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搶先,1974年生,江西余干人,研究生學歷。已出版文集《從少年作家到青年記者》《競逐第一縷陽光》。
第一次知道徐懷中先生的大名,是37年前的1986年,年幼的我在父親的指導下,郵購了一本湖南人民出版社新出版的《文苑掇英》。該書中,收入了原載于1981年10月15日《文學報》,由作家范永戈采寫的《寫生活的率真? 寫人物的內心—訪部隊作家徐懷中》一文。
第一次看到徐懷中先生的字跡,是33年前的1990年,我參加了由康克清、冰心、費孝通及徐懷中等為顧問,《人民日報》文藝部、新華通訊社國際部、《半月談》雜志社及魯迅文學院等全國128家單位聯合發起的華夏中學生作文首屆大獎賽,1991年收到了一本獲獎證書,證書上印有冰心、秦牧、劉紹棠及徐懷中等著名人士的題詞。
現在想來,人的相遇真有緣分。幾十年來,無論生活發生什么樣的顛簸,這本書及這份證書,都一直在我身邊,至今仍立在我書架的醒目位置。有空時,翻開讀一讀,徐懷中先生那一代大師的精神,始終是激勵我向前的火炬。
第一次知道徐懷中先生是位偉大的伯樂,是11年前的2012年,莫言先生在斯德哥爾摩領取諾貝爾文學獎,站在領獎臺上,首次向全世界細述:“1984年秋,我考入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在我的恩師著名作家徐懷中的啟發指導下,我寫出了《透明的紅蘿卜》《紅高粱》等一批中短篇小說……”
第一次知曉徐懷中先生與莫言先生近四十年前的點點滴滴,是我于2016年9月兼職為某企業創辦了一份內部月刊,相繼約發了徐懷中先生的高足朱向前先生撰寫的《30余年后,師徒3人首次結伴回母校》及徐懷中、莫言、朱向前師徒三人于2017年3月1日,在時隔三十余年后,重返解放軍藝術學院參加“新春第一課”,開講的長達兩萬余字的文章《不忘初心,期許可待》。
這篇長達兩萬余字的文章《不忘初心,期許可待》,《人民文學》(2017年第8期)全文刊發了,我在小刊上全文轉發了。為更多地突出特約稿元素,我請朱向前先生題寫了文章標題,并由他提供了他們仨不同時期的多幅珍貴照片。為編發這篇文章,那期雜志我打破常規,取消了兩個欄目,用了整整18個整版的篇幅,全彩隆重推介。時任編輯部副主任的小袁有點擔心這期雜志破天荒刊登一篇這么長的文章,領導那兒很難通過;排版時,年輕的美編方笛也覺得有點為難,因為她從未用這么多版排一篇文章。
為什么要打破常規,發這么長的一篇文章?我細讀了這篇文章好幾遍,覺得此文章的推出,有其深遠的歷史意義,更有其深刻的現實意義。
刊物出版后,我聯系作者,給作者郵寄樣刊。就這樣,我與徐懷中先生聯系上了。近六年來,我們來往頻繁,我也深得先生關愛。
今年1月30日,突然有朋友通過微信對我說:“驚聞徐懷中先生于1月14日去世,萬般悲痛……”我甚感意外!因為去年12月19日,先生還回復了我一條微信。
我便問這位朋友,此消息是從哪里來的?他說是有人在微信中傳的。我認為是謠言。后來,我給先生發了幾條微信,均無回復,打了幾次手機,無人接聽。
我給先生的司機小唐相繼發了兩條微信:徐老師好嗎?小唐回復我:徐老師住院了。
接下來的日子里,在網上,我陸續看到有人通過自媒體發布了幾篇紀念先生的文章,心情因此低落了好幾天,但依然不相信。我再次給小唐發微信問詢先生身體狀況。小唐說:“徐老師在重癥監護室,不能探望,有專門的醫護人員照顧。”
后來,我在網上又見有人通過自媒體發了紀念先生的文章,便向先生的兩位得意門生側面打聽情況,均未得到回應。先生曾給我他家的座機號碼,說這個座機24小時有人接聽。但此時,我不敢打這個座機了。
兩個多月后的3月16日,我因事接到先生夫人于增湘老師的電話:徐老師于1月14日去世了……
一語定音!雖然已有前奏,但我聽后,仍感震驚!
想來,小唐的善意謊言,是擔心我們一時接受不了吧。
放下于老師的電話,我覺得我應該寫一篇文章紀念先生。剪不斷,理還亂。如先生生前所說,歷經幾十年,他終于找到了生命的活水。歷經一月,我終于找到了作此文的入口。
屈指數來,先生離開我們已三個多月了,但我總覺得先生還健在。先生的微信,我會永遠保留著;先生的手機號碼,我會永遠存在手機中。
看到先生的微信,看到先生的手機號碼,先生的音容笑貌如在耳邊,似在眼前。
“我覺得你這書名,不是很合適”
出一本書,于我而言,需要十年的跋涉。2018年3月,我打算出版我人生的第二本書。
當時,我很榮幸收到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莫言先生的親筆信一封。莫言先生在信中說了一句話:“文學,是寂寞的也是永恒的。”我覺得這句話講得非常好,便想給書起名為“寂寞·永恒”。
這時,我有幸與徐懷中先生接觸已快一年了,便想請徐懷中先生為小書題詞。先生表示同意,希望我把書的書名、字數、內容等簡要以紙質材料告訴他。
2018年3月6日材料寄出,第二天就被簽收了。3月8日上午,我致電先生,先生說材料收到了,還沒有來得及看,他正在為新創作的長篇小說《牽風記》忙碌,忙完了,就會給我回信。
先生這樣說了,我耐心等待就是了。或許冥冥中有安排,幾十年來,午休時間,我都會把手機關機或設置為靜音狀態,但這一天,我沒有。
當天中午1時10分,我的手機響了,一看,是先生的!趕緊坐起來接。
先生說:“我剛才看了你寄來的郵件,你這書名,是不是莫言題的?如果莫言已給你題了書名,你就用這書名。如果莫言沒有給你題書名,我就建議你改一個書名。我覺得你這書名,不是很合適的。你本人的名字取得很好,非常別致,書名和人名印在一起,會形成一定的反差。你可以借這個機會,對你本人的名字,有一個表述。我會給你發一份郵件,供你參考。如果你不滿意,咱們再商量。”
先生的話,細品如酒,時間愈長愈感人。
仔細品味先生講的每一句,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大家風范。
2018年3月21日先生發來了郵件—
我為你的散文集起一個書名《競逐第一縷陽光》。為何起此書名?又不得不講出一點道理。如不滿意,請你提出要求,我可重寫,也可另起書名,總之不要勉強接受下來;怕耽擱你出書,趕著寫了此文。目前我須集中時間改出長篇新作《牽風記》。
先生專門以“競逐第一縷陽光”為題,寫了一篇近千字的文章!這篇文章,作為本書的序言,再好不過。
做夢也不會想到,我,一個普通的農民子弟,會得到徐懷中先生如此關心與厚愛!
按理,郵件收到當天就應該回復的。但因為水平實在有限,回復先生,表示由衷感謝的話,我一直沒有想好。
2018年3月22日下午,先生來電話了!“郵件收到沒有?關于書名問題,我想多說幾句,莫言給你回信,談對文學的感受:寂寞、永恒,是對的。你們年輕人正在奮斗,所以我直截了當地給你起了這個書名。滿不滿意?不滿意,不要勉強,我可以重寫。”
文壇泰斗經慎重考慮起的書名,還能不滿意?
“畫我,畫得這么像!”
這是我們第二次前往先生家,拜見先生夫婦。
這一天,是2019年10月16日,第十屆茅盾文學獎頒獎晚會舉行后的第二天。終評時,先生的《牽風記》全票通過,榮膺本屆茅盾文學獎。人逢喜事精神爽。那晚,平時走路都要人扶的先生,獨自登上了領獎臺!
這一次,我與兒子一同拜望先生,我的心里,是內疚的。拙著之于《牽風記》,輕于鴻毛,卻在《牽風記》定稿的關鍵時刻,耽誤了先生多少寶貴時間啊!
兒子愛畫畫。先生1945年參加八路軍,曾任第二野戰軍政治部文工團美術組組長。正處大二暑假的兒子用了三天時間,為先生畫了一幅頭像。我與兒子一同向先生夫婦徐徐展開這幅頭像的時候,先生與夫人都很驚訝,先生說:“畫我,畫得這么像。”夫人說:“畫得真像。”
遺憾的是,這次我們只去了兩人,沒法錄制現場視頻。好在先生與夫人高興與稚子和我分別持頭像合影留念,我得以留下了一組珍貴的照片。
連同2018年8月13日,也即第一次我們拜訪先生的一組照片,都十分珍貴,我會永遠珍藏。
“‘悟道,一針見血”
《牽風記》這部長篇小說,從首次公開發表它的2018年第12期的《人民文學》雜志,到2019年2月人民文學出版社首次正式出版的這部書,再到2019年10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再版的這部書,我都幸運地收到了先生的寄贈。
結合先生的得意門生、著名文學評論家朱向前先生的評論,《牽風記》是我讀的遍數最多的長篇小說。我覺得,這部濃縮了先生戎馬一生,思考戰爭與人的長篇小說,非常人一遍能真正讀懂。
我每讀一遍,都有新的感悟,這些感悟累積起來,就是我的讀后感《當你真正聽懂了,你就悟道了—跳出戰爭文學看〈牽風記〉》。這篇讀后感,呈給先生,沒想到,先生回了一封較長的信。
搶先同志:
你好!
原想知道你讀后的直感,包括你欣賞的,有些疑惑的,不能接受的。不想你卻略去了所有這些,直接上升至“道”哲理高度,對小說作出了多方面揣度。隨后才注意到你文章的副標題—跳出戰爭文學看《牽風記》,你本意正是要選擇一個側面,而不作全面評述,這是完全可以的。這篇小說的寓意也確有延伸,特別是后半部,用去許多筆墨,來編織“人類共時性”等等一些匪夷所思的情節。
但是我又不愿意正面談論佛道。你文章標題赫然引出“悟道”這個重大命題,頗有一針見血之感,卻也正是我要極力避免的。
就自然哲學作了一點初步探索,便以道家思想來標榜這本小書,顯得多么空虛。惠子有謂:“夫說者,以其已知,喻其所未知,使人知之。”自己筆力上不去,說不清道不明,卻希望別人能夠有所領略,作者的悲哀正在于此。
謝謝你。
預祝全家春節快樂,一切順利!
徐懷中 于增湘
二〇一九年一月五日·北京
“‘一筆間齋號特別好!”
這個齋號,源于四川羅漢寺兼龍興寺方丈、得道高僧素全大和尚,專為我的書房作的一首詩—
秋風悄過落花千,多少癡言做空談。深情應似紙與墨,至老不離一筆間。
我悟得,世間萬物都在一筆之間。老子一筆間,有了《道德經》;曹植一筆間,有了《洛神賦》;李白一筆間,有了《靜夜思》;王希孟一筆間,有了《千里江山圖》;齊白石一筆間,有了《蛙聲十里出山泉》;徐懷中一筆間,有了《牽風記》。
茅盾文學獎與徐懷中先生之間的距離,就在先生的一筆之間,那么短。
2022年7月29日,我把拙作《一筆間》,通過微信呈先生批評,先生于2022年八一建軍節那日復我微信:“‘一筆間齋號特別好!”
這是我第四次,把先生的電子文本或托人或自謄為紙質文本,呈先生簽名鈐印認可。2022年10月,先生在301醫院住院期間對家父的一篇文章作了批示,家父為示謝意,于2022年底作小詩一首。這首小詩由我謄抄,擬待天氣轉暖后,與我敬書的上述先生微信內容一并呈寄先生。
2023年3月,神州大地已是處處春暖花開,13日,我把郵件發出了。小唐說,徐老師在醫院,那收件人我就寫于增湘老師。我想,徐老師很快就會康復出院的。
15日上午,郵件被簽收。當天晚上,我因事手機設為靜音模式,21點后,我發現有一個北京的手機號碼連續撥打了我的手機四次。考慮到時間較晚,當晚我沒有回復。3月16日上午10時許,我撥打了這個手機號碼,電話那頭,傳來聲音:“我是于增湘……對你的父親表示感謝!你寄過來的另一幅字,等我的女兒來了,我讓她給你蓋上徐老師的章,再給你寄回去……”
聽后,我心情十分沉重!
隨后,于老師給我一個叫金輝的先生的電話,叫我與金輝先生聯系,“告知你與徐老師的關系。”于老師接著說,金輝是徐老師的學生,他寫了很多紀念徐老師的文章。
與金輝先生聯系上了。拜讀了多篇金先生紀念徐老師的文章,驚訝獲悉,徐老師還有力辭共和國文化部要職之事。
2023年4月5日,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先生為悼念恩師徐懷中,含淚作詩數首,其中有—
挺進中原牽國風,崇山峻嶺布長虹。書生底色成儒將,西線華章亦俊雄。設帳授徒開局面,辭官編劇立新功。恩師跨鶴逍遙去,化作明星照昊穹。
詩中“辭官”,指的就是金輝先生所述親身經歷事。
2023年3月24日,我接到徐老師女兒的電話,說她已在我代筆的“‘一筆間齋號特別好!”上,蓋好了她爸爸的印章,將把此件寄還給我,囑我注意查收。
3月26日,這封發自北京魏公村—中國著名軍旅作家的搖籃—先生開辦的我的軍史上第一個文學系所在地的郵件收到,展紙觀印,百感交集。
此為特殊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