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醒

秀枝

看一列火車及其他

我曾數次爬上山頂

為看一列飛馳而過的火車，然后

再小心翼翼撥開帶刺的灌木

走下山。即使仍兩手空空，即使

火車連頭也不回，連停也不停頓一下

我有些許心安，或者更加不安

然而我總要做著一些周旋，這些年

有時我做一些事，或者不去做什么

并無實在的意義，或言不由衷

生活里有些事情背道而馳

而我身在其中，卻不能跳出生活之外

這個肅靜的早晨，我再一次爬上了山頂

看見星星點點的野花自由地散布在山坡上

植物們發出濃郁的生長氣息

我坐在山石上靜待火車駛來，這一次

除了它風馳電掣地轟鳴

有如從我的身體里穿越而過

火車仍然不會因我停下來，仍然不會

帶走我，而我也不會

等到一個滿目溫存的人，走向我

而這是早晨

旭日東升，火車奔跑

我再一次從人間蘇醒，再一次

躲過了黑夜里的憂郁，蝙蝠，和陷阱

伏天記

極端的事物大都不懼怕三伏天

你看，牽牛花一大早就張開喇叭

太陽出來卻頃刻萎落

知了大聲表白愛情，將胸膛里的血肉

都快要吐出來了

它們距死也就幾周的時間

雷電在天空時不時劃出裂痕

人間汪洋，冒然泅渡者往往溺水而亡

窗外，楊樹和白樺拼命地向上生長

它們離天空近一些，就會離人類遠一些

汗流夾背的人，體內住著一座火山

或者一個溫泉，正呼呼地向上翻騰著水花

牧羊人

牧羊人，我們短暫相遇

你的羊群漫過山坳

風一樣追趕著風，和秋天

命運風一樣追趕著你

撲面而來的除了風塵，還是風塵

羊群轉場的四季

牧羊人，你紅腫的眼睛已經深陷

大雪從雪山上即將向四下蔓延

我望見的戈壁寸草不生

寸草不生的茫茫戈壁上，你的羊群要去哪里

只有高原上鑲著碧玉的河流蜿蜒流淌

與你冗長的歌聲一樣

為你的羊群，為你漆黑的夜晚

點燃一盞盞燈火

草色在雪線以下遙遠的地方依稀閃耀

牧羊人，馬背上你的家搖搖欲墜

只有春天才能讓你停下來，只有美麗的姑娘

才能讓你綻放笑容

牧羊人，我們短暫相遇

我也是滿面風塵，戈壁上流浪著幻想

請讓我帶走你馬蹄的回聲吧，請從我的手中

取走糧食，從我的心中取走你的愛情

誤入高廟村

一定是有一種莫名的聲音召引了我

比如低矮，無以仰望世事的偉岸

比如黯淡，草芥上微弱的光芒

照耀不了高遠的天穹

比如逼仄和破敗，舊屋門前目光灰暗的老者

村口老榆樹彎曲的枝杈……

而黃昏中疲憊的鳥鳴，一定是

被不遠處的喧囂及塵埃嘶啞了喉嚨

高廟村，它也有祖先，糧食，兄弟姐妹

它也有甜蜜，疼痛和遠大理想

高廟村，我從寂寥的村路上走過

送不去一片花香，帶不走一片憂傷

銼

對于一只銼的反復追憶，等同于

把銹跡斑斑的生活翻了一遍

又一遍，等同于

能夠直面密集的刺，整齊排列的牙齒

它們是否鋒利，已不重要

它們攜帶怎樣的殺機，已不重要

我終可以面對一只銼的前世今生

面對一次次生活的噬咬和打磨

細屑簌簌而下，簌簌而下啊——

粗糲的本色成為遺棄之物

而每咬一次，就會有一層新的肌膚面世

如同痛過一次，生活即被掀開新的一頁

驚?蟄

一聲春雷，之于僵硬了一個冬天的泥土

之于夢寐中的昆蟲，喑啞的黃鸝

掩面的桃花，都是生命催促的鐘聲

鷹隼試翼，南雁北歸

鄉親開始將世代的鏵犁打磨得發亮

一聲春雷，之于遠行的孩子

他要背緊行囊，扼住內心的不安

再一次告別親人，獨自上路

之于窮人，迷惘者，流浪漢，失學的兒童

那些飽食了世間寒冷和困厄的人

尚且不寄予走入一個滿目繁華的春天

愿賜予他們一縷小小的祥和

愿他們被微微地照耀，滋潤和撫慰

之于我，只要將悲傷的大門關閉

只要不焦灼，不憂愁，不流淚

城市

我永遠都會迷路的城市

沒有我的親人，也沒有久遠的祖先

沒有我的土地

春耕秋實，在他的懷里

做一個安分守己的小小子民

沒有我的糧食，衣帛，金子

點滴榮耀的光芒

沒有我的湖水，銀杏，鳥鳴

沒有我的火車

可以等待一個人的站臺

沒有我的幻想，我的圖畫

我的詩歌

沒有我的愛情

沒有我的罪過和羞愧

而今，它喧囂了

因為災難，我卻有了

一種深深的心痛和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