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完美假期

林特特

距離暑假還有一個星期，我已經將我和娃的假期安排做完。

我們報了兩個夏令營，分別在七月、八月上旬，各一周。七月的夏令營是娃所在棒球隊的全班人馬，他們要去氣溫比北京低十度的張家口集訓。在此之前，娃在上海讀書時的三個小同學將來北京一游，這是年初，娃自上海轉學回北京時幾個孩子的約定。此外，安排十天回安徽姥姥家，再安排十天回福建奶奶家。當我們從福建打道回府，第二個夏令營，戲劇方向的恰好開始，第二個夏令營就在北京郊區，等八月中旬結束，娃該收心學習、預習了。

計劃做得完美。我粗算了下，娃和我將在四十五天內，在北京、張家口、福建、安徽四地輾轉，會見到前同學、現隊友、表姐、表妹、表哥、表弟，同齡小伙伴接近五十人，參與的活動，包括但不限于打球、爬山、滑草、演戲、配音、坐過山車、乘竹筏漂流……

文體、娛樂、社交全面豐收，總之，太充實了！我在手機的“便箋”一欄，詳細記錄了娃的時間安排，精確到每一天。只等放假，只盼考完。

誰知計劃趕不上變化。

一開始是高溫。還沒入伏，還沒進七月，我已收到三次高溫預警。據說，今年是最熱的一年，超過四十度的天數為史上之最。對此，我已有切膚之痛。一日，我沒涂防曬霜沒穿冰袖出門，回到家脫下T恤，驚訝地發現，胳膊成為鮮明的黑白兩節，拜太陽暴曬所賜。

“來不來？”我每天十幾次地追問。

“去不去？”群里，娃前同學的媽媽們每天十幾次地自問。

攻略做好，酒店訂好，票統一時間搶好，萬事俱備，只欠狠心。臨到北京會師前兩天，一個媽媽狠不下心來，她戰戰兢兢地問：“我看到有人在頤和園中暑被120急救車拉走的新聞了，要不咱們以后見？”另一個媽媽則查閱未來一周天氣后，她不無擔心地表示：“一天長城、一天故宮、一天環球影城，我害怕我在過山車上撒手人寰，畢竟去年年底，我才生過一場大病。”

矛盾、斗爭、糾結后，兩位媽媽取消行程。另一位媽媽意志堅定、身體賊棒，最重要的是，她的娃堅定地要來北京。在做好一切防暑降溫準備后，他們在室外溫度飆升至四十來度的那天，抵達北京南站。

高溫下，我不得不從善如流。在我娃失望的目光中，把與小伙伴共度一周的打算，長城、故宮、環球影城全陪的承諾，改成共度晚餐，及時提供找車、找導游、做各項預約工作的幫助。

一周內，我們在群里，每時每刻關注最堅定媽媽北京高溫游的動態，見證她堅持不懈，見證她一路溜墻根兒哪兒涼快哪兒待去的行動軌跡。七日游的第七日，她曬出一家人外衣上白花花的鹽霜，發布朋友圈：“別了，酷熱的北京！我值得一座獎杯！再見！再也不見！”眾人啼笑皆非，而完美的假期以不完美開頭，序幕拉開，注定合不攏。

我們奔赴張家口，棒球夏令營如期進行。我的工作無拘無束，隨處可以辦公，因此我向球隊教練申請，隨隊陪練。說陪練，其實我只是住在娃宿舍的樓上，在球隊包伙的食堂吃飯。

當我跟著四輛大巴、百名球員的大隊伍，浩浩蕩蕩地從北京出發時，耳機中的《出埃及曲》令我沸騰。我能想象到，在張家口的一周，娃訓練我工作，娃不訓練時看到我的身影，一定欣喜若狂，百般留戀，時刻感覺在家中。娃的態度、感受，便是我完美計劃的一部分。

然而，娃沒有我想象中的感激涕零，感激老母親不遠百里來到身邊，24小時時空伴隨。

我和娃每天見面僅發生在午餐和晚餐時，匆匆數分鐘，只夠打個招呼，還是像老鄰居之間的招呼，“吃了嗎？”“吃什么了？”“吃飽了？”“吃得好嗎？”

一天晚上，我去娃房間找我誤放在他箱子中的防曬霜，他把我拉到角落，對我約法三章：“別當眾喊我小名，別見到我就拍照，不要見面就擁抱、貼臉！”另一天晚飯，他甚至在食堂小聲對我說，“你看看誰的媽媽一路跟過來？還觀察每頓吃沒吃蔬菜！顯得我多不獨立！”

卑微！卑微到塵埃里，我憤怒地給娃爹發消息，“現在，我像你娃的粉絲，只能偷拍，只能尾隨。”說這話時，我忍不住配圖，攝像頭放大三倍，拍攝的人群中娃的側影。

張家口的陪伴最終變成我對藍天白云大山、清新涼爽空氣的獨享。坦白地說，除了孩子的態度沒有我想象得完美，其他還算盡如人意。

打道回府后，稍作休息，我們的方向是安徽姥姥家。

娃姥姥撥來電話：“你們等等吧！我們剛旅游回來，有點累，姥爺還有點發燒！”我立馬警覺起來，連忙翻家庭群中幾乎直播的旅游圖片，果然，最后幾張，看得出娃姥爺體力不支，臉色紫脹，明顯過勞。

娃姥爺倒是一貫的熱情、勤勞、輕傷不下火線，語音中，他氣若游絲，一根絲帶著疲憊，另一根帶著堅強：“我休息兩天，肯定能好，還能為我大外孫做紅燒排骨！你們按原計劃回來！”

誰敢回去？安徽之行，取消。取消的還有，我在老家約好的人生各個階段的同學、朋友。

“媽媽，加上安徽，你實際上取消兩樁行程了。”娃提醒我。

“人生要隨遇而安，你不覺得，原本打算去安徽的十天成了浮生偷得的十日閑嗎？”我安撫娃。

“差生最不值得一提的優點是心態好。”娃不知哪里看到的俏皮話，抖了抖機靈。

是我愿意差的嗎？十天，足不出戶不可能，于是我先后隨機，基本靠現想、突發奇想，帶娃看了兩場展覽，吃了三家館子，就近去了一個景點，看了一場電影。坐在電影院，對著熱映的《長安三萬里》，我自得地說：“看！如果不是取消了安徽行，我們怎么可能在這兒吹著冷氣看李白呢？”娃冷靜地看看我：“冷氣和李白，安徽也有！”我想表達的，不過是，我擁有隨機應變、坦然接受的能力罷了。

十天后，我們啟程去福建，同行的還有我的發小夙、她的閨女典。此行，我在計劃中列著福州、永定、武夷山。娃第一次帶小姐姐回奶奶家旅游，自告奮勇地要當導游，光福州攻略就寫滿兩張A4紙，內容詳細到每頓飯吃什么。被迫差生的我提醒娃：“到那兒再說吧，畢竟，你有你的計劃，世界有世界的想法。”

世界的想法仿佛聽見我們的呼喚，靈機一動，變了。火車開動，列車員手拿著高鐵模型，親切地微笑著向我們推銷時，我收到福建親戚轉發的鏈接，標題是：“臺風將于明日登陸。”

“建議你們先取消永定、武夷山之行，在酒店待著，哪里都別去，臺風過了，再出門。”“好的！”我答，再氣定神閑地給同行的大小伙伴看天氣預報，“也罷，北方的小姐姐沒見識過臺風，此番遂愿了。我們欲乘風歸去，又恐辜負完美假期。”

接下來，七小時的高鐵，眾人熱議的核心是，明年寒暑假，咱們還做計劃嗎？

“明年夏天，我想去張家口呆一個月，涼快！”“明年春節，我要去三亞！暖和！”小朋友們闡述觀點。

“到時候再說！”“見招拆招！”我和發小相視一眼。

編輯/宋凌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