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寒
說到糟魚,江南人家都懂,說到鲊魚,很多人一臉蒙。其實糟和鲊都是指用調料腌漬魚肉、蔬菜的方法。
“鲊”最初只是指魚類腌制,腌著腌著,就變成萬物可腌。腌魚時用米和鹽作為調料。制鲊時,或用石頭壓,或放布內絞扭,都為了去水分并入味,“鲊”字因此而來。
一
荷葉裹鲊,深受名士青睞。
唐朝長慶三年夏,蓮葉田田,蟬鳴聲聲,元稹赴任越州,途中經過杭州,白居易在西湖上舉行船宴,為朋友接風洗塵,湖光山色,佳肴滿桌,其中就有蓮房魚包和荷葉裹鲊。
蓮房魚包是取新鮮蓮蓬,挖出一粒粒蓮子,再填入一個個小魚丸后蒸熟,魚肉的清鮮里,帶著蓮蓬的清香。荷葉裹鲊是把米飯、茱萸籽、橘皮絲與生魚片等攪拌后,以碧綠荷葉包裹腌制,有點類似壽司的做法。
名士風流,愛美食,自然要為之寫詩作畫,古代有不少美食帖,王羲之有《裹鲊帖》《奉橘帖》,王獻之有《送梨帖》,顏真卿有《鹿脯帖》,楊凝式有《韭花帖》《食魚帖》,黃庭堅有《糟姜帖》,蘇東坡有《覆盆子帖》……
王羲之是荷葉裹鲊的真愛粉,不但自己愛吃,還送“裹鲊”給朋友,還說如果覺得好吃,不要不好意思,想再吃就告訴他。
趙孟頫連臨《裹鲊帖》三遍,不知道他臨帖時,想到六月風荷,行舟裹鲊,有沒有饞出口水?
二
魚鲊之中,還有海蜇鲊、大魚鲊、蟶子鲊、蟹鲊、銀魚鲊、鮮鰉鲊、清涼蝦鲊、蛤蜊鲊等,似乎江海之鮮都可以鲊上一鲊。西漢時,漢昭帝以香金為鉤,霜絲為釣線,丹鯉為餌,釣到了一條長達三丈的白蛟。這蛟長得怪異,無鱗無甲,頭上長著一根二尺長的肉角,牙齒突出在唇外。漢昭帝命御廚把這個“蛟”做成了“鲊”,肉紫骨青,美味非常,宴請大臣,君臣大快朵頤,其樂融融。漢昭帝釣到的,并非水中蛟龍,應是魚鰻之類。
南宋詩人范成大好魚鲊,曾經寫詩乞食,他在《從圣集乞黃巖魚鲊》一詩中道:“截玉凝膏膩白,點酥粘粟輕紅。千里來從何處?想看舶浪帆風。”老范吃到臺州黃巖的蟹鲊,贊不絕口,蟹肉如凝脂一樣的肥白晶瑩,糯綿鮮香,一吸入口,而蟹膏輕紅酥軟,如果凍一般,入口即化。吃后他念念不忘,又不好意思直接向人家要,就寫了這首詩,希望朋友看到此詩后,能夠理解一個吃貨的心情,再送幾只鲊過的白蟹讓他解解饞。
吳越之地愛鲊食。陸游曾道“酒如清露鲊如花”,酒如深秋山林中的清露,魚鲊則如花朵一般嬌艷。詩中花一般的鲊,就是吳越之地的一種糟魚,名為“玲瓏牡丹鲊”,把魚片拌上鹽和醪糟,擺成牡丹花形狀,發酵后,魚肉呈微紅色,如初開牡丹,活色生香。如此風雅,似宋詞小令,光聽著就是一種享受。
三
舊時有魚鲊,還有鳥鲊。鳥雀用香料腌漬,壓入壇子,發酵數日,取出便可生吃。最有名的便是黃雀鲊,可以炙食,作鲊更美,因黃雀“體絕肥,背有脂如披綿”,所以黃雀鲊又稱“披綿鲊”。
800年前,一位江南女子在《吳氏中饋錄》中記載了黃雀鲊的家傳秘籍:將黃雀宰殺、煺毛、去除內臟,用酒洗凈,再用軟帛擦干,不能沾水;將麥黃、紅曲、鹽、花椒、蔥絲等調料混合攪拌,調和味道。在匾壇中,鋪一層調料,碼一層黃雀,層層疊碼,直至裝得嚴嚴實實。以箬葉蓋實,篾片扦定,壇口封嚴,及至腌至鹵水出來,倒去鹵水,在壇中灌酒,密封入味,便是黃雀鲊。
明代的《竹嶼山房雜部》中也有黃雀鲊的制法,所不同的是,各種調料是塞入黃雀的身子里的,想必這樣腌得更加入味。
黃雀鲊味道鮮美,讓人一吃難忘。北宋名流黃庭堅就寫過《黃雀鲊》,他說,離家12年,很少吃到黃雀鲊。幸得張公從浦陽送來黃雀鲊,煮面片湯有了這種鲊,味道不知好了多少。
難怪權貴人家要屯黃雀鲊,以供自己慢慢享用。宋徽宗的宰相王黼曾屯了滿屋的黃雀鲊,被抄家時,家里的黃雀鲊積了三間房。北宋宰相蔡京生活豪奢,后廚團隊就有百余人,還有專門只負責給包子切蔥絲的廚婢,家里有一種餅,竟然是用黃雀的胃制成的。蔡京被抄家時,家中的黃雀鲊一壇疊一壇,也是堆滿了三間屋子,黃雀腌咸豉,還有九十余瓶。
牛羊豬肉也可作鲊。唐代段成式的《酉陽雜俎》有記,安祿山在朝中很吃得開,唐玄宗經常賞賜他寶貝,還賜給他“野豬鲊”——即腌制或煙熏的野豬肉。吳越王錢俶上京城朝覲趙匡胤,趙匡胤請他吃羊肉旋鲊。所謂旋鲊,言其腌制時間短。
除了魚鲊、鳥鲊、肉鲊,還有筍鲊,做法有點像涼拌筍塊,將肥嫩春筍剝去筍殼,切成玉白筍塊,蒸熟后,加米粉、花椒、茴香、鹽等調料,拌勻入罐,澆香油后密封,一段時間以后就可以食用。筍鲊清爽脆嫩,十分開胃。
從葷到素,從天到地,萬物皆可一鲊,時光流逝,現在已經很少看到“鲊”這個字了,但是我們吃的糟魚糟蟹、魚生蝦生,甚至日本的壽司和生魚片上,都有古代“鲊”的影子。
選自《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