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莊雅清
在西南聯大的歷史遺跡中有許多極具價值的文人墨跡。本文以西南聯大學者手札為研究對象,從用筆力度、通篇氣勢、結構形式、形式變化、內涵意蘊等方面研究其美學表現,一方面研究相關書法作品起承轉合所彰顯出來的造型之美,流暢貫通所體現出來的渾然之美;另一方面將作品置于歷史場域,領會其所蘊含的內在的永恒文化價值和雋永的藝術魅力。
從字面意思來講,手跡是指親手書寫的墨跡,尤其是對前輩手跡的代稱,又有手跡、手澤,遺墨、遺澤等稱謂。“前賢遺墨,片羽吉珍”,西南聯大在昆八年的辦學歷程中,延攬各領域的優秀學者,匯聚了一大批學術名家,也為社會不斷輸送著一批又一批優秀的專門人才。老校長梅貽琦說:“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這句名言,已經成為人們衡量一所大學好壞的重要標尺。“函綿邈于尺素,吐滂沛乎寸心”,“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向往之”,前賢往矣,手澤存焉。他們留下來的信札、對聯、條幅、講義、文稿中不僅蘊含著西南聯大學人書法的藝術審美思想價值,也有助于我們研究西南聯大文化名家的人格精神。
“尺素”雖小,然可小中見大。在這纖薄的紙張里,在這或工整或飄逸的墨跡中,若隱若現、呼之欲出的是隱藏在背后的人,是一位又一位有個性、有喜怒、有情懷的人,表現了聯大先賢的人格風度、性情志趣及對生命的思考。這些作品從內容到表現形式都被賦予了人的品格情致,自始至終都伴隨著一種強烈的生命意識,有深厚的人文內涵。20 世紀的中國,是李鴻章所謂“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在中國文化面對內外沖擊的風口浪尖,在舊制度新政權的翻天覆地的轉換中,在抗戰烽火中,西南聯大學人的學術探究、政治作為、教育實踐、交游往來,以及由此折射出的人生態度和價值取向,都是這百余年來中國學人的杰出代表,也是這百余年來中國學術的重要巡禮,極具典范價值。本文梳理的聯大先賢手跡主要有:梅貽琦先生為西南聯大留在昆明的國立昆明師范學院題寫的“教學相長”條幅;聞一多先生為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紀念碑陽面篆額《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紀念碑》,正文由中國文學系主任羅庸書丹;中國文學系教授唐蘭紀念碑同體的陰面篆額,數學系教授劉晉年書丹的八百壯士從軍遠征的名單(西南聯大抗戰以來從軍學生題名共894人);在國立西南聯大國文系任教的陳夢家先生寫給在史語所工作的董作賓先生的信函,談及出版《甲骨叢編》及《殷墟文字外編》并提及唐蘭先生擬在聯大開設六國文學研究課程,反映了圍繞殷墟考古展開的研究和教學情況;楊振聲先生呈給梅貽琦校長《疊茶字韻》的詩稿;聞一多為西南聯大中文系學生郭良夫創作的三幕劇本《潘琰傳》劇照影集所題寫的封面——“民主使徒”四個篆書;姜立夫先生致商務印書館總經理王云五先生關于著作審閱意見的信函。商務印書館出版《大學叢書》,旨在為大學教育提供課本或參考書,涵蓋文學、歷史、法學、經濟、理工、化學、醫學等各個學科,兼收著作與譯作,王云五先生請他審閱吳在淵《數論初步》與德國柯勞什著、李協譯《簡要實用微積術》兩部書是否可列入《大學叢書》。姜先生在認真閱讀后提供了專業的意見,躬與其事。此外,聯大先賢手跡還有:曾昭掄先生和唐敖慶先生開設“普通化學”的課程內容進度表,這份課程進度表內容翔實,包含任課教員姓名、課程名稱、開設學系、必修或選修、學時、教科書和參考書、教材綱要及每周的授課內容。羅常培呈魏建功《古音系研究》的序手稿,此序于1935 年發表,是音韻學、方言學和文字訓詁學的一部經典之作。羅常培在此序中贊揚其“跳出音韻的圈子來講音韻,而結果卻語不離宗”。吳宓先生致徐震堮的信。徐先生為浙江大學教授,其時正隨浙大龍泉分校避居雁蕩山中,吳宓先生在信中對西南聯大一部分學生的學風提出批評,他激憤學生兼職營商投機,品卑于市儈,無人真心在學問道。湯用彤呈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常務委員會請求批復哲學心理教育系經費,請求學校設法酌量增加年度購書經費。楊石先慶祝中國化學會成立五十周年的書面致辭手稿,他提出化學要為中國的經濟繁榮、學術進展做出更大的貢獻。
劉仙洲致王云五的信,劉文典致王云五的信,趙元任致李濟的信,葉公超寫的七言行書條幅,趙忠堯、王竹溪先生呈報梅貽琦校長有關楊振寧培養意見的信函,錢穆致湯定宇的信,馮友蘭致李伯嘉的信,葉企孫寫的《行事紀要》手稿,鄭振鐸致葉恭綽的信,朱自清致朱之彥的信,潘光旦賀張秀嶺、陳炳旭的婚禮手跡,陳岱孫致余澤波的信,王力致吳宗濟的信,施嘉煬給西南聯大敘永分校創立五十周年題詞,周培源致袁清林的信,馮至寫的《談向過去告別》的手稿,費孝通寫的《為什么要保存富農經濟》的手稿,華羅庚致盧嘉錫的信。手跡有數字、數十字、百余字即成一通,它們既是語言藝術,又是書法藝術,是心手雙暢,情趣率真,言有盡而意無窮的神來之筆。西南聯大作為文藝風向標的主陣地,教授學者們的書寫,在“文以載道”觀念的指引下,與時代脈搏保持著更緊密、更敏感的聯系。
在西南聯大時期,聞一多、梅貽琦、羅庸、朱自清等文化名家在書法上都有很高的藝術造詣,不過因他們在文學、歷史等方面取得了非凡的成就,掩蓋了人們對他們書法藝術價值的關注。研究西南聯大師生留下的書法作品不僅需要史料,而且需要新的美學理論下的審美觀照。西南聯大師生留下的書法作品既是治學思想和研究的體現,也是審美觀念和理想的重要表現。西南聯大時期整個國家和文人群體面臨的最大時代命題是抗爭與獨立。繼清末變法圖強以來,文藝各領域都存在著如何繼承優秀傳統文化而又反映變法精神的趨向,具體表現為從虛無走向現實性,從士大夫書齋文藝走向社會性,從小我的娛樂性走向群體的擔當意識。在特殊的國家境遇中,西南聯大先賢的書法作品不僅體現出文化出路的探尋,也體現出個體的審美選擇。以西南聯大紀念碑為例,文學院長馮友蘭撰寫碑文,中文系教授聞一多篆刻橫額,中文系主任羅庸書丹,被后人稱為“三絕碑”。概覽紀念碑篆額、書丹及行文風格,品其字,觀其韻,思其文,所流露出的款款文人書卷氣息,正是三位大文豪人格、情操、精神、才學的樸素寫照。聞一多先生短短11 字篆額,從形式上看,文字安排結構對稱,同時粗獷的邊界與細勁有力的印文形成鮮明的對比,字體的大小寬窄與筆畫的粗細長短相互映襯,線條的處理與布局的安排呈現出一種素樸、凝重與古拙,既富大篆書法沉郁端莊的陽剛厚重之美,又飽含小篆整肅的韻致,有很強的金石之氣,給人以雄強穩健之美。
羅庸先生對楷書、行書造詣頗深,他的楷書深受魏碑和唐楷影響,能寫法度嚴謹的蠅頭小楷,用筆含蓄、溫文爾雅,線條悠游舒暢、醇厚典雅,給人以清新而又不失厚重之風的感覺。碑文為楷書,筆畫圓融遒麗,外柔內剛,結體疏朗蕭散,平正自然,以韻取勝。初看似溫和有余,再看則筋骨內含。整體風格表現為溫潤平和,用筆圓勁秀潤,外柔內剛,筆勢舒展灑落,筆畫橫平豎直,應規入矩,字形稍呈縱勢,尤覺秀麗姿媚,字與字,行與行,井然有序,酣暢協調。從整體看,柔和雅致,疏朗從容,表現出文人高士的謙和風度。虞世南《筆髓論·契妙》說:“欲書之時,當收視反聽,絕慮凝神,心正氣和,則契于妙。心神不正,書則欹斜;志氣不和,字則顛仆。”碑文充分體現了這種書法創作觀念,全篇筆調從容和緩,一筆一畫都在緩緩進行中延伸,表現出一種純凈嫻雅的勢態。
陳寅恪是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四大導師之一,學問淵博,為世公認。王國維與陳寅恪是至交。王國維過世后,陳寅恪撰寫紀念碑銘,其中那一句“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已成為知識分子的追求。除了碑銘,陳寅恪還為王國維寫了一副挽聯,上聯是“十七年家國久魂銷,猶余剩水殘山,留與累臣供一死”;下聯是“五千卷牙籤新手觸,待檢玄文奇字,謬承遺命倍傷神”。上聯敘述了王國維跳湖而亡的心態,下聯敘述了王國維的曠世成就。字墨濃淡相間,清晰易辨識,此聯被譽為挽聯中最佳之作,是一件思想性和藝術性都有深刻價值的作品。陳寅恪以驚人的頑強壁立千仞,賡續的不僅是岌岌可危的文化命脈,還有深蘊其中的人格力量和思想境界。
古人云:書者,心之跡也。書法作品反映出書者的道德和情操。清代劉熙載說:“書,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而已。”在這里,“志”是指人品、道德和志向,歷史上的大書法家大都有高尚的品德,他們的道德、情操、人格、氣節和他們的書法作品并傳后世,如王羲之的閑適、顏真卿的剛毅、蘇東坡的豪放,我們可以從他們的書法作品中體會到他們的這些優良品質。西南聯大先賢們的手跡只是前賢生活的“雪泥鴻爪”,對于個體漫長而又豐富的生命來說,它們所揭示的,僅僅只是其整個人生軌跡中的只鱗片羽。不過,就是這些只言片語所承載的藝術價值、史料價值和文化價值,已足以令我們心動不已。他們的墨跡不僅有文學上的造詣和書法上的造詣,更傳達了西南聯大的精神。從馮友蘭寫給時任商務印書館編審的李伯嘉先生詢問書稿出版事宜的信函中可以看出,馮友蘭先生行書的基礎比較扎實,起筆與收筆從容不迫,提按頓挫的節奏起伏與彈性感較平和,以正方形結體,字與字之間常以牽帶的連筆,讓行氣連綿而下,顯示出自由率意的書法風貌。整幅作品氣勢平穩飽滿,意蘊含蓄深藏。馮友蘭提出書法最重要的是風格。
從錢鍾書先生曾寫給董衡巽先生的信函中可以看出,整篇書法使轉靈活,點畫任意安排比較放縱,筆勢流暢遒逸,整體流暢,虛實分明,氣脈貫通。書寫以行書為主導,偶有楷書夾雜其中,用筆十分灑脫,方圓、中側、藏露等并用,筆鋒在快速運動中翻轉騰挪,字形多呈長方形,單字結構安排上多倚側生姿,整體氣脈貫通流暢,具備欹側遒媚的風格,表現出灑脫磊落之態。
顧毓琇先生寫給商務印書館關于票證交接的信函,筆畫線條有力度,節奏韻律感強,墨色線條具有變化性,氣脈貫通,神采煥發,比較符合魏晉士人尚韻的審美需求。在字的結體上有大小、疏密之別,布局上連續無間、牽絲自若,用墨濃淡適宜,運筆輕重緩急恰到好處,表現出連綿不絕,如胸中豪情噴薄而發不可抑制。這便是字如其人的表現。卓爾不群的才華和獨立的人格、自由的精神,奠定了顧毓琇先生詩詞的高度,也成就了他人生的輝煌。
最令人感動的還是那些日常瑣事中所呈現的學人情懷。朱自清先生在貧病之時寄給侄兒添箱之用的錢款;吳恩裕請夫人宋漱青代借五元至十元以解燃眉之急……讀之令人回味無窮,也可以窺見那個時代的學者常態。這些信札,其實無須做過多的歷史鉤沉,我們只要靜靜地展卷品讀,駐足凝聽,意義自然凸顯。我們如若將這些手札視為藝術品,以鑒賞趣味與研究趣味相融合的藝術史眼光予以注視,則“感官的微賾纖末”和“理性的修辭情念”均將一齊被激起。追溯這些手札演繹的故事則構成了整個20 世紀西南聯大學人的獨特歷史。
西南聯大僅僅存在了8 年多時間,卻創造了一個中國高等教育史上的奇跡。先賢們運用書法豐富而多變的筆法、墨法、章法等構成了不同的書法造型結構,表現了不同的審美旨趣,表達了不同的情感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