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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家的小花

2023-09-12 10:31:34野莽
小說林 2023年5期

1

那年我回老家,敲開了門,頭一回見到我們家的小花。父親寫信告訴我說,母親還活著的時候小花就在我們家了,因為我每回都是過年回家,父母給她放假,讓兒女們自己做飯,她在家過完了年才來,因此我從沒見過她。這回見到小花我忽然想起王先生,王先生有過一篇散文,名叫《我們家的小花》,那個小花也是他們家的小保姆。我去他們家還喝過那個小花給我沏的茶,我把他們家那個小花和我們家這個小花進行對比,驚訝地發現她們兩個長得很像,真的像極了。會不會是一對姐妹,一個叫大花,一個叫小花,分別在兩地給人做著保姆呢?在我父親和母親兩個老人眼里,大花也是小花,再大他們也會叫她小花。

你找哪個哇?在我這么想她的時候,我聽她這么問我。奇怪的是她說話不像我們家鄉的口音,像四川和重慶那一帶的,一句話里有一個字音拖得很長。

我找我的父親,我是他的兒子,在北京的那個。我只能這么回答她。

我聽她“哦”了一聲,接著又看她退了一步,臉上驚惶得有點失措。她“哦”一聲我能理解,退一步我就不能理解了,我頭一回見到她,她也是頭一回見到我,怎么會有一個受了驚嚇的癥狀呢?剛才在下車前我還在車窗玻璃上照了一下,自認為形象尚可。她的手中提著一袋垃圾,我判斷她是正要出門去倒垃圾時聽到了敲門聲,隨著她這一驚一退,手中的垃圾袋“噗哧”掉在地上。我暗自慶幸,她要是去給父親送一碗煎好的中藥,這么著就完了。

我不能長期站在門外,她不請我進去我得自己進去,這是我的家。趁她一低頭的工夫我提著行李箱進到屋里,她倒是沒把我趕出去,卻在她撿起地上的垃圾袋出去扔時,我聽外面一個女人鬼里鬼氣地問了她一句什么,她回答說:人家喊的那個流氓回來了!

她的聲音是那個女人的兩倍以上,好像并不擔心被我聽到。我吃了一驚,心想我的這個惡名怎么會傳進她的耳朵,連她一個在家的婦女都知道了,這是不是叫家喻戶曉、婦孺皆知?連她都知道了是不是我父親也知道了?父親的病情加重是不是和聽到我這個名字有關?

小花倒了垃圾回來,進到洗手間里大力洗手,“嘩嘩”的沖水聲證明她在我們家已訓練有素,衛生是沒有問題的。我走到她的背后,急于對她解釋我的“流氓”這個惡名從何而來,由此洗去我在她心中的反面人物形象。但她洗完手像圓規一樣在我面前劃了一個半圓,保持著兩個身體不能接觸的距離,安全地進到廚房去了。我就不能追上去再說什么,什么都不能說,那樣做形勢會更加嚴峻,萬一她在我試圖靠近她時發出一聲尖叫,把同樓的鄰居招來我還活不活了?

父親這會兒是醒著的,在他的房間里聽到我的聲音,咳了一聲,對著外面喊,小花,是不是我家老大回來了?你問他吃了飯沒有?父親是那個饑餓年代的幸存者,這輩子永遠把吃放在頭版頭條。他的房門日夜都敞開著三分之一,這是我的反復提醒,目的在于家人隨時掌握屋里的動靜,不至于因信息不通而發生意外。他的喊聲從全門三分之一的敞開部分傳出來,廚房里應該能聽到,但是小花沒有反應。我就走到父親床邊,俯下身說,爸,是我回來了,我剛下車還不想吃飯,等我餓了自己來做,家里有面條吧?有雞蛋吧?有貴州陶華碧牌的“老干媽”吧?

我嘴里說著話,耳朵繼續聽著廚房的響動,一切都還是靜悄悄的。父親咳著,堅持讓小花做,家里吃的東西都是她買的,她放的,你不知道在哪。我小聲問,她在我們家每月工資多少?具體要做哪些工作?除了照看老人以外還管不管別的事,比方說做其他家庭成員的飯?雙方的勞務合同是怎么簽的?父親知道我的意思,斷斷續續地把我想了解的內容都告訴我,說她的工資是每月三千,這在北京很少,但在老家小縣城里算是最高,有些企業職工月工資三千不到,拖欠不給的事還經常發生。具體工作是常年管他一人,偶爾來一兩個親戚朋友,她就多做點兒飯菜,添客不殺雞。這樣的事一年難得有一次,正式來客會安排在外面用餐,她也一道去吃。沒有簽勞務合同,她說她沒文化,堅決不簽。

父親說他們今天的晚飯已經吃過了,剛才他是讓小花專門給我做。我三心二意地聽著他說,把精力重點放在廚房,那里依然風平浪靜,聽不到菜刀在砧板上的剁擊和鍋鏟在鐵鍋里的翻炒聲音。我想象著這一朵按時開放的小花此時正插在一只小凳子上,沉著地思考著流氓回來了她該怎么辦。我問父親,我的醫生朋友告訴我說,家里有高齡老人,特別是孤身一人又有病的,晚上應該有人陪伴,喝個水呀,吃個藥呀,上個廁所呀,有個什么緊急情況打個120呀,免得因為延誤發生意外,我們家晚上到底有沒有人?

這件事我已說過多少回了,寫信說,打電話說,請朋友到家來說。是因為我多少回聽說某個獨居的老人心臟病突發,身邊沒有一個親人,自己伸手去拿救心丸沒有夠著,手往下一垂就再也沒抬起來,被人發現時身子都硬了。父親每回都答得撲朔迷離,計劃商量盡快落實之類,這回當面聽我問了以后,剛說一句從這個月起小花晚上也在這里了,下一句還沒出來,就聽得廚房里終于發出了一個聲音,爺爺,今晚家里有人了,我就不在這里了,明天一早我來!

這么快她就做出這個決定,更加證明她的警惕性高,兩只耳朵是豎著的,在她照看的九十多歲老人家中,突然回來一條壯漢,而且還是流氓,長心眼的女人誰都不會留下過夜。就這樣,由于我的回家,她的工作模式又回到過去母親在世的時候,早餐前來,晚飯后走,從今天起,夜里所有的事情全都交給我了。不過這樣也好,我們父子分別多年,現在又有了單獨說話的空間。父親曾寫信告訴我,小花做事都好,就是不大和他說話,兩人在家經常是一個天南地北地說,一個東張西望地聽,聽著聽著猛的一頭站起來,說要去做個什么事,直到把下一頓飯做好了通知他去吃,父親說他在家是一個還能吃飯的死人。

我理解父親,他多少還有一點兒文化,除了吃飯不免也有其他的喜好。老家縣城他有八個年齡相當的好友,從前常在一起飲酒聊天,吟詩作對,不過最近八年走了七個,還剩下他一個孤家寡人。我鼓勵他寫一本回憶錄,以這種方式和他們繼續聚在一起。他覺得這個建議很好,只是實行起來才發現眼睛不行了,進度慢得一天不足半頁紙。為了讓他生前看到這本書的問世,我把著作的性質改成口述實錄體,請了一位朋友做他的助手,說好了稿費和版權歸記錄整理者所有。父親非常積極地配合著,每天都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那段日子可不是只會吃飯。但是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我的朋友被抽調到兩百多里以外的南山鄉下去扶貧,不能再來記錄,這件事就這么擱置下來。

這回我回老家是帶著寫作任務的,自己不能做這件事,打算再物色一人接替那位朋友,我在家時和父親說話有我,我走了還有他的口述實錄者。我這樣做不僅是讓父親不再是“一個還能吃飯的死人”,而且還想讓他留下一些歷史的記憶,為自己的后代,也為這個世界所有的人。

父親的病主要在肺,五臟六腑中還有十樣都是好的,尤其是腦子好得還能作詩。他的肺是在集中營的十二年里,夜晚睡潮濕的地鋪,白天抽劣質的煙葉,日復一日糟成了那樣,幾十年下來已經瀕臨衰竭,嚴重時氣都喘不過來,痛苦之狀好像魚兒離開了水。這病狀想要大修除非摘換器官,此外別無回春之術。就好比一臺已到年限的老汽車,我們不主張送進大修廠里拆卸敲打,就讓它慢慢往前開著,能開到哪就開到哪,隨時隨地準備熄火。他本人也不同意長期住院,住在醫院里也是吃藥打針,輸液吸氧,雖然老干部的醫療費用全部報銷,但他認為國家付出了,自己也沒得到,不如就這么躺在家里靜養,吃吃藥,吸吸氧氣,有了癥狀再去就醫。

不過這樣必須要有一個條件,家里不能斷人,日夜都不能斷。我既然同意這個方案,就得做好長期在家的準備。

2

小花宣布今晚不在這里住了以后,從廚房走出來,圓規一樣在我身邊畫了一個半圓,走到父親床邊,當著我面拿出晚上要吃的藥,囑咐幾句注意事項,然后開門走了出去。她真沒打算給我做飯,一棵蔥都沒往出拿,問都沒問一聲。我等她走后自己泡一碗方便面吃了,這是我在火車上沒吃完的,邊吃邊聽父親說些家里近來發生的事。后來我們都有些困了,我就給他洗臉洗腳,自己再洗個澡,把今晚的藥給他喝了,進到自己的房間睡覺。我聽父親從敞開三分之一的房門里咳著說話,要我明早多睡一會兒,他說小花自己有房門鑰匙,不用我給她開門。

我口是心非地答應父親,實際不可能按他說的。第二天剛一天亮我就起來,正在刷牙的時候聽到有人在門外開鎖,“咔啪咔啪”怎么也打不開。我猜想是小花無疑,慶幸自己沒聽父親的話今早多睡一會兒,嘴里含著滿是白沫的牙刷去把門打開了。門外果然站著小花。她一手拿著鑰匙,一手提著幾樣青菜,估計是從她家來的路上順便買的,應該是我父親的中餐。這回她對我做了一個友好的表情,嘴里嘰咕一聲“見了鬼”。我知道她是指沒有順利打開的門鎖,卻故意逗她笑道,明明是見了我,怎么能說見了鬼呢?她被我給逗笑了,但又飛快地止住,心里大概是這么想的,她想但凡流氓就有逗人開心的本事,要不咋能把一個又一個的女人騙到手呢?

小花快速地做好早餐,是兩碗云蒸霞蔚的水餃。典型的我們家鄉吃法,把蔥花姜絲蒜末和辣椒汁兒調在醬油和醋里,都澆在元寶形的薄皮水餃上,碗面還浮著幾葉北京叫香菜的芫荽。小碗一看就是給父親的,大碗難道是給我的嗎?我的心里有點激動,但不敢問,直到她翻我一眼,親自告訴我說大碗是我的,說她昨天沒給我做飯吃,想了一夜覺得不合適,不管咋說我是爺爺家的人,大老遠的回來看爺爺。

她說想了一夜覺得不合適,如果這話沒有騙我的話,證明她對我的轉變跟我給她開門沒有關系。這句話的秘密埋在“不管咋說”四個字里,挖出來拆開解釋就是,哪怕你是流氓,看在爺爺的份兒上我也不能讓你挨餓。我對她笑了一笑,不客氣地端起碗來就吃,以實際行動證明我不怪她。我巴不得和她緩和關系,得到她的承認大有好處,至少在我回家期間,不用自己動手做飯吃了。

吃完早餐,我對父親說想去母親的墓地看看,父親說好,快去快回。他說老家這幾年里人死的很兇,那里每個月都在增加新墓,早就不是原來的樣子了,怕我去了找不到地方,讓小花做我的向導。我說不用,我每回都是自己去的,不可能找不到,連自己母親的墓都找不到的人豈不是逆子?面貌改變了可以挨個兒找,墓碑上的字又不會變。我揣了一把零錢在褲兜里,準備到了墓地進出口的花圈店,買點兒香燭紙裱在墓前焚燒。我們老家的風俗,每到祭日,要在父母長輩的墓前焚香燒紙,這個我懂,每回去墓地我都記著。

我收拾好了開門出去,拉上門剛走幾步,聽到背后的門又開了,有人朝我追了過來,一回頭見是小花,手里握著一根四尺多長的木棒,嚇得我頭都偏了。我看她的臉上沒有怒容,稍微放了點兒心,等她自己說要干什么。原來她讓我把這根木棒帶上,說是到了墓地有用,我想了想問,墓地有狼了?她搖頭,我問有野狗?她也搖頭,我說那帶這個干什么?她說你咋不問有沒有蛇呀?去年老家的雨水大,草都長了一人多深,管墓地的人偷奸耍滑,眼睛都不朝那方望,你要下腳之前先打打草,免得蛇把你咬了!我由她的話想起打草驚蛇這個詞,自己先是一驚,感謝她對我的提醒,不然父親還在,我卻先要埋在母親旁邊了。我從她的手里接過棒子,發現朝下的一頭頂端上有兩個釘子眼兒,認出是一根墩布上的木把。原來拖地的墩布壞了她舍不得扔,留著木把有用,今天正好就用上了。

我拄著木棒走了兩步,忽然回頭問她,你怎么知道草長了那么深,管公墓的人不打草?她停了一下,回答說是聽人說的,有人還咒他們,盼老天爺哪天一個炸雷把他們劈了,押到陰曹地府,大鬼小鬼圍著他們要錢!我問要什么錢?她說退墓地管理費呀,一個墓位賣八千塊,合同上寫的要管理五十年,他們五天都不管!我心想這個小花,想不到還是個有正義感的公民,怪不得她恨流氓,看見流氓來了直往后退。我花半個小時走到公墓,遠遠看見一片荒草,前幾回我來雖說也是荒草滿地,但還沒有荒到這個程度,現在它們真的有小花說的一人多深了。我彎腰低頭,一步一步走進墓地,用她給我的那根木棒撥著草叢,開始是左右橫掃,后來是一陣亂打,打倒在地以后腳再上去,這樣開辟出了一條只容一人行走的道路,憑著以前的記憶找到了母親。

母親的墓前出了奇事,在那塊黑色的花崗石墓碑兩邊,各自開了一朵紅色的花兒,卻沒有枝也沒有葉,遠看像母親年輕時的一頭黑發,左右扎著兩只紅瑪瑙發卡。走近一看,還是一對塑料的小紅燈,里面的袖珍電池已經耗盡,燈不再亮了。因為突如其來的疫情,家鄉小城的人從去冬到今春,再從夏天到秋季,都禁足在家,包括清明在內的祭掃活動全都取消,整個墓地不像往年,看不見任何一樣祭品。我真的感到奇怪,這對小紅燈是從境外吹來的嗎?怎么不左不右,不前不后,正好落在我母親的墓邊?

我給母親燒完了紙,站起身來,把小花給我的木棒插在墓的右側,撿起那兩只小紅燈掛在上面,幻想著出現一個神話,明年清明,一場春雨過后,它會生根發青,長成一棵小樹,是一棵秋天開白花的玉蘭樹就更好了,我在人間陪著我的父親,它在冥地陪著我的母親。我沿著那條被開辟出來的小路,走上車道,回到家中。小花的中飯已做好了,米飯和兩菜一湯,菜是清早提回來的新鮮蔬菜,父親已被她扶著坐在了桌邊,看樣子在等著我。

她見我進門時兩手空空,有點驚訝地歪著頭問,我給你的棒棒兒呢?我也有點驚訝地說,你不是給我打蛇的嗎?她“咦”了一聲,說她是好心好意借給我用,用完就不要啦?我說留著它做什么?她說她好不容易攢了三根,打算拿麻繩綁成叉子放在陽臺上,上面支個簸籮,冬天曬紅薯干兒、洋芋干兒、蘿主干兒,這下可好,我給她扔了,看我咋辦!我松了一口氣道,等會我就打個電話,讓人送個雜物架來。她瞪著我,好久以后惡狠狠地說道,你有錢!然后不理我了,轉過臉去給父親盛飯。

父親不知道我扔了她的什么寶貝,急著為我們調解,他夸小花如何勤儉持家,如何省水省電,花一分錢就像摘她的心肝,要我千萬千萬,吃了飯就去把扔她的那個東西找回來。又憂心忡忡地問,不會被人撿走了吧?我給他打保票說,不會的,不會的,鬼才要呢。我的心里此時思來想去,遲遲拿不定主意,雜貨架是不能買了,買了她的心肝會更疼。種在母親墓邊的木棒既然被我許了愿,也不要再拔回來了,再說專門跑一趟也不劃算。去買一根新的墩布,把布條扯了留下木把,她一眼就能認出來,更得惡狠狠地說我有錢!最后我決定吃了晚飯出去散步,到附近幾個倒垃圾的地方轉轉,看有沒有人扔這個東西,最好棒子的長短粗細都跟我扔了的那根差不多。

主意打定之后我一邊吃飯,一邊轉開話題對父親說,爸,出了個怪事,媽的墓碑邊上有兩只小紅燈,會是誰送的呢?父親想也沒想,張口就答,肯定又是小花!他說別人去是要給他說的,有的會先打電話問路,有的去了回來再說。小花是每年大年三十夜去給你媽送亮,正月十五別人再去,看見有人去過了,問起來才知道是她!我頓時覺得父親判斷對了,其實在我回家路上也曾這樣想過。我像小花見我第一面時那樣說了個“哦”,偷著看她的臉,她卻仍不看我,給父親夾了一筷子菜說,吃飯時莫說話,免得嗆著了!

按照我們老家的風俗,每年的大年三十晚上,或者正月十五夜里,兒孫們要到故去的前輩墓前點一盞燈,意思是為亡靈照亮回家的路,接他們回來和陽間的親人團聚。母親離去的前幾年,父親和我們一起去,后幾年父親走不動了,我們就自己去,因為過年給小花放假,我們去時沒有叫她,她單獨去我們是不知道的。去年過年我一人在家陪伴父親,疫情最緊急的時候,社區嚴禁居民出門,我都不能去看母親,她是怎么去的呢?難怪她說草深,有蛇,管理墓地的人偷奸耍滑,原來這些事她都經歷過了。我的心里好生感動,厚著臉皮和她說話。我說棒棒兒的事是我沒想周到,但你放心好了,我會給你一個圓滿的交代,現在我想問你另一個事,去年過年我們連門都不能出,你怎么還能到那里去的?

我想她是當著父親的面,不得不回答我,何況我已認識到了錯誤,又表態給她圓滿的交代,她的情緒有了緩和,不再隱瞞我道,站崗的從早站到晚,半夜里還不打個盹兒?我就更吃驚了,半夜,山上,墓地,女人,我把這四個符號編成一組,身子抖了一下問她,你一個人去就不害怕?她說墳里是我奶奶我怕個啥?難不成你還會怕你娘?哪個小鬼要想害我,奶奶只會出來保佑我!

她膽大,哪個惹了她,殺人的事她都敢做!父親向我介紹她說。我瞪大了眼睛,不知道他的這個印象來自哪里。

3

從這天起我們的關系飛速好轉,她明顯放松了對我的警惕。我也真的兌現了自己的諾言,當天晚飯后,我散步到一個廠房的倉庫邊,正好看見一把廢棄的墩布,就用一只皮鞋踩住布頭,雙手生生拔掉上面的木把,把它拄回家里。第二天小花來了,我鄭重其事地交給她。她也鄭重其事地收下,也不問是哪里來的,轉臉就和她保存的另外兩根湊在一起,用麻繩綁成一個叉子,像是證明自己所言不虛,并且提前把簸箕架了起來。

我聽到耳邊有人叫了聲哥,好像是她的聲音,這個叫法和我們家鄉不同,我們家鄉把哥叫“鍋”,她卻叫“嘎”,放慢點兒聽著像叫“哥啊”。我沒敢答應,因為沒把握她叫的是我,以為她在接聽娘家哥哥打來的電話,或者是電視里一個女角色在叫人。再看客廳的電視開都沒開,她手里拿的也不是手機,而是那只簸箕。她把簸箕在叉子上比畫來比畫去,接著又叫了一聲哥,說哥你看,老鼠子想吃都爬不上來。我這才相信她真是叫我,就故意逗她說,你把我媽叫奶奶,把我爸叫爺爺,把我叫哥,這當中還有一輩人到哪里去了?她也真能控制肌肉,仍然堅持不笑,引用了一句老家的諺語說,黃泥巴打灶——各喊各叫,想我把你叫叔是吧?做夢!我一直不懂這句諺語的諧音是什么,就笑著說好吧,那就讓你打一個不倫不類的灶吧!

父親夸她勤儉持家,繼木棒丟失事件之后我有了更多的領教。我們家的淋浴器是母親在世時的第一代,何時洗澡,夏天要預燒二十分鐘,冬天要預燒兩小時。父親外出住過賓館之后,回家要換成那種隨時一扭就出熱水的淋浴器,主要是為我們回家著想。小花堅決反對,她反對的理由不是又要花錢,而是那樣又要重新安裝,把墻上地下挖得大洞小眼,攪得四鄰不安,雞飛狗跳,出來的水還不是那粗一股?它要有水桶粗一股我服了它。父親還要堅持,她就阻止他說,爺爺,你實在想隨時隨地洗澡,那就還跟往年那樣,燒半鍋開水灌在保溫瓶里,洗澡時舀幾瓢涼水一兌,你坐在腳盆里慢慢洗吧,洗完了叫我一聲。父親一聽,不僅不能與時俱進,反而還要開歷史的倒車,只好退一步維持現狀,給他自己下臺說,我說的是隨時洗,何時說過要隨地洗?人怎么能隨地洗澡呢?小花見他退了一步,自己卻半步都不退,對父親說隨地他做不到,隨時他也做不到,正吃著飯你說要洗澡,那能行嗎?往后也不要你說啥時洗,熱天一天洗一個,冷天七天洗一個,不冷不熱的天氣三天洗一個,我把水燒熱了叫你就是,多科學!

這回我把洗澡的事給忘了,因為是她規定七天洗一個澡的冬天,回家當晚我給父親洗臉洗腳,是用保溫瓶里的熱水。臨到自己來洗淋浴,打開噴頭一股冷水呲我一身,冷得我差點兒閉氣,這時再燒已經來不及了,只好洗了個冷水澡。次日我從母親的墓地回來洗第二個澡,我吸取了洗頭一個澡的教訓,提前兩個小時插電加熱,真是洗得酣暢淋漓。但是福兮禍之所伏,人家是得意忘形,我一得意忘了拔下插頭,從頭一天晚上燒到第二天下午,一個通宵加大半個白天還在燒著。小花清早進來沒發覺,吃完早餐也沒發覺,吃完中飯還是沒發覺,直到快吃晚飯的時候,她嘴里念叨著今天是爺爺洗澡的日子,走進洗澡間去提前插電,就聽得那里發出“啊呀”一聲尖叫。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災難性的事故,飛也似的奔去救她,見她一只手捏著另一只手在空中狂甩,我想起她提醒我說的蛇,莫不是那東西報復她不該教我用棒子打草,派一條從墓地溜進我家來咬她?正不知如何營救,她又大聲叫道,燙死我啦!洗了澡插頭也不拔下來,燒了一天一夜,燙一頭死豬都用不完!我這才明白自己又惹禍了,用手去摸淋浴器下的水管,那只手燙得一縮,趕快換一只手把插頭拔掉。我向她道歉說,對不起啊,怪我忘了這事,燙破皮了沒有?要不要我送你上醫院?她順口就諷刺我道,你多行哪,你家的東西你都忘了?我才不上醫院呢,我還沒有嬌貴到那個份兒上!

說著話轉眼間人就不見了,重新出現時手里拿著一條創口貼,我看她一人孤掌難鳴,過去幫她,把她那根燙傷的指頭貼了起來。那根指頭雖沒燙破,但已紅腫得像小胡蘿卜,還有點發亮。我再次向她道歉,讓她暫時別做事了,回家休息兩天,需要時我再叫她,來了也動口不動手,做我的顧問。我發現我說的這些話她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因為在我說的同時,她用那根貼了創口貼的小胡蘿卜不斷地點著我的鼻子,等我話音一落她就說道,我毛算了一下,你這一個澡最少最少,洗了三十塊錢!原來她忍著劇痛,還在計算淋浴器燒去的電費,心里比手上還疼。

這是她節約用電的一個例子,就算是必須的吧,緊跟著還有節約用水就不是必須的了。她忍著燙傷的疼痛,繼續追究昨晚我洗澡的水到哪里去啦?我也繼續逗她笑道,俗話說人往上,水往下,水不是從下水道流走了嗎?我以為家里裝修時防水層做得不好,洗澡水漏到樓下的天花板上去了,引起樓下住戶的投訴。可她不是這個意思,她仍然用那根燙傷的“小胡蘿卜”往洗澡間一指,看到沒有?那個大塑料盆做啥用的?我想起她成功抵制我父親的故事,回答她說是爺爺坐著洗澡用的,這一回我答對了,不過只答對了一半。她說,對,爺爺就坐在里面洗,洗了把水留著,上完廁所用它來沖,就不用放水箱里的水了。后面她還嘀咕了一句什么我沒聽清,總共十個字左右,我懷疑是“沖一泡尿也是好幾塊錢”。

她每頓吃飯不多,但吃速極快,迅雷不及掩耳,眨個眼就吃完了,再眨個眼連碗都洗了。這天我還陪著父親細嚼慢咽,耳邊響起洗衣機的轟鳴聲,等我吃罷飯過去一看,昨晚我洗澡換下的臟衣服早已不見蹤影。她把曾經威脅我父親洗澡的那只大腳盆搬了出來,放在洗衣機的排水管邊,管口放在盆里,等著洗衣機的轉動停止以后,一股漂浮著泡沫的濁流就淹沒了盆底。因為有了剛才她對我的批評,讓我瞬間看懂了她的謀略,通過兩遍淘洗,兩遍排水,第三遍盆里的水快要滿時,我飛快地拿起一個洗臉盆去替下它,把管口放進小盆里,彎腰搬動那只大盆,一滴水不灑地挪到墻邊。

我仰臉討好地看著她,有了這一大一小兩盆廢水,今明兩天多少泡尿都有得沖了。我問她說,爺爺只知道你勤儉持家,他知道你勤儉持家到這個程度嗎?她說我為啥要叫他曉得?我說他知道了好給你提成呀,她問啥叫提成?我說就是從你創造的勞動價值中,按比例抽出一部分作為給你的回報。她說他是主人家,我是干活兒的,他為啥還要給我匯報?我說不是下級給上級匯報的那個匯報,是被幫助的人給幫助他的人回報的那個回報,就是報答的意思,老家又叫還情,要么是錢,要么是東西。她說他應當給我的錢都給了,我還要他的東西做啥?我說那我就代表他,年終發你獎金吧!她說你就是你,他就是他,我一個都不要,我在自己家里也是這樣,我男人啥時還我情,啥時給我發獎金了?

跟她說話很累,幸虧她不愛跟我父親說話,不然一個那樣說,一個這樣說,沒病都會急病,有病還會加重。

4

再往下我發現她豈止是省水省電,她還經常用比別人少的錢,買一些比別人多的水果和蔬菜回來。有一回父親想吃排骨燉藕,她從市場買的藕兩頭沒有藕結,回來向我炫耀,說她買的這一堆藕別人花兩個多的錢都買不來。我說你不能只圖便宜,沒有藕結的藕孔里有泥,燉進湯里吃進肚子,我們頂多疼一疼,拉一拉稀,過幾天就好了,爺爺吃了要疼起來,拉起來,一條老命可就沒了!她說你真把我當豬呀?我就不會把藕里的泥巴洗了?我說你洗一個給我看看!她就把沒有藕結的藕放在盆里,讓水灌進孔中,雙手拿著使勁兒搖晃,這樣弄過一陣,孔里的水放掉以后,她舉起來對著窗子看看,黑色的泥巴仍然頑固地藏在里面。

我不說話,站在她的背后,看她還有什么絕招。她知道我的思想,居然從容不迫,從筷簍里抽出一根筷子,把圓的一頭伸進藕孔,像拉鋸那樣一來一回,進行了二十多個回合,再舉起來一照,效果仍不顯著,她這才有點慌了,手忙腳亂起來。最后還是我給她總結原因,我說筷子和藕孔的粗細不同,圓度也不同,有些死角永遠也不能達到。最后她氣餒了,問我餐館里那些白花花的藕是咋弄的?我說不外乎有兩種廚子,一種是誠實的,只買有藕結的藕,貴就貴點;一種是奸詐的,為圖便宜把沒藕結的藕買回去隨便洗洗就燉,你沒看餐館的排骨燉藕是一盆黑乎乎的湯?問他們為什么是那顏色,還說是里面的佐料多?

小花堅持和我又辯了一個回合,覺得真理的確在我這一邊,就閉嘴不再辯了,還有點后悔自己不該省這個錢,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最后還是我想了一個辦法,我接過菜刀,不按傳統切法切成棱形,而是順著藕孔,先豎著切成長條,讓它每一個圓孔都變成洼槽,然后用刷黃瓜的刷子刷去里面的泥,再把長條腰斬幾段,幫她解決了這個問題。根據人之常情,我以為小花會佩服地看我一眼,還有可能夸我一句:哥,你咋還會這個?但她一樣都沒有,接過我手里的菜刀,一邊“啪啪啪啪”的切蔥姜蒜,一邊嘴巴鐵硬,說我這樣干是干凈,就是坨坨子太小了,一燉就化,爺爺牙齒掉了安的假牙,喜歡吃有嚼頭的!

我說對呀,所以你要買有藕結的,藕結硬,嚼著咯吱咯吱響。

此時她對我的態度已翻天覆地,最明顯的跡象是不再跟圓規一樣,畫著弧形從我身邊走過。而且不單是走路直來直去,說話也不拐彎了,有時挪動重物還讓我搭一把手,親友們到家里看望父親,提來的營養品她不會打開,也請我幫一個忙,還讓我教她認食品的保質期,那幾個阿拉伯字母她都認識。勤儉節約方面卻一如既往,放水、關水、插電、拔電,以至于只要沒到晚上,天色暗一點的白天她也不讓開燈,實在需要開時,從一間房到另一間房不要同時都開,要根據人的移動此開彼關,或此關彼開。還有做飯炒菜的時候,她也有一些精確的操作,何時旺火,何時微火,何時關火,利用爐灶上鐵鍋的余熱,把撒了鹽末的饅頭片再煎一會兒,這樣既省煤氣,又焦脆可口。

我們的生活有了規矩,秩序井然,小花和我像是兩個輪班值守的護工,一個負責夜班,一個負責白班。夜班是我一人全職,白班我還可以配合她做一些事。父親的病時輕時重,略輕一點兒他要我把他剛才口吟的詩句記在紙上。沉重時不辨日夜晨昏,何時醒來要喝水吃東西,我都得積極響應,半夜就半夜,凌晨就凌晨。白天小花來了,我再抓緊補一個覺,為的是晚上恢復精神,以利再戰。時間一久我已習慣成了自然,心里愿意一直這樣下去,陪護父親度過他一生最后的時光。我從醫生那里知道他的時日不多,他自己大概也有預感,只是我們都心照不宣,夢想著或許能出現奇跡。

有一天,小花背著我父親悄悄問我,哥,你曉得吧?在你還沒回來的時候,隔三差五都有一個女的到家來跟爺爺說話,爺爺一開口她就拿手機給爺爺錄音,她那是做啥?她到底是啥人?我問爺爺,爺爺說他也不曉得。我說我知道,是我請她來的,她是我們當地的一個女作家吧,我請她按照我寫的提綱采訪爺爺,把爺爺的話記錄下來,整理加工,趕在明年爺爺的大壽前印一本書,作為一份特別的賀禮。小花說哦,還有這回事,可那女的來著來著又不來了,是不是看爺爺快不行了,害怕熬不到那一天,就撂挑子不干了哇?我說不是,是她有了更重要的工作,暫時做不成這件事了。小花說不就是叫爺爺說話嗎,說了給錄下來,這事有啥不好做的,死了張屠戶,還吃不成混毛豬了?

我的心中突然產生一個想法,這事她也能做,小花在做這件事上和那個當地女作家的不同只是她不識字,需要我把文字提綱換成聲音,由她打開放給我父親聽,相當于她在提問,父親按照她的提問述說。我覺得她剛才說的話里好像也是這個意思,立刻鼓勵她說,你說得對,這事沒什么不好做的,把爺爺的話錄成音,拿出去請人變成字,我再整理一下不就是一本書嗎?她做算她寫的書,你做算你寫的書!我說的她,是指那位沒把這本書進行到底的當地女作家,小花瞪大眼睛望著我說,我要是能出書了,那不跟你一樣是作家了?我說是呀,不過作家并不都是一樣,作家也分好幾種,一種是我這樣的,自己怎么想就怎么寫,另一種就是她那樣的,別人怎么說她怎么寫。小花的臉一下子紅了,我這是第一次見她臉紅,不過她不是害羞,而是興奮,她興奮得滿臉放著紅光,說你這種的作家我當不了,我當她那種的作家!

打死我也不會想到她會產生這樣一個膽大包天的念頭,打死她也不會想到我會這樣不知死活地答應,答應之后我才開始認真掂量,覺得她真可以做這件事。因為她每天都在父親身邊,也在我的身邊,在我的指導下,她甚至還會超過我請的那位女作家,無非是多費點兒事,首先把我的文字變成聲音,最后把父親的聲音變成文字,我再花點兒精力替她整理一下。但這樣對父親好,對她也好,試驗成功會傳為佳話,連我們家的保姆都成女作家了,說不定還能改變她的命運,父親離開人世以后,她找新的工作也用得上。

我對她說好吧,你要是真干的話,我就真讓出版社在書上印出你的名字,付你稿費,寄你樣書,你就真的是女作家了,在家鄉成了名人!小花興奮得臉更紅了,兩眼使勁兒地要望進我的心里,認出我的話有多少是真的。又問我說,你說在書上印我的名字,那世上的丁小花不止我一個,哪個又曉得是我呢?我也使勁兒地誘惑她說,那就讓他們再印上你的相片,下面寫幾行字,說你是我們這里的人不就是了?

小花這才放心,但只放了一會兒心又懸起來,說她還是有點不信,她能當女作家?我說我不會騙你,有我你就能當,高玉寶能當你怎么不能當呢?她問高玉寶是哪個,是不是高家灣一個叫寶娃子的?我說不是,傳說是地主周扒皮家的小長年,爹媽都餓死了,他去加入革命隊伍,一個大字不識,還不如你,隊伍里人教他認字寫文章,他編了一個周扒皮半夜三更鉆進雞籠去學雞叫,催長年起來干活兒的故事,以后他就成作家了。小花聽完了說,喔喲嘿,還是這回事呀,只要有人教,我不會才怪!

我看她如此自信,也越發有了信心,對她說好吧,就這樣了,做完你就知道,有些作家就這么回事。說完我轉身要走,她忽然問我,作家跟助理哪個大?我一愣笑道,作家是一種個人寫個人的人,助理是一種幫人管別人的人,他們是兩種人,不好比。她對我的回答很不滿意,繼續逼問說,實在要比呢?我說實在要比的話,從權力來講當然是助理要大,作家是沒有管人權的。這下她有點滿意了,就不再問,我卻又問她說,不過也要看哪一級的助理,國家總統的助理就比居委會主任的助理要大得多,你問的是什么人的助理?她說是家政的助理。我又一愣問道,你再說一遍,什么人的助理?她一字一頓地說,家、政、助、理!就在你們北京!

我失聲笑了起來,她問我笑啥,這時候我已經認為很可能她有一個讓她驕傲的親人在北京做家政助理,那人很可能就是我在王先生家見到的小保姆,而那個叫小花的小保姆很可能就是她的妹妹。在北京勞務公司的務工登記表上,過去的保姆名稱現在一律叫家政助理。接下來我回到那天頭一回見到她時的想象,她的妹妹叫小花而她叫大花,是我的父母把她叫成了小花。我把笑收起來,嚴肅地看著她問,你對我說實話,你是不有一個妹妹在北京給人當家政助理,名字也叫小花?她把我長久地盯著,“咦”了一聲問道,你咋曉得?我說是你自己告訴我的,你說到這個職務的時候鼻子里面出氣很快,胸脯也一鼓一鼓的。她的臉又紅了,說是好哇,你看我的胸脯做啥?我轉開話題說,不管是作家還是什么助理,只要是憑勞動吃飯,沒什么大和小的,都大,又都小。

5

第二天小花就干了起來,我要給她買一個錄音機,她說不要,她的女兒說手機里有錄音功能,就用手機來錄,這事再次體現了她勤儉節約的本色。我就在她手機沒有的功能上行事,在外面找了一家能錄字、排版、打印的文化公司,讓她們雙方建立聯系,教她把每天的錄音按鍵換成文字,一段一段傳過去,對方編排好了打印成紙樣,由她去支付工費和材料費,取回來交給我。后來為了減輕她的負擔,我讓公司改用同城快遞的方式,快遞費計入項目成本。父親的眼睛已經看不清字了,我有空時校對一下錯誤的字句,留著下一步匯總成書。我認識一些聰明的寫作者,他們服務的對象多半是企業家和官員,具體就是這么干的,很快就成書了,又很快就成名了,有的還成了著名作家。

小花親眼看見她錄下的聲音,一個一個變成文字,又一頁一頁印在紙上,感覺非常有趣。雖然紙上的字她不認識,但是爺爺的聲音她卻記得,世上還有這樣的事,能把聲音印成書,這事真是太有意思了。她為這件有意思的事興奮著,臉上每天都是紅撲撲的,后悔過去咋就沒有多聽爺爺說話,要是早聽早錄,這本書早就出來了,還要那個人做啥?真是白耽誤了工夫!她已經完全不把我當流氓了,有時候竟敢走進我的房間,在我的書柜里看來看去,抽出一本看中的書,讓我看它的側面說,她給爺爺錄的這本書將來有沒有這厚?我又趁機逗她,問她希望厚還是希望薄?她說當然希望厚啦,厚多氣派,像塊火磚,掉下來能打死人!我借題發揮道,對,書就是能打人的,好書打壞人,壞書打好人。爺爺的這本書是好書,你就讓爺爺多口述一些,你多實錄一些,我讓出版社在書里再配上一些圖片,把你和爺爺的合影也印進去!

比她更高興的是我父親,這么一來解決了他的兩個問題,一個是有人聽他說話了,一個是有人不但聽他說話,還能把他說的話變成書,書里的話自然有更多的人聽。這事是原來那個朋友停下以后,侍候了他十多年的小花接著干的。肥水不流外人田,小花拿到這本書的稿費,留給兩個女兒上學,壓力就會小些。不過這樣的好日子沒過幾天,新的問題又出來了,說這話時只能是在他清醒的時候,而他不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多,小花的工作進展也越來越慢,而且正在這時,小花家里又出事了。

那天早上我起得晚了,原因是頭天夜里父親要求自己去上廁所。在這之前,隨著他的腿腳逐漸不能下地,他已接受了一切都在床上的現狀,配合他做這事我比小花合適。但他想起他的朋友臨終前告誡他的經驗之談,說人一旦久臥不起,以后再想起來也起不來了,還會加快入土的步伐。于是他要創造奇跡,掙扎著起來試試,結果把我折騰得夠嗆。后來還是我幫他完事之后,雙手把他抱回床上,這比本來就在床上要費力得多,后半夜我累得睡死過去。當我聽到有人叫我“哥啊”的時候,小花已經站在了我的房間門外。她的聲音穿過房門,有點發顫,說她家出了點兒事,她得趕緊去辦一下,爺爺這里她照護不成了,實在對不起啊,正在這個節骨眼上真是不該……

我聽她口氣有些緊張,好像說完就要離開,并沒打算告訴我她家出了什么事。我一邊飛快地起床,一邊用父親囑咐我的話囑咐她說,那你快去快回!父親這樣說我是知道我去母親的墓地,最多一個上午就能回來,我這樣說她卻不知道她去哪里,來去一趟需要多久,心里想的是三天?五天?一個星期?我打開門,看見她一臉為難透了的樣子。

你不能等我,我不曉得要多久,要不你給爺爺再請一個吧……

不,我不請別人,等你回來,你和我們家是有感情的,爺爺會舍不得你走,別人來了他不適應,你不是還要用簸籮給我們曬紅薯干兒嗎,叉子都綁好了,新來的人會嗎?

你真的不能等我,我真的不曉得要多久……

還有一件事要等你做,那件事你只做了一半,那可是一大事!

你說的是給爺爺錄書的事吧?我沒忘記,我也是想了又想,實在是不行了……

是不是你這次要一個月?

一個月?難保兩個月都回不來……

噢……你給我說句實話,你是不是覺得爺爺年紀大了,病也重了,事情比過去多了,又忙又累又臟……如果嫌工資少的話,從下個月起我做主給你加上去……

我都沒跟自己商量,突然就把這樣的話說了出來,嫌爺爺年紀大而且病重了,本來是她猜測那個給父親口述實錄中途停下的朋友,現在我用來猜測她。

你……哥啊,根本不是這個原因,你莫瞎猜!我家的事這時不給你說,等我回來是要給你說的!可也是當說的說,不當說的不說,你又不是我家的人,我憑啥都要給你說?我還想問你一個事呢,我多久就想問你,一直都沒好問,問了怕你嘔氣……

她也突然說出一句話來,不過她早就跟自己商量過了。

哈哈,我知道你想問什么。

你說?

你想問我是不是流氓,對不對?

原來你曉得呀!昨天我又問人家了,人家說不是流氓,是文流氓。文流氓比武流氓還壞,武流氓管殺人放火強奸婦女,文流氓只消把扇子一搖,轱轆一下人頭就掉了……

哈哈哈哈,你還是沒有說對,不是罵我文流氓,是罵我文化流氓,原話是這么說的,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我總算是等來了一個機會,能把這個流氓的故事講給她聽了,以此洗白自己的惡名。我說你相不相信我說的話?相信我就說,不相信我就不說,我可不像爺爺那樣,你不聽他也說說說,說得你找個由頭逃走。她被我說得笑了一下,說她相信我,頭一天見到我還不相信,后幾天看我對爺爺這樣盡心她就開始相信我了。她說流氓不是這樣的,十個流氓九個在外面吃喝嫖賭,咋會像我跟個婦女一樣,還是個中老年婦女,成天守在家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酒也不喝,煙也不抽,女人也不亂搞……

我截斷她的話說,好吧,相信我我就說了,是我幫我一個小學同學的兒子,如何對付害他父親的那個壞人,后來那個壞人的家屬知道了是我教的,就罵我是文化流氓。小花瞪大眼睛聽著,要我從頭說壞人是咋樣害我小學同學,我又咋樣教他兒子對付壞人,最后哪個贏了?哪個輸了?我說我不能從頭說,等你處理完了你家的事,回來接著照看爺爺,我再慢慢給你從頭說吧。

她不甘心,把她迫切關心的三個問題壓縮兩個,只問第一個道,那你只給我說一個,你說那個壞人是咋害你同學的?

看她如此關心壞人害我小學同學的事,我把這事和她家剛剛發生的事聯系起來,直接問她,是不是你家也遇到壞人了?要不要我幫你?

她點頭,又搖頭,后來說,等我去了才能曉得。

我已經斷定是這樣了,就不再問,對她說道,那你就快走吧,去了把情況告訴我,我是文流氓,我會教你怎么對付壞人。你想知道的那件事是那個壞人坑害了我的小學同學,他們全家都拿他沒有辦法,我從古書上看到一個笑話,教我同學的兒子照著去做,壞人一下子就嚇死了。不然人為什么要有文化,為什么要讀書呢?你先去看看,情況不對就趕快回來,一邊照看爺爺,一邊按我教的懲治壞人。

她突然哭出了聲,又突然止住,看我一眼轉身走向父親的房間,走到那個三分之一的門口卻退回來,向我招手。我隨她走到保險門邊站住,她小聲地對我說,我不給爺爺說,你也莫給他說,說了他會操我的心,讓他好好養病吧,哥啊你要辛苦了。

我對父親瞞了三天,這三天我學著小花做的飯菜口味給父親做,居然還能蒙混過關。第四天父親說想吃一種名叫漿粑的東西,這個我不會做,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我就把他鎖在家里,飛也似的跑到市場去買,買回來煮好了端給父親,他只嘗了一口就說不是這個味道,叫著小花的名字說,小花,你這回做的酸漿粑怎么一點兒也不酸呢?我怨自己智者千慮,終有一失,沒在小花走前抓緊掌握酸漿粑的做法。我只知道酸漿粑是把嫩玉米磨漿,加水攪為糊狀,熬煮而成,我沒有原材料,也沒有掌握制作技術,但我從早市上買了一碗回來,不知道在哪個畫龍點睛的細節上出了問題。既然露出破綻,我不能由瞞到騙,只好告訴父親事情的真相,說小花家里出了點兒事,要過些天才能回來,這幾天的事都是我干的。

父親開始氣喘,問我知道是什么事嗎,我說不知道,問我說了她妹妹嗎,我說沒有,父親就武斷地說,一定是她妹妹的事!說她姐妹兩個都是苦命的女子,爹媽死得早,妹妹是她帶大的,真要是出了事,只怕她也活不成了!我想起第一天見到她的感覺,吃一驚問,她真有一個妹妹?她妹妹在哪里?在做什么工作?父親說聽她自己說是在北京,當了一個大人物的助理。不過小花沒文化,他懷疑她把話說走樣了,要么就是對人炫耀,她帶大的妹妹是了不起的。我就更吃驚了,繼續追問她妹妹怎么到的北京,她又怎么到的我家。父親動了情緒,說她爹媽死后她靠種地喂豬,供她妹妹讀書。村里出了壞人,把她妹妹騙走賣給一個男人,她得到信兒追了幾座山,追到一個小旅館里,她給那個男人下跪磕頭,求他把她妹妹放了,她愿意跟他走,一輩子當牛做馬都行!

后來她就跟這個男人了?

是的,就是她現在的這個男人。他們兩個在縣城租個房子住下來,男人出去打工掙錢,她留下給人帶小孩,看老人。生了一個女娃,男人想要一個男娃,她躲回娘家又生一個,還是女娃,不敢再生了。在我們家做事她是很盡責的,天晴下雨都來,有要緊的事才請個假,每年也就是過年的時候才回家多休息幾天。

這么曲折的故事,怎么從來沒聽你們說過?

她不讓你媽說,你媽就不讓我說,怕說出去對她不好,超生還要罰款。男人是買賣婦女罪,買的又是她妹妹,妹夫還成了她男人,不管哪個事說出去都不好聽……

6

小花在我的日夜期盼中終于回來了,一個月有余,但不到兩個月。這些天我一人在家服侍父親,說不辛苦是假話,我曾經給她打了三次電話,不是催她,只是想知道她要做的事怎么樣了,何時能回來根據情況而定,告訴我一下就是。但手機里第一次說不在服務區,第二次說沒有這個電話號碼,最后一次我明明聽到響了兩聲卻沒有人接。我想到父親說的她家那段歷史,懷疑是不是她在北京當家政助理的妹妹出了事,她趕去以后沒法處理,結果把自己也陷進去了。我正這么擔心著,這期間有人上門來介紹保姆,我的心里有一點兒動,但我同時又想到我對她的表態,這么做了萬一她近期回來,不能因為她而辭退這一個,就答復介紹人等等再說。現在看來等等再說的做法是正確的。

我看她不僅沒瘦,還胖了一點兒,也白了,不像是剛剛歷經了一場大難。見面我先問她為何不接我的電話,她說她的手機欠費,補交以后又壞過兩回,開機只一會兒機殼子就像火一樣滾燙,所有的信息都收不到。給男人他們施工隊做飯的妹子教她一招,把發燙的手機在米里埋一陣子,拿出來就好用了,她這樣試過,見是見效,可過不多久又是那樣。我勸她換個新的,話一出口就知道說了白說,本來她就節儉,家里出了事她更不舍得花錢,果不其然她一票就否決了,說她回來以后用得少,從前的人沒手機不都過了嗎?我這時才言歸正傳,讓她說說她那個在北京當家政助理的妹妹怎么樣了,她瞪著我說她妹妹沒事呀,她也沒去北京,她去的是深圳,出事的是她在深圳打工的男人。

她說的男人應該就是本來買她妹妹,后來她追上他要求換成自己的那一個。我問她男人出了什么事,她說給人運沙灰從樓上掉下來了,幸好從兩層樓上,撿了條命,只是摔傷了身子。我“啊”了一聲,問傷了哪里?她說他掉下來時臉朝下的,地上有個磚頭,我說那要是對著頭就完了!她說他命大,沒對著頭,對的是那個地方。我急著問到底是哪里,哪個地方都不行哪,不管是胳膊還是腿兒都不能傷!她這才說是你們男人的那個地方!我的身上就一陣發麻,失聲叫道那還不得砸個稀爛?她說咋不是,啥都沒有了……

接下來我問除了她男人自身因素以外,用人方有沒有責任?她說咋沒有?說她問了他們工友,工友說那叫懸空作業,懸空作業腰上要系保險繩,他去領沒有了,腳底下的那根梁子又是朽的,一腳上去踩個對斷!我問她請沒請律師?讓律師按勞動法要求老板給予醫治,還有經濟賠償。她說老板跟她男人家在一個村,說不用請律師,一切都按規矩辦,送到醫院該住多久就住多久,出來該賠多少就賠多少。男人進醫院后,就是她去的這一個多月,醫院說老板沒有續錢,讓他出院回家養著。她找老板談錢的事,老板一口答應賠二十萬,她心想老板還有良心,向他道了謝,要領錢時老板又說等她前腳回來,后腳他就把錢打給她,她為了早把錢拿到手,就把男人接回來了。

我問她二十萬這個數字是怎么計算出來的,人一輩子都殘廢了,才賠這么點兒錢,用完了怎么辦?連治病都不夠又怎么辦?她說沒人計算,老板張口說了一個,她想著老板也不容易,再說男人幾十歲的人了,自己不小心,不能全怪人家,就答應了。我又問老板要是不給怎么辦,她說不會不給,都打了欠條,按了手印,都是一個村的人……

話到這個份兒上,我就不能再說了,擔心再說有挑撥之嫌,我只在心里怨她糊涂,也為她的男人叫屈。我問她男人現在哪里?她說還能在哪里,不就在她們租的那個房子里?出院時買了些藥,內服的,外敷的,在家里治著。我問她兩個女兒呢?她說也在家,她走后大女兒帶小女兒,學她小時候帶她妹妹。我嘆口氣說總算是團圓了,不幸之大幸,以后的工作重心分為兩處,一處是爺爺,一處是自己男人。我讓她馬上去向爺爺報到,今天就做一碗酸漿粑給他吃,那天他想吃我沒做成。她說今天咋行,得把磨好的漿放個三兩天,等它發酵以后再加水煮,那樣味道才是甜中有酸,酸中有甜。這下我才明白,長長地“哦”了一聲。她滿臉得意道,酸漿粑哪是那么好做的?世上萬事萬物都有講究,吃屎都要順風!我皺眉說,那么好的美食,別說吃那個東西呀!

小花急著去看父親,父親見她回來,病輕了三分,往起坐著,被她按了下去,剛要問她妹妹怎么樣,卻聽她講是男人摔殘了身子。父親的病就比剛才還要重了,大聲咳著,快要喘不上氣。喘上來后要我去看看她男人,說這些年都是她給我們做事,現在她家有事我們也要關心一下。我說我正是這么想的,至今我還沒有見過他們父女三個,可能我們家的人都沒見過他們吧。小花一聽搖頭擺手,堅決不讓我到她家去,臉上的神情緊張起來。

你不會是沒有男人,沒有女兒,也沒有住在城里吧?我故意激將她說。

照你說的,我這回出去不成假的了?她也不從正面回答我。

因此我沒辦法到她家去看她男人。直到有一天,早餐時間過了她還沒來,我給父親做了早餐,眼看著又快到中午了,還沒聽到門外有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我正要去做中飯,這時聽到敲門的聲音,我以為又有親友來看望父親,走去開了,門外站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望著我不知道叫什么好。我忽然知道她是誰了,雖然她長得不像小花,我問她你是小花的女兒嗎?女孩兒愣了一下,我看她愣我也愣了一下,她又快速地點著頭說,我是我媽的大女兒,我媽呢?

原來真是小花的大女兒來找小花了,說是反復打她手機沒有人接,小縣城無處可找,我家成了唯一可找的去處。我想她們家一定又出了事,我把這女孩叫小小花,我說小小花別急,你媽今天沒來我們家,是不是……后面我的猜測還沒出口,小小花就哭了起來,說她媽沒來我們家,那會到哪兒去了呢?我聽她一哭心里也有些慌了,但我嘴上鎮靜道,別哭,你媽是一個成年人,又不是你,就是你也不會丟呀,她是不是到醫院給你爹買藥去了?小小花把頭搖得像墻上的鐘擺,說不會的,她手上還剩四十多塊錢了,只夠我們這幾天吃飯,買藥最少也得一百多塊。

小花離開我們家的這一個多月按說是沒工資的,回來后我還是付了她,這么快就花完了,不用說是花在了男人的藥物上。我問小小花,這樣急著找她媽是不是等著用錢,需要的話我可以預支下個月的。小小花搖頭對我說了實話,是她爹聽人說那個老板回來了,他現在傷還沒好行動不便,想讓她媽去找老板,把那筆答應她一回家就給的傷殘賠償金要到手,免得時間長了人家不認賬。我聽她這么一說,心想她爹在家都能聽到這個消息,她媽在外面更能聽到這個消息了,會不會一早就去了那個老板家里,走時沒有告訴他們,也來不及到我家打個招呼。小花的大女兒聽了我的分析,幾乎相信這是真的,點著頭說要是這樣就好,可把她爹給急壞了!

父親要我到小花家去看她男人,小花堅決不讓我去,今天她的女兒來了,這可是個絕好的機會。我留下小小花不走,說是吃了飯帶我到她們家去,說不定那時候她媽回去了,我們共同研究一下怎樣才能夠要到那一筆錢。小小花再次相信了我的話,情緒穩定下來,和我一起做飯,一起服侍我父親吃了,自己卻不肯吃,支支吾吾地說出門以前在家吃過。我說這不可能,她這才又說實話,是她媽從小就不讓她在別人家里吃飯,這話被我猜中了。我說你媽說的別人家不包括我們,我們不是別人家,你不吃我就不到你家去,小小花這才勉強吃了一碗。我發現小小花做飯和喂我父親吃飯的動作相當嫻熟,很多地方都像小花,就知道是從小在家照看妹妹練出來的。

7

我沒想到去她們家要走那么遠,我那天的三個激將竟然有一個是對的,她們家根本不在縣城,而是走出縣城以后還有五里多路,再前面是一個小鎮,小小花指著一排小平房說到了。很多年來,我還沒有步行過這么漫長的路程,手里提著一兜子親朋好友來看望父親的營養品,把我走出了一身熱汗。直到這時我才明白小花為何堅決不讓我到她家去,也才知道每天早上她要多早從自己家里出發,每天晚上她要多晚才能回到自己家里。這一路上天是黑的,很多地方沒有路燈。我問小小花說,這么遠的路你怎么不騎自行車?小小花被我問得不好意思,說她們家只有一輛自行車,她媽每天到我們家來要騎,今天又騎著進城去了。

她說她媽騎車進城,這就更加證明她們住的這是城郊,原因很簡單,這里的房租比城里便宜。我隨著她進了一間簡易的小平房,頭一回看到了那個男人,又黑又瘦,形容猥瑣,蜷曲著身子偎在床上的樣子有點像狗。不過也是,如果是美男子怎么會買老婆呢?這和我想象中的基本相同,不同的只有一點,他的下半身捂在被子里,上半身露在被子外面,手中還夾著一根紙煙,在往嘴里喂著。我跟他打了一個招呼說,你是小花的男人吧?他說是啊,你是……我說我是小花照看的那個爺爺的兒子,男人“唉喲”一聲要往起坐,被我一把按了下去,笑著問他,在床上抽煙不怕燒著被子?再把房子點了?男人趕緊把煙掐滅,煙頭不知道扔到哪里是好,就捏在手心里,燙得松了下手,接著又捏住了,做錯事情一樣對我解釋,說小花也不叫他抽,是他整天悶在家里啥事都不能做,心里頭堵得慌,抽幾口好過些。

這間屋子還不夠我們家客廳的一半,從家具看睡覺吃飯都是這間屋。屋里安著兩張床,分開貼著兩方墻邊,中間有一張白木桌子,做飯是在進門的過道里,廁所是大門對面一個彩鋼板搭的火磚房。還有一個比小小花還小的小女孩,應該是小小花的妹妹,小花想生一個兒子卻生下來的第二個女兒,屁股坐著那張小些的床,胳膊趴在兩床之間的白木桌上寫著作業。聽到有人進屋,第二個女兒扭頭看我一眼,抱著作業跑到屋外,原來這一個也上學了,今天是雙休日。我為小花感到一絲安慰,男人殘了,可她還有兩個上學的女兒,日子慢慢地過下去,說不定就會慢慢地好起來。

要想開些,多好的兩個女兒,我還一個都沒有呢!我也學會這樣安慰人說。

本來我們還想要個兒娃……

要唄,現在上面鼓勵多生,等你身體好了……

我忽然發覺自己說了錯話,讓人聽著像是在諷刺他,他的身體是不能好了,誰鼓勵也不中用。果不其然他一下子哭了起來,過一會兒才使勁止住,喉頭哽咽著說,我咋還會好呵,這輩子都不得好了,她沒給你說嗎?

我點頭說她說了,是我自己忘了,直向他道歉說對不起,接下來我們就沒有了話說。這時候小小花給我端了一杯茶來,我才想起我來的正題。對他說小花今天沒去我們家,我就是來對他說這個事的,她是不是找那個老板要錢去了?他說肯定是,他也是想讓她去,女兒還小,他又不能動,全家也只有她去,可到這時人還沒有回來,他有點后悔了,會不會出啥問題了……我看他的臉色發白,聲音也有些發抖,安慰他說不會,俗話說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何況欠你們的還是賠償費,輕則養傷,重則救命,還有人敢打她不成?

他們是真的還沒吃飯,小小花給我端了茶后,去過道里給她爹和她妹妹做飯,我就一邊和她爹說話,一邊等著小花回來。現在我們都知道了,她去進行的是一項艱苦的工作,要是不艱苦他們回家的當天就拿到錢了。

直到他們吃完了飯小花才回來,還在門外她就看見了我,瞪大眼睛站了一會兒再走進屋里,開口問我,爺爺出啥事了?我說爺爺沒出事,是我怕你出事,你一個女人家跑去向老板要錢,他給就好,他要是不給,雙方發生糾紛連個給家里傳信的人都沒有!小花的眼睛瞪得更大,問我咋曉得她要錢去了,我說是我分析出來的,又問她要沒要到錢?她搖頭說你猜著了,他倒不是不給,他說他的金鏈子斷了,給他干活兒的人工資都發不下去。忽然問我,這個老板是不是有錢得很,給干活兒的人拿金鏈子發工資呀?

哪有這事!我給他干了一年,他啥時候給我金鏈子了?床上的男人插了一嘴。

有錢得很還欠著你們不給?你聽錯了,他說的是資金鏈斷了吧?我分析說。

對,他說的就是這個東西……小花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資金鏈是指資金循環的過程,你每天到我們家往返不就是騎腳踏車嗎?腳踏車……對,爺爺說你來我們家之前還打豆腐賣過,那就相當于你先拿錢買黃豆,買了黃豆打豆腐,打了豆腐賣錢,賣了錢再買黃豆,就像腳踏車上的鏈子一樣,不停地轉圈兒,輪子才能往前滾動,中間哪個環節一斷,腳踏車就踏不動了。

他是給人蓋樓房的,那得多粗一根資金鏈哪?

可不是嗎,他需要的錢多,得先拿錢買地皮,買材料,買勞動力,蓋了樓房賣錢,賣了錢再買這些。現在的市場不景氣,通貨膨脹,富人房子多,窮人沒錢買,樓房賣不出去,本錢收不回來,資金鏈不就斷了?

小花又一次緊張起來,臉色發白,聲音發抖。床上的男人聽著我們說話,出氣聲急了,我扭頭往床上看時,眼睛路過門外走道里正收拾鍋灶的女兒,這時她停下手里的活兒,撇著嘴快要哭出來了。現在我就還沒看到躲出去做作業的小女兒,若是聽到我的話不哭才怪。為了安慰這可憐的四口之家,我把情況盡量往好處想,對他們說,不過轉不動的那是大錢,賠你們的這二十萬是個小數,毛毛雨啦,想個有效的辦法逼他一下,他肯定拿得出來。

那要想個啥法子呢?這一家人同時問著,兩個女兒是用眼睛。她們的眼睛都是遺傳小花的,瞪起來比鴿子蛋還大,里面裝滿了那種叫做希望的光。其實連我自己都沒想好,是被這一問逼得倉促回答,我說沒有比登門討債更好的辦法了,明天我跟你去討吧!小花嚇得直搖手道,你可不能去,你去會吃虧的!我說你不說我是文流氓嗎,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小花的手搖得更快,理由是文流氓再流氓,也斗不過武流氓。她在老板家看見兩個武流氓,一人胳膊上繡了兩條龍,前胸后背還繡著兩只虎,你文的不就是拿一張嘴說?他們一爪子就把你的嘴給撕了!

我笑了笑,但我認為她考慮得對,這事真得好好琢磨一下,必要時由我出面替她請個律師,或者由我擔任這個角色,這樣還可以省一筆錢。我不能在這里多坐,得早些回去,父親還在家等著我的。我對小花說我走了,你明天按時來,把下個月的工資預領了去,先別斷藥,老板那里我再想別的辦法。

小花送我出門,走出幾步,覺得男人和兩個女兒聽不到了,小聲問我說,哥啊,問你個話,代運女是啥玩意兒?我一下驚呆,盯著她問,你再說,什么女?她放慢速度說,代、運、女。我斷定她問是的是代孕女,一句話已經來到我的嘴邊,我差點兒問出聲說你想當這種……嗎?臨時又緊急改口道,你從哪里聽來的這個詞?她說聽兩個在外面打工的女人說的,兩人說的可來勁兒了,接著又問我代運女是不是在工地上拿袋子運沙土,適合女人干的稍微輕松點兒的活兒?

我剛要笑,突然卻想哭了。她見我張著嘴表情難看,慌忙向我解釋,她可沒有離開爺爺的打算,再說男人成了這樣,她就是想在外面掙錢也出不了遠門,只想問問那是咋回事,哥你可莫想錯了啊!此時我的哭和笑都沒有了,長嘆了一口氣說,我沒想錯,是你想錯了,代孕女是近幾年才出現的一種女性職業,主要在大城市,那種掙錢的方式目前還沒有得到法律的承認。

該不是運毒品吧?那可是犯法的……她從我的閃爍其詞中聽出問題了,大口出著氣,她還知道運毒犯法。

沒到那個性質,不過也沒說合法。

急死個人!你就不能有話直說,有……

代,代替的代,不是袋子的袋,孕,懷孕的孕,不是運沙的運,這你懂了吧?

哦,懂了!這個鬼職業!就是把別個女人懷的娃子挪到她肚子里,懷大了是別個女人的?好好的肚子那不還要挨一刀?又想要娃子又懶得懷,懶得生,怕疼你就莫要哇?

不是你說的這樣,理論上是把男方的精子輸入女方的卵巢,讓她受孕產子,付給一定報酬。但在實際操作中往往沒按這個規矩,而是通過男女雙方接觸,直接受孕。

直接?咋個直法……哦,那不就是……喔喲嘿,說來說去不就是個婊子?比婊子還婊子,還管生娃子的婊子!

我自認為我的解釋已達到專業的水平,再往下不知怎么說得更加通俗易懂,正在著急,無意間發現她的臉紅得像燈籠,大年三十夜里她獨自去放在我母親墓前的那一種。接著就聽她惡狠狠地罵了一句,雜種!不得好死!

然后她轉身走回她家租住的簡易房,兩腳擂動戰鼓一般咚咚的響。

8

和父親合作的口述實錄工作只好暫且停下,即便我給小花換了手機,她也不像過去那樣有充足的時間了。我自己的寫作不能中斷,本來這件事我就沒有打算自己來做,因為它不是創作,而且父親也更愿意選擇第三者,并非是不想擠占我的時間。同時,情況又發生了變化,父親已不能大段地說話了,讓他口述歷史不是安慰,而是折磨。這天清早我聽他喘得幾乎出不過氣來,當機立斷把他送進醫院,全面檢查以后,醫生建議住院治療,最好身邊有人陪護。我想這人只能是我,小花夜里要陪護她自己的傷殘男人,白天可以給我們做飯,醫院食堂的飯菜未必合父親胃口。

我打電話告訴小花,今早爺爺情況有點不好,我已把他送到醫院住下,幾樓幾號幾床,讓她做好早餐送來,換我回家拿我的電腦。從今天起我將在這里陪他,直到病愈出院。晚上等他睡了以后,我可以在電腦里繼續寫我沒有完成的作品。小花聽說爺爺有點不好就慌了神,說話也不利索了,我說別慌,目前還沒到你慌的時候,這不是還讓你給爺爺送飯嗎?小花冷靜一想也是,人只要還能吃飯就證明沒有大礙。她說哥啊,那你就莫跑這一趟了,你的電腦我給你提來就是,連那個老鼠子一道,省得你又花工夫!我說好吧,心想她連電腦的鼠標都知道,把它叫老鼠子,還知道它是電腦身上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早餐她送了父親喜歡吃的酸漿粑來,還有米做的碗兒糕,也是父親喜歡吃的。但父親吃得都比過去少了,剩下都歸我。我吃了一口,想起一件事,抬頭看小花手里,放下兩樣早餐之后她手里什么也沒有,我以為她把這事忘了,對她笑道,我說我回去拿,你說你幫我拿,還是忘了拿吧?小花也笑,說她咋會忘呢?她還怕一層塑料袋經不住,套了兩層塑料袋,拎在手里去買碗兒糕……剛剛說到這里,突然一下停住,嘴巴張著,眼睛卻瞪得有嘴大,驚叫一聲:完了!我也隨著吃一驚問,怎么了?她快要哭起來說,我在家熱好了酸漿粑,拎著它去買碗兒糕,走時只記著這兩樣,把裝電腦的塑料袋給忘了!

我正擔心著她用裝菜的塑料袋裝著我的電腦,提在手里一甩一甩,路上要被什么碰了怎么辦?袋子破了電腦掉在地上又怎么辦?這些年我寫的文字都在這臺電腦里,萬一損壞可就什么都沒有了!我身上的汗都嚇了出來,正這么想著,卻聽她說出更加可怕的話來,這一下我腦子里的想法全都停止,就連心跳都停止了。過了很久我才說道,你要是給我丟了,我可就活不成了!

我背過身去,不敢看她的臉,知道她的臉此時應該是慘白的,就像人被嚇死了一樣。睡在鐵床上的父親又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問我怎么了?我回答他說沒怎么,小花把我一樣東西弄丟了。他說那你可不要責怪她,丟了再買一個就是,她是家里出了事,急昏了頭,人一輩子哪有不出一點兒錯的?從前她可不是這樣!我忘了是怎么回答的父親,轉身來看小花,眼前已沒有了她的影子。

我感覺會出事,對管床護士說了聲我出去一下,放下手里的早餐就追趕出去。我出了醫院大門一路急走,逢人就打聽哪里有賣碗兒糕的。聽人說縣城從前只有一個做碗兒糕的鋪子,后來發展到了三個,還有七八個賣碗兒糕的攤點兒,散布在幾條大街小巷,另外還有一些到處叫賣的小推車。我想起父親前幾天告訴過我,小花在我們家已養成好習慣,是母親活著時傳授她的。水果和蔬菜可以在小攤上買,熟食萬萬不能,道理是水果和蔬菜以水為凈,熟食不能洗,擺在露天場上落灰暴土,人手又拿,再便宜都不能要。因此我決定放棄幾個賣碗兒糕的小攤,推車叫賣的更是免看,直取那三個做碗兒糕的鋪子。

三個鋪子中一個在大媽們唱歌跳舞的廣場邊,一個在名叫“從頭吃到尾”的美食一條街上,這兩處都是從我們家到醫院的路過之地。另一處剛開張沒兩天,旁邊也有一家打芝麻餅的,離這條路要遠一些。但這前面兩處我去問了,都說沒見有人拎著電腦來買碗兒糕。一處和我最初的擔心相似,說是那女人瘋了吧,把電腦裝在塑料袋里拎著,那要是磕了碰了咋辦?一處說這個蠢女人,人家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她這是買了碗兒糕丟了電腦,吃虧更大。

后面這個女人后面這句話里的“芝麻”兩字,說得我的心里一動,小花會不會恰恰是到那家打芝麻餅的旁邊鋪子去買碗糕?剛開張的鋪子一般都會打折優惠,比方說一個碗兒糕,別人賣一塊錢,他們只賣七毛,以此搶走別人的顧客。勤儉持家的小花信息靈通,沖著這個去的可能夠性極大,哪怕今早的形勢這么緊張她也可能要去。我越想越覺得自己英明,轉身就又直奔那里。

這次我還真是判斷對了,新開張的碗兒糕鋪門前擺滿了花籃,一條水桶粗的充氣彩虹上,順著它的弧度寫了一句標語:碗兒糕甜,碗兒糕香,碗兒糕便宜大家嘗。頂上吊著一個雪白的碗兒糕,足有一口鍋那么大。我心急如焚,沒工夫欣賞他們的宣傳,急步從那個大碗兒糕下穿了過去,徑直走到零售碗兒糕的柜臺,氣喘喘地請問一個白衣白帽的師傅,我說師傅您好,請問今天清早是不是有人從您這里只買了兩個碗兒糕?我重點說到兩個,是想勾起他的突出記憶,因為如此渺小的數字和他們這般龐大的規模不成比例,想起來就感到滑稽,如果小花是真的買自此鋪,買自他手,這位師傅一定會終生不忘。

我嘴里這么問的時候,眼睛抓緊在玻璃柜臺下面看著,希望眼前出現奇跡,白色的碗兒糕旁邊平躺著一臺黑色的手提電腦。可惜沒有,世上沒有這好的事。

你是不是也來找電腦的?師傅反過來問我。

是,剛才有人來過了嗎?我聽他的口氣是這個意思。

一個女的也來問過,都快要急瘋了,可她沒有丟在我們這里。

啊,那她人呢?

剛走,朝那方向去的。

師傅用嘴朝門外的左前方努了一下,怕我理解不了,又伸出右手,像左勾拳一樣向左一勾。我順著他的嘴形和手勢往那里看去,看到那里有一座石頭砌的拱橋,沒法看清橋下的河水,卻見有一個人影站在拱橋的護欄邊。我懷疑她就是小花,不知道她去那里想做什么,難道我的電腦掉進河里了嗎?我快步奔向橋頭,她好像看見了我,立刻把一條腿往護欄上邁著,好像就要跳下去的樣子。我嚇壞了,大吼一聲,小花你要干什么?

我把你的東西弄丟了,聽爺爺說那是你的命,寫了幾十年的作文都在里頭,我沒臉見你,我不想活了!她的那條腿邁不上去,就弓著身子往上努力,姿勢像女運動員跳障礙物。

趕快給我下來,你這個蠢女人,不就是一臺電腦嗎?也就兩三千塊錢,里面的東西我早就轉走啦。你也不想想我是誰。我是那么糊涂的人嗎?

這可不是錢的事,你當我不曉得,兩三千塊錢是空殼子,里面的東西你咋能轉走?你拿啥東西轉走的?

拿手!拿手指頭一點就轉走了,難道還拿你那根拖地的棒棒兒不成?你趕快給我下來,傳出去可丟死我的人了!

你哄我,你看我沒讀過書……

你沒讀過書你男人也沒讀過書?好,就算你男人也沒讀過書吧,那你女兒呢?你大女兒不正在讀書嗎?回去我讓你男人來看,讓你女兒來看,看我舊電腦里的那些東西怎么又回到我的新電腦里,多簡單的事!

我發現在我說到她女兒,說到她男人的時候,她往橋欄外翻的動作停了兩次,接著再翻就顯然沒力氣了,我死盯著她的眼睛,趁勢大談她的男人和女兒。我說你要是從這里翻下去了,你的男人知道了,他走不動路爬也要爬來,心想著好好的女人都死了,他這沒用的廢物還活著干什么,就也從這里翻下去了!你的女兒一看娘沒有了,爹也沒有了,覺得天塌地陷,還怎么往下活,就也從這里翻下去了!大女兒翻了,小女兒想留她一個干什么呢,就也跟著翻下去!就這樣,一會兒工夫,你好好的一家人都死了,死得一個都不剩了!

小花的動作停止了,我的話還沒停止,我說你一家人死了沒完,我一家人還要死。首先是爺爺,爺爺認為這事是由你給他買碗兒糕引起的,他是罪魁禍首,你們年輕輕的都死了,他一個本來要死的老家伙活著還有什么意思?爺爺要想死太容易了,不吃飯,不喝水,再把氧氣管一拔……接下來是我,眼看著爺爺就這樣死在我的身邊,你說,我這輩子還活得好嗎……

哇啦一聲小花哭了,我看她哭了還接著說,我說不對,我還會死在爺爺前頭,死在你們全家前頭,甚至死在你前頭!她竟然哭著問了我一句,你咋能死在我前頭?我說你想啊,眼看著你翻下去了,我能不跟著翻下去救你嗎?這是大冬天,橋底下水都干了,凈石頭,你個子小,斤量輕,掉下去有可能摔斷胳膊腿兒,我個子大,斤量重,掉下去就死翹翹了!這么一來,你想死你沒有死成,我救你我倒是死了,以后你會怎么想啊?

這時候橋上出現了一個人,正好向我走來,經過她的面前,我對那人大聲喊道,那位朋友,請你幫我把我家這個女人拉住,她的錢包掉下去了,她要翻下去撿,那不是要錢不要命嗎?那人聽到我的喊聲愣怔一下,接著轉身就走,一定是害怕遇上騙子,這里面藏著某種陰謀。連小花都有點奇怪地看他一眼,我卻趁著這個機會,帶球上籃一般,一個三大步上前一把,把她從石欄上薅了下來。

9

我承認我欺騙了小花,不然她真的跳下去了。但只騙了她一部分,丟失的電腦里已經完成的作品,我的確已發出去了不少,長的給出版社,短的給雜志,現在我可以從郵箱里找到它們,下載存進我新買的電腦里。還有一部分卻永遠沒有了,包括最近一篇還沒寫完的文章。補寫是不大可能的事,作品中的人物和故事,情節和細節有的已經忘記,再來一遍只會是另一篇。現在的問題是答應給一家雜志寫的稿子不好交代。緊急中我想了一個辦法,把小花和我父親合作的口述實錄打印出來的那一部分,我替她修改一下,取個題目,署上丁小花的名字,就說是我家鄉的一位青年作者,文字挺樸實的,先看看這篇怎樣,下面我的一篇跟著就來了。

小花見了我的新電腦,要我當著她的面,表演我在橋上說的用指頭一點,能把里面的文章轉移走的技術,不然她就不信。我說好吧,你不認識字,我給你發一張圖片,發我和爺爺的合影。我讓她掏出手機,當面給他表演,連上線后,輕輕的一動手指,這張圖片立刻出現在她的手機屏幕上,這下她才徹底相信了。不過隔了一會兒她又提出,哥啊,下個月你莫發我工資了。我以為她的意思是讓我不要提前發她工資,心里一塊石頭陡然落地,我問她老板給你錢啦?她說哪有那好的事,是她要還我買電腦的錢。我說你真是開玩笑,居心不良,想讓我們父子二人身背罵名,你又要給爺爺買碗兒糕,又不要我自己回家去取電腦,出于好心才發生這個故障,我還要多給你錢才對。她問為啥還要多給錢?我說你和爺爺的口述實錄幫了我一個大忙,下個月文章就登出來了,這些天我回家耽誤了事,如果沒有你,我怎么好向編輯交代?

我看她眨著眼睛在想問題,擔心她從我的話里聽出破綻,正想補說幾句,不料她先開了口說,哥啊,我問你個話,你跟那個女的是不是有關系?我問她哪個女的?什么關系?她說就是以前來給爺爺錄音的那個女的,就是男女關系的那個關系!我笑了說,沒有的事,要有我就不會請到家里來了,經常在我家出出進進,那不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嗎?看樣子她有點相信了,不過還想徹底相信,又問我為啥不請張三,不請李四,也不請男的,而要專門請她?我只好實話告訴她說,這是老家當地一個業余作者,姓孫,想加入作家協會,成為一個真正的作家,請我幫她實現這個理想。我說加入作協要有著作,她問能不能給她虛構一本?虛構就是做假、撒謊、編造的意思,我說這個不行,她要實在太想加入了,我給她想個辦法,給我父親合作寫一本口述實錄的書,一個說,一個記,出版時算在她的名下,拿著這本書才有加入的可能。孫女士一聽高興壞了,當天就來找爺爺合作了。

小花在鼻子里哼一聲說,啥 女士,不就是一個扯白撂謊的女人!我注意聽她對人的稱呼,她先叫女的,聽我叫女士,她又叫女人,總之是一定要進行貶低。突然她又問我,你幫了她,她不跟你睡覺?我說這兩者有聯系嗎?她說咋沒有?如今都興這個,只要是求人做事,男的就管送錢,女的就管送人,把本人往出送!接著她又盯著我問,你們那樣的人要在外面找女人,是不是要找長得又好又有文化的?我反問她說,你問這話是什么意思?她說她啥意思都沒有,就想問問,反正她長得不好,又沒文化,沒人把她放在眼里。我與其說是夸獎,不如說是安慰她說,長相和文化固然重要,但是人品還是最重要的。

小花有一陣子不說話了,重新說時,語氣和表情都有點沉重。她說她男人已經廢了,往后她要是跟別的男人,我會說她是壞女人嗎?我誤解了她的意思,問她說她要是跟他男人離了,她男人怎么辦?兩個女兒歸誰?要是一人一個,歸男人的那一個誰養?要是都歸她,男人是不是死了都沒人知道?她搖頭,說我想錯了,她不會跟男人離,她還想給男人生一個兒娃呢。這事一直是男人的夢,二女兒有幾歲,這個夢他就做了幾年。我這下理解她了,不好正視她的眼睛,只是轉過自己的臉說,人這一輩子,有的夢能成真,有的夢不能成真,要是都能成真,那你今夜就做夢好了,還跟以前那樣。

接著我問她去向人要錢的事,問那個唐老板賠她男人的錢還沒有給,到底怎么對她說的?她思考了一下說,他想耍流氓!我記起我剛回家那天,她對門外一個女人說流氓回來了,就問他怎么耍流氓了,是不是和有人說我一樣?她忍不住罵道,他可不是你,他是真流氓,這個雜種!她問我還記不記得那天我去她家,她送我出來問我啥叫代孕女,我咋回答的來著?我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問她,他想讓你給他代孕?一個十萬塊錢?代孕兩個?用它應該賠你男人的錢?這證明他有錢哪,并不是他說的什么資金鏈斷了!她低著頭不說話,我逼問她,你如果不答應他,他真不給你錢怎么辦?小花用上牙咬著下嘴唇,咬出血了變成白的,松開時現出一排牙印,突然抬起頭說,我就把他殺了!

這話把我嚇了一跳,但我又笑了說,你殺了他,你也死了,你劃得來嗎?我想起那天嚇唬她不能從橋上跳下去的話,又說到她的男人和兩個女兒,她說我有啥劃不來的?我是窮人,他是老板,一個頂我一萬個,外面還有代孕女,他一死,代孕女肚子里的娃也不是他的了,他死了才劃不來呢!我說賬不是你這樣算的,你受了傷害還講理,是好人,他傷害了人還賴賬,是壞人,好人和壞人同歸于盡本來就吃虧,你死了還落個犯法的罪名。她又用牙齒咬著嘴唇,嘴唇都咬白了才松開說道,哼,我就不能讓他也落個罪名?

我從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種危險的信號,覺得唐老板如果繼續這樣下去,她有可能這樣。我想瞞著她到他家去一趟,先動之以情,再曉之以理,最后讓他知道我曾經以流氓手段幫我小學同學在流氓那里解決了問題。他若是識時務,把錢給了,我就和他交個朋友,他若是不在乎,我就找這方面的朋友去教訓他,這次不用流氓,這次來規范的。剛往這里一想,我的腦子里就出來了三個朋友,他們一個在公安局,一個在檢查院,一個在法院,小縣城里政法三大機構的人都有了。通過正當程序,知道這個賴賬老板的住址以后,我帶著他們以找我們家的小花為名,進到他的家里,對他講這件事無限期地拖延下去,不僅是信用問題,如果因耽誤治療而對當事人的身體造成二次傷害,性質就又變了,還會涉嫌惡意殺人。

我給三個朋友分別打了電話,他們都對我表示支持。其中公安局的朋友更加實在,說不是他們支持我,而是我支持他們,因為他正好是分管民間經濟糾紛的執法工作,處理老賴的問題是他今年的重中之重,這事就交給他了,還抱怨我為什么不讓她早些報案。我想不到這事如此順利,真的后悔沒早想到他們。我決定先對小花瞞著,怕她為我擔心,辦成以后再通知她到銀行取款就是。我沒請他們來我們家,約的是在小花那天要跳下去的那座大橋上碰一個面,再一起到唐老板家去假裝找她。

小花今早又來晚了,早餐我做沒有問題,問題是吃罷早餐我去和人碰面,她再不來會影響我出門,我不能把父親一人鎖在家里。如果沒有事我不會給她打電話,今天我必須給她打了,但她的手機又沒人接,是不是又出了故障,被她埋在米里降溫,那要等到何時才拿出來?我一邊做著父親的早餐一邊著急,這時候我的手機響了,顯示的正是她的號碼,不過聲音不是她的,像是來過我們家的那個女兒,話還沒出來哭聲卻先出來,喊了聲伯伯,說她們家出事了,要我趕緊去一下。我強作鎮靜,抽了口氣問什么事,手機里又沒聲了。

我不能再想別的辦法,甚至不再猜她們家誰出了事,出了什么事,急病,摔傷,煤氣爆炸,著火,被盜,女兒在校遭人欺負,騎自行車把人撞了,或走路被汽車撞了,人在屋里坐,禍從天上來,頭頂上的吊燈掉不來正好打破了頭……世上突然發生的事故太多,讓我無從猜起。我來不及喂父親做好的早餐,只對他說了聲我要出去一下,把他反鎖在家。想起那天去小花家走過的路,肯定不能再步行了,出門叫了一輛出租車,指導司機朝著小小花帶我去過的地方奔去。那條馬路邊上有一個紅磚砌的鐵皮棚子廁所,給我的印象太深刻了。

我多長了一個心眼,沒讓出租車司機把我送到她們家門口,只叫他在馬路邊停下,付了車費以后我跳下來,步行到小花家門口。我看見她們家門口已停了一輛車,比我打的出租車高級得多,她們家的門關得很緊,試著推了一下沒有動靜,就又敲了三響,過一會兒才從里面打開,門后站著的正是打我電話的小小花。她們家的這扇舊木板門沒安貓眼,倒是靠邊的地方有一道七扭八歪的裂縫,如果不能從那道裂縫里往外看人,那她就是從給我打電話的時間上判斷敲門的是我。

我一個大步踏進屋里,返身把門插上,這才急著觀察眼前的情況。小花租的只有這一間房,現在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在這塊寬窄都只有一丈多的空間里明擺著。首先是那一張大床紅了一大塊,一個男人光著身子仰臥在那一大塊紅的上面,齜牙咧嘴,樣子難看極了,眼睛睜著,不過已經死了,樣子不像是小花的男人。再看小花的男人跪在床邊,雙手摟著小花的腰,傻了一樣顧不上有人進來。他們的小女兒嗚嗚哭著,手里拿著一把血淋淋的剪子,四處觀看不知道往哪里藏,大女兒開門放我進來以后,跑過去捂妹妹的嘴,自己卻也哭了起來。

小花掙開自己的男人,見了我也不說話,兩眼把我瞪著。我知道發生什么事了,指著床上那死男人問,是那個欠錢不給還要你代孕的老板嗎?她點下頭,從她的男人抱著她,她的兩個女兒圍著她哭的情況來看,這事像是她干的。我問是你干的嗎?她又點下頭,我還要問當時你的男人和兩個女兒也在現場嗎?她剛搖了下頭,她的男人突然松開她,雙手撐地站起身來,這個在我眼里的猥瑣男人,竟然像個醉漢一樣指著小花吼道,明明是我干的,你這個蠢女人,咋硬要往你身上攬?

他的表演太笨拙了,這樣反而讓我認定是他要替自己的女人抵命,原來他們是有感情的。小花是他買的老婆不假,而且還是她買的那個老婆的姐姐,但他殘了身子,她從千里之外奔去救他,她殺了老板,他用他殘疾了的身子為她頂包。我問他是這個意思嗎?是想著自己總是沒有用了,成為家里的累贅了,甘愿換她活下來,掙錢供他們的兩個女兒讀書?他說不是這個意思,是他干的就是他干的!好漢做事好漢當,不能栽給他的女人,女人有這大力氣,能干翻一個男人?我說你雖然是個男人但你已殘疾了,不也沒有那大力氣嗎?他說他身上的力氣是沒有了,手上的力氣還是有的!

他們的兩個女兒見他連我也瞞不住,就更瞞不住一會兒要來的警察了,爭著往自己身上安。小女兒說是她干的,陪爹從醫院回來,一進門看見有人欺負她媽,拿起剪子就是一下!大女兒說你才八歲,哪個相信是你?她一口咬定是她,反正沒人看見!小花的男人吼他的大女兒,開始聲音很大突然又小了說,你今年十三歲,他們要想害你,給你多算一歲你就夠坐牢了,咋能是你?你還上不上學了?以后還管不管妹妹了?想來想去,還只有他這個廢人合適!小花喝斥他們三個道,你們都莫瞎來,是我干的就是我干的,你們都進去我也要進去,一命抵一命,不能四命抵一命,雜種,不能好了他這個雜種!

她的男人和兩個女兒還在哭著,我對他們示意不要這樣,這樣不行。小花說得對,是她干的就是她干的,冒名頂替只會一事未了,又多一事。我讓小花馬上向派出所報案,不能再耽擱了,然后在警察到來之前,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對我說清楚,一點兒都不能添,一點兒都不能少,我幫他們分析一下,這事會是一個什么結果。如果是正當防衛,法律會判她無罪,政府還應該表彰,在民間老百姓中更是美名揚了。

大家的哭聲頓時停止,呼哧呼哧出氣,小花眼里放出光來,問我啥叫正當黃(防)衛?我說就是有人攻擊你,你為了保護自己跟他打了起來。她問我他要做那事算不算攻擊,我說當然算哪,她沒等我把話說完就叫道,照你這么說我沒有罪呀,我就是看他攻擊我才動的手!我說但你可能會涉及防衛過當,她又問我啥叫黃(防)衛過當?我說就是你動手猛了一點兒,把他給弄死了!她大聲叫起來道,我當時哪還顧得猛不猛的,不猛的給他一下他不就攻擊成功了?

我說你說得對,等會你就這么說吧,現在按我說的,馬上打110,讓他們快些來人,說這里出人命了,這叫投案自首,如果判你有罪可以從輕。來人以后,你男人,你兩個女兒,還有我,我們這些非當事人都得出去,這里只剩下你一個人,你在腦子里理清楚了,一句一句地說給他們,盡量說詳細些,別不好意思。

小花點頭說好,眼睛四處搜尋著,最后就在那張鮮血染紅的床上,那個死男人的身邊找到了她的破手機。她試著按了幾個鍵,關鍵時刻還好,手機一打就通了,里面有人問了她一句什么話,她沉著地回答說,我殺人了。

10

死在床上的這個老板姓唐,跟小花男人是一個村的,起先他在外面承包煤礦發了一筆橫財,后又轉行搞起建筑。正因為生在一個村子,小花男人在外打工就去投靠他,原指望他看在同村分兒上,能干點兒安全的活兒,不想唐老板眼里只有錢,哪里還有同村,分給小花男人的活兒危險不說,工錢還老是拖欠,應該當月發的下月才發,也說是看在同村分兒上,體諒他資金周轉不上,誰想跳槽他也不挽留,只是當月的工錢別想要了。小花男人覺得白干三天也就認了,白干三十天卻不能認,打算月底撒一個謊,說女人在家摔傷了身子,急著要錢治傷,求他把本月的工錢給他,等錢拿到手就另找一家。誰知人不該有這個念頭,這個念頭一起,話還沒說出口,自己倒從兩層樓上摔下來了。

唐老板知道自己作為施工隊的老板,對從事危險工種的人沒有提供安全設施,負有相關責任,聲張出去對他不利,就提出不走公證賠償的程序,雙方私下了結,把小花男人就近送到一家醫院。小花男人在醫院住了一段日子,因為沒有續交費用,被院方催著辦出院手續,讓買些藥物回家自己養傷。小花也答應了,但走前要唐老板兌現,把說好的二十萬塊錢付給她,唐老板慷慨答應,讓他們前腳回家,后腳他就把錢匯給他們。

但是他們前腳回家已兩個多月,唐老板后腳連二十元也沒匯來。那天晚上他們聽人說唐老板也來這個縣城了,兩人商量了一個通宵,天亮后由小花趕到他的住處,卻被這個喝醉酒的人云天霧地,問她愿不愿當他的代孕女,小花從沒聽說過這個名字,還以為是建筑工地上的小工,負責用袋子運沙漿,適合女人干的活兒,答復他說回家跟男人商量一下。回來聽我一說才知道是那個意思,恨得第二天又跑到他的住處把他大罵一頓,逼他給那筆錢。這回唐老板一口酒都沒喝,神志清醒地回答今夜籌款,明天早上到她家來把錢付了。他這次說話算數,今早自己開著一輛轎車來到她家,進門說是跟她談談解決的方案,讓她兩個女兒把爹送到醫院,拍張片子,開個證明,回來雙方一道上銀行辦理轉賬。

父女三人去了醫院,唐老板就和小花開始談了,還從代孕女談起。他說前天他酒喝多了,舌頭不靈,沒把那件事說清楚。做那件事有兩個方案,一個是她代孕以后,生下的娃歸他所有,一個是她代孕以后,生下的娃歸她自己所有,后一種實際上不是她代孕,而是他代種。他說她的男人不是一直還想有個兒子,本人又沒有那個功能了嗎,那就讓他來做個好人好事,幫她男人把這個理想實現了,她男人知道了不但不怪他,還會感謝他的助人為樂。她生下的兒子長大了可以叫他干爹,這二十萬塊錢就作為他給干兒子的撫養費吧。

這一回他的話說得通俗易懂,小花一聽就明白了。其實她的明白在早,從他一腳踏進門來,讓他們父女三個去醫院,留下她一個人在家跟他談判的古怪神色,她就至少看出了三分,談他娘的鬼判,他是要打她的主意。小花長相并不突出,但身體周正結實,稍稍打扮一下,在縣城也還算是耐看的。開煤礦暴發的唐老板這回外出沒帶小三,心想著二十萬看來是賴不掉了,不如在給錢時順便占個便宜,免得再另外花錢嫖娼,省一筆是一筆。

她曉得她要是不從,這筆該給的錢他是不會給的,他這是欺她一家殘的殘,小的小,沒文化,吃柿子揀她這個軟的捏了。她想她不從也是吃虧,從也是吃虧,該給的錢憑啥要做了那事才給?是他欠她的,又不是她欠他的,就算是她欠他的,也不能拿做那事還吧?讓她一個不該吃虧的女人吃虧,還不如索性就叫他一個想占她便宜的男人吃她一個大虧。這么一想,她就咬牙不說話了。這時候唐老板犯了第一個錯誤,以為她不說話就是默認,立刻開始行動,先脫光了自己,再脫小花,小花卻一轉身朝門邊走去。這時候唐老板又犯了第二個錯誤,以為她是去聽門外的動靜,嘴里說著她男人不會回來得這么快,兩手就把她拖到了床上。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她從背后拿出一樣東西,這時候唐老板就犯第三個錯誤了,不是用手保護著自己那里趕快逃走,而是撲過來和她爭奪。小花害怕這樣東西被他搶到手里以后,反過來要么扎進她的喉嚨,要么捅進她的胸口窩子,就緊緊握在手里,并且往兩邊張開,對著他那根高高挺起的家伙剪了下去。

這是一把正宗的王麻子剪刀。說來也是命中注定,小花得知男人摔壞的消息趕去照護他,那家醫院的對面有一個老字號剪刀鋪,她去買了一把,想著男人出院回家,給他補養身子,可以拿它剖魚刮鱗。她讓賣剪刀的老板給他挑了一把最鋒利的,那老板二話不說拿起一把,剪了一團亂麻,剪了一截鐵絲。看見有個女人拎著一塊豬肉進來,問剪刀鋪賣不賣菜刀,老板說買了這把剪刀就不用買菜刀了,接過那個女人手里的豬肉一下剪去,一塊豬肉就從中斷成兩塊。那個女人說買一把吧,小花說她也買一把吧,就把這剪刀買了一把。回家她已經做過一條魚了,除了剖肚刮鱗,它還能把魚剪成幾段,真的比菜刀還利索。

唐老板一聲慘叫,兩手按著痛處,從床上滾到地上,娘啊娘的叫著。小花看著那坨被她剪下的肉,像一只快要咽氣的小雞在地上撲騰,她走過去,朝它踢了一腳,踢到墻邊又彈回來,反而往上蹦著,她又朝它踏了一腳,這坨肉就不再動了。這時她才發覺,掉了一坨肉的那人滾在地上也不動了。

小花有點發慌,沒想到這個賴賬老板是這樣不經事。從前她在娘家的時候看過騸牛,騸馬,劁豬,給叫春的騷貓割雞雞,把那些惹事的零件弄掉,它們也叫,也掙,但給那里抹一把灶灰,養上兩天,過些日子就好了,只是不再去找母的。這個姓唐的老板怎么就不行呢?因為他是人,人比畜生嬌貴,可他是人嗎?人咋這樣不講道理!

她聽到敲門聲,知道是被唐老板支使出去的她男人和兩個女兒,從醫院回來了。

第二回又敲門的人,是被她女兒叫來的我。

現在是她打電話叫來的警察敲門,她親自去開了,見是兩男一女,女的一進門就被我認出來,居然是請我介紹加入作協的孫女士,什么時候當上了女警?難怪她和我父親合作的口述實錄半途而廢,原來有了比當作家更好的職業。我發現她看清床上的死者以后,身子輕微地悸動了幾下,兩只愛眨的眼睛轉移開了。這時她一眼認出我,先是一怔,再一眼認出小花,又是一怔。我們分別看了看兩個男警,互相點個頭都沒再說話。他們兩人一個指揮小花一家離開現場,一個從各個角度進行拍照。孫女士趁這機會小聲問我,怎么回事,把你也摻進去了?我回答她說我只是聞訊趕來,向我父親的保姆了解事情經過,告訴她一些法律知識,畢竟是我們家的人,出了事能不管嗎?

我問孫女士,你想當作家,怎么當了警察?以前我不知道你還上過警校,要知道我不會委屈你給我父親寫那本書。孫女士說,她一天警校都沒上過,改革年代,當警察為什么一定要上警校呢?她說當作家好是好,只是太慢,一個字一個字寫,當警察把這身衣服一穿就是。她讓我看她身材,是不是比女警還女警?我希望她關照小花,討好地說是。她又問我,你父親的那本書有人接著寫嗎?沒有她給我介紹一個。我用手指了指小花說,有,她在寫。孫女士說她?我說本來寫得很好的,這下又寫不成了!

小花被兩個男警帶走的時候,回頭叫了我一聲說,哥啊,托你個事,能不能莫叫我妹妹曉得了?我實事求是地搖頭說,不容易,這事遲早要曉得,曉得就曉得吧,出來時讓她接你。小花眼里又放出光說,我還能出來?我故意看了孫女士一眼,對她笑道,肯定,律師認為你是正當防衛。她說驢子?我說不是驢子,是律師,就是幫人打官司的人。她聽懂以后嘆了一口氣,說她哪里請得起那樣的人,聽人說那樣的人給錢少了,反過去幫別人說話!我說你放心吧,我給你請,請不到好律師我自己做你的辯護人。你這案子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

11

七天后的一個晚上,父親突然從昏睡中醒來,說他剛才做了一個夢,夢見小花被三個壞人抓走了,是兩個男的,一個女的,要我快去救她。擔心我好漢難敵三雙手打不過他們,還要我把小花綁叉子的木棒帶上,就是上次我插在母親墓地回來她向我要,我又從外面撿來賠她的那根。我聽著吃了一驚,暗想莫非這就是書上說的心靈感應,小花的事我并沒有對他說,怕他知道了病情加重,一定是這些天小花沒來看他,在他心里有了猜疑的影子,慢慢就形成噩夢的基礎。

管床醫生招手讓我出去,站在走廊里逆著光看了我一會兒,然后小心地告訴我,父親的時間已不多了,最近會經常出現一些幻聽幻覺,這都是臨終前譫妄的跡象,讓我不要相信他說的話。我點頭答應了管床醫生,回到父親床邊,拉著他的手對他說,剛才我拿著棒子追上去了,原來不是壞人,是她送她男人回自己的村子,跟老爹老娘和兄弟見一個面,過些日子再來縣城里住。又說小花走前來看過他的,見他睡著了沒驚動他,讓我轉告他好好吃飯,聽醫生話。父親相信了說,那她什么時候回來?他說的是“回”來,好像我們家是她的家,她是我們家的人。我告訴他說不定的,要看她男人在自己老家的情況。

又過了七天,小花的大女兒給我打手機,說她小姨知道這個事了,從北京趕回來,打聽到了她家住的地方,找到后卻站在門口不愿進屋,只叫她出去說話,塞給她兩千塊錢,說是給她爹買點兒營養品。又說小姨問我們家在哪里,想來看看爺爺,和我見一個面,讓我帶她去看她姐。小小花有點想不明白地問我說,小姨為啥不見她爹?是嫌他臟嗎?她爹是身子摔壞了,又不是得了傳染病。我說小孩子只管好好讀書,別的不要多想,又問小小花說,你小姨是不是才叫小花,你媽是不是本來叫大花?小小花在手機里遲疑了一下,承認說是的。我對小小花說我明白了,其實我認識你小姨,你帶她來吧。

小小花的小姨一進門我就把她認出來了,我問她認識我嗎?她驚訝地說好像在哪里見過。我說在北京王先生的家里,你給我沏過一杯茶,拿過一個橘子,還剝開了。她一下就想了起來,說我跟王先生一樣也是作家。我說這個世界真小,你們姐妹兩個相隔一千多里,被我一線牽了。我說你姐姐是因為你嫁給你這個人的,這人本來是你的丈夫,現在成了你的姐夫,你是個有良心的女子,從北京趕回來看她是知恩圖報。她的眼里就流淚了,知道我已經知道了她們姐妹的事情,哭出聲道,她愿意替她姐姐去頂罪,本來她姐姐的名字就是她的名字。我說這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必要的,再說,你姐有什么罪呢?有罪的是那個賴錢不給還想欺負你姐姐的唐老板。

我打電話給公安局的朋友,說小花的妹妹從北京趕來想看看她,公安局的朋友說目前時機還不成熟,我問什么時候才成熟?朋友說成熟了他會在第一時間通知我。我又問死者的賠償費什么時候可以落實?朋友說這個問題有點復雜,欠債人不死可以起訴,死了起訴誰呢?小花的妹妹一聽不能見到她姐,精神快崩潰了,再聽那筆賠償費也不能拿到,連人都要癱倒在地上。我提出送她到她姐家先住下,慢慢再等探視的機會,說完以為她仍然不肯見那個當年買她的男人,如果拒絕我就把她送到賓館,但我沒有想到這次她答應了。她說,行吧,我倒不是為了省住宿費,我是想明白了,當年買我的這人已經成了我的姐夫,現在又成了一個廢人,我住在這里不會有嫌疑了,還能幫我姐照看他,照看兩個侄女,再把那人該給她的錢要回來。

我問她北京王先生家不去了嗎?她說先不去了,今晚給王爺爺打個電話說明情況,請他暫時另請一個家政助理。說到家政助理的時候,小花的妹妹想起有一件事要對我說,她說她姐叫我哥,她也叫我哥吧,讓我哪天能見到她姐了,可別說她在北京給人做保姆,她姐一直認為家政助理是在單位管事的,比經理小一點兒。我一本正經地向她解釋,家庭也是單位,家事也是政務,家長也是經理,說是一家的總理也不為錯,助理就是總理的協助者。不過你不讓說我就不說,你放心吧。她看我表情嚴肅,于是就放心了,忽然對我說出一句私密話來,讓我吃了一驚。她說,你夸我有良心,我還真是的,我姐萬一出不來了,我想留下來,把兩個侄女當我女兒。我問她自己的男人,自己的兒女怎么辦?她說她有過一個男人,但她沒有兒女,買她的男人,就是現在她的這個姐夫,怕她逃跑當天就生米做成熟飯了,她姐把她換下來她跑到外地,發現肚子里懷了他的娃,吃藥打了胎,幾年都懷不上的原因可能就是因為這個,她向自己的男人坦白了這事,男人就不要她了。

她說她不怪那個男人,一點兒都不怪,還覺得對不起他,人家想傳根接代沒錯,這個男人更想,她都聽她姐說了。她恨這個男人,這個男人如今這樣是得了報應,只是苦了她姐。不過她說,她姐要不追來替他,她就是想跑也跑不掉。我在想著,如果小花知道他已在妹妹肚子里留了種,還會付出自己一生的代價嗎?

我陪她去她姐家的路上,接到一個快遞小哥的電話,說有我一個快遞,我問是什么?回答說像一本書,比一般的書要大點。我就明白是那本向我約稿的雜志了,上面要么刊發了小花和我父親合作的文章,要么本期沒發,告知下期要發。我讓快遞小哥把書放在我家門口,我從小花家回去再拿,快遞小哥怕丟,我說不會丟的,老家人不喜歡看書,是一塊豬肉就危險了。

事實證明是本期雜志發表了小花的文章,題目下面署的是丁小花,縣里的文化單位已經看到了這個刊物,核實是我們家的小花以后,堅決認為是我培養的女作家,為家鄉的文學發展作出了新的貢獻。他們一方面消息靈通,另一方面又消息閉塞,不知道作者殺了人,此時還關在公安局里。文化單位組織了一個文學界知名人士的座談會,知道我回鄉服侍父親,還沒有走,邀請名單上把我的名字也打上了。以姓氏筆劃為序,兩劃的丁小花排在第一,十一劃的我排在最后。

我初步計劃帶小花的妹妹去參加。

作者簡介:野莽,自由作家,祖籍湖北竹溪,武漢大學畢業。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發表作品,迄今已出版長篇小說《紙廈》等十二部,中短篇小說集《公元1985年的逃跑事件》等二十四部,散文隨筆集《記得》等七部,系列方志小說《庸國》五卷,長篇傳記《劉道玉傳》兩卷,學術著作《詩說新語》等五部,外文版小說集《開電梯的女人》等三部,以及電視電影《祝你好運》等,共計七十余部,一千多萬字。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法、日、俄等多種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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