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文斌,江西分宜人。中國作協會員,江西省作協常務理事、報告文學委員會副主任,中國鐵路作協理事,江西省散文學會副秘書長,中國鐵路南昌局集團有限公司作協主席,南昌市作協副主席。公開發表作品四百余萬字,詩歌、散文、報告文學作品入選多個選本。已出版十余部作品集。曾獲全國鐵路文學獎、中國徐霞客游記文學獎、吳伯簫散文獎、劉勰散文獎、井岡山文學獎等獎項。
天青色,等雨來。而被綠野圍合的諳源古村,在這個夏日,等來了一群文字蝴蝶。
古廟,古戲臺,古道,這些鄉村的守望者,環繞著一棵古香樟,仿佛在做著時間的加法。香樟,來自隋朝,是一位一千四百多歲的長者。禾苗的夢在蔥蘢地生長,白鷺每飛翔一次,山野間便仿佛有仙子在尋覓牛郎。池塘里的水也在做夢,氣象氤氳,浮生植物依稀有昨夜的月光。一角涼亭,承接著古樟滑落的露珠,也托捧起那一縷縷從古樟皴裂處升起的霧色。三四十張竹椅、長條凳擁擠在繁枝茂葉下,只要有風經過,便簌簌地落下香樟花籽。轉眼間,我的臉頰多次被誰撫摸。淡淡的香氣,直襲心脾。
這是2023年5月20日上午,地理坐標為江西省崇仁縣許坊鄉諳源村。省內實力作家、《星火》驛站部分驛長近四十人,相約于千年古樟下,參加《星火》第六屆香樟筆會。這次筆會的聯絡信號與往屆不同,除了那些流螢一般的詩句,還有一個重要主題:對《星火》“作家教你寫作”文藝志愿服務項目進行總結和研討。
遇見,有時間上的概念,也有空間上的神交。露天而坐,讓文字與陽光、星辰和雨露相見,這一直是《星火》的追求。而諳源,便是某種機緣,從歷史深處走出,抖落時光塵埃,舉古樟為旗,與我們坦誠相見。在時間的深處,堅守者終能相見,比如:《星火》的熱愛者與一座叫諳源的村莊。
《星火》主編范曉波的開場白似乎永遠是那么簡潔而深情。風中,香樟花籽密集地灑落,好像那枝葉間藏著一位撒花女子。曉波說,《星火》的想象力是被辦刊經費方面的“貧窮”逼出來的。幾年來,《星火》根據自身的優劣勢,對江西的生態資源和文學資源有機整合,逐漸形成了一系列獨特的品牌,香樟筆會就是講好江西故事的重要品牌之一。令人欣喜的是,《星火》的重點欄目“原漿散文”經過潛心耕耘,已經開始“成型”,逐漸發揮品牌效應,不僅與百花文藝出版社聯手推出了《原漿散文精選集》,還舉辦了全國性的“原漿散文”研討會。
《星火》以“純正、新潮、溫暖”為氣質,以足夠的耐心守護一個個文學青年和少年的成長。2019年以來,《星火》將一抹文學的微光照亮孩子們夢想的殿堂,將文學的種子播進贛鄱大地。一場場文學志愿者活動仿佛冬日篝火,燃燒于贛江上下、江右故園,在溫暖一顆顆幼小心靈的同時,幫助他們豐滿了文學的羽翼。
只要談起南昌揚子洲的那幫孩子,謙和內斂的戴姍頓時變得眉飛色舞,好像置身于一片幼林中,癡迷地聆聽著拔節聲。星火文學社給這位劇作家打造了另一片蔚藍色的天空。她說,自己如今又在傾力扶掖江西省雜技團星火文學社,帶著孩子們表演話劇,開展募捐活動,注重寓教于樂。戴姍還積極邀請南昌的作家們友情加持文學社,與學生們進行互動,在活動中不斷拓展疆域。
青春需要奔跑。愛笑愛詩的汪亞萍是《星火》“作家教你寫作”第一批文藝志愿者之一,時至今日,她還能準確地叫出三個孩子的名字。每次閱讀著孩子們那些像星星一樣純凈的文字,汪亞萍的內心會有一種激情迸發。她這樣寫道:“田埂被春天曬得暖暖的/田埂里面是跳舞的油菜花/田埂上頭是奔跑的兩歲妹妹/花和妹妹在這里相遇/成了春天包裝好的兩件禮物”。這位“95后”深情而愉悅地跟大家分享著與文學少年少女交往的細節,尤其是那位叫蘇子豪的同學一舉奪得了全縣的理科高考狀元,更是給汪亞萍帶來了足夠的底氣和驕傲。
詩人劉淑娟感言,參加“作家教你寫作”志愿活動,既照亮了別人,也照亮了自己。這些年,她像一支默默燃燒的火把,寫著節儉的詩句,也守著三尺講臺教書育人。在《樸素的妖冶》中,劉淑娟寫道:“你收了斜陽的筆調,只握一枝枯瘦沿河灘書寫:歲月靜好。”我讀這首詩,是一個雨后的清晨,眼前,緩緩氤氳出劉淑娟與學生在鄱陽湖畔交流詩歌創作心得的影像。而來自余干的驛長陸小鋒向來訥于言敏于行,他坦言道:“我最大的夢想,就是在故鄉的每個鄉鎮都建立一個星火文學社。”仿佛是為了呼應他這句溫暖的話語,香樟樹贈他一肩飄香的花籽。
我也有幸成為《星火》“作家教你寫作”文藝志愿服務項目的第一批參與者和見證人。忘不了2019年4月25日那一天,面對鄱陽縣柘港初級中學操場上一千多名學生的殷殷目光,我送上如是祝福:在未來的日子里,躍上高處,俯瞰大地,做一個心中有蒼生的人。數年彈指一揮,于我,不亞于接受了一場心靈洗禮。我說,在與孩子們的交往中,自己的心靈變得越來越純,格局變得越來越大,一個人行走于世間,總要有一種使命,對于寫作者而言,那就是記錄美好,將故鄉、日子和愛寫成一個個文學名詞。也許,古樟聽懂了源自《星火》的心聲,在風中發出陣陣吟哦。
《尚書·堯典》說:“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作為《星火》朗讀群的“當家花旦”,夜葉為我們打開了另一扇窗,房間里,有天籟之聲,更有海男的詩歌《關于愛》。“關于愛,像衣飾品上一輪又一輪的瑕疵/記不得是哪一天,剝開了石榴還是芒果/所有水果都有自己的衣服穿在體外/只要看見果衣就叫出了那片果園的名字”。恍惚間,有夜鶯盤旋于古樟枝葉間。詩歌不能包醫百病,卻可以愈合精神創口。
詩人天巖總是有著不一樣的發現。他說,諳源古村的老村口,一邊蹲守著茂如傘蓋的古樟,一邊聳立著古銀杏,這種情景,正契合了詩人張麗琴筆下的《江南香樟》和《深山銀杏》。空中,傳來天巖抑揚頓挫的朗讀聲:“把門前香樟讀得歡喜的老人,走了/把屋后香樟看得流淚的老人,也走了/不棄的是眉清目秀的江南/不離的是綠蔭之上鳥的天堂”。在語言和文字構成的畫面里,銀杏葉“若輕羅小扇,撲飛眼睫上的塵”,并“有著長夏與晚秋的相濡以沫以及淡定從容的孑遺孤獨”。天巖富有磁性的朗讀,吸引著幾位年長的村民,他們面目含笑地坐在古樟的另一側,時而靜靜聆聽,時而低首竊竊私語。也許他們聽懂了這群陌生的遠足者,也許他們只是在生計之余,將這場邂逅當做日子的佐料。不管如何,身后的諳源,足以讓老人驕傲。
所謂“諳源”,意即“熟悉家族源流”,也因村莊“四山聳翠,一澗南流,水始暗坑”而得名。據村中的《李氏族譜》記載,其先祖從甘肅隴西遷徙至撫州,再由南溟公從撫州桐木嶺分支到諳源建村。有意思的是,諳源的這支李姓,乃唐代滕王李元嬰之后裔。清代乾隆至咸豐上百年間,是諳源發展的黃金階段,整個村莊成八卦形狀布局,有三十六條巷道、九十九口池塘、六十九口水井、三十六幢祠堂。時光,凝固成隨處可見的古牌坊、古旗桿石、古廟宇、古書院、古民居,而最為惹眼的是古樹和古戲臺。漫步于“盤古第”“鳳鳴第”“將軍第”等古色古香的建筑群之間,仿佛隨時與諳源的故人相遇,他們當中,有進士、武舉人,也有同盟會會員、大學教授。“樹德務滋”,是諳源精神家園的底色。
古風浸染,鳥聲啁啾,我的神思恍惚:手中這本散發著墨香的《星火》,不正是我與李氏一族的接頭暗號?
墨云一朵朵壓近,諳源如同張揚著無數秀發。古村,重新回到風雅的舊時光之中。手捧話筒,崇仁縣圖書館館長、《星火》崇仁驛驛長羅婷頓時成了一個“話匣子”。她情不自禁地介紹起崇仁縣的歷史文化知識,從“崇仁學派”創始人吳與弼到“草廬學派”創立者吳澄,從千年麻雞到翹楚一方的香榧產品,如數家珍,娓娓道來。對故土的熱愛,是那么地令人共鳴共振。羅婷朗讀了一首《看水》:“水就那么容易滿足/只要藍天白云蒲葦鷗鷺/都清晰地映在水中/水就平靜了”。是的,不管世間如何嘈雜,總有一個超然脫俗之地,就像這諳源;不管身在廟堂還是江湖,一個人總要去實現一次精神突圍,比如這一場《星火》香樟筆會。
作家澆潔這兩天特別興奮,她不厭其煩地向客人們推介自己的家鄉崇仁,用方言歌唱崇仁之美,用本土戲展示地方文化之魅力。記得澆潔在發表于《星火》“原漿散文”欄目中的作品《活著讓我驚訝》里這樣寫道:“溫暖,就是融化為無,就是消弭所有的昨天和今天,就是清晨臂彎里波光粼粼的一片汪洋。”我沒有跟澆潔交流她創作這篇散文時的心境和情境,但我想,置身諳源這樣古樸純粹的地方,很容易游弋過來一群像水蛭那樣的文字。澆潔用朗讀詩歌的方式傾訴著自己心間那一片富饒的海洋:“愛,不是用虛榮和喧囂聲纏繞的/如果有青藤延伸到你身邊,也會有滾燙的/火,我所經歷過的全部愛,都面對過波濤”。
不遠處,崇仁縣美術家協會主席劉樂平屏息斂氣,專心致志地用水彩寫生,對象自然是古樟和這群摯愛詩歌的人。讓古樟從隋唐時期走出來,像現代詩那般蓊蔥郁勃;讓文字蝴蝶飛舞起來,表達對人間的真情:“愛,是信鴿,也是折斷的翅膀,也是墻壁上的風景。”在劉樂平看來,畫筆同樣可以留住溫度。是的,畫中的古樟,正以百分之百的誠意,用無數手臂攬我們入懷。此情此景,用鄱陽縣作協主席石立新的話來說,那就是:古樟也在讀詩。他覺得,這些年,一種“《星火》精神”正在贛鄱大地成燎原之勢。其實,古樟更是我們心靈深處的一個常住居民,平素熟視無睹,某一日,忽然形成一種精神洪流。當蔡瑛朗讀著詩歌《郵筒里的信件》時,我腦中產生了如是意象:眼前的古樟分明是一個巨大的郵筒,一位位老人正沿襲著古老的習俗,將信件投入其中。
一陣輕微的顫動聲從空中撒播下來。是范曉波的航拍器正在記錄此刻的美好。前段日子,曉波用航拍的方式向讀者展現了《星火》作家攀登尋烏縣項山甑的風采。在視頻中,他寫了這樣一段文字:“熱情從四面八方匯聚,在無路的野山撕開新旅程。路越來越猙獰,腳步必須越來越倔強,云海越來越美,它只會見不斷舍棄安逸與怯弱的人。”我知道,一個關于諳源的美妙視頻即將誕生,《星火》與一座古村的親密關系,從此成為永恒記憶。
開始下雨了,先是輕輕柔柔,如牛毛般斜飛,繼而變得急促,變得密集。古樟替我們暫且擋住雨,花籽繼續簌簌撫摸著我們。青年詩人林長芯的講述越來越激昂,猶如鼓點。幾年前,在德興初見長芯時,他還是一個“毛頭小伙”,帶著幾分靦腆,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如今,長芯不僅在詩歌創作上刮起小旋風,還成功躋身中國作協會員之列。他的成長,得益于《星火》,也是《星火》驛站的結晶。雨中,我的耳際回蕩著長芯的心語:“不接受被定義,不做添加前綴的詩人,更不為不三不四的獎項站臺。很長時間,或者說更長時間,《星火》是我們腳下的泥土,也是我們頭頂的星辰。這句話,在此刻說出,是表白無疑了。”香樟樹下,大家笑了,長芯的話像情話,是跟《星火》進行一場“愛情長跑”后的表白。雨,撒豆一般,雷聲,漸行漸近。我戲稱:長芯的愛把老天也驚著了。
筆會,就此轉場到了附近的古戲臺。戲臺為清代建筑,占地約一百平方米,其結構緊湊奇特,兩旁有柱廊,色調單純。臺前,石欄和石條圍成的戲園子干凈清爽。從舞臺后的漏窗看去,山野碧綠,云起霧涌,恍若仙境。曾經走馬燈上演宜黃戲的諳源戲臺,由一場雨做媒,成為香樟筆會的第二會場。古樟與古戲臺曾經相守數百年,今日,又相互成全。
詩人徐琳婕也是《星火》驛站的一匹黑馬。近年來,她扎根浮梁一隅,潛心創作,終于在詩壇嶄露頭角,攻城掠寨,成就了其獨特的“詩風景”,她的作品在第三屆“愛在麗江·中國七夕情詩會”愛情詩接力賽中從八萬余首脫穎而出,摘得獎牌。以諳源的鄉野為背景,徐琳婕娓娓敘說著自己與詩歌、與《星火》的緣分和情感。她說:“詩歌始終是我用以對抗平庸,照亮內心并進行自我救贖的唯一途徑。”頭頂藻井,雨水在側,瓦片為鐃鈸,一切是如此安寧而祥和。瀟瀟雨聲里,我聽到了徐琳婕深情的開局:“不寫詩不快樂,無論走得多遠,我永遠是《星火》里的煙火(徐琳婕的筆名)。”我也聽到了其言簡意賅的結束語:“寫詩唯一的野心就是把詩寫好,不斷提升自己的實力。”
雨后初霽,山色鮮嫩,白鷺低飛,禾苗瘋長,原野呈現著一派郁郁生機。我慢慢沿著麻石小徑,行走于諳源的巷弄中。古戲臺上的朗讀還在激情進行,隱隱約約,宛若咿咿呀呀的宜黃戲唱腔。一座座靜靜蹲守在巷道間的老建筑,與我默默對視。它們是時間的記錄者,也是時間的歌唱者。它們的詩意,化為一棵香樟樹的枝葉。
站在一朵野花的身邊,我用手機在朋友圈寫下這樣的詩句:“諳源的白,用一群鷺、一叢花進行說明/青石板咬著微光,像女子的肌膚/召喚白蝶/雞鳴一聲,雨也白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