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佳璇

7月8日,哈爾濱“ 淘學企鵝館”的海洋實驗室,工作人員在給孩子們介紹海洋知識(王建威/攝)
自研學旅行在我國推行以來,行業還從未經歷過如2023年這般喧鬧的暑期。
四面八方蜂擁而至的研學團,成為占據各大博物館和景區預約名額的一大來源,部分研學團缺乏秩序,讓其他游客抱怨旅行體驗不佳;一些研學團貨不對板、質量不佳,開盲盒式的研學旅行讓家長大失所望;動輒幾千元的價格,則讓媒體質疑研學旅行是否已變成一門高價的旅游生意……
作為一種文旅融合新業態,更是教育界拓展實踐教育的一種路徑,研學旅行承載著社會的正面期許。然而,這個暑期,研學旅行為何亂象頻頻?面向未來,研學旅行路在何方?
“一些市場上存在問題的研學團,可能已經變成一種‘賣人頭的生意。”劉健坐在一列穿山越嶺的高鐵上,向《瞭望東方周刊》記者表達著他對研學旅行發展的擔憂。
作為人民教育出版社編審、環境教育專家,劉健數年來多次深入秦嶺進行考察和研學教育實踐。他希望研學旅行能讓更多孩子感受課本之外的世界,但這個夏天的“研學熱”讓他感到憂心忡忡。
需求的猛增讓旅行社看到了新的盈利增長點。有旅行社工作人員向媒體透露,國內旅游的正常利潤是8%-10%,而研學團的利潤空間在20%-30%。
劉健發現,很多原本應跟隨研究性學習課題邊游邊學的研學團,開始變得和普通旅游團一樣走馬觀花,研學也從一種具有教育屬性的實踐活動,變成了部分機構數人頭賺錢的買賣:“一些研學活動被層層分包,中間的商家賺取中介費甚至倒賣預約門票,而出了問題就甩手不管了。”
感到憂慮的不僅有劉健這樣的教育專家,還有一些研學機構負責人。
北京大聲呢喃文化傳播有限公司專注于藝術研學服務,經歷了疫情考驗,其創始人林楠深知行業發展得不易,她一方面為市場重新恢復生機而高興,一方面為這個暑期“研學熱”的非理性狀況而擔心不已。
“今年有太多原本不在這行的企業紛紛做起了研學,還都早早地完成了大量招生。光是‘清北研學營就很多,且早在學校并沒有開放參觀的時候,他們就已經在招生了。”林楠對《瞭望東方周刊》說。
暑假尚未開始,便有家長將這些招生信息發給林楠,詢問其機構是否組織這類活動,林楠在錯愕的同時還產生了恐慌——即便學校屆時開放參觀,是否能容納接待如此數量的團體?各種機構都在做研學,他們是真的帶孩子們研學還是空有旗號,組織過程是否規范?
2023年7月8日起,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對提前預約的游客開放參觀,就在此前一天,北京大學保衛部發布了一則針對某研學團隊違規入校的情況通報。此后,又有多家媒體對研學活動價格虛高、質量堪憂的問題進行了曝光,印證了林楠的擔憂。
“如果在孩子和家長眼里,‘研學是這個樣子的,我會感到很遺憾。劣幣驅逐良幣,這種不良體驗帶來的負面印象會影響孩子參與研學的興趣。”林楠說。
一名業內人士對《瞭望東方周刊》表示:“不僅社會化研學存在亂象,一些校方組織的研學也存在貨不對板、價格過高的‘強制性消費,讓家長叫苦不迭。研學是高度分散的行業,校方、消費者與目的地無法直接對接,需要通過研學服務機構,而這些機構魚龍混雜,在銜接環節,不乏只瞄準利益交換、不看服務質量的現象。”
針對“貨不對板”,遼寧博物館工作人員耿雷撰文舉例,就博物館研學而言,很多帶隊導師對文物一知半解,講解知識漏洞百出,或是索性對著文物說明牌照本宣科,對學生提出的問題語焉不詳、左右言他。更惡劣的情況是,將陳列文物張冠李戴,把錯誤信息灌輸給學生。還有一些機構干脆在展廳搞“探索與發現”,讓學生拿著“任務卡”在場館穿梭,自己找答案填空,不僅擾亂公共場所正常秩序,影響他人觀展,還存在安全隱患。
“監管急需跟上。”劉健建議,一方面要針對社會化研學游,明確主管部門的監督職責;另一方面,針對學校組織的研學活動,校方也應充分調動家委會力量,在招投標和執行環節進行制度化監督。
多名接受《瞭望東方周刊》采訪的業內資深人士表示,雖然研學旅行的需求面覆蓋了全國近2億在校中小學生,長期來看是一個龐大的市場,但在此前相當一段時間內,消費熱情并沒有被充分調動起來。
這個暑期,情況發生了轉變。文化和旅游部“十四五”規劃專家委員會委員厲新建認為:“旅游需求在過去三年因被抑制而急需釋放,選擇研學游是家長們在補償性心理下的集中釋放行為。”
一名家長對《瞭望東方周刊》表示,目前暑期研學活動更像為了滿足壓抑許久的“讓娃旅游的需求”,這種需求與“80后”“90后”雙職工父母并不充裕的年假之間產生了矛盾,“折中的辦法,就是報研學游,讓孩子單飛”。
厲新建還認為,需求爆發也受部分家長內卷心理因素影響,“害怕孩子輸在任何一條起跑線上,包括所謂研學旅行賽道”;同時,學校組織的研學旅行并沒有在“雙減”政策后騰出的時間中充分展開,從而導致暑期社會化研學旅行火爆。
需求的猛增讓旅行社看到了新的盈利增長點。有旅行社工作人員向媒體透露,國內旅游的正常利潤是8%-10%,而研學團的利潤空間在20%-30%。
企查查數據顯示,我國現存研學旅行相關企業1.49萬家,受疫情影響,2019年后研學旅行相關企業每年注冊量有所減少,但2023年前5月,我國新增研學旅行相關企業322家,同比增加了79.89%。
企業數量的增長不代表供給質量已同步跟上。在劉健看來,亂象的出現和良莠不齊的旅行社大規模入局有較大關系:“對研學缺乏正確認知和專業能力的旅行社,將做大眾旅游團的粗放方法移植到研學,擾亂了市場秩序。”
“真正要做好研學,門檻很高。實際上,行業原有的專業供應鏈仍在修復。”中國旅游協會親子游與青少年營地分會會長魏巴德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根據國家旅游局2016年12月發布的《研學旅行服務規范》,正規的研學旅行活動應配置一名項目組長和至少一名研學旅行指導師。但在人才供給上,研學旅行正面臨著“生手與手生”的問題。
中國旅游研究院產業研究所副研究員、《中國研學旅行發展報告》主筆張楊認為,高職院校培養的研學旅行管理與服務專業畢業生走出校園后還需積累實踐經驗,而行業中原有的專業人才在疫情期間出現流失,回歸行業后重拾業務又需要適應時間。
“由于人才緊缺,市場上的研學產品良莠不齊,且同質化嚴重,大量需求擠兌到限量性資源如文博場館和清華北大等名校,這些限量性資源有的未能及時調整限流措施,有的并非為參觀而設計,一時間就出現了供需錯配下的亂象。”張楊對《瞭望東方周刊》說。

今年5月,學席研學團的師生在南嶺觀察昆蟲

7月20日,研學團隊經過快速通道進入故宮(金良快/攝)
針對暑期景區研學團與其他游客“擠兌”的現象,文化和旅游部門已作出反應。
2023年7月23日,文化和旅游部發布的《關于進一步提升暑期旅游景區開放管理水平的通知》提出優化預約管理、強化彈性供給、實施錯峰調控等多項措施。近日,杭州市屬52家博物館、陜西歷史博物館、故宮博物院等文博場館又提出周一不閉館、延長開放時間滿足參觀需求。
張楊將研學旅行當前經歷的發展挫折視為一種“成長的煩惱”:“社會對高質量研學產品的需求日益增長,但優質供給不足,沒能滿足社會期待。”
研學旅行承載著怎樣的期待?
根據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勞動與社會實踐教育研究所所長王曉燕的回憶,2012年,時任教育部主要領導表示,日本成群結隊的中小學修學旅行給人印象深刻,對比之下,我國的教育方式確有應改進的地方,否則,孩子的身心健康、集體主義、愛國主義情感的養成都將留下不足。
長期以來,學校教育中普遍存在認知與實踐脫離的傾向,研學旅行則可成為探索綜合實踐育人的有效途徑。2012年,教育部針對研學旅行成立了專項課題研究小組進行政策研究,并在后續選取了8個省(區、市)率先開展研學旅行試點工作。
2013年2月,國務院辦公廳印發《國民旅游休閑綱要(2013-2020年)》,首次提出“逐步推行中小學生研學旅行”。
2016年底,教育部等11部門聯合發布《關于推進中小學生研學旅行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把研學旅行納入學校教育教學計劃,并將之置于落實立德樹人教育任務的戰略新高度。
張楊將《意見》的出臺視為一個分水嶺。此前,研學旅行更多是“由下自上”的散點式探索,是市場力量的自發嘗試。《意見》出臺后,“自上而下”的引導力量將研學旅行產業的發展帶入了快車道。
隨著國家級政策密集出臺,地方相關主管部門積極跟進,相關產業扶植政策、規范標準等文件陸續出臺,加速了需求的釋放和供給的跟進。據中國旅游研究院2023年3月發布的《中國研學旅行發展報告(2022-2023)》,2019年我國研學旅行增長至480萬人次,2022年研學旅行人數突破600萬人次。
不過,多名受訪對象表示,從全國范圍來看,按教育部要求由學校組織的研學活動,在很多地方還受制于教育水平、經濟條件、校方主動性等多重因素,未能全面鋪開,研學旅行整體發展不均衡、不充分。
對研學行業來說,進一步調動地方教育部門和學校的研學需求,同時在供給端做好產品研發與流程管理,滿足社會期待,需要時間并付出巨大的努力。
研學目的地建設也出現了標桿性城市。浙江紹興自2003 年起便開發了“跟著課本游紹興”研學游線,后續又推出魯迅研學之旅、黃酒研學之旅等。2020 年,紹興編制了《紹興市研學旅行產業專項規劃(2021-2025年)》, 提出“ 打造研學旅行目的地城市”。
值得一提的是,對于研學旅行,教育界與旅游界有著不同訴求。
在認知上,教育界認為研學旅行是一種教育教學活動,《意見》明確提出中小學生研學旅行是教育教學的重要內容。旅游界則看重其旅游屬性,國家旅游局發布的《研學旅行服務規范》將研學旅行定義為“進行體驗式教育和研究性學習的一種教育旅游活動”。
魏巴德說:“就市場現狀來說,不同分眾也有不同認知。經濟優渥、對研學教育屬性有高要求的家庭是少數,很多家長都看重研學旅行‘游的屬性,比如到北京就要去長城、故宮等景點,這也是暑期研學同質化的原因之一。”
對假期市場上研學機構所組織的研學活動,教育部門持何種態度?
教育部辦公廳于2023年7月發布的《關于做好2023年中小學暑期安全工作的通知》對家長作出了安全提醒:“要理性看待、慎重選擇夏令營、研學、游學和校外培訓,防止侵害學生合法權益、危害身心健康事件發生。”
實際上,教育部辦公廳2017年發布的《關于公布第一批全國中小學生研學實踐教育基地、營地名單的通知》已提出:“根據教育教學計劃靈活安排研學實踐時間,一般安排在小學四到六年級、初中一到二年級、高中一到二年級,盡量錯開旅游高峰期。”因此,校方組織的研學活動基本在學期內開展。
教育界要求研學旅行做到“安全第一”。王曉燕認為,教育范疇下的研學旅行,不是“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也不是“教育+旅游+文化”的簡單拼盤。校方組織的研學旅行要做到有主題、有任務、有路線、有人員分工、有時間安排、有應急預案,并公開方案內容,與家長簽訂協議書。
旅游界對于研學旅行的訴求則有所不同,更多看重其對旅游消費和文旅融合的促進作用。例如,甘肅敦煌近年來便依托人文遺跡和自然景觀,打造出了敦煌小鎮鳴沙書院、莫高里工匠村、敦煌研究院“莫高學堂”等研學品牌,并將研學游作為重點培育的文旅新業態。
在張楊看來,從文旅角度,研學旅行不僅是一個細分市場:“它所要求的產品研發能力較高,可以成為引領旅游產品生產方式變革的前沿陣地,帶動文旅行業產品研發模式和服務模式提升。同時,研學旅行可以成為城市優勢產業的放大鏡、城市產業優勢與文旅消費的轉換器,創造城市的新名片。”
研學旅行依托于“游”,也不可缺少“學”,其復合屬性和多元場景,決定了管理的復雜性。目前來看,教育、文化和旅游部門對于研學旅行的規范和推動起主體作用,而公安、財政、發改等多部門起保障作用。
多名受訪對象認為,研學旅行的頂層設計應進一步完善,期待由多個國家部委聯合,盡快出臺更高層級的規范意見,保障行業健康發展。
張楊建議:“行業也要進行自我監督,嚴格落實已出臺的國家標準、地方標準和行業標準,企業要在此基礎上建立動態流程標準,保證每個環節的安全性,提高體驗性。”
“長遠來看,研學旅行還需要一批具備一定規模的標桿企業、龍頭企業形成引領作用。”張楊說。
“研學旅行不是帶旅行團那么簡單,在課程研發、資源對接、安全保障、服務配套等方面都要精細、專業。研學產品不怕小,怕不精。”劉健說。
2014年,在劉健等專家團隊的指導和世界自然基金會的資助下,坐落在秦嶺腹地的陜西黑河國家森林公園建立了秦嶺自然學校。劉健在那里開展了許多圍繞生態教育的研學活動,并著有《秦嶺研學活動手冊》,這本手冊也是他帶隊研學時所用的課程。根據課程需要,秦嶺自然學校設有大熊貓展示區、野生動物展示區、森林生態展示區、圖書閱覽室、互動室、手工作坊區、森林體驗館、戶外自然體驗基地等硬件配套。

7月24日,參加研學的小學員在地處秦嶺南麓腹地的陜西省漢中市留壩縣小留壩村樓房溝玉雙美術館內參觀(劉瀟/攝)
觀察人士認為,經過多年探索,行業中已經出現了一些精良的研學產品。
同時,研學目的地建設也出現了標桿性城市。浙江紹興自2003年起便開發了“跟著課本游紹興”研學游線,后續又推出魯迅研學之旅、黃酒研學之旅等。2020年,紹興編制了《紹興市研學旅行產業專項規劃(2021-2025年)》,提出“打造研學旅行目的地城市”。
作為研學旅行的核心承載空間,研學基地營地的建設正處于擴張生長中。根據比地招標網的數據,2022年研學基地營地項目占總招標項目數量的43%,比2021年提高18個百分點。
“基地營地與校方的直連趨勢正在形成,可以期待基地營地在研學的產業供應鏈中發揮更大作用。”張楊說,“同時,產品分層會更加明顯,越高層級的產品對企業要求越高,通過監管和疏導,劣質者會被市場淘汰。”
《意見》明確表示,研學旅行“要落實立德樹人的根本任務,幫助中小學生了解國情、熱愛祖國、開闊眼界、增長知識,著力提高學生的社會責任感、創新精神和實踐能力”。
這說明,研學旅行的終極目的指向教育,指向“立德樹人”的宗旨。
“雖然研學旅行當前的健康發展面臨一些問題,但不能否認其在教育、文旅消費和帶動就業上的多重價值。”張楊說,“它指向人的全面發展,使教育的途徑和方式更加多元化,讓全社會形成新的認知,改變‘唯分數論下對成功的定義。”
劉健回憶起他的一次帶隊經歷,當他從利用幾天的行程用秦嶺的石頭講解了當地地質運動之后,一名女生說:“劉老師,我對石頭有了‘石感。”
“也許這個女生就因此對地質科學產生了興趣。”劉健說,“一次好的研學旅行可能改變一個孩子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