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玉
直到今天,我仍有許久之前的一段記憶,自己仿佛只有五六歲的樣子,一個人獨自沿著村東頭的溪流,蹚著冰涼的溪水,冒著火辣的太陽,艱難地往村東頭那座當時看起來高大、雄偉的山丘上爬去。從那座山丘的腳下,一直延續到頂部,貧瘠的赭紅色的土地經過幾十上百年的刨刨填填,最終形成了壯觀、整齊的梯田。每一層上下梯田的交接處,堆滿了隨手丟棄的從土里挖出的各樣式的石塊。那些亂石堆并非生命的荒蕪禁區,熬過嚴寒的冬季,在料峭的春寒中,生命便開始在南風里蠢蠢欲動,繼而破土萌發、搖曳生姿。
在放養的童年,簡單也是難得的樂趣便是在大人去耕作的時候隨他們去田間地頭,在布滿荊棘的田埂邊上采摘那些酸澀中帶著微甜的野果,比如野生的酸棗。不知怎的,在家鄉貧瘠的土地上,在那些老百姓辛勤刨食來填飽肚子的地方,莊稼枯黃,但酸棗樹卻如同水潦洼地里面的水草一般瘋狂生長。
記憶中,身體尚且結實的祖父,帶著父親低頭揮灑汗水,將田埂邊那些新長出的酸棗樹連根刨起,順手甩到梯田上下田埂間。有些被拋到裸露的石塊上,有些被拋到低矮的滕棘叢生的地方,也有一些被掛在生長了幾年、十幾年甚至更長時間的酸棗樹上。那些根部虬曲突出地面的酸棗樹,干瘦但歷經風霜的樣子。在閑暇的時候,爺爺會背著一個糞簍,將那些晾干的酸棗樹背回家里塞到土灶下,酸棗枝被火苗舔食著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最后灶灰被收集起來肥田。后來,我仔細想想,那些漫長貧苦的歲月里,貌似農村的土路上,也經常會看到晾曬的酸棗枝藤,最后被垛成一摞摞的柴堆,點亮了萬家燈火。
那時候,我總是帶著一個洗干凈的裝洗衣粉的塑料 袋,在他們周圍不遠的地方采摘酸棗,在月圓的中秋節前后的時間里,在刨花生、收地瓜的時候,記憶中的酸棗如一簇簇瑪瑙一樣掛在酸棗樹上,被那些渾身尖刺的酸棗枝保護著。我挑揀那些一多半都已經泛紅的酸棗,小心翼翼地摘下,時不時地放進嘴里一顆,酸甜微澀,滿口生津。
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隨著工作與家庭的壓力越來越大,我的失眠癥狀也越發嚴重,看了很多醫生,都告訴我要看開、要放下,但對我來說卻收效甚微。年邁的祖父聽說以后,去他年輕干農活的地方打了好多酸棗,去肉、破殼,將酸棗仁取出煎炒,然后讓我父母郵寄給我。我才知道,原來炒過的酸棗仁居然可以鎮靜助眠。我震驚于這種鄉野泛濫的植物竟然有如此的用處,更有種感覺:這貌似是上天冥冥中安排的與故鄉扯不斷的聯系。
駕車行駛在回鄉的高速公路上,車道筆直地通向遠方,兩邊的山丘、樹木、溪流交替變換,公路兩側麥地金黃,遠遠地看見收割機在來來往往。地頭上蹲坐著幾位年邁的老人,在抽著旱煙說笑。收音機里傳來熟悉的旋律:“攀登高峰望故鄉,黃沙萬里長……”那一刻,在夢中搖曳過無數次的酸棗樹又浮現在我的腦海,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