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潔鈺 廖小琴
〔摘要〕作為數字媒介時代的新型文化景觀,數字參與文化憑借知識共建、經驗共享與記憶共鑄,融入社會權力機制并賦予意義生成群體“自決”屬性,進而成為社會觀念的構序者。在重繹生產、傳播、身份與行動邏輯中,數字參與文化一方面實現了激發集體智慧、延展感官體驗、革新交往范式、賦能民主實踐等正效應,但另一方面又帶來誘發意識形態風險的負效應,“圍獵式”文本創作消解意識形態話語權威,交互式場景傳輸阻滯意識形態信息流通,趣緣性圈層交往分化意識形態價值認同,無序化集體行動弱化意識形態實踐引領。對此,須以理性審思祛魅“參與”,在主體層面加強媒介素養培育,在介質層面促進模因復制流通,在方式層面推進主流價值共創,在制度層面建立健全法治規范,共同化解數字參與文化的意識形態風險,實現二者良性互動、協同共進。
〔關鍵詞〕數字媒介,數字參與文化,意識形態風險,集體智慧,價值共創
〔中圖分類號〕G0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175(2023)04-0060-08
傳播媒介自誕生以來就通過技術轉化深刻影響著社會互動關系和社會價值觀念。從網絡信息社會到數字媒介社會,逐步走向“萬物皆媒”的媒介發展格局使數字“參與”成為司空見慣的文化現象。個人能夠通過網絡直播隨時隨地分享生活,能夠加入彈幕共同討論觀劇感受,能夠搜集興趣素材“按需”剪輯并一鍵發布,等等。數字參與文化已經成為一種鮮明的媒介儀式和文化景觀,深度融入人們的日常生活,扮演著社會觀念構序者的重要角色。當意義生產過程從私人化轉向了社會化和公共性,數字“參與”便開始從公共關系領域轉向政治領域??陀^來看,數字參與文化的個體賦權與關系鏈接突破了生產與接受之間的藩籬,建構出全新的文化生產方式,釋放出巨大的創新潛力和能量,亦強力推進民主和平等,但這些都無法掩蓋其內蘊的價值沖突和由此而引發的意識形態風險。意識形態工作是黨的一項極端重要的工作,意識形態安全更是深度勾連國家安全。習近平在黨的二十大報告中強調,“國家安全是民族復興的根基”,要“堅定維護國家政權安全、制度安全、意識形態安全”?!?〕52-53深刻洞察意識形態安全在數字媒介時代的發展態勢并把握其基本走向,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和實踐意義。厘清數字參與文化的內涵與外延,探究數字參與文化的生成邏輯及其意識形態屬性,揭示數字參與文化帶來的多維意識形態風險,并在此基礎上提出數字參與文化意識形態風險的協同化解之策,有助于促進二者良性互動,筑牢意識形態安全根基。
一、數字參與文化:意識形態分析的應然視域
媒介文化通過支配閑暇、塑造政治觀念和社會行為、為人們提供鑄造自我的現實材料,而形構著日常生活的基本框架。美國著名媒介理論家道格拉斯·凱爾納曾指出,在媒介文化這樣一種爭奪性領域中,“主要的社會群體和諸種勢均力敵的意識形態都在爭奪著控制權”〔2〕11,而個人正是在其中經歷著這些爭奪。可以說,媒介文化在意識形態的分析和考察中從未缺場?!皡⑴c式文化”一詞最早由美國學者亨利·詹金斯提出,用以指稱粉絲文化中的交互現象〔3〕45-47。隨后他提出,“參與”指向一種能夠對共享經驗產生影響的文化屬性〔4〕12。進入數字媒介社會,參與文化經由技術的強勢賦能,順利完成自身的數字化轉型〔5〕。正是在技術源、關系域與心理場的三維構境中,數字參與文化應運而生,并通過重塑價值秩序彰顯著自身的意識形態屬性。
(一)三維構境:數字參與文化的生成邏輯
任何一種媒介形態和生態格局都會以其自身的組織原則塑造出獨特的媒介文化。數字參與文化正是數字媒介時代由技術源、關系域與心理場連結共構的產物。概括而言,開放式泛在網為其生成奠定了重要的技術基礎,圈層化虛擬社群為其生成奠定了必要的關系基礎,主體相對剝奪感則為其生成奠定充分的心理基礎,三者互促共進,聯結賦能。
開放式泛在網奠定數字參與文化的技術源。人工智能、物聯網、大數據技術的進階式發展催生出泛在網這一數字媒介技術形態?;趥€人和社會的需求,它使任何人都可以從空間的任何位置訪問與輸入,進而更精準地實現人與人、人與物、物與物之間的信息獲取、傳輸、決策、使用等。從泛在網的運行邏輯與基本功能來看,開放性和共在性是最鮮明的特征。媒介的核心要素由內容、形式等向場景過渡,非線性、開放化的端口構成無處不在的場景入口。這就在客觀上為去中心化和在場性的即時參與奠定了技術基礎,并賦予參與以低門檻的特征。
圈層化虛擬社群形構數字參與文化的關系域。與社群建立有意義的聯系是數字參與行為生成“參與性”的必要前提〔4〕11。在數字時代,關系鏈接成為新的傳播偏向,由技術賦能的“萬物皆媒”格局開始形構一種文化生活“新常態”。人們試圖掙脫日常生活中的經濟文化束縛,以共同興趣、信仰和共享實踐為基礎,自由自在地結成新的聯盟。共同興趣、信仰和共享實踐成為每一個垂直細分的“聯盟”,即以虛擬群組形態而存在的圈層的風格標簽。通過革新文化表達、重塑文化秩序,圈層化虛擬社群有效鞏固了其成員的經驗一致性和文化內聚力,“指導”其同頻開展數字參與文化實踐。
主體相對剝奪感激活數字參與文化的心理場。人的心理活動與外在行為實踐都會受到個人的心理生活空間即“心理場”的影響。馬克思曾用“小房子”與“宮殿”對相對剝奪感作出如下隱喻:無論一座房子有多小,只要周圍房屋都與其相當大小時,其便能滿足社會對住房的一切要求;而當其周圍聳立宮殿時,無論小房子如何擴建,其居住者都會感覺到不舒適、不滿意和壓抑〔6〕345。相對剝奪感即是這種通過與他人比較而自我評價,并在處于劣勢時產生的權利被剝奪的負面情緒和消極心理。由于個體收入水平、社會支持、心理健康等因素的差異,部分社會成員會在現實生活中產生一定程度的相對剝奪感,進而試圖以抵抗性行為尋找“面對社會掣肘要生存下去所需的社會資本或自尊”〔4〕16。“技術確實為一些人,特別是那些被邊緣化但自我賦權的人們打開了新的大門?!薄?〕23數字參與文化為滿足其自我效能需求、彌合現實相對剝奪感提供了現有社會結構之外的另一種替代性方案。
(二)價值形塑:數字參與文化的意識形態屬性
從本質上來講,意識形態是一種價值觀的理論體系。作為一個總體性概念,意識形態存在并表現于諸種社會意識形式中,并由縱向領域體現出層次性〔7〕,因而日常生活領域并不是意識形態的真空地帶。當下,作為普遍社會情境的數字參與文化同樣不可避免地具有意識形態屬性:表現為文本交互生產、經驗共創共享、意義集體建構的數字參與文化已然在價值形塑的過程中彰顯出自身的意識形態功能。
數字參與文化重構知識組織。知識產生于信息,其等同于信息產生或維持的信念〔8〕。作為一種高維信息,知識經由主體對流動信息的理解、吸收和再加工而形成,知識組織過程便意味著關系的建立、主體新認識的凝結。無論是生產、傳播抑或是消費,知識組織中的任何一個環節或過程都不可能成為關系“真空”。在數字時代,關系的復雜性、非線性鏈接形塑了多元類型的參與主體,加之流動信息源的加持,新的知識類型得以形成,傳統知識組織模式實現了向知識自組織協同模式的躍遷,即人們“在交流過程中形成對知識的會聚、倍增與意義的自創生”〔9〕,促進生成了皮埃爾·萊維意義上的“共享知識”和“集體智慧”,并賦予知識社區以強大的聚合性力量。參與者們在知識社區中開始獲得并運用一種新型權力。這種由數字技術賦予的自組織權力將作用于集體意義建構過程,并對社會法律、政治、廣告等運行方式產生影響〔10〕32。
數字參與文化重塑經驗圖式。通過對“文化”予以日常生活方式層面的考察和定義,雷蒙·威廉斯提出“感覺結構”(structure of feeling)這一概念來指稱時代性文化樣態,并將其視為溝通和傳播實踐的重要介質。在他看來,感覺結構就是處在過程中的“社會經驗”,它更是表征著這種社會經驗在社會情境中的在場性、變化性和互動性〔11〕191。數字媒介技術與日常生活化的深度參與,無疑成為文化生態變遷的起點與基礎,從而成為社會成員經驗重塑的前置語境。經由發生在用戶頭腦中的“融合”以及高度混雜性的社會關系互動,一種將分散的、碎片化的媒體信息加以聯系與聚合的文化形態得以產生。這一文化形態的生成打破舊有文化格局,使其整體處于變動不居的生態革新之中。新舊媒體形態的碰撞、各類文化形態的交織使文化生產與接受之間突破既有的權力藩籬,甚至“所有這一切都是以前所未有、無法預測的方式進行的”〔10〕30。在這一系列的自由交互中,社會成員便完成角色扮演與移情互動,實現了杜威意義上的“經驗共享”,生成指導自身行為實踐的思想、價值、情感等。
數字參與文化重建認同機制。數字技術的迅速發展已經在一定程度上重新演繹了社會認同的層次分化,即從“個體表象”的存在形式走向了“社會表象”,因而能夠通過引發集體興奮而強化自身的社會整合能力〔12〕。參與式平臺上的交流應當被理解為對意義流動的管理,即通過信息、技術、文化和符號的動態編碼來完成意義表達〔13〕。數字參與實踐中,主體的上述意義管理過程進一步激活了社會意義認同的實現機制,完成這一過程的中介則是集體記憶的書寫。莫里斯·哈布瓦赫認為集體記憶由社會持存,其具備的重塑機制促進生成了自身的社會建構力,甚至能夠“成為生命力更大的信仰”〔14〕37。數字參與已經突破了社會記憶形成的個體束縛,在社會運行中逐步生成社會成員能夠共同獲取的意義符號,并憑借非線性流動特征,將散存于各個角落的個體以及社會群體吸引、調動并集中起來,以同一身份定位賦予其對同一意象的關注與聚焦,進而順利達成對觀念的共識和對意義的認同。
二、數字參與文化的意識形態風險呈現
意識形態要長期維持自身處于不受威脅的狀態,需要借助媒介進行持續的意義生產,并通過一定介質轉換為社會成員能夠理解的形態,進而收獲社會成員的認同,內化為其價值觀念與行為準則。數字媒介以其自身的“自決”屬性成為社會文化實踐的一種結構性條件,由其賦能的數字參與文化同樣為社會成員的價值生成提供了一種潛在性語境。數字參與文化在重繹自身特定的生產邏輯、傳播邏輯、身份邏輯與行動邏輯中,因重建能指與所指、追尋感性狂歡、構筑全新身份標識和尋求自我呈現,而展現出對主流意識形態的解構姿態。
(一)生產邏輯:“圍獵式”文本創作消解意識形態話語權威
權威的話語體系通過自身的知識性力量生成統治集團政治主張的合法性與正當性,因而是意識形態的發聲基礎,也是意識形態安全與否的衡量指標。文本始終是意識形態的棲身之處,意識形態話語運作接受著文本生產的顯著影響。如果說在傳統的電視媒介時代,主體的文本創制還屬于“個體盜獵”的范疇,即對自己喜歡或感興趣的文本進行符合個體經驗和藍圖愿景的拼貼重組,那么在當下媒介話語權被重構、權力秩序得到重建的數字媒介時代,“文本對話形式正由個人的盜獵活動轉變為聲勢浩大的群體性圍獵活動”〔15〕。數字媒介技術順利鏈接了多元“泛在”的參與主體,表達集體主張、實現共同愿望并在此過程中收獲快感成為“群體圍獵”的核心旨歸。應當說,數字參與文化中的集體創作邏輯與實踐共同體有效促進了“認知盈余”的實現,使集體智慧充分涌流,為多元的精神文化產品提供了更廣闊的平臺和更高的能見度,進一步釋放了社會精神文化生產力。但同樣值得警惕的是,這樣一種主體結構多元化、生產路徑多向度的“圍獵式”文本創作更是在一定程度上模糊著原創作品與復制作品的界限,消解著根源性的宏大敘事,對主流意識形態話語權威造成威脅。
一方面,文本創作主體多元化迫使意識形態話語主體“失語”。個體賦權催生了多元結構的文本生態與漸成規模的文本狂歡,用戶生產內容(UGC)使質量參差不齊的文本數量迅速增長。創作門檻的降低與資本邏輯的規訓使媒介文本的知識性與價值性被娛樂性所取代,用戶在“流量為王”的創作動機下對原始文本進行改編、挪用甚至是顛覆,內蘊規范與約束的意識形態文本“無人問津”,意識形態話語被淹沒于肆意自由、“逐利起舞”的數字參與空間中。另一方面,文本創作形式跨媒介化所催生的戲仿、拼貼式敘事迫使意識形態話語內容“失聲”。衍生影像文本的再生產以及影像符號體系轉譯使文本生產遵循著“盜獵—拼貼—轉譯”的意義輸出程式,文本內容實現了由不可見之物向可見之物甚至是喜見之物的轉變。在此語境中,宏大而嚴肅的意識形態話語內容甚至能夠成為“情感共同體”的表意之物,用戶群體在戲謔狂歡中抵抗主流、解構權威以實現情緒宣泄。以“世上無難事,只要肯放棄”“努力不一定成功但是不努力一定很輕松”等為例的“金句”文本,剪輯、拼貼自影視劇人物形象的“葛優躺”動態表情包,無一不在戲謔中宣揚著“佛系”“躺平”等價值觀念,以抵抗主流意識形態的奮斗旨趣。
(二)傳播邏輯:交互式場景傳輸阻滯意識形態信息流通
現代信息技術的快速發展要求意識形態必須高度重視傳播的性質和影響。湯普森認為,意識形態作為一種服務于權力的意義,可以被視為一種象征形式的社會運用,因此,其傳輸過程包含傳輸媒介、傳輸機構、時空距離三個基本面向。意識形態信息流通的前提條件是獲得足夠的共處背景與時空效能,具備時間延續性和空間可及性,以此提升意識形態信息的時空固定能力〔16〕176-181。在當今盈余時代,傳播已經突破邏輯與信息的既有邊界,“更大程度上是在特定場景之下帶著關系、帶著情感狀態的傳播”〔17〕。數字參與空間中的交互式場景傳輸正是遵循這一邏輯,它將身份設定、情感體驗與交往體驗融為一體,在更深層次上引發用戶的沉浸狀態。不可否認,這種沉浸結構框架最大程度地拓展和豐富了用戶的感官體驗,打破了以往媒介帶給人們的離間感,“情感經驗”的迸發亦使用戶主體性得到高度彰顯。但與此同時,交互式場景傳輸同樣以具象和感性拒斥抽象和理性,以瞬時性、碎片化取代延續性和連貫性,對意識形態信息流通造成阻滯。
一方面,交互式場景傳輸解構傳統閱聽秩序,擾亂和壓縮意識形態信息的流通空間。數字參與空間中,信息的生產和接受呈現靈活、自由的特性,建立在傳統信息接受體系之上的意識形態信息傳播模式隨之瓦解。公眾在“進場”與交互中被賦予多向度的信息“解碼”權力,以“議程設置”為例的意識形態編碼程序難以為繼。加之數字場景力的加持,促進心神聚焦、情感共鳴的感性信息進一步占據上風,意識形態信息的流通業已式微。另一方面,交互式場景傳輸賦能公眾的快速入場和轉場,割裂意識形態信息的流通時間?!叭藗兒苌儆型暾拈喿x時間,媒介的進入和退出都是碎片化的?!薄?8〕滿足感官刺激成為各類傳播符號的功能法則,諸種呈現片段化事實的符號信息快速流動,而與碎片化密切聯系的就是信息內容的淺層次。因此,公眾習慣于接受新信息,難以對同一信息保持長時間的興趣,亦難以對信息進行深度理解。具有知識深度性、內容連貫性的意識形態信息難以獲得持續的流通時間。公眾的理性思考能力亦被不斷削弱,進一步阻礙公眾對意識形態信息的接受。
(三)身份邏輯:趣緣性圈層交往分化意識形態價值認同
價值認同是意識形態建設全局的關鍵要素,更是意識形態安全的重要保障。價值認同的本質構成不僅含括個人認同,更包含著群體認同,整體遵循“個人—群體—社會”的秩序結構??梢哉f,現實的交往生態構成價值認同的關系域。從數字參與文化的交往生態來看,主體的身份定位是中心主題,趣緣性和圈層化成為主要特征。得益于節點傳播模式,主體關系的建立更具自主性,每一節點的個體自由進行文本或信息生產,此時同一興趣指向的信息流便快速凝結成一個身份獨立、內容獨特的圈層。在這些能夠自由選擇的、以相同興趣為紐帶的圈層社群中,個體的原始身份均被消解,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種基于身份定位、情感歸屬而形成的強連接關系共同體。這種圈層交往實踐的確賦予社會交往以更深層次的穿透性和公共性,實現了對傳統人際交往范式的革新,但同時也因社群聯結背后的流動性和疏離性而為意識形態價值認同帶來新的挑戰。
一方面,跨圈層身份定位削弱個體對主流價值的專注度。主題內容多樣、準入門檻較低的各類圈層在數字空間中自由流動,不同圈層的成員又擁有不同的身份標識,跨圈層交往的個體在身份定位上變得“居無定所”。多重身份的疊加與轉換使個體的價值認同處于碎片化與即時性狀態中,不同價值觀念的更迭傳輸使個體無法保持對主流價值的專注性。另一方面,強連接情感歸屬固化群體的價值基礎。圈內成員基于身份認同產生的情感聯結使其擁有了共同的價值聚焦點,并賦予圈內意見領袖以價值權威,鞏固圈層中統一的價值基礎?!皵底纸涣鞯姆绞讲粌H如幽靈般鬼祟,也如病毒般擴散。因為它直接在情感或者情緒層面上進行,因此是具有傳染性的。”〔19〕82這種傳染性進一步加劇圈層中群體價值認同的排他性,即“對來自其他社群的意見和表達形成敵意”〔20〕315,特定圈層因更具封閉性而走向“信息繭房”。價值的表達需要以語言符號等為介質。若以宏觀視角來看整個數字言語社區,經由對多元符號的通約,能夠發現突破常規甚至抵抗常規是其基本的生產邏輯。身在數字空間中的社會成員一旦完成對現實社會關系的剝離和角色轉換,便極有可能生產出與主流價值相背離且具有高度“傳染性”的文本內容,此時的主流價值卻難以“尋門而入”,致使社會成員的主流意識形態認同呈現式微景象。
(四)行為邏輯:無序化集體行動弱化意識形態實踐引領
阿爾都塞提出,“在意識形態中,實踐的和社會的職能壓倒理論的職能(或認識的職能)”〔21〕228,實踐是意識形態發揮功能的現實場域。一種意識形態能否在實踐中發揮組織力、導向力、研判力是考察其運行能力和安全與否的重要理據,在這一過程中,組織力是前提,導向力是關鍵,研判力是保障,三者共同支撐意識形態實踐引領力的順利運行。社會是人的行動的產物,社會行動是行動者的主觀意義關涉到他人的行為?!熬W絡社會行動是人們基于一定的社會關系,有目的、有意識地運用網絡,在不同社會主體間發生互動以作用于社會現實的行動”,同時,作為一種集體行動,其目的或是倡導、或是爭辯、或是抵抗變遷〔22〕。數字參與文化正為社會成員提供全新的行動網絡框架:經由數字參與行為而相互關聯的個體或群體,基于特定的準則采取一定技術或手段,為達成某種共同目標而努力??陀^來看,集體行動因話語賦權而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助推民主進程,有利于激發新制度和規范的建立,但數字參與空間中的集體行動一旦走向無序甚至釋放“抵抗”因子,將使意識形態實踐面臨更大程度的挑戰。
其一,“自我實現”的行動目標削弱意識形態組織力。數字參與中的集體行動體現出鮮明的目標旨向即最大程度的自我呈現,無數“散兵游勇”爭先恐后地圍繞擁有高熱度的中心事件發表言論以“扮演”某種角色、塑造自我形象并強化自我認知,試圖彌合現實生活中的挫折感與相對剝奪感,這一點使其易在倉促的交流互動中自發地聚合為“烏合之眾”。原子化、無序化、混沌性的行動模式使作為意識形態組織整合基礎的秩序性、公共性與集體主義趨于削弱。其二,“情感至上”的行動準則瓦解意識形態導向力。數字參與中的集體行動以強大的情感能量為互動核心,為獲得這樣一種情感能量,客觀、深度與理性都讓位于情感信念上的集體狂歡。意識形態規范導向所需的崇高意向性被“偏聽偏信”“情感至上”的非理性集體行動甚至是群體極化行為強勢淹沒。其三,“虎頭蛇尾”的行動方式降低意識形態研判力。獲益于便捷的場景出入端口和頻繁的熱點更迭,數字參與中的集體行動很難具備持續性和可觀測性,憑借一時興趣或一時熱血而展開的集體行動如若沒有獲得及時的正向反饋,便可能失去“時效性”轉而變成“爛尾”行動。意識形態精準研判所需的持續性、可觀測性行動過程和互動機理便供給不足。
三、數字參與文化意識形態風險的化解
崇尚多元不代表消解共識,擁抱自由始終以弘揚理性為前提。數字參與文化一方面建構出意義共建的絢麗圖景,另一方面又為承載價值共識的主流意識形態帶來重重挑戰。面對數字參與文化誘發的各類意識形態風險,應以一種總體性視角予以審視,從主體、介質、方式、制度等維度綜合施策,營構數字參與文化與主流意識形態的良性互動模式。
(一)以媒介素養培育提升個體參與能力
在主體性高度綻出的數字參與空間中,個體如何甄別、選擇信息,如何表達和批判并與他人展開良好協作至關重要,這亦是個體抵御錯誤社會思潮、建構積極健康的精神世界的關鍵前提。因此,因應數字參與的實際發展對個體進行數字媒介素養培育以提升其參與能力是化解意識形態風險的基礎工作。
數字參與中的媒介素養培育目標定位于提升個體在大型社區中的互動與社交技能,同時,其超越個人化邏輯轉而聚焦于個人如何與他人建立關系、互動分享并收獲反饋,因而個體角色并不局限于信息生產者與消費者,更是信息交流的責任者〔4〕99。具體而言,數字媒介素養的養成需要依靠個人、參與平臺、政府、學校等多方協同力量的支撐。其一,有賴于個人意識養成。在信息質量良莠不齊的數字參與空間中,拋卻道德感與自我約束意識的“情感至上”行為邏輯極易裹挾個體的理性素養與邏輯思維能力,使個體成為人云亦云、隨波逐流的數字“浮萍”。參與主體應積極主動培育自身公共理性與責任意識,提升自身信息甄別、信息處理、理性批判等核心參與能力。其二,有賴于參與平臺與政府的實踐養成。參與平臺和政府雙方應達成共識并促進友好協作,為培育參與主體數字媒介素養營造更加開放、平等的公共空間。數字參與平臺理應在遵守數字技術倫理規范的基礎上自覺自愿進行自我約束,在平衡統一商業利益、個體利益與社會利益中實現技術理性與價值理性的辯證融合。政府仍應在形塑參與價值秩序、把握參與行為邊界中強化主流價值“引領人”與數字參與“把關人”的重要角色,為數字參與形構清朗的參與空間。其三,有賴于學校教育養成。青年是數字參與的主要群體,在讀學生占有其中相當大一部分比例,然而青年學生群體極易在紛繁蕪雜的數字參與空間中被誤導乃至作出非理性行為。學校應在把握數字媒介傳播規律與運作機理、青年學生心理特征與參與模式的基礎上及時補位,融數字媒介素養教育于課程體系設計中,輔助其建立科學的媒介信息知識結構,增進其嚴謹的學習研究能力、提升其理性的批判思考能力,同時適時制定綜合研判機制,為青年學生的數字媒介素養培育提供裨益,并為其數字參與實踐“保駕護航”。
(二)以模因復制流通創新意識形態傳播
作為一種抽象的觀念理論體系,意識形態的價值輸出需要依賴一定的具象介質。尤其是在個體的感官體驗得到極大豐富的數字參與空間中,最大程度地吸引注意力資源并擴展傳播渠道,成為意識形態安全維護的有效路徑。模因這一介質因能夠通過人的模仿并在模仿中變異衍生而獲得持續性,以此贏得人腦有限的注意力資源,實現強勢的自我復制〔23〕。從這一角度而言,模因因其高適應性、強衍生性與強持續性,能夠完成與數字參與文化的深度耦合。
主流意識形態模因要成功實現復制,需經過“同化、保留、表達、傳輸”四個階段。其一,賦予其新穎性與權威性以增強區分度,提升同化能力。搶奪注意力資源是模因完成個體同化的主要途徑,而模因自身的新穎程度及其來源的可信程度與模因吸引注意力程度呈正相關關系。主流意識形態模因應發揮自身在主體權威性上的天然優勢,并結合時代性、流行性信息增強自身辨識度。其二,優化其簡單實用性以增強恒定度,提升留存能力。模因的強勢留存亦依賴于其在使用中的簡單程度,越是操作方便、環境適應性高的模因越能生發記憶點。主流意識形態模因應適當采用大眾化編碼方式,選擇更“接地氣”的形象載體,運用更具親和力的敘事手段。其三,完善其表征隱喻性以增強闡釋度,提升表達能力。模因要在不同語境中發生變異就需要具備一定的“可塑性”,即留有一定的表征空間使其完成與不同主體的“視域融合”并“再語境化”。主流意識形態模因在創制過程中應注重提升載體意象性,激活多元參與主體想象力的同時促進主體更新和共享主流價值觀念。其四,擴充其媒介豐富性以增強擴散度,提升傳輸能力。模因的廣泛傳輸離不開融合媒介的技術加持。主流意識形態模因傳播需大力運用融媒體以促進自身數字化、場景化,進而在時空雙維加強自身的非線性鏈接能力。
(三)以主流價值共創促進意識形態再生產
列寧認為,“人的感情”驅動著人對真理的追求〔24〕117。意識形態要獲得社會成員的實在認同,同樣必須經過情感認同的環節。面對以圈層交往為核心特征的數字參與空間,意識形態唯有穿透并整合各類圈層,才可能爭取更廣泛、更深層的內源性認同。作為一種協同性生產模式,“價值共創”強調以受眾為中心的邏輯轉向〔25〕。受眾在整個生產過程中扮演著積極參與定義的主體角色,并在共同創造實踐中接受新的體驗環境和網絡。“價值共創”模式的借鑒與引入將有助于創新主流價值的協同再生產,營構全新的主流價值體驗環境和網絡,激活主流價值在數字參與空間中的生命力。
以價值共創為核心要義創新主流價值再生產,應重點把握資源整合、多方協同與價值共享三個環節。其一,在再生產方法層面著力實現資源整合融通。當下的主流價值再生產只有融通那些符合大眾參與經驗的影像拼貼、意象擬像等方式,促進實現跨媒介的敘事轉型才可能打開“市場”。應盡可能大規模地將趨于碎片化的影像符號等主流價值資源予以深度整合,并通過意義編碼賦予其高意象性與可闡釋性,使之成為大眾喜聞樂見的價值文本。其二,在再生產主體層面推進多方協同聯動。數字參與空間中的“基礎設施”理應由傳統主流媒體、各類新興平臺媒體以及深入其中的用戶共同建構。每一方都應肩負起與自身影響力相適配的社會責任,并通過這一過程完成主流價值規范的再輸出。部分具有高影響力的平臺媒體及用戶更應通過對自身媒介產品的“去誘導性”與“去對立性”助力主流價值的巧妙內嵌,自覺建構自身在數字參與空間中的價值意見領袖形象。其三,在再生產目標層面促進價值共創共享。應通過多方再生產主體的協同聯動與數字技術的適時賦能,著力營造個性化、沉浸式共創體驗,使參與主體積極確立自身在主流價值再生產中的利益相關者角色,并在“共情”與“共境”中生發出對主流價值的內源性認同。
(四)以健全法治規范保障意識形態安全
習近平在中央全面依法治國工作會議上指出,當前“要積極推進國家安全、科技創新、公共衛生、生物安全、生態文明、防范風險、涉外法治等重要領域立法,健全國家治理急需的法律制度,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必備的法律制度,填補空白點、補強薄弱點”〔26〕293。意識形態安全正是國家安全體系的重要內容。通過法治規范數字參與,以制度理性的回返化解數字參與中的各種非理性風險,始終是筑牢意識形態安全防線的長效之策。
數字參與正是數字技術快速發展所催生的新型文化實踐模式,與此相關的法治建設不可避免地存在一定滯后性,應采取有效措施完善這一方面的法治保障。具體而言,其一,要加強針對不良數字參與行為的執法力度。一方面,加大力度治理數字參與主體以“群體極化”等為例的圈層亂象。應依法取締違反法律法規與公序良俗的不良圈層組織并對其施以相關懲戒措施,同時讓身處極化群體中的個體意識到,當遭遇以“‘網絡暴力‘人肉搜索等侵犯隱私權的非理性且非法的情況時,法律與政策才是真正能夠保證個體或群體利益的力量”〔27〕。另一方面,依法規制數字參與平臺的無序發展。用戶所生產的數據正是數字參與平臺價值增殖和資本化的關鍵要素,因此建立精細化社群以保持用戶黏性是數字參與平臺獲利的關鍵,平臺利用數字技術誘導主體展開無序化集體行動的情況屢見不鮮。應強化數字參與平臺的權利與義務意識,督促其責任落實,建立并實施相關獎懲制度以樹立正反面行業典型。其二,要提高數字參與方面的立法效率并提升立法前瞻性。應結合數字參與的重要特征與現時代主流意識形態建設的新要求,適時完善相關法律制度的針對性、時效性。其三,要融通線上線下培育法治文化。習近平在黨的二十大報告中強調,要“引導全體人民做社會主義法治的忠實崇尚者、自覺遵守者、堅定捍衛者”〔1〕42。線上線下均無法外之地,“匿名”更不可能成為數字參與的“保護傘”。應助力數字參與主體樹立以法治自律意識、法治敬畏意識為核心的良好法治意識,使其明晰數字參與行為的規范邊界,自覺規避并抵制不良數字參與行為,激發數字參與治理的持續性內生動力,使守法參與、依法參與在數字空間中蔚然成風。
總而言之,數字媒介正在重構人們的生活空間和思維空間,數字參與被賦予更為多元而鮮活的社會角色,進而成為社會生活的感性現實,在技術無意識中逐步生成更為隱秘的價值形塑力。細窺其深層次的運行邏輯,能夠發現,自由而包容的符號游牧促成了社會文化生產的“雪球文本”與集體智慧,但卻同樣顛覆著意識形態的話語生產機制;交互而沉浸的感性傳播充分激活了主體意識和閱聽權力,但卻因此阻滯了意識形態信息的流通和被接受;自主而流動的圈層交往實現了情感互享和身份歸屬,但卻同時提升了凝聚意識形態價值認同的難度;自發而共赴的集體行動擴展了自我效能和民主權利,但卻進一步削弱了意識形態的實踐引領。數字參與文化將自我表達、個性化、主體性等通通訴諸理想,的確在一定程度上具備推動社會結構轉型和文化形態升級的優勢力量,但其同樣因賦權機制的改變而誘發一系列不確定性與隱形風險,能指的逐漸空洞、意義的平面走向以及抵抗的日益凸顯均成為意識形態建設不可回避的問題,何以把握其與主流意識形態之間的張力關系成為嚴峻而緊迫的時代課題。事實上,數字參與文化并非與主流意識形態截然對立,相反,兩者存在一定的同構基礎和互動可能,主流意識形態應當也必須以主動姿態直面挑戰、化危為機,適時優化頂層設計,給予主流價值更廣闊的共創空間,確保自身在數字參與空間中的旺盛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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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蘇玉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