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晶晶

58歲的張永振,做事總是很快。
他喜歡開快車,雨天也不減速。他每天都要在集中的時間段里快步走1萬步,快到團隊里的年輕人都覺得吃力。他回復各類信函、郵件的速度,也快到和他隔著時差的朋友覺著奇怪,他是不是不睡覺?
只要了解他的做事風格,你就能明白,2020年1月,他成為第一個向世界公開新冠病毒基因序列的科學家,一點兒也不意外。現在的他,身份是一名病毒學家、粵港澳大灣區精準醫學研究院的研究員、復旦大學生命科學學院的兼職教授。
張永振想要快。
從2001年開始,張永振才決定專攻病毒研究。這一年,他36歲。同齡人里,他的朋友、病毒學家石正麗已經留法學成歸來;他后來的合作伙伴、英國病毒學家愛德華·霍爾姆斯也已經有所成就,而他剛剛起步。只有比別人快,才能爭得生存空間。
張永振常把“每個人都是一個腦袋兩只手,哪有什么彎道超車”掛在嘴邊,但進到他實驗室團隊的人都清楚,在這里做研究,沒有996,只有8107。
2017年,張永振的第一個博士后陳燕玫進組時,他還在中國疾控中心的實驗室做研究。當時,他是這樣做表率和督促的。每天7點不到,張永振就已經在辦公室里坐著了,晚上他又有睡辦公室的習慣,他的辦公室又是離大門最近的那間,有人進出,他都看得到,活脫脫一個“人形打卡機”。
第一次在北京見到張永振睡辦公室,愛德華·霍爾姆斯很驚訝。當時,他得到的解釋是:想要追上其他科學家。
若你以為張永振急于求成,一定誤解了他。他想的是:“速度和激情是連著的,我要是這樣—說著他縮頭聳肩,做出小心翼翼握方向盤的樣子—我就完了你知道嗎?”他需要一股沖勁,“沒有激情,任何事情都做不好”是他的信念。
張永振的性子也是又剛又直。
2007年,林獻丹在一次狂犬病學術會議上認識張永振的時候,就覺得這個專家“挺敢說的”。和幾位學術權威討論時,張永振很直白:在這一點上,我不贊成某某教授的意見。他不是那種為了表示謙恭,放棄學術立場的人,但在愈發“以和為貴”、做“好好先生”的學術討論里,張永振的“直”顯得不那么合群。
有時就連合作者,也覺得張永振很難溝通。
陳燕玫看得很清楚,原則問題上,他不能將就。你很難從他那里聽到“這樣也行”的勉強妥協,而是“這樣不行,如果你們改不了,我就不參與這個課題,就不要掛我的名字了”。
對于認定正確的事,受到責難的他敢反嗆對方一句:“我做錯什么了?”
對一名科學家來說,要想實現超越,的確少不了勤奮和高效,剛直的性子也讓他無須耽于人情世故。但無論是成為愛德華·霍爾姆斯口中那個“改變了病毒學的人”,還是最先公開新冠病毒基因序列,成為“拯救了世界”的人,張永振之所以脫穎而出,源于那獨屬于他的使命感和科學巧思。
他深受新疆兵團的熏陶,會不自覺地用軍事術語來打比方。他做科研,像攻城略地,要講戰略戰術,抓主要矛盾,他從“大的科學問題”出發,課題得提前三五年布局,完成一個就是攻占了一個山頭。
3歲時,張永振得了腦炎。上世紀60年代,這是一類很危險的病,得過的孩子,大多不是死了,就是傻了。
當時他四肢僵直,說不了話,持續了將近50天,醫生都估摸著他沒救了。可張永振偏偏挺了過來,神志清晰。也許命運眷顧,張永振就是要成為與病毒和平共處的人。但直到2001年,病毒才進入張永振的研究視野,這時,他已經36歲了。
也許命運眷顧,張永振就是要成為與病毒和平共處的人。
人類用電子顯微鏡第一次看到病毒的時間,至今也不到100年,病毒比細菌更小、更神秘,我們對它的認知極其有限。上世紀末,抗生素已經普及,細菌性傳染病相對可控。但哪怕只是針對當時流行的乙肝,疫苗也還沒有普及,而艾滋病,更是連疫苗都沒有。
張永振決定,要從細菌研究轉向病毒研究,而且,是要主動發現新病毒。
這個想法就像大海撈針,一開始并不被看好。交流時,愛德華·霍爾姆斯最初就認為:發現新病毒能做出成績,但做不出大成績。但張永振看準了,這里面一定藏著“大的科學問題”的密鑰。
究竟看不看得準,還得實際去驗證。
2010年,在溯源引起出血熱的新發病毒時,張永振的團隊意外發現了另外兩條另類的病毒序列。
這兩條序列來自湖北荊門一頭牛身上的蜱蟲,和引發出血熱的病毒是完全不同的類型。它們和已知病毒唯一的交集是,和黃病毒(能引發乙腦、登革熱等疾病的病毒類型)的兩個基因序列相似。
他們按照黃病毒的結構特征,破解它的全基因組序列,但3年過去,團隊想盡辦法卻一無所獲。負責破解它的博士哭著來找張永振:張老師,做這個3年多了,結果我一篇文章發不出來,我也要評職稱,我怎么辦?
張永振轉換思路。基因組序列分節段和不分節段,是病毒分類的一個重要規則,代表著不同的演化方向。有沒有可能破解方向錯了,眼前這個新病毒并不是不分節段的黃病毒,而是分節段的其他病毒?
新的分析證實了張永振的假設。他們又在樣本數據庫里找到另外兩個節段,終于破解了這一新病毒基因組完整的四個節段,張永振將它命名為荊門病毒。
就像人類是從靈長類動物進化而來的,病毒自然也有演化。病毒學家早就想知道:分節段的病毒與不分節段的病毒之間,到底有沒有關聯?荊門病毒第一次為這個猜想提供了證據,在二者之間搭起了橋梁,也把我們對病毒乃至生命起源進化的認識,向前推進了一步。
后來,《自然·微生物學評論》用一張配圖揭示發現荊門病毒的意義:在病毒起源進化的過程中,分出了兩條路,一類病毒朝著黑夜去了,一類病毒朝著白天去了,而荊門病毒就站在岔路口的起點上。2015年,荊門病毒的故事入編英文版《病毒學原理》這一經典教科書。
由此,張永振第一次證明了,發現新病毒能做出大成績。
如果說,這一發現起初有運氣的成分,那么2016年,那篇發表在《自然》上—通過發現1445種新病毒向學界宣告“重新定義無脊椎動物RNA病毒圈”的論文,則是張永振看準之后、穩扎穩打做出來的成果,并徹底扭轉了愛德華之前“發現新病毒做不出大成績”的看法。
求索科學真理的路上,有的人挑簡單的事做,有的人就樂意知難而上,張永振屬于后者。他認為,“任何事情只要一低頭,這就麻煩了”“退一步海闊天空,這句話絕對不能用到這兒”“退一步,障礙就永遠是個障礙”。
他又和打仗聯系在一起,戰場上是有督戰隊的。“你要往后退,一下子士氣沒了,仗沒辦法打了,逃兵都是要被干掉的。”
可自然那么大,病毒那么小,究竟怎么找才能一網打盡?光憑一腔熱血不頂用。
2019年,在成為張永振的博士生之前,呂嘉昕就從復旦的碩士導師那里聽說了張永振的研究思路:張老師做的是用宏轉錄組(一項可以檢測細胞RNA的基因測序技術)發現病毒。當時,呂嘉昕一聽就愣了:“還能這么玩?”
他知道病毒是什么,也知道宏轉錄組技術是什么,但是把它運用到新病原發現,他從來沒有往這個角度去想。“因為我們以前的認識,宏轉錄組是用來做人體細胞基因表達的。”但下一秒,這個新穎的想法就捕獲了他,對啊,“他完全可以這么做。這么玩應該很好”。
原先,病毒學家發現、測定新病毒,更普遍用的是宏基因組技術,但這項技術的缺陷在于,它主要用來檢測DNA,而自然界里大部分是RNA病毒。靶子沒對準,當然很難發現RNA病毒。這也是2011年以前,人類發現新病毒效率不高的關鍵。
看到別人埋頭找DNA病毒卻事倍功半,張永振想的是另謀出路。“既然是RNA病毒占多數,我們就要想辦法,得要測RNA而不是測DNA。”說著說著,他把桌子敲得咚咚響,以示重點。
有時,事情之所以看上去難,先是欠缺一個巧思。
看到別人埋頭找DNA病毒卻事倍功半,張永振想的是另謀出路。“既然是RNA病毒占多數,我們就要想辦法,得要測RNA而不是測DNA。”
“科學,Ideas First。我不是因為有了某一項技術,我才去做某件事兒,我是因為要做某一件事兒,想我得要采用什么樣的方法甚至去創造方法,這才是國際一流實驗室要做的。”張永振說。
就像諸葛亮“草船借箭”一樣,張永振借來了宏轉錄組技術,一下子就在策略上把病毒一網打盡。“不管是DNA病毒、RNA病毒還是細菌,只要它們還活著,就都有從DNA轉錄到RNA的這個過程,我們測的就是RNA,不就把所有(可能致病的)生命形式都測到了嗎?”
成為目前世界上發現新病毒最多的科研團隊,光靠宏轉錄組技術還不夠。
在進入實驗室、納入宏轉錄組技術的視線之前,病毒是先從自然界里被捕獲,因此,選擇采樣現場、保證樣本質量同樣關鍵。張永振選采樣現場像找金礦,他還要找存儲量大、種類盡可能多的,鐵礦和小金礦都不行。
要想盡可能高效地發現病毒,需要退回原點。病毒需要宿主,它們會寄宿在動物、植物甚至細菌身上。要想找到更多病毒,就要先找到多種多樣的宿主,進而考慮,哪里的生物多樣性更高。
2007年,張永振就在布局采樣現場了,一個點是溫州,另一個在武漢。選溫州,是因為它“七山二水一分田”的地理環境,尤其復雜多樣的山林,棲息著眾多野生動物。武漢地處“千湖之省”,而水是生命之源。之后,他又把海洋生物納入視野,再往后,醫院也成為一塊拼圖。畢竟病人被感染了,一定是到醫院去,而醫生也需要借助科學分析找出病因,對癥下藥。
像攻城略地一樣,局面就這樣一點點打開,張永振才能真的做到盡可能多地把病毒一網打盡。
十多年里,他先通過研究狂犬病、出血熱,理清病毒和宿主的關系,后在研究新發出血熱的過程中,意外發現了荊門病毒;接著他以荊門病毒為突破口轉入節肢動物,發現節肢動物是病毒進化的心臟;又通過節肢動物拓展到所屬的無脊椎動物中,發現更多病毒;再反向從脊椎動物中完成一個閉環—這個過程中,他們已經發現了5500多種新病毒。
愛德華·霍爾姆斯是在2012年認識張永振的,11年的跨國友誼里,他是張永振蛻變和超越的見證人。“張的研究革新了我們對病毒世界的理解,他告訴我們,完整的病毒圈遠比我們想象的更多元。他重新書寫了病毒學的教科書。”在回復南風窗的郵件里,愛德華不吝贊美。
科學不是靠努力就能追趕上,真正讓張永振實現超越的,其實是他的“Ideas”,以及為實現它的各種謀劃。
“病毒學純基礎的東西,Eddie(愛德華的昵稱)一定比我厲害,我是因為有新疆兵團的歷練,大的問題,我看得比他準。雖然我起步晚,但我能抓住重要的科學問題,這是我的優勢。”張永振道出他的秘訣。
但如果資源充足、條件允許,張永振何嘗不想做更多更快更容易的?這還是形勢所迫,逼出來的本事。
他曾經跟博士后導師徐建國院士訴苦:您是所長,錢多人多,撒10張網能撈到魚就可以了。對我這個窮人來講,一網撒下去必須撈上魚來。網朝哪里撒,我得先練眼力,還得撒得準、撈得多。等在別人后面,輪不到我了。
也許,當初他所處的環境和戰場一樣,是窮山惡水、彈盡糧絕,必得置之死地而后生—于是他又一次和打仗聯系起來。戰場上都是拿命來拼,開戰前,定要先謀劃戰略和戰術,要攻下哪里,從哪突擊,用火箭炮還是迫擊炮,必須克敵制勝。一招不慎,就是全軍覆沒的事。下一秒他就轉了回來:“科學也是這樣。”
2016年,很多人對張永振刮目相看,不只是因為那篇論文發表在《自然》上,而且學界同仁也看得出來,那篇論文的科學價值。
“你可能沒有聽過他的名字,但他的真才實學是我們大家都佩服的,他是一個真正的學者。”2016年,上海公衛中心分管科研的副主任徐建青來找朱同玉,提出希望引進人才,對象正是張永振。
朱同玉,復旦大學上海醫學院副院長、時任上海公共衛生臨床中心主任,就是從這里認識了張永振。中國疾控中心主任高福也回復他:引進張永振就對了,做學問我們做不過他。
朱同玉愛才,把人引進來之前,朱同玉都會和他們吃飯,一頓飯的功夫,他能看出對方的真實想法和意圖。2016年10月,他對張永振的第一印象是:不修邊幅,純粹搞科研的。
“我引進人就是兩條,你這個人能為我這個單位助力,我這單位也是你事業發展的平臺,如果這兩條都能對上,這個人才會長久地在那待下去。”他風趣地對南風窗補了一句:“因為錢結婚的,也會因為錢離婚。”他有個夢想:建一所研究院,請1000名科學家,安心做科研。
和張永振一樣,朱同玉做事也利索。他是每天滿醫院跑、不能擱置問題的管理者,他的話大多簡短,語速也快。
“張的研究革新了我們對病毒世界的理解,他告訴我們,完整的病毒圈遠比我們想象的更多元。他重新書寫了病毒學的教科書。”在回復南風窗的郵件里,愛德華不吝贊美。
決定了引進,他就讓對方列要求清單,照單全收,接著去“化緣”。實驗室,改造裝備好了再讓人過來,來了就能用。他說:“科學家的學術生命很短,不能浪費時間。”對張永振,也是一樣。
這也是張永振58年里,為數不多資源充沛的一小段時間,他用上了更先進的分子生物測序設備Nova二代,有了科研基礎更好的團隊和學生。張永振做科研的陣地,也有了兩個中心:北京、上海。
信任就是在每天見面、及時解決問題的過程里建立起來的。其間,發現上海超算中心的算力僧多粥少不夠用,朱同玉還專門給公衛中心配了超級計算機。
2020年1月4日晚接近12點,一個賬號在北京接入了上海公衛中心這臺超算服務器。陳燕玫有些心煩,因為在這之前,團隊已經連續應急工作了一個月,幫一家醫院的重癥腸道病人,尋找病原體,工作強度很大。前一天,她剛收到通知,這批樣本差不多做完了,可以休息了,沒想到這會兒又來了一個樣本,她還得熬夜。
她不知道的是,這不是先前腸道病人的樣本,而是來自武漢的不明原因肺炎病人的樣本。有了之前的密集練兵,團隊所有操作和往常一樣快速和熟練。
為了更快拿到初步結果,陳燕玫分析的是短序列片段,包含約150個堿基。她快速識別里頭包含哪些微生物及其豐度。“我們先簡單看了一下數量,發現排在前面幾個、數量最高的都是冠狀病毒,與其最接近的都是人SARS冠狀病毒或者是蝙蝠SARS類冠狀病毒。”
1月5日凌晨兩點半,她給張永振打了個電話,告知了這一初步分析結果。
張永振立刻警惕了起來。做了多年的傳染病和病毒研究,又經歷過非典,他知道這個結果很重要,但需要更慎重。他讓更熟悉冠狀病毒的博士王文立即回到實驗室,協助陳燕玫分析,拿到全基因組序列。
為此,她們需要把基因序列片段拼接起來,由短到長。1月5日凌晨5點多,這個病毒的全基因組圖譜就做出來了。“拼出來就已經是大概3萬個堿基的這樣一條序列,(冠狀病毒的)豐度也是最高的。”陳燕玫說。
但當時的陳燕玫并不清楚這究竟意味著什么。
2020年1月5日凌晨5點的上海,拿到全基因組序列的張永振保持警覺。

早上7點,他給武漢中心醫院呼吸科主任趙蘇打了電話,詢問這一序列樣本的病例情況、臨床特征、流行病學特點。
綜合分析之后,他當即做了4個判斷:
第一,引起不明原因肺炎的病原體是SARS類冠狀病毒。
第二,這個病毒在分類學上是一個新型冠狀病毒。
第三,這個病毒經呼吸道傳播。
第四,這個病毒引起的疾病,包括公共衛生風險,可能遠遠比禽流感要大。
這4個判斷,之后我們很快引以為常識,但在當時,這卻是不同尋常、不敢輕易做出的判斷—尤其,當時張永振拿到的病例和序列結果,有且只有一個。
但張永振篤定。
1月5日是個星期天,一大早,朱同玉就接到了張永振的電話,讓他趕緊來上海公衛中心,有大事。剛開始,朱同玉還覺得奇怪:“你不是說不做,你怎么又做了?”
2020年1月4日晚接近12點,一個賬號在北京接入了上海公衛中心這臺超算服務器。陳燕玫沒想到這會兒又來了一個樣本,她還得熬夜。她不知道的是,這不是先前腸道病人的樣本,而是來自武漢的不明原因肺炎病人的樣本。
張永振的確不是第一時間就介入對不明原因肺炎病原體的篩查。2019年底新冠剛出現的時候,他就接到不少電話來問:老張,你做了沒?他的回答是:我沒做,有很多人在做,不需要我去做—這個樣本的出現,還是源于前期采樣布局、和醫院的科研合作帶來的巧合。
見了面,張永振告知了他的4個判斷。
朱同玉也很謹慎:“你敢肯定嗎?”
張永振回:“我肯定。”
“既然肯定了我們就往上報。”朱同玉說。
在這個世界上,相信自己容易,相信別人卻很難。但朱同玉幾乎是在一瞬間就選擇了相信張永振的判斷—即便當時他只掌握這一個病例數據。
“對他的學術水平我是不懷疑的,大家都有目共睹。他說的話我肯定信,如果換個人,我覺得我還要叫他再追加數據。”朱同玉對南風窗說。兩人在過去兩年建立的信任,發揮了作用。
事不宜遲,當天,上海公共衛生臨床中心向上海市衛健委和國家衛健委等主管部門報告,張永振也以“重大事件”的措辭,電話向上匯報—成為推動國內早期防疫嚴陣以待的一股聲音。
但這份確切并非沒有風險。
有人質疑他沒有先分離病毒再鑒定病原體,這樣做不符合通行的“科赫法則”。但早年間,張永振就意識到,科赫法則有需要完善的地方,尤其是病毒性疾病。他提高了音量告訴南風窗:“一場疫情出來就猶如一場戰役,敵人已經端著刺刀端著槍沖到你的面前了,難道作為一個指揮員,這個時候還要回去翻書,看該怎么打這個仗嗎?”
“萬一錯了怎么辦?”南風窗記者問道。
“人這個時候就是這樣,如果你要是怕萬一,所有事情都別做了。我如果不相信自己的判斷,我敢說嗎?”張永振態度堅決—我想起他說的另一句話:“科學必須是必然。”
2020年,張永振55歲。在這之前,他在國家疾控中心工作了20多年,研究過狂犬病,還為此解剖過數百個狗頭,他研究過很多出血熱相關的病毒,經歷過非典,那都是比新冠病毒更烈的傳染病。
但再次面對一個重大事件,公開做這樣的判斷,仍然需要莫大的膽識。
張永振提起了朱光亞,中國核科學事業的主要開拓者之一。上學那會兒,意志消極的時候,張永振就愛讀人物傳記。
1971年,一架攜帶氫彈的飛機飛臨靶場上空,駕駛員連試3次都無法把氫彈投出去。情勢危急,朱光亞做了決斷,指示駕駛員帶著解除了保險的氫彈返航。
“他判斷沒事,讓飛機帶著氫彈降下來了,人和飛機都沒事,氫彈也沒爆,這是最完美的。但是這種決定有幾個人敢想?道理是一樣的。”張永振說,“在關鍵時候我是敢做決斷的。”
回想起得知張永振破解了新冠病毒全基因組序列的那一天,愛德華至今仍覺得,“那是一個讓人驚喜的時刻”。
1月11日,飛機即將起飛,張永振要回北京,為去世的妻子料理后事。
這時,他收到了郵件提醒,是愛德華發來的,建議他公開病毒基因序列。其實在這之前,《自然》的編輯就提過同樣的建議,他回復對方,給他一點時間考慮。
“對我們來說,不公開序列是一件瘋狂的事,尤其當時已經有很多傳言說那是一個冠狀病毒。”愛德華回復南風窗。
張永振有許多顧慮和壓力,可他沒有太多時間考慮—他很清楚,對于傳染病防控,時間是一個關鍵變量,因為病毒隨時間擴散,且不分國界。
張永振看到郵件后,馬上給愛德華打了越洋電話:“Eddie,你讓我考慮一分鐘。”
飛機已經在跑道上移動,抉擇時刻到了。
不到一分鐘,張永振給愛德華回了第二個電話:“你代表我釋放。”他快速發出一封郵件,里面就是那個新冠病毒基因組序列。他關了手機,坐著飛機上了天。
很快,愛德華就將其發布在Virological.org(病毒學論壇)網站上,同時,GenBank(可開放獲取的基因序列數據庫)上,這一條1月5日已經提前注冊過的序列,公開釋放了。
1月11日,由此成為一個轉折點,每個人都可以訪問網絡看到它,科學家們也知道即將共同面對的是什么。
今天,我們仍能看見它的原始版本,全基因組序列包含30473個堿基,全部由GATC四個字母排列組成,這便是新冠病毒的全部遺傳信息。
“人這個時候就是這樣,如果你要是怕萬一,所有事情都別做了。我如果不相信自己的判斷,我敢說嗎?”張永振態度堅決—我想起他說的另一句話:“科學必須是必然。”
作者一欄里有19個名字,上面用英文寫著:張永振、吳凡、陳燕玫、趙蘇、余濱、王文、宋志剛、胡軼、田俊華、裴媛媛……
這一條序列引起的轟動,當時的P3實驗室負責人宋志剛有直觀體會。“張老師還在飛機上的時候,一堆的人就發短信過來問了,像炸彈一樣炸過來。”1月11日這天,更多人認識了這位中國科學家。
更重要的是,之后,不晚于1月16日,新冠病毒的核酸檢測試劑就出現了。牛津大學疫苗中心的研究小組負責人莎拉·吉爾貝特更明確表示,張永振公開序列的第二天,他們的團隊就用它開始研制疫苗。
在Virological.org網站上,盡管1月19日之前,國內外另有6個實驗室發布了基因組序列,但“率先”的意義在于,疫情初期,每提前1天破解和公開,都是在為防控搶占先機。鑒于此,張永振獲評《自然》雜志2020年度十大人物,評價的關鍵詞是“基因組分享者”。
獲評《時代》“年度100人”時,曾對埃博拉病毒進行測序分析的科學家、哈佛大學教授帕爾迪斯·薩貝提,為張永振寫了評語:“他公開的序列數據,讓世界各地的科學家最早在1月份就著手開發檢測試劑,幫助各國縮小了感染和確診的時間差,拉平了感染曲線,并在這個過程中挽救了無數生命。”
回過頭來,在那決定性的不到1分鐘的時間里,張永振在想什么?他試圖回憶,說起自己在1月8日去了趟武漢,但那不到1分鐘里的思緒已經模糊。他只知道自己發了郵件給了序列,還在空姐的提醒下趕緊結束那通越洋電話,然后夸起當時他手里的華為手機,信號還挺好。
“后面去解釋可以解釋一大堆,但歷史是那一刻你做了什么。”張永振頓了幾秒,隨后,長嘆了一口氣。
今年1月,張永振在“一席”做了個演講,談他對病毒的認識。
一束強光打下來,張永振成了臺上唯一的焦點。演講的開頭幾分鐘,他有了平日少有的卡頓。他看不見臺下觀眾臉上的反應,但知道自己正被審視。
他說自己很忐忑,因為想起了一句話:“老百姓的心聲是建議專家不要再建議了。”臺下一陣笑。他和觀眾約定,要是他忍不住要提建議,“你們就干脆鼓鼓掌把我哄下臺”。
3年來,張永振問過很多人一個問題:“中國需要什么樣的科學家?世界需要什么樣的科學家?”這個問題很大,但當他皺著眉頭、憂心忡忡地看著你,卻又沉默不語時,你就知道,他是真的在意你的回答。
其實,他的心里有一個答案,但他也想了解其他人的看法。兩個回答的差距,影響著他的生存空間,也影響著他堅持科學的外部動力是增是減—畢竟如果大家不想聽科學家建議了,他還能做什么呢?
事實上,在另外的語境里,張永振真的問了我這個問題:“你看我更適合做什么?”
作為科學家,面對科學同仁,張永振常有一種不被理解的感覺。
2020年11月,在武漢的一場學術會議上,張永振碰見了中國科學院院士饒子和,他開起了玩笑:我把我老東家得罪了。饒子和回了他一句:什么老東家,張永振,你一直都是中國科學院的人。
“我到現在的學術風格,基本上還是過去老中國科學院的風格。”他一句話解釋說,“中國科學院追求的是科學。”
讀本科時,教張永振遺傳學的老師叫王正。有一回,王正讓學生做兩個染色體觀察實驗,一個是雛雞的骨髓細胞,一個來自果蠅唾液腺。實驗步驟大體相同,只需按部就班,但張永振提出了疑問:同樣是染色體觀察,為什么果蠅唾液腺染色體的觀察實驗不需要做“低滲處理”,而前一個實驗里有這個步驟?
王正讓他加上試試,看結果有什么不同。他又做了一組對照實驗,一個加低滲處理,一個不加。結果發現,加上的效果更好。王正又讓張永振重復實驗,結論也相同。
張永振一直記得王正的肯定:你應該能在科學的道路上走得很遠。日后,張永振才清晰地意識到,問“為什么”和“為什么不”是科學的思維起點,而可重復驗證,是檢驗科學必不可少的方法。
裴媛媛接受博士面試時,張永振就問她:你覺得什么是科學?
什么是科學,如何做科學,這兩個問題在張永振這里很重要,他會從中看對方對科學的認知,那將影響一個科學家看待自然的思維方式,決定著他能解決的是“大的科學問題”還是“小的科學問題”。
張永振清晰地意識到,問“為什么”和“為什么不”是科學的思維起點,而可重復驗證,是檢驗科學必不可少的方法。
張永振記得,1998年,也就是他從中國科學院昆明所去到中國預防醫學科學院那年,醫學背景出身的老前輩就問他:小張你從哪里來?聽說他來自中國科學院,那人就回:那你是從大科學院出來的。言下之意,預防醫學科學院像是小科學院。
原本這只是一句再簡單不過的寒暄,但春節過后的一次學術報告會上,張永振感受到二者之間微妙的認知差異所帶來的對話難度。
當時中國工程院的一名院士來做報告,在張永振的記憶里,當時的報告題目大致是:用現代生物學技術消滅傳染病。“講了當時整個(傳染病防治)的過程,從細菌傳染病開始,然后到抗生素,再加上一部分病毒性傳染病有了疫苗,很多人都認為傳染病已經不是個事兒了。”
互動提問時,張永振提了一個怪問題:“上小學的時候,語文課文告訴我們豺狼虎豹都是敵人,要一掃光。等到我們上了大學,多少知道原來它們也是生物里面的一部分,即便是雜草,在極端自然環境下能生存,一定有它最優秀的基因。當我們把這些東西全消滅掉的時候,哪怕有一天我們意識到它的價值,我們也找不著了。”
緊接著,他話鋒一轉,借生物多樣性保護議題提問:“將來會不會有一天,有病毒的多樣性、細菌的多樣性、真菌的多樣性、寄生蟲的多樣性?對醫學來說,這些東西都是不好的,但用更大的視野去看問題的時候,我們應該想到,要是把它們全部消滅掉,最終人類自身是否也會受到沖擊?”
當年從一眾醫學背景出身的人群里,張永振看到的是不屑一顧、狐疑的眼神,里面寫著:你是一個外行。
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張永振還沒有開始專攻病毒研究,而那時候,他就已經不是站在醫學、病毒學的“學科角度”看問題,而是站在生命科學、甚至自然科學的“科學高度”上看問題。
張永振不是那種“鉆進去就不出來”的科學家,他總是更關注“大且重要的問題”,這不是他刻意為之,而是他自然而然思考問題的主軸、丈量世界的尺度。
自始至終,張永振都沒有回答他第一天就反拋給我的問題:我們究竟需要什么樣的科學家?但看著他的背影在夜幕中快步遠去,無聲已是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