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飛

自洋務在華夏大地推行以來,如同文館、清華學堂、南開大學、北京女子師范學校等不同類型的高校、大學開始建立。這其中,燕京大學你或許很熟悉,但多少有些模糊,而它的重要性一定超乎你的想象。譚其驤、侯仁之、韓素音、王世襄、宋淇、吳興華、周汝昌、資中筠、黃宗江、齊思和、賀寶善、王鐘翰、張芝聯……這些都是燕大培養的大師。燕京是北京的另一稱法。燕得名于召公姬奭受封于“北燕”,燕地也曾短暫被稱為匽,燕與匽本是通假字。
1918年,通州協和大學(長老會和公理會合辦,1889年建)、北京匯文大學(衛理公會1888年建)重組成一所大學,起名Peking University,這就是后來的燕京大學(由程靜逸啟發命名),不過稍晚些時間,其英文名改為Yenching University。改組后,校長一職需要一個中間人或利益無關者來做,經過幾次邀約和被拒,邀約發給了司徒雷登。1919年后,燕大歷任校長有司徒雷登(1919-1929、1937-1945)、吳雷川(1929-1933)、梅貽寶(1942-1946)、陸志韋(1934-1937、1945-1952),其中司徒雷登是最重要的校長。
校長司徒雷登
司徒雷登于1876年6月出生于中國杭州,父母都是美國在華傳教士。父親曾創辦一所學校,也曾參與創辦中國第二座女子學校,后并入了杭州基督教協和女子學校。1371年,羅伯特·司徒(Robert Stuart)成為蘇格蘭羅伯特二世國王。但后來,家族受到宗教迫害,遷徙北愛爾蘭,以及美洲。在其家族故事中,較重要的還有,叔祖父約翰·托德·司徒(John Todd Stuart)曾與林肯共事。
在10至20多歲時,司徒雷登多數時間在美讀書,他先后就讀于潘達珀斯學院、哈姆普頓悉尼學院、普林斯頓神學院等學校。最終,司徒雷登選擇回到中國做傳教士。
1904年,司徒雷登再回中國時,他所見全部都是太平天國破壞后的痕跡,街道上剛有零星的攤位,郊區鄉村反而相對完好。然而,司徒雷登奮不顧身地投入到開創的事業中,他曾執教于南京金陵神學院,并創辦之江大學前身的育英學校。
與此同時,1900年代、1910年代,清政府和國民政府被動或主動向歐美“列強”敞開,西方的機構、基金會、人物在中國扎下根來,中國的格局也隨之改變。司徒雷登在赴京接任時就決心,讓燕大根植在中國的社會中,并且不受西方國家的不平等條約和其他外部因素的影響。
在籌建校園和籌辦學科的時候,司徒雷登在中美進行了大量的宣講和募捐。美以美會、美以美會差會、公理會、長老會、倫敦會等基督教差會,以及洛克菲勒財團、普林斯頓財團等機構給予燕大以相當大的贊助與支持,其中鋁業大王遺囑查爾斯·馬丁·霍爾(Charles Martin Hall)執行人向燕大捐款150萬美元(其中部分用于創辦后來名重一時的哈佛燕京學社)。
墨菲的園
燕大的主要建設者是亨利·墨菲(Henry Killam Murphy)。來北京后,司徒雷登開始為燕大尋找新址,大多花時間騎驢、騎自行車到處看。直到有次在清華大學,同行者向司徒雷登指出隔壁一塊空地,而這已是他所能做的最好的選擇。先前他的努力主要在北京城及其近郊,但涉及產權等原因都無法執行。而燕大所涉及的米萬鐘的勺園、康熙皇帝的暢春園、和珅的淑春園、王綿愉的鳴鶴園、奕訢的朗潤園、奕譞的蔚秀園……一一贖買也相當麻煩。
墨菲采取的策略是“中國建筑復興”(renaissance ofChinese architecture),或者“具適應性的中國建筑復興”(adaptive renaissance of Chinesearchitecture)。不過從具體的施行來看,墨菲更像是推銷商,燕大的建設更像是他商業版圖的一環。
1910年代,中國園林開始被西方命名為偉大的文明成就,它“親近自然”的特性被清晰地標記出來。1914年,墨菲來北京首次瞻仰故宮即紫禁城,他在其中感到震驚,在一封報道里他將其與希臘式、哥特式作比。其時,無論是剛恒毅,還是梁思成,都在采用中國化的方式治理中國建筑。如梁思成所言,中國新建筑師應該認真地研究了解中國建筑的構架、組織,及各部做法權衡等,始不致落抄襲外表皮毛之譏。
雖然墨菲采納的是中國園林、中國風景,但是其最后落成的建筑卻與其有相悖之處。最典型的是,墨菲沒采用“面南而王”,而采用的是“西向為尊”,也即燕大的立面和入口是相當西式的。墨菲在燕大即將竣工時寫作了《建筑中國》(Building in China),文中以“新瓶裝舊酒”概括自己的建筑理念。后來燕大人自己也認識到,燕大校園是由各種舊日園林以及“零零碎碎的小組織”“七拼八湊而成的”。
曾在燕大教英國文學的包貴思(Grace M. Boynton ),也兼研究中國園林。包貴思用其在中國的見聞、游歷、研究,寫作了小說《河畔淳頤園》(The River Garden of PureRepose)。小說講述了抗戰時期在華美國人簡·布里斯苔德病重,并在某處療養的故事,但主角更像是那座園林。包貴思也曾這樣描述朗潤園:“房外小橋流水,短籬曲徑,具有中國古典苑林建筑的幽靜雅致;室內鋪著地毯,沙發壁爐,又有著西洋客廳的舒適溫暖。課余她除了從事中國苑林藝術研究外,最喜歡組織朗讀會,約同學們晚間去她家?!?/p>
博雅塔非木結構,而是混凝土預制而成,它的功能是供給自來水。博雅塔的建設以通州燃燈塔為藍本。在唐克揚看來,博雅塔規范了它所從屬的外部空間,但它本身卻不保有可以居住或登臨的空間,也不符合“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的高妙定義,而它似乎內外脫節,“形式主義”嚴重,卻是一座實實在在,而大名鼎鼎的“實用”建筑。
1929年10月1日,燕京大學在海淀新校址上隆重舉行了正式遷校的儀式,同時舉辦了開放參觀活動。
遷入新址這一年,冰心漫步其中,直感嘆“美輪美奐”。由于來得晚,冰心入住了外籍教師所居的燕南園53號,早西餐,午晚中餐。冰心像“嬰兒”一樣做教授,與學生們交知心、話生命,交往甚多,如王琇瑛、林耀華。
而十年前正值五四運動,新思潮空前高漲,冰心看到,新式報刊雜志像雨后春筍一樣,目不暇給。學生群體爭先購買、傳閱。為冰心最喜歡的是《新青年》里的魯迅,《狂人日記》批判力度不可謂不強。差不多同一時間,協和女子大學改成燕大女校,“哲學”“教育學”等課程在男校上,“社會學”“心理學”等在女校上。男女合校還尚開創,男學生和女學生都比較拘謹、靦腆,女生到男校讀時事先會把頭上的玫瑰花蕊摘下。與男學生不同,女學生有監護人。
戰與學
1937年盧溝橋事變,大學紛紛南遷,而獨有燕大留守。根據《燕大三年》,淪陷區的青年們不甘忍受“奴化教育”,又來不及撤退到大后方,唯一的希望就是“走向燕京”,而燕大也宛如一座孤島,它身為教會大學,收容了很多革命黨人和遺老遺少。
盧溝橋事變發生時,教授包貴思(Grace M. Boynton)還睡在自家花園里,被遠近的槍聲驚醒后,她幾乎沒意識到戰爭正迫近,而平日里,海淀警察與日本“便衣人”的對決也尚未入其耳目。
遲至11月,《燕京新聞》才發布“學生生活條例”,規定社團組織“以無政治目的的活動為限”等。
司徒雷登認為,當時當地,大學應為學術之“凈地”,以及社會之鼓呼。“其一,作為從事學術研究的‘凈地,應不受時局的侵擾,不受偏見與宣傳的影響,可以自由進行教學工作,于知識的探求與應用外,別無目的;其二,大學應與其所在的社會、國家發生密切的關系,自視為外在環境中不容割棄的一部分,并從環境中汲取新的材料、動力,以應付國家的需要,包括危機時刻的特別需要。這兩種特性并不沖突,因為大學在國族延續中的特殊功用,及對社會所能履行之義務,是以保持自身的絕對自由與清白為前提,但絕非以與世隔絕的方式,保持其自由與清白。”

根據《燕京新聞》,燕大學生注冊人數1937年秋是499人,尚有所下降,但到了1938年后不降反增,到1939年秋竟達978人之多。周汝昌就于1939年從一法國教會學??既胙嗑┐髮W。
在蕭乾的回憶錄記載了這么一個故事。楊剛(楊繽)與蕭乾多有書信往來,信中內容多是革命宣言。有次兩人漫步,蕭乾冒出一句,“理論,理論,充其量也不過是張地圖。它代替不了旅行。我要的是去體驗那光怪陸離的大千世果!我要采訪人生?!睏顒偡磫柕溃澳憔瓦@么橫沖直撞,不帶張地圖?”
在司徒雷登的治學方針下,燕大特別重視社會實踐。燕大當時規模最大的一次社會服務實踐,應該是于1920-1921年師生共同參與的華北五省的旱災賑濟工作。事后,學生制作了《燕京大學青年會賑災報告 (1920-1921) 》。冰心為其撰寫了發刊詞,她感受到“在1921年的時候,社會服務的精神,已經蓓蕾萌茁”。
科系規劃
1922年,燕大開設社會學系,燕大是中國較早成立社會學系的大學。此前圣約翰大學、滬江大學、清華大學等也曾開設社會學課程,部分大學也主持了社會學系。1918年到1919年間,步濟時(J. S. Burgess )、甘博(S. D. Gamble)仿照春田調查(spring field survey ),在京開設大規模城市調研,這就是后來名揚一時的《北京:一個社會調查》(Peking:A Survey )。此后,一股“社會調查熱”在全國范圍內流行。燕大學生費孝通(1929年到1933年在校)不滿于此類膚淺的社會調查,提出“要理論”和“社會學中國化”,謀另一種社會調查,梁漱溟、晏陽初、陳翰笙等人主持的社會調查使中國社會學步入了新的階段。
1924年,燕大開設新聞系,僅比圣約翰大學新聞系晚三年。聶士芬(Vernon Nash)、梁士純、蔣蔭恩等先后擔任系主任。燕大新聞系可以說是密蘇里模式(missouri model)在中國的托缽者。1908年,沃爾特·威廉(Walter William)在密蘇里大學開設世界上第一所新聞學院。沃爾特·威廉的教學與實踐很快成就了一段學院傳奇(college saga),它被稱為密蘇里模式。
密蘇里模式概括來講就是“做中學”(learning by doing),即理論與實踐相結合。需知,新聞教育的發生與通識教育(General Education)的提出,沃爾特·威廉于1914年制定的《新聞記者信條》正是在此氛圍下開始落地。由于方針得當、實踐有方,密蘇里的學子還是扎根在業界,形成“密蘇里幫” ( missouri mafia),為讀者所知的埃德加·斯諾就是“密蘇里幫”的一員。沃爾特·威廉多次訪問中國,還曾協助燕大新聞系為其提供贊助。
仿效美國新聞模式辦學,并取得相當成就的,非燕大莫屬。燕大學生自主創辦了新聞學會、以及學報《燕京新聞》(首稱《平西報》),并圍繞燕大新聞學系協助委員會與報界發生著緊密的聯系。報界名流不少也赴燕大任教,包括成舍我、張友漁、斯諾、張恨水、羅文達(Rudolph Lowenthal)、田丕烈(Harold John Timperley)等。其時國內媒體駐外記者多是燕大人。蕭乾、葉祖孚、徐寶璜、趙澤隆、張馨保等都是燕大的畢業生。新聞系也越來越受到追捧,根據1946年注冊學生人數統計表,文學院九系共303人,單新聞系就約占三分之一,83人,比僅次的西洋語文學系和歷史系加起來還要多。
1928年,燕大由歷史學系師生成立歷史學會,及《史學年報》。從1929年5月20日第一期到被占前,《史學年報》共發行12期,韓叔信、周一良、侯仁之等先后任主席。除此之外,裴文中成立的史前博物館,顧頡剛等主持的《禹貢》半月刊,蕭一山、姚從吾等的講座講義,也是燕大歷史系的重要痕跡。歷史系師生積極聯絡外界,比如邀請埃德加·斯諾等展演紀錄片和幻燈片。
1934年4月,《大公報·史地周刊》創刊后,燕大與清華大學的師生也輪流主持、編輯。而隨著局勢加深,師生們主持編撰很多通俗讀物,以及民謠、大鼓書等書冊。1938年,歷史學會及《史學年報》十周年紀念,齊思和特表,“反視國內其他同類刊物,或發刊數期而中途夭折,或曇花一現而寂焉無聞。及至今日,惟本刊碩果僅存,巍為靈光,實非始愿所及,則同人亦不得不私自慶幸矣?!?/p>
1929年,燕大開設音樂系,由范天祥夫人(Mrs Mildred Waint)任系主任,此前音樂僅為藝術組內的選修。中國現代音樂教育發軔于1910年代,北京大學音樂研究會、上海中華美育會、西什庫音樂傳習所、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音樂科、上海國立音樂院等先后建立。在范天祥的帶領下,燕大不僅教授西方音樂,還務實于中國音樂。學生群體每周會辦一次“留聲機音樂會”。其學生中,閻述詩、李抱忱、李維渤都曾為中國音樂事業作出不少貢獻。
除此之外,周作人的新文學講義、吳興華的德文翻譯,都是值得記錄的故事。
1951年2月12日,人民政府正式接管燕大,燕大成為公立學校。隨著高等教育改革序幕的拉開,燕大最終在1952年全國高等院校院系調整中被撤銷。雖然燕京大學不再存在,但是圍繞燕大的故事仍在繼續,它的體系和魅力經由活生生的人物不斷再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