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小禪
一直很喜歡旅行。
特別是一個人旅行,一個人去過很多地方。其實去過的那些地方往往是前世之旅,比如當年去翡冷翠(現譯為佛羅倫薩),完全是因為這幾個字讀起來活色生香。
一意孤行的人在任何時候都會有奇怪的靈異之感,歲月和光陰在那些旅行的日子中生出青苔,而這些青苔帶著另類的懷舊氣息,無限迷離,又無限美。雖然頹敗,但直指人心。
還一直以為自己不是花。
一定是一株田野里的草,在風雨中享受人生悲喜。但越活居然越倒回去,更喜歡從容地做一枝花。
如果做,就要做一枝幽藍的藍蓮花,有禪意的美。積塵纏綿的歲月,學會了欣賞與包容,雖然有風塵,但仍然有殘香。
我每每喜歡三十年代留下來的老房子,門把手反復磨出亮光,無奈的頹唐里,有我醉心醉意的纏綿吧。
記得小時候,早春,去放風箏,穿了外婆自家做的棉襖,不喜歡穿,一定要那時流行的羽絨服,哭紅了眼睛。現在想起來,連那棉襖上繡的小花,都是一針一線的溫暖。那手工棉服和衣服,我后來在燕莎看過,貴得驚人,一針一線全是錢了。如果外婆活著,把壓在樟木箱子里的蘇繡拿出來,一定艷驚四方。
當然,也記得喜歡一個人,拼命地喜歡,跑到人家窗下數那些鐵藝桿上有多少花紋,完全地自我陶醉。少年的戀,充滿了王爾德式的唯美,不允許那些壞染指。
每個人都向往一段傷感而浪漫的愛情,不,不過分。那樣的單戀把自己的心凍成了一條魚,在內心里,透明而冰涼,多年后驚醒,看到那條魚睡著了,有好多愛情,不過是自己與自己的獨角戲。
這么多年,輕易地就過來了,不,一點也不山高水遠,其實就是白駒過隙——院子里拉著燈泡,父親修著一臺二手電視機。錄音機是卡座的,放著鄧麗君的《甜蜜蜜》:“啊,在哪里見過你?……甜蜜笑得多甜蜜……”
母親在院子里剝著花生,正是五月的黃昏,空氣中有槐花香。我穿著一雙塑料涼鞋,抄寫著老師留的十遍課文,仿佛永遠也抄不完似的……
后來看到電視劇《甜蜜蜜》,鄧超和孫儷演的少年戀人,在冰冰的河床上,她拉著他飛跑。真是喜歡,我也曾經那樣瘋跑過。在冬天,在小城,在河床上,風把辮子吹散了,母親喊我回家的聲音那么長。
我偷偷地點上蠟燭看《紅樓夢》,里面句句驚艷,簡直是我的春風牡丹,遍地是可人可心的句子,讓我垂手如明玉一般,十二三歲的少年,為寶黛發了瘋。
上大學的時候,一年級住一樓,六個女生養成的習慣是跳窗去談戀愛。樓門鎖了,于是也跳窗去,猶如羅密歐與朱麗葉,美到不著邊際。大雪天,清涼徹骨的氣息鉆進來,仍然要跳窗去談戀愛。在星光下走,一人半瓶酒下去——那樣的瘋,只有青春能承受。當時想想是癡和瘋,現在想起來,是不可復制的絕望的美。
愛吃母親做的紅燒肉,只放醬油和糖。那么重的糖,兩三個小時在砂鍋里不停地燉啊燉,我簡直等不及,聞著紅燒肉的香味寫作業,時光慢得要死掉一樣。終于吃上,才覺得不如等待的那陣美,有一種奢侈和浪費的美。這一點,和人生多么相似,盼望和等待的過程中,總比結束要美很多。
為了懷念少年時光,我無數次做紅燒肉,用老抽和精選白糖,但沒有一次做出那種味道來。給母親打電話,母親呵呵笑著,那是因為你長大了,小時候多窮啊。
有家土耳其烤肉店,大鐵棍子上串上一圈烤肉,早晨的時候又厚又密,到了晚上,只剩下薄薄的一層——多像人生,總以為很厚很多,轉眼就薄了淡了沒了。
轉眼,就這么快!
高大的懸鈴木伸出了新枝條,那些樹上的毛毛飄落了下來。最美的時候是在十一月,黃成一片風景,簡直美到讓人有自殺的沖動。我步步為營,每天用數碼相機去拍,直到拍光了最后一片葉子。冬天真的逼將過來,一步步,很凜冽,但著名詩人說過: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光陰里開出的藍蓮花,是一種看上去溫婉,其實卻很放肆的美。因為更純潔,更堅定,更知道要什么,不要什么。
它是一種強悍的風情,無人能抵。
不,不再輕易掉眼淚;不,不再輕易去愛一個人;不,不再蠻橫地和生活索要——一切終會過去,喜歡的終歸會喜歡。比如依舊偏愛紅燒肉,雖然聽上去不小資。迷戀蘇打水,迷戀那雙白色細帆布涼鞋,背著那個自己制作的草編包,神情旖旎地行走在一棵又一棵懸鈴木之間。
我喝掉一瓶子蘇打水。
又喝掉一瓶。
選自《小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