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偵涉案劇《狂飆》以39集的篇幅,講述了一個跨越整整20年的精彩故事,劇中令人拍案叫絕的細節眾多,環環相扣的敘事與縝密的推理線索也符合刑偵劇的“燒腦”設定。但劇作真正出彩之處在于表現了理想主義與現實主義的交鋒,并在其中建構了一個雙線并行的完美邏輯閉環,通過劇中兩大主要人物——安欣和高啟強命運起落的牽引,最終引出電視劇對權力、人性與時代變遷的深層探討。《狂飆》中既有對社會生態的真實描摹,也有刑偵劇框架下充滿戲劇沖突的勢力碰撞,在消費主義深度介入文化市場的大背景下,該劇做到了在變革中堅守,通過對題材類型的整編與突破,完成了一個時代巨幅下微觀命題的摹畫,將游走于理想與現實之間的新寫實主義發揮到極致。
一、纖毫畢現:寫實主義主導下的真實細節書寫
《狂飆》將寫實主義與刑偵劇的基本框架相結合,實現了警匪對抗、黑幫斗爭、官場博弈等主題的祛魅,并融入了更多屬于大眾視野范疇的新鮮因素,如市井生活、黑色幽默和對小人物心路歷程的揭示等。同時,無論是正派人物還是反派人物,《狂飆》都沒有一筆帶過,而是對其進行了從外表到內心的細節化處理,使其形象進一步立體化,并運用大量鏡頭語言表現了黑白之間的灰色地帶,比起立場鮮明的正邪對抗,這樣的處理方式更符合真實的人物心理和思維邏輯,更能給觀眾帶來耳目一新的觀感。
《狂飆》的寫實主義首先體現在對時代背景的真實還原上,由于劇作具備長達20年的時間跨度,對三個時間節點的精確還原具有相當大的難度。在千禧年的幾集劇情中,盡管人物服裝、造型上的年代感還原不夠到位,但極具電影質感的畫面風格成功彌補了時空裂隙,對時代特征的精準再現更是從開篇便切入了主題,京海市官場的“保護傘”、利益鏈,混亂無序的舊廠街,“龍兄虎弟”為首的地痞向商販索要好處費、夜總會暗中進行不法交易等,這些盤根錯節的利益勾結,是掃黑除惡行動開展之前社會長期積累的痼疾。高啟強所生長的舊廠街就是底層黑暗滋長的一個縮影,而曾經的京海市,更是一個金錢、美色、官職、生意……種種利益關系往來不斷的名利場,權力的碾壓令人只能為生存奔波而毫無尊嚴可言。
相應地,《狂飆》對2021年片段的呈現也集中在社會背景的復原上,采用對比反襯來突顯20年間社會風氣的根本變化。20年后的京海市可謂天翻地覆,隨著調查組的雷霆出擊,一樁樁、一件件令人生畏的陰暗交易被暴露在天日之下,掃黑除惡常態化和政法隊伍教育整頓的颶風,讓京海市大案要案倒查20年年成為可能。電視劇將深埋的罪惡公之于眾,直接點明輿論熱點與治理難點,更用今昔對比的方式加大了善惡的反差,讓時空變幻、斗轉星移在鏡頭中變得更加真實可感,例如安欣滿頭的白發、高啟強逐漸失焦的眼神,它們已經升格為電視劇的情感符號,卻又不完全等同于生活中的實物。“唯有攝像機鏡頭拍下的客觀影像能夠滿足我們潛意識提出的再現原物的需要。它比幾可亂真的仿印更真切,因為它就是這件事物的原型,但已擺脫了時間流逝的影響。”[1]這些具有象征意義的符號一定程度上脫離了它們所處的現實層面,而成為戳中觀眾情感痛處的一把利刃。
劇作的寫實主義不僅體現在對社會背景的把握上,更于細微之處發力,將微觀視角下人物的一舉一動悉數捕捉,從而積蓄了強大的情感爆發力,為刑偵劇矛盾沖突走向巔峰做了層層鋪墊。劇中具有深意的細節隨處可見,從開篇調查組進駐京海市開始,人物的對話就已暗藏玄機,安長林感嘆道:“看來是要下場大暴雨了!”市長趙立冬卻輕描淡寫地說:“雨未必下得下來,頂多一陣風。”這句看似不經意的臺詞,實際上卻草蛇灰線、伏線千里,趙立冬話中的輕蔑與自傲,反映了他常年充當“黑惡保護傘”的目中無人。陳書婷車禍遇難的結局在臺詞中也早有暗示,當她第一次回京海時,電視劇毫不突兀地安排保姆提醒陳書婷全程系好安全帶,這一處幾乎無人注意的細節,卻在多年后陳書婷真的遭遇車禍時在觀眾腦海中瞬間閃現,觀眾在回味之余才意識到陳書婷的悲劇命運早已注定。細節的前后呼應讓《狂飆》的劇情邏輯更加嚴密,但卻沒有刻意安排的巧合,避免了刑偵劇內容的懸浮空洞,講述者對觀眾一而再的明示與暗示,更勾連起了跌宕起伏的情節。
劇中光影明暗的運用有時也交代后續的情節走向,當高啟強認泰叔做干爹并成功接手夜總會、開始在黑道叱咤風云時,他與一幫簇擁在身旁的手下招搖過市。而同一時刻,安欣卻因伸張正義威脅到一系列案件的幕后黑手而直接被調到交通指揮崗位,此時他也學會了以沉默的方式韜光養晦。在這一幕中,鏡頭將畫面完美分隔為兩半,以一半陽光、一半陰影的對稱格局,恰好象征二人的分道揚鑣,一人從此青云直上,一人則蟄伏于地下數年之久。陰陽割昏曉的街角,從此成為安欣和高啟強的命運拐點,劇中用明暗的交替來表現二人從此殊途異道,這樣的細節能夠令觀眾自行體會劇情深意,比起平鋪直敘而言,充盈的細節延伸了故事的內涵,讓觀眾情感不止停留在情節本身,而是深入到人物內心的成長史,從而體悟到人物性格轉變的內在動機。
二、正邪對照:雙男主人物設定下的內在人文觀照
《狂飆》從改編立項到最終播映,貫穿其始終的是安欣、高啟強兩大主線視角。早在宣發階段,該劇的海報就凸顯了二者間的羈絆與糾葛,而后來的劇集中,一直采用的是“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的雙線敘事,分別通過兩人的角度來展現20年間中國社會天翻地覆的變遷。警匪、正邪、黑白間的對抗是刑偵題材的核心要素,懲惡揚善、還人間以浩然正氣,更是刑偵劇一直以來弘揚的中心題旨和時代價值。但比起部分劇作弱化甚至丑化反面角色來凸顯正派英雄的神勇機智,《狂飆》所采用的人物塑造策略顯然更貼近真實。劇中以高啟強為首的反派人物絕不是天生就邪惡狠辣,而是一念之差鑄成大錯,從而走上人生的不歸路。而正派人物也并非完美無瑕,他們的身上也清晰可見人性的弱點與缺點。將每個角色詮釋得更為圓形化,避免扁平而不合乎邏輯的人物塑造,《狂飆》不僅利用這樣的策略成功塑造一群各個立場上的人物群像,而且深刻剖析了不同階層的個性與共性,使其深入人性與靈魂深處,更增添了劇中正邪博弈的復雜程度和可看性。
對于刑偵劇來說,《狂飆》正反派雙男主的設置是一場鋌而走險的挑戰,這決定了劇作不僅要表現二人之間的對抗性,還要深掘其共性與互補性。安欣和高啟強仿佛一張鏡子的正反面,二人同樣在十二三歲的年紀失去雙親,他們渴望實現理想、渴望被理解被認同。但大相徑庭的是,安欣從小被亦師亦父的孟德海、安長林收養,形成了正氣凜然、崇尚公道的價值認同;而在社會底層摸爬滾打的高啟強遠沒有這么幸運,他為了撫養弟妹不得不委曲求全。比起罕有的“善”來說,高啟強司空見慣的是各式各樣的“惡”,因此他才會將千禧年除夕夜的那盒餃子記在心頭,安欣偶然流露出的一絲善意,無形中改變了兩人一生的命運,高啟強青云直上,安欣卻急轉直下,二人境遇間的云泥之別無疑是對社會生態的映射,也表達了電視劇對真善美持之以恒的追求。
從正面人物塑造的角度來說,“在消費主義和大眾傳媒時代,公眾往往并不要求名人或者他的偶像完美無缺,反而表現出對他們人性弱點相當的認可。”[2]安欣、李響、安長林等人物雖是劇中公平正義的化身,但卻并不是高高立于神壇之上的個人英雄,20年前的安欣意氣風發,認準公道正義一個標準,難免給人以不近人情和張揚桀驁之感。他堅信李響對自己有所隱瞞,絲毫不顧及眾人的感受大鬧曹闖的葬禮,逼迫李響說出徐江與趙立冬勾結的真相,不解人情世故的他,由于屢次這樣刨根問底險些落得身敗名裂的下場,更是直接被踢出權力中心,讓自己的前途和真相一起折戟沉沙。認死理、問到底是安欣在為人處世上的缺陷,卻也是觀眾喜愛這一人物的較大原因,比起靠著養父的關系平步青云,他遭遇種種不公正的待遇更能引起大眾的悲憫與共情。
對反面人物的刻畫也是刑偵劇實現題材突破的關鍵,正如德國美學家黑格爾所言,“美只有一種典型,丑卻在千變萬化。”[3]刑偵劇中的反面人物因其多變性與真實性更容易出彩,就如《狂飆》中的高啟強,電視劇完整表現了他地位與性情轉變的三個階段。從最初的唯唯諾諾、退避求安,到初嘗權力滋味、盡顯貪婪野心,再到覆水難收、垂死掙扎。安欣曾讓高啟強鉆研《孫子兵法》,可令人始料未及的是,高啟強從中悟出的是人情社會的權謀算計,他開始學著投其所好、籠絡人心,向愛面子的黃老送上“人民公仆”的墨寶,將小龍小虎兄弟與自己的利益牢牢捆綁,向泰叔下跪,如履薄冰卻又聲嘶力竭地大喊爸爸,權力欲望的無限膨脹,注定了高啟強終將落入泥沼。劇作集齊了高啟強人生不同階段的鮮活面孔,真實再現了一個小人物向上攀爬時的掙扎困頓。比起徹頭徹尾的惡,高啟強的沉淪與轉變更具刺痛人心的情感份量,正邪的鏡像對照,深度展現了人性的共性與善惡抉擇的重要性。
三、迭代翻新:現代性審美特征下的題材創新突破
全媒體環境下的影視市場,大眾文化風頭正勁,其正在強勢進攻公共話語空間并大有主宰之勢,我國電視劇的表現對象也逐步轉移到普羅大眾身上。“影視劇成了一種由文化產業生產的商品,在文本表達上形成了一種無深度的平面文化,在傳播方式上,成了一種全民性的泛大眾文化。”[4]當下,通俗易懂成為衡量影視劇是否成功的重要標志,但這并不意味著審美標準無底線的退讓,庸俗粗鄙或是毫無內涵的表達,即使能夠憑借噱頭走紅一時,也會被審美的歷時性與社會價值判斷所沖垮。因此,當下大眾需要的是真正具有人文關懷的作品,對人性、時代、平民階層鞭辟入里的剖析與細致深刻的解讀,無論這樣的作品套接在何種類型題材中,或是以何種表達方式呈現,都是大眾所期待看到并能夠接受的。《狂飆》的廣受追捧,正是建立在這一文化背景之上。底層視角與對市井平民的關注,讓劇作得以突破刑偵劇的類型框架,成功撕下人物身上的臉譜化標簽。劇中主人公成長與沉淪的軌跡令人唏噓,而許多出人意料的情節和綿密的細節鋪墊,也讓觀眾幾乎無暇停滯思緒,反而以高速旋轉的思維緊跟劇情發展,從而產生強烈的代入感與心靈共鳴。
審美的現代性在當下主要表現為“世俗的‘救贖、拒絕平庸、回歸感性、對歧義的寬容和審美的反思性”[5]。觀眾在面對電視劇的信息輸出時,其自我意識與互動期待愈來愈強,對于庸常瑣碎的生活,人們更愿意電視劇與其保持一種若即若離的距離,期待看到人物的情感爆發和多元性格特征,以及人物彼此之間的或是對自我的情感救贖。這些審美現代性的元素都是《狂飆》所能夠滿足觀眾的。劇中的時空構建,有意地與觀眾拉開距離,卻又絲毫沒有浮夸懸置之感,尤其是幾場槍戰場面,觀眾的感官被牢牢牽引,但不同于傳統刑偵劇警匪對抗的緊張刺激,《狂飆》中撲面而來的是宿命悲劇感,能夠將所有人卷入其中,沉淀出對職責、正義、生命價值的思考。似乎一切都架構于活生生的現實之上,劇中人的行為邏輯都有真實的生活經驗作支撐,那些或諂媚、或失意、或狂妄的情感爆發,似乎就隱藏在每個個體的心底,因而觀眾能夠全身心地接受這場情緒的狂飆,更能隨時隨地代入角色的視角審視生活。劇中血淋淋的黑幫斗爭和游走于生死線的刑警生涯,離平凡人的生活很遠,這一層懸疑刑偵的外殼賦予全劇更強的矛盾沖擊力,既警示著權力欲望的貪婪可怖,又能使觀眾不至于混淆現實的邊界。
除了對庸常的消解外,《狂飆》更是一部有著多元價值和平視視角的作品,其沒有對處于低位的人物加以貶低,更沒有將象征正義的主人公抬到神壇上一味吹捧,而是做到了從人物的生平遭際出發進行描寫,讓人物能夠“接地氣”而不流俗。無論是劇中的兩大靈魂人物——安欣、高啟強,還是重要反面角色徐江、高啟盛、趙立冬等人,創作者大筆墨來進行表現。許多角色盡管出場時長較短,但《狂飆》依舊用寥寥幾筆將其寫得精辟傳神,毫無千篇一律的重復感。例如引發徐江等人斗爭的核心人物徐雷,家境優渥卻整日豪賭無賴,他的賭債是激發父輩間仇殺的導火索,而他因貪小便宜電魚致死的結局更是相當諷刺。一心想要為女兒洗心革面的老默,炒得一手好菜卻因有前科而屢次求職被拒,最終淪落為高啟強的一枚棄子,陰險狠辣的外表下,他的命運遭際以及被世俗的排斥也令人唏噓不已。
為勒索錢財而喪命的失足女黃翠翠、喜獲砌磚工作卻墜樓而亡的老李、因殘疾成為村干部借刀殺人的李青、狐假虎威官腔十足的王秘書等這些劇中戲份并不多的配角,出彩程度甚至不亞于主角,他們每個人都是社會萬花筒中的一面,折射出平凡人的辛酸喜樂、悲歡憂愁,甚至與高啟強同在舊廠街檔口經營的商販們,他們在高啟強身份轉換前后的兩張面孔,都是構成眾生百相的其中一環。他們無限接近于真實,而攝像機的存在又放大了現實中的人性美好與丑惡,讓觀眾如隔簾望月般領略到小人物的生存智慧,以及他們在社會叢林中廝殺競爭的行事邏輯。《狂飆》用具有反差性與高辨識度的角色群像,滿足了當下觀眾的多元審美需要,并消解了非黑即白的二元價值觀,讓感性與理性在熒幕空間中恣意交融,建構更加具有現代性和大眾性的審美特征,并將其作為劇集價值傳達的關鍵,拓展了刑偵劇題材的內容、內涵、內在。
結語
近年來,我國現代化建設發展飛速,經濟結構上的變動深刻影響了社會的文化風向,多種文化因子的高速遷流與碰撞,鑄就了歷史車輪下滾滾向前的當今時代。從社會背景的宏觀角度看,《狂飆》劇中與劇外的兩個世界實際上是同頻共振的,劇中的安欣、高啟強等人是時代洪流中不甘平庸的小人物,他們在為理想、為生活“折騰”的過程中起落沉浮;而劇外的大千世界,更是二十年間上演過無數次正邪黑白間的對抗,時代的變化促成了當下審美的多元性。電視劇內外空間的深刻交融,方是寫實主義之于中國當下社會的真義,觀眾能夠透過人物命運感悟個體與大時代的價值,從而產生具有真正現實意義的思考體悟。《狂飆》成功拓展了刑偵劇的內涵與外延,對我國電視劇探索現實與時代接軌做了有益的探索。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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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徐蕾,相錫桓.如何克服電視的商業化和庸俗化[ J ].聲屏世界,2003(01):2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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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金冰冰,女,河南開封人,河南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講師,博士,主要從事文藝理論與文藝美學研究。
【基金項目】? 本文系河南省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項目“文旅文創戰略下中原文化的創新表達與傳播路徑研究”(編號:2022BXW008)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