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華

在大唐帝國由初始走向繁盛的進程中,張九齡是個頗為耀眼的坐標。作為一位在武周朝進士及第、在玄宗朝成為一國宰輔的詩人,張九齡的功業文章,可謂冠蓋一代,以至于在其去世之后,每有宰相向玄宗推薦公卿,玄宗都會問一聲:“其人風度得如九齡否?”
應當說,張九齡的風度首先是外在的。作為有唐一代唯一一位嶺南書生出身的宰相,張九齡堪稱氣宇軒昂,儀表堂堂。據說他無論是在家還是上朝,始終都是衣著整潔,溫文儒雅,絕不含糊,而這,也恰恰應和了唐代對士人“風度”的標準。
如果說倜儻魁偉的儀表構成了“九齡風度”的外在表征,那么剛直、務實與遠見,則構成了“九齡風度”的重要內涵。站在大唐由初入盛的帝國風云里,張九齡正是用自身特有的君子之風,贏得了時代的認可和歷史的尊重。
剛直
張九齡的剛直是始終如一的。開元六年(718),張九齡遷左拾遺,曾與右拾遺趙冬曦主持考試,秉公持正,不徇私情,“號稱詳平”。開元七年(719),河北支度營田使兼營州都督宋慶禮去世,太常博士張星建議給一個“專”的謚號,意在貶低慶禮聲譽。時任禮部員外郎的張九齡雖與宋慶禮素昧平生,但對“為政嚴、少私”的宋慶禮頗為敬重,于是慨然為其申駁,改謚為“敬”。對于非親非故之人能如此秉公仗義,九齡之直可見一斑。
張九齡的入相之路并非一帆風順,廣州、冀州、洪州、桂州都有過他外放的足跡。仕途蹭蹬中,這位體弱多病的嶺南詩派的開山之祖,也曾發過人生苦短、宦海浮沉之嘆。
張九齡是在開元十九年(731)回到長安,并于三年之后,也就是開元二十二年(734)被玄宗任命為中書令,正式成為宰相的。盡管權柄在握,張九齡卻始終秉公守則,直言敢諫,選賢任能,不徇私枉法。彼時,唐帝國已進入全盛期 ,但張九齡卻不忘提醒玄宗居安思危,整頓朝綱。他提出了以“王道”替代“霸道”的從政之道,強調保民育人,反對窮兵黷武;同時,主張省刑罰,薄征徭,扶持農桑;堅持革新吏治,以德才兼備之士任為地方官吏。玄宗對這位文采斐然、恪盡職守的宰輔之臣也頗為器重,曾云:“張九齡文章,自有唐名公皆弗如也,朕終身師之,不得其一二。此人真文場之元帥也。”
身居宰輔之位,又深得皇帝倚重,張九齡并未恃寵而驕,反而更加朝乾夕惕,如履薄冰,“遇事無細大皆力爭”,甚至在某些場合,剛直得有些“不合時宜”。據說有一年八月初五,逢玄宗生日,朝臣按照當時流行的時尚紛紛進獻寶鏡,唯獨張九齡,沒有隨波逐流進獻奇珍異寶,反而搜集歷代興替教訓,編撰了一部《千秋金鏡錄》,作為千秋節的獻禮。這本書意在對已經有些飄飄然的玄宗委婉勸諫。
務實
如果說剛直成為張九齡被史家載入史冊的“風度”標簽,那么務實,則是其作為一代政治家難得的人格素養。在張九齡看來,官吏的選拔任用必須秉持循名求實的原則。他主張官員的基層工作歷練,堅持以“才行”舉士,反對“據資配職”,并認為這是“興衰之大端”,不可不慎。在官吏的任用選拔上,玄宗接受了張九齡重刺史縣令之選的建議。開元四年(716),當他聽說很多當年所選的“縣令非才”,便在宣政殿親自面試,結果發現有四十五人不合格,遂悉數將他們放歸習讀。玄宗重視刺史縣令之選的直接效果很快便彰顯出來,《資治通鑒》云:“是歲,天下縣千五百七十三,戶八百四十一萬二千八百七十一,口四千八百一十四萬三千六百九。西京、東都米斛直錢不滿二百,絹匹亦如之。海內富安,行者雖萬里不持寸兵。”當地方官的選任因為一紙言辭中肯的奏章得到重視,張九齡的務實之風,實際夯實的是一個帝國的發展之基。
張九齡務實的突出例證,是他在開元四年(716)以左拾遺身份督造大庾嶺南路一事。在《開大庾嶺路記》一文中,他直陳己見,認為開鑿大庾嶺,有著實實在在的經濟意義。說動玄宗,接旨督造大庾嶺南路之后,張九齡更是夙興夜寐,知難而進。為了在“千里連峰匝,紆回出萬尋”的大庾嶺鑿嶺辟路,他不僅親自履險攀巖,勘測線路,更愛惜民力,不誤農時。兩年之后,當一條寬一丈、長三十里的大道南通廣東南雄,北接江西南安,張九齡不僅用沿路遍植的梅樹,給逶迤的山脈賦予了一個美麗的別名——“梅嶺”,更在這條南北大通道上,鐫刻下一個政治家心系社稷腳踏實地的政治人格。
遠見
走近“九齡風度”,如果說剛直的性格是前提,務實的作風是關鍵,那么,遠見,則是構成“九齡風度”的核心。
作為有唐一代務實的政治家,張九齡始終以“致君堯舜,齊名管樂”為己任,認為“善為政者,防于未然”,強調為政者要“見微知著”,“識禍于未萌”。這種可貴的政治理念在張九齡的仕宦生涯中一直不曾丟掉,尤其是他坐上宰相之位后,更讓他在一些重大政治問題上保持了自己清晰的判斷,發出了自己鏗鏘有力的聲音。
開元二十三年至二十四年(735—736),在大唐的朝堂上,張九齡曾提出三次重要的奏劾。彼時,玄宗欲起用李林甫為相,在玄宗看來,李林甫可堪大用。然而,張九齡卻深諳李林甫為人。當玄宗將準備起用李林甫的想法說與張九齡,張九齡的態度十分堅決,上奏道:“宰相系國家安危,林甫非社稷之臣也,陛下若相甫,恐異日為社稷憂矣。”就在這件事發生后不久,張九齡又一次折了玄宗的面子。玄宗聽了李林甫的舉薦,有意提拔牛仙客為尚書。然而,玄宗的這一想法再次遭到了張九齡的強烈反對。在張九齡看來,尚書一職至關重要,一般多為在朝廷或地方曾擔任過重要職務并極有聲望之人方能勝任,“仙客邊隅小吏,目不知書,若大任之,恐不愜眾望”。
張九齡發出的日后看來最重要的一次示警是在開元二十四年(736)。這一年,擔任平盧將軍的安祿山在討伐契丹時失利,時任幽州節度使的張守珪奏請朝廷斬首。此前,安祿山曾入京朝見,拜謁過張九齡。張九齡頗有識人之道,看出安祿山“狡猾,善揣人情”,認為他包藏“狼子野心,面有異相”,斷定其日后必將作亂,曾對侍中裴光庭說:“亂幽州者,必此胡也。”此次適逢安祿山干犯軍法,被押送京城,奏請朝廷判決。張九齡毫不猶豫在奏文上批示,決定將安祿山斬首。在望表而知里、捫毛而辨骨的張九齡看來,安祿山彼時不斬,必留禍患,皇帝一定能領會他的一番苦心。
然而,承平日久的唐玄宗在歷史的十字路口,枉費了這位頗具政治遠見的臣子發出的三次示警。最終安祿山兵起范陽,重演了西晉末年羯族石勒反晉亂華的一幕。及至為避安史之亂入蜀,玄宗想起張九齡的忠告,才潸然下詔褒贈這位已經病逝的老臣道:“讜言定其社稷,先覺合于蓍策。”
然而,這位具備剛直、務實、遠見的政治人格的大唐名臣,再也聽不見一個皇帝的悔悟,而“風度得如九齡否”也只能成為唐玄宗在執政后期用人失察的一聲嘆息。
(摘自《去唐朝·詩人和人間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