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自由

殘雪

對于兒童來說，真正的自由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回憶起來，似乎只有蕩秋千這種游戲同自由最相像。當你蕩出的弧線達到了極限時，那時的感覺就應是自由的感覺了。什么感覺？心靈的激蕩，極度的緊張和極度的暢快糾結在一塊。

在最初，這種游戲對于我來說是有點恐怖的。我熱衷于觀察那些男孩的絕技，但我自己絕對不敢嘗試。想一想都頭暈。可是后來因為無聊，我鼓起勇氣同小五一塊去排隊蕩秋千了。得益于小五的熟練技巧和我的長期的觀察，我們的“雙人蕩”很快就進入了節奏。有一天，我忽然發現我的技巧達到了一個高峰，我超出了大部分人！在空中，我是如此蕩氣回腸，同時又是如此地緊張。

一種情緒總是糾纏著我：我是否與秋千架平行了？我蕩出的高度是否會超出它？如果超出了，是不是極度危險？這種活動，快感與恐懼很難分開。我在十歲時用小女孩的身體體驗到了這一點。但那時我當然不知道這就是自由，我只是禁不住誘惑，要反復地去操練。

我注意到有些男孩并不緊張，而是非常放松，就像在空中游泳一樣瀟灑自如。我做不到像他們那樣。或許，我的極度專注認真的個性在十歲那年將我帶到了自由女神的氛圍里，我記住了那種稀有的感受。

攀登岳麓山上的五龍塔是重返這種意境的一次測試。

五龍塔年久失修，盤旋上升的踏腳板在高處缺失了兩塊。仰頭望去，那兩個很寬的缺口給人一種十分危險的感覺。萬一踩塌，踩空了，掉下來必定粉身碎骨。我一直在下面猶豫，緊張地顫抖著。可是連麻子都爬到了塔頂啊。瞧，她將小身體從那花崗巖洞里探出去，不斷地尖叫呢。多么刺激啊。

我不聲不響地順著踏腳板往上爬了。我在心里命令自己不往下面看。“沉住氣，沉住氣，沒什么大不了的。”這里缺一塊，用點力，照樣登上去了。接下去，第二個缺口也被我戰勝了。原來這并不像看起來那么危險啊。

現在，我也將身體伸到厚厚的花崗巖洞外面了。“咿呀——”我也尖叫了兩聲，因為忍不住啊。這種繃緊神經的喜悅將我帶回久違了的意境。

從塔上下來同樣有危險，但我的恐懼已減輕了。只要不朝下看就會好好的。

我下來了，麻子也下來了。我們在下面打量塔頂的那五個圓洞，對工匠的智慧十分佩服——那上面是多么美妙的所在！我想，麻子比我還小一歲，她總是那么天不怕地不怕的，她眼里幾乎沒有危險，為什么我做不到像她一樣？我，只要一臨近危險，身體就會發抖，忍也忍不住。但這種生理反應又時常轉化成一種刺激，激起內心的渴望。

選自《名家散文隨筆精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