,讓優秀作者和海量普通作者出現第一次分野。
我們家的故事寫出來是一部好書。很多人都這樣說。其實,每個人的人生寫出來都是一本書,問題是,這本書是適合小范圍分享的家族記憶,還是具備一定審美價值的文學作品?普通人無需做這種區分,但稍有理想的文學創作者,不得不在這個問號提醒下反復甄別和自省。
散文寫作的同質化,就是諸多不假檢索的慣性寫作的后果。大家信心滿滿地記錄著各自的鄉情、親情、愛情和人生遭際,有時也確實能把自己感動得不行,卻沒想到見識過太多類似文字的編者和讀者的疲憊與麻木。
寫作者甄別素材,不僅要具備果農的市場調研意識,以便做到你無我有,你有我優,還要在知己知彼的前提下,訓練發掘有效經驗的眼光與筆力。
文學創作伴隨著漫長的人類文明史,基本沒什么題材是沒人寫過的,這方面誰也不必抱太多幻想。所謂同質化,并非指題材撞車,并不是人家寫過父親母親,我們就不能再碰此類題材。作為寫作者,我們需要想透徹的是,在那么多有關親情的經典面前,我們是否一定要寫一回自己的父親母親,如果要寫,我們是否找了新的內核、結構、語言,是否能在這個時代的文學畫廊掛上與其他父親母親略有不同的畫像?
這個追問指向原漿(散文)的第二個要義—發酵的酵母和流程。這點比較容易被誤解和忽略,作者與作者之間的第二次分野,也在此宏闊地展開。
淘到真本實料之后,還要浸泡,蒸煮,誘導,把好料里的精華喚醒導流出來。仍以親情寫作為例,很多作者寫的父親母親之所以雷同,是因為我們解讀父親母親用的是最家常的倫理學視角,在這個維度上,世間大多數父親母親都是相似的。而文學寫作中對親情的呈現,不能僅有這個維度,我們還要借助人性分析和社會學的鏡子,才不會一直在父愛如山母愛似水的套路里津津樂道地兜圈子。
所以,坦誠是不可或缺的酵母。在親情寫作中,寫作者應有的坦誠有時與倫理視角的道德感貌似有點矛盾;因為在文學真實里,光環籠罩的長輩也可能顯現出幽暗與美德共存的復雜性。有理想的親情寫作不能盲從于給親人樹碑立傳的私心,要站到更高處審視構思,從最可信的細節下筆取證,奉獻最真切最具文學品質的書寫。
因此,坦誠之外還需雄心和耐心。所謂十年磨一劍,說的未必是時間的長度,而是守候的耐心。
越是優質素材,越要埋在心里多煎熬,浸泡,讓它隨著寫作者不斷升級的文學格局不斷膨大,直至脹大到心里裝不下要從喉嚨里眼眶里躥出來,才算時機成熟。
那些內容特別扎實真情特別充沛的原漿散文,常給人長久壓抑之后突然噴濺的灼燙感。所謂的感染力就是忍耐走投無路突然釋放的效果。
在此之前,我們需要在夜色、隱痛、苦思和眼淚的幫助下,把克制和耐心像拉弓一樣緊繃到極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