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莽先生的近作《我們家的小花》,是一部令人心生揪痛感的優秀中篇小說。作品為當代文壇貢獻了一位不可多得的女性形象丁小花,讓她成為底層女性艱辛生存的鏡像,映射世相之惡,照亮人性淵藪,在作家的悲憫情懷中走向希望尚存的未知;讓現實主義作品警策世道、挽回人心的力量不減,持續為蒼生發聲,為平民立命,為文學賦能。
野莽先生曾向責編坦陳《我們家的小花》是他近年寫得最認真的中篇。相信此言所指既與作家對世道人心演變機理的洞見有關,也與他在作品中所作的折疊式敘述的探索相關,這正是小說藝術在當代文壇昂然前行的要因。限于篇幅,這里,我們僅從敘述藝術層面來看作家如何進行折疊式敘事的探索。
作品前四節寫的是身為作家的“我”從京城回老家探視病中父親,初見保姆丁小花。見面伊始,保姆對“我”不無戒懼,為保持安全距離竟“像圓規一樣在‘我面前畫了一個半圓”,自然緣于誤會;而“我”通過接觸對丁小花的逐步認知,卻是她的善良、勤快、節儉、聰明、無私、勇敢、細心和充滿正義感……種種令人忍俊不禁的生活細節,令人無由不想起孫犁《山地回憶》中那個快言快語的女孩子,甚至蒲松齡《聊齋志異》中率真的嬰寧。此間,敘述文字雖然不乏“我”與小保姆的文化落差,但作品呈示給讀者的無疑是丁小花活潑可愛的一面。
然而,自作品第5節開始至第11節收官,當“我”是“流氓”的誤會澄清,作家通過折疊敘述的丁小花生活的另一面,卻由病中父親的側面介紹和她的家中“出事”漸次顯山露水。那是丁小花另一個殘酷到令人窒息的面,所謂“貧賤夫妻百事哀”。甚至連她的名字也必須加上引號,丁小花實為丁大花。由于她的妹妹丁小花被無良者賣為人妻;作為姐姐,丁大花為解已經失身的胞妹于倒懸,不得不委身替嫁。雖然果敢,卻無疑是一個識字不多的善良女性的無助與無奈之舉。買妹為妻的猥瑣男在她替婚連生二女后,竟在懸空作業時栽到地面,摔爛下身,終生殘疾。丁大花屢次討要唐老板承諾的二十萬賠償金未果;這且不算,還被逼就范代孕。正如“我”的父親所言埋下的伏筆,丁大花“膽大,哪個惹了她,殺人的事她都敢做”;最終她在抗拒中讓對方根斷命絕,自己也不得不身陷囹圄……夠了,被折疊敘述的這種種悲催,甚至作家本人也不忍直視,因而更多使用了側面轉述而非正面描寫的筆墨。小說末節,一直被作品折疊未見的妹妹丁小花終于登場;但她也不過是丁大花的分身,掀開的雖屬另一部卻又同樣是底層女性的沉重書頁。縱然如此,野莽先生依然堅持執燈而立,以作家的綿薄之力,給卑微而又艱辛的丁家姐妹——身處社會底層的不幸女性們擎起不滅的燈火。
行文至此,讀者不難明白,本文所謂折疊式敘事只是個比方,猶如童年折紙猜東西南北時所呈現的多個維度,且僅針對中篇小說《我們家的小花》而言;這正是野莽先生的匠心所在。換句話說,作品敘事時向讀者呈示女主角丁大花的哪個面,完全取決于作家敘事表達的藝術需求。比如在現實層面,丁小花實際上生活在兩個世界里:一個是她做保姆的爺爺或作家“哥哥”的家——在那里,她受到尊重,被充分理解,并受到幫助;一個是她委身替嫁后育有兩個女兒的畸型的家——在那里,買妹為妻的男人所想所做的,是如何讓艱辛備嘗的丁大花為他再生個兒子。而在幻想層面,丁大花通過為“爺爺”做“口述實錄”,還做著成為“作家”的夢,并為經她拯救后成為“家政助理”的妹妹時常自豪。正是通過這種折疊式敘述,野莽先生次第展示了女主角不同的側面,讓讀者得以多維觀察、了解并共情“我們家的小花”。
折疊式敘事既是野莽先生對小說書寫方式的探索,同時也在引導我們思考類似丁氏姐妹等底層女性悲苦命運的癥結,可謂用心良苦。因為折疊式敘述不僅會生成對比,還會讓我們的思考隨著折疊維度的次第呈現而曲徑通幽。作家初見小保姆,一如讀者初見丁小花。那是她色彩炫爛的一面,展現的是女性孔雀開屏般的繽紛,她不僅善解人意,膽大心細,還手腳麻利,勤儉持家……而當丁小花悲催的一面次第呈示后,彩色不見了,讀者所見猶如黯淡的黑白照片,通向的是底層女性的艱辛甚至苦難。苦難的源頭在哪里?作家繼續展示他的折疊維度——乍看是買妹為妻的猥瑣男,再看是無信無良的唐老板,而深入察看和冷靜思考后,我們不難發現,由“老鼠子”“代運女”“金鏈子”“驢子”等令丁大花們頭暈目眩的陌生概念所透析的世道機理,是怎樣把社會底層那些文化缺失的善良女性一步步逼到了絕地揮剪的地步。
在探索折疊式敘事時,野莽先生獨特的語言魅力一如既往。《我們家的小花》中的敘述文字,仿佛經過滄桑歲月的淘洗,洗練而又準確,幽默而又犀利;其間生活細節密布,心理分析剴切,懸念草蛇灰線,布局曲盡其妙,令藝術與生活的邊界在不經意間消融,猶如“水消失于水中”。讀至篇終時,人們才發現原來大花與小花與作家“我”都有交集,才發覺《我們家的小花》其實是作家的一部小說。唯其是小說,作家寫的雖然是個人,卻透析了群體,燭照出世相。
野莽先生是當代著名作家、中國文壇宿將。四十多年來,他以逾千萬字的文學作品直面現實沉疴,直擊社會痼疾,笞撻世間邪惡,揭示人性淵藪,將現實中的荒誕訴諸筆墨,把人心中的乖張逼到死角,讓黑暗止步光明,令假相無處藏身。他因悲憫而發力,因厚愛而發聲,體現出當代作家的良知與擔當。讀罷《我們家的小花》,令人油然想起雨果在《悲慘世界》扉頁上題寫的那句話,本文愿意稍加改寫,作為這篇評論的結句——只要世界上還存在著邪惡、愚昧和貧困,那么像本篇一類的作品,就不會是無益的。
作者簡介:李驚濤,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計量大學教授,山東郯城人。在《十月》《鐘山》《芙蓉》《黃河》《青年文學》《雨花》等雜志發表小說逾百萬字,小說入選《新華文摘》《長江文藝·好小說》及中國作協創研室選本多種。出版長篇小說《兄弟故事》、中短篇小說集《城市的背影》《三個深夜喝酒的人》、散文集《西窗》《赤塔之光》、文藝論文集《文藝看法》《作為文學表象的愛與生》等多部,現居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