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舒

著名文物專家王世襄,一生好玩,收藏成癡。他曾為國追回萬件國寶,幾乎以一己之力推動了明式家具的研究與收藏,被奉為傳奇。人們都說,王世襄無論面對何種情況,對文物的赤子之心從未動搖,可是在他堅定不移的背后,是夫人袁荃猷的鼎力支持。是她,以自己的傾世才情,攜手王世襄走過不凡的58 年人生路,成就了一對羨煞旁人的神仙眷侶。
王世襄有“京城第一玩家”的稱號。對于玩,他確實天賦異稟,據說,王世襄八歲便能“飛檐走壁,爬墻放鴿子。一根掛著紅布條轟鴿子的竹竿上下翻飛,打得房檐無一瓦全”。上美國學校,口語流暢,本來頗得老師歡心,結果寫作文,一連幾個星期主題都是鴿子,老師氣得把作業退回,評語是:“今后如再不改換題目,無論寫得好壞,一律給P(poor,不及格)。”
玩雖玩,但學問沒耽誤。王世襄進燕大,開始讀的是醫學,后來轉到文學院國文系并拿到了碩士學位。袁荃猷就是在這時進入王世襄的生活的。
袁荃猷出生于1920 年9 月,從小在祖父母身邊長大,據說這是因為母親在生下她的小妹妹之后得了產褥熱去世,奶奶就把她和幾個孩子“一窩端,全給接收過去養起來了”,理由是,“省得你爸爸娶了后媽,待你們不好。”
奶奶是同盟會成員,熱衷婦女運動。做奉天(沈陽)中國銀行行長的祖父很聽這位太太的話,抗戰時期,這位奶奶叫了一輛三輪車就出去了,爺爺急得直發脾氣:“太太哪兒去了?”后來才知道,奶奶上北京站了解難民民情去了。
袁荃猷在祖父母家長大,讀《論語》《孝經》,彈古琴,學畫畫,過的是典型舊派閨秀生活。入燕大,袁荃猷學的是教育學,畢業論文是編寫一本中小學國畫教材。她去找教育系主任周學章先生,周先生就推薦她去找王世襄,請他來做小學妹的“論文導師”。
初次見面,袁荃猷印象最深的是王世襄吃柿子,吃完留下完完整整的柿子殼。王世襄對袁荃猷的論文很上心,到了后來,為了讓她通過論文,居然幫著寫。這兩個人就這么“相看儼然”了。
后來燕大停辦,王世襄去了重慶,臨行前,他送了她一盆太平花。在四川,王世襄寫信給袁荃猷,收到兩封回信,其中一封是“你留下的太平花我天天澆水,活得很好,但愿生活也能像這太平花”。
這真是最美的情書!
幾年后,王世襄回到北平,給袁荃猷帶了一個火繪葫蘆片小盒,這是他之前在信里許諾的——要是做好了就送給她。她打開小盒子,里面靜靜躺著的,是兩顆紅豆。袁荃猷說,這是他們的愛情信物。
1945 年,他們結婚了。不久,王世襄發現,他這位太太真是妙不可言,除了琴棋書畫外,其他全不會。據說家務活僅限剝蒜,到了剝蔥就不行,一根蔥可以層層剝光,剝完發現什么都沒有,于是埋怨王世襄:“你是不是不會買蔥,為什么蔥里什么東西都沒有?”
不過,袁荃猷對于王世襄做的所有事情,只有兩個字:支持。
某月月底,趕上兒子王敦煌的奶粉吃完了,鴿子的高粱也吃完了。王世襄說:“手里的錢買了奶粉買不了高粱,買了高粱買不了奶粉。我是買奶粉還是買高粱呢?”兩人商量,覺得要是借錢買奶粉還算開得了口,要是借錢給鴿子買高粱,那太不像話了。最后決定,僅有的錢買高粱,借錢買奶粉。
又有一次,王世襄給袁荃猷去買內衣,結果半道上,看見喜歡的藏傳米拉日巴像,買了回來,內衣忘買了。袁荃猷見了,卻歡喜地說:“要是我也會這樣,內衣以后再說。”
他們的朋友郁風說:“說起袁大姐這位主婦,可真夠她為難的,家里已經塞滿各種不能碰的東西,王世襄還在不斷折騰,時常帶回一些。她常說累得腰酸背痛連個軟沙發椅都沒得坐(因為沙發無處放),家里全是紅木凳。但是我了解她的抱怨其實是驕傲和欣賞,而絕不是夫唱婦隨的忍讓。”
袁荃猷喜歡撫琴,王世襄看到好琴,愿意變賣各種細軟,為太太的愛好掏錢。1948 年,為了買“大圣遺音”古琴,王世襄以飾物三件及日本版《唐宋元明名畫大觀》換得黃金約五兩,再加翠戒三枚(其中一枚為王世襄母親的遺物),才購得此琴。在《自珍集》里,他這樣說:“唐琴無價,奉報又安能計值,但求盡力。”
王世襄最開心的事情,就是太太撫琴,自己陪在一邊,他給自己起了個名字,叫“琴奴”。據說,他還曾經收藏過一個蚰耳圈足爐,為的是款識二字——“琴友”。
在自己家的小院子里,他養鴿子,她在一邊描畫;她撫琴,他在一邊欣賞;他們是夫婦,更是知音。
他喚她荃荃,她喚他長安(王世襄的乳名)。
家里來了客人,談論起別的夫婦為了花錢的事情吵得不可開交,袁荃猷說:“長安別說吵架,臉都未曾紅過,我真不能理解。”王世襄說:“荃荃也從未紅過臉。”
在特殊年代,王世襄也不忘“玩友”本色。他在下放時期,曾做了一把掃帚當禮物,送給袁荃猷。這把“竹根兒做的把,霜后枯草做的掃帚頭”的小掃帚,袁荃猷一直珍藏著,她明白丈夫的意思——敝帚自珍。后來,王世襄出《自珍集》,他們把這把掃帚印在了扉頁上。
王世襄一生愛“玩”,也玩出了名堂。但如果沒有袁荃猷的理解和陪伴,王世襄不可能把“玩”當成一生的事業。比如,王世襄出了許多書,如果不是袁荃猷整理,這些書大概都要流產。《明式家具研究》里,700 余幅線條圖都由袁荃猷繪制,她將明式家具的結合方式和榫卯做了精確測量,繪成圖紙。寫書時,王世襄右眼忽然失明,也是袁荃猷幫他整理文稿,編輯校對。
她心疼他,懂得他,愛他做的所有事情。
王世襄80 歲生日的時候,袁荃猷為他刻了一幅大樹圖。王世襄說,自己這一生的愛好和追求,都被荃荃刻畫出來了——在那棵大樹的果實上,有家具、竹刻、漆器,也有鴿哨、葫蘆、獾狗……
作家董橋曾經在文中這樣評價:收藏文玩文物的男人,娶得一個美麗賢惠的妻子不難,娶得一個又美麗又賢惠又喜愛文玩文物的妻子那簡直是“天方夜譚”!
2003 年,王世襄獲得荷蘭克勞斯親王基金會授予的最高榮譽獎,并獲得10 萬歐元獎金,在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袁荃猷已在醫院,“病危而神志清醒”,她和王世襄同時說:“全部獎金捐贈給希望工程。”
在生命的最后階段,他們還保持著驚人的一致性。
當年,袁荃猷去世,王世襄悲痛欲絕。他把她的東西都拍賣了,只有一件東西保留著,那是他與妻子一起買菜的提筐,他說,等到自己百年之后,要請人把這個提筐放在墓里,就像他們兩個人一起拎著這個提筐去買菜。王世襄說,這叫生死永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