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豪
就是這座坡。
長約二里余。一端依著大山,一頭系著平川。一條黃土路從山頂拋到山下,系著山里人上上下下的日子。
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北坡那眼四季不息的汩汩泉水,給匆匆的路人洗去塵垢,也滋潤著坡上大片的柿樹林。泉眼的名字卻叫人納悶:咸水泉。于是,這坡上和坡下的村子就有了味道,叫咸水坡、咸水村。
鞭子爺說:“咸啊,都是咸的呀。眼淚也咸啊!”
男子漢竟知道淚水是咸的?
柿子謠
咸水坡的柿子卻是甜的。
道光年間,此地的官兒把咸水坡的柿餅作為貢品送到皇宮,皇帝吃了以后龍顏大悅,稱“蜜而不膩,奇果。”從此,咸水坡的柿餅便成了珍品……這是鞭子爺說的。
村里,鞭子爺知道的事兒最多。
白云般的羊群在坡上涌動著,專心吃著嫩草。鞭子爺攥著鞭桿兒,悠閑地背著雙臂,直著脖頸“吆喝”《柿子謠》:
咸水坡喲數(shù)三紅,
“蜜金”“羊果”“映天紅”。
定婚、娶親、走娘家,
哎呀呀,
缺了哪樣都不行……
那時,鞭子爺很年輕,一口好嗓子,唱出來有調(diào)有韻而不失詼諧。這首用柿子名兒巧妙串起來的歌謠,讓人能想到很多滋味。在咸水坡,日常生活,人情往來都離不開柿子,各色各樣的柿子寄托著希望,也蘊(yùn)涵著鄉(xiāng)村情感和民間哲理。
那年秋天,柿葉紅了,柿子摘了,“噼噼啪啪”的鞭炮聲響起,鞭子爺和一個身著大紅衣褲的俊俏女人拜了天地。紅紅的蓋頭布揭開了,新媳婦臉上卻無喜無憂,兩只黑黑的眼珠兒呆呆的,沒有羞澀,也沒有希冀。
秋陽輝煌,燥熱的光讓鞭子爺鼻尖滲出了汗粒。無論如何,鞭子爺心里還是充滿了興奮和期待。等月兒被云彩藏進(jìn)懷中,送走酒足飯飽的最后幾位鄉(xiāng)親,鞭子爺在新房前緊張地搓了會手,懷里像揣了兔兒一樣進(jìn)屋,閂上了門。
院子里,麻子領(lǐng)著幾個調(diào)皮蛋從墻頭溜下來,躡手躡腳蹲到窗下聽房。
新媳婦和衣而臥,臉朝里側(cè)。鞭子爺站在床前愣了一會兒神,終是嘆了口氣,和衣躺在床邊,“呼——”,吹熄了油燈。竟是一夜無話,一夜無聲。
窯外麻子他們很是失望,說:“新郎官這幾天太累了,我們明晚再來吧。”
第二天晚上,新媳婦仍然和衣而睡。鞭子爺窸窸窣窣脫了衣服,“呼——”,吹熄了油燈。
窗外,都屏住了呼吸。
屋里一團(tuán)黑,卻有了急急的粗粗的喘氣聲,還有掙扎和抗拒的聲音。鞭子爺硬是沒把媳婦的褲子脫掉,便氣惱地問:“為啥?”
新媳婦只凄凄地飲泣。
鞭子爺便泄了氣。
窗外的人又沒看成好戲,都輕輕嘆息。“還是沒戲,”麻子說,“鞭子真不治事。嗨,我白白替他放了一天羊……”
羊圈在咸水坡下的窯洞里。早上麻子又去替鞭子爺放羊,見圈門開著,清點(diǎn)數(shù)目,發(fā)現(xiàn)少了兩只羊,去跟鞭子爺說了,猜測是夜里被狼叼走了。這天晚上,鞭子爺便從新房扛了鋪蓋,住進(jìn)了羊圈旁的小窯洞。
如此過了小半年光景,新媳婦卻生下了一個胖小子。村里人一片嘩然,說三道四,猜測那孩子不是鞭子爺?shù)姆N。鞭子爺卻激動得臉膛紅亮,抱著娃兒親了又親,嘴里“心肝肝,肉蛋蛋,寶乖乖……”叫個不停。媳婦聽著,兩眼閃爍起亮光。人們納悶:日子不對啊?可小兩口卻不管這些,他們給娃兒起名叫拴拴。
之后,鞭子爺依舊住在小窯洞。
柿葉青了又黃,拴拴一點(diǎn)一點(diǎn)長大了,會坐了,會爬了,會咿咿呀呀學(xué)話了,人們好像都忘了曾經(jīng)的猜測。
一天傍晚。鞭子爺圈好羊回家吃飯,灶冷著,鍋空著,屋里院里卻不見了拴拴和媳婦,唯有案板上擱了一撂柿子和秫秫面的餅子饃。紅紅的,黃黃的,散發(fā)著甜絲絲的香氣。鞭子爺從家里找到街上,又從村里找到村外,終是沒找到這娘兒倆。鞭子爺一口餅子也沒有吃,默默地流淚。
日子一天天過去,鞭子爺硬板板的腰駝了,亮光光的臉上布滿了皺紋。小伙伴們一道光著屁股驚喜地尖叫著,跟著鞭子爺在咸水坡放羊,吃著鞭子爺給摘的酸棗兒,聽鞭子爺講又可怕又有趣的故事,但心里總想起鞭子奶和拴拴。
有時候?qū)嵲谌滩蛔×耍蛦枺骸氨拮訝敚阆氩幌氡拮幽谈┧┌。俊?/p>
鞭子爺嘆口氣,說:“想啊,能不想嗎?”
“叭叭”,鞭子在他手中揮動,兩只離群的羊兒嚇得扭頭跑進(jìn)羊群里。
“人心啊……”鞭子爺渾濁的雙眼遙望遠(yuǎn)處的青山。
有一年秋天,幾個解放軍押著兩個人來到咸水村,卻是鞭子奶和她的兒子拴拴。鞭子奶穿著像個貴婦人,只是憔悴不堪;拴拴已經(jīng)長成半大小伙兒了,穿著打扮像城里人,卻愁云滿面,好像有滿懷心事。
人們奔走相告——部隊(duì)把鞭子爺?shù)南眿D、兒子送回來啦!
咸水坡的人習(xí)慣用組織稱呼組織里的人。比如他們把當(dāng)兵的叫部隊(duì),把警察叫公安局,把當(dāng)官的叫政府。
解放軍在村頭那棵老柿樹下召開了全村大會。柿葉已是稀疏,柿子卻紅亮如串串燈籠。黑壓壓的村民都有些興奮。孩子們歡天喜地在會場瘋跑,女人們有的納鞋底,有的敞著懷用或肥碩或干癟的奶頭喂娃兒,男人們則吧嗒著煙袋,猜測著鞭子奶和拴拴被掐去了一截的故事。
鞭子爺直倔倔地坐在柿子樹下的燈影里,誰也不看,就看著天上的星星,樹上的柿子。
隊(duì)長麻子說:“部隊(duì)同志說了,拴拴他爹是個大壞蛋,歷史反革命,已經(jīng)抓來了。”又對鞭子爺說,“鞭子爺,那壞蛋欺你妻兒,你苦大仇深,軍隊(duì)叫你控訴哩。”
鞭子爺正襟危坐,嘴里插著旱煙袋,一言不發(fā)。
“大爺,你不要有顧慮,有冤申冤,有苦訴苦,我們給你作主。”一個拿筆記本的解放軍說,同時,目光凌厲地掃了鞭子奶和拴拴一眼。
鞭子奶和拴拴的身子本來就縮成一團(tuán),這被解放軍的目光一掃,馬上又縮小了許多。
鞭子爺呼地起身,在鞋底上狠狠磕了磕煙袋,說:“部隊(duì)同志,咱做人可得憑良心,要說欺,是我欺了人家妻兒……”
人們對當(dāng)初的事一直不甚了了,鞭子爺?shù)脑挶阋诲N定音了。
部隊(duì)的同志很奇怪,問鞭子爺?shù)降资窃趺椿厥拢拮訝攨s死活不肯說,只口口聲聲說是自己糊涂,做了對不起人的事。再問,還是這車轱轆話。部隊(duì)的同志終是無奈,扔下一句話:那就讓他們在咸水村改造!走了。
麻子大叫:“鞭子爺,咸水坡人的臉面都叫你丟清啦!”
鞭子爺噙著煙袋說:“麻子,你懂個屁。”
于是,拴拴和他娘便又成了鞭子爺?shù)娜恕1拮訝斠幌伦酉衲贻p了二十歲,整天臉上掛著喜氣。可喜歸喜,樂歸樂,他依然住羊圈的窯洞里,也吃拴拴娘做的飯,也穿拴拴娘做的衣,只是不肯跟拴拴娘同房。麻子急得直跺腳,咸水坡男人也惋惜得唉聲嘆氣。
歲月如逝水,又是數(shù)年過去了。
鞭子奶被改造得臉色紅潤,身體健壯,家里地里,細(xì)活粗活,樣樣拿得起放得下,且為人和善,處事厚道,極受咸水坡人的愛戴。拴拴也是一表人才,加上識文斷字,就在村小學(xué)當(dāng)了老師,招引得三里五村的大閨女們眼波蕩漾。鞭子爺便托媒婆鳳仙給拴拴說媳婦兒。鳳仙果然不負(fù)眾望,從后山給拴拴選了一個天仙般的女子。三聘五禮下過,就到了談婚論嫁的關(guān)口。
忽一日,兩輛烏黑賊亮的小臥車開進(jìn)了咸水村,地區(qū)、縣里、公社都陪著來了人。他們是來接拴拴跟他娘的。拴拴在村學(xué)校上課,鞭子奶去鎮(zhèn)上趕集了,正好都不在家。
隊(duì)長麻子把他們接到大隊(duì)部,沏茶倒水,先穩(wěn)住了他們,然后去找鞭子爺。他在咸水坡上找了半天,才找到鞭子爺。
“那家伙又官復(fù)原職啦,來接人哩!”麻子說。
當(dāng)時,鞭子爺正在趕一只羊,他手里的鞭子驟然僵在空中。
“咋辦?”麻子說,“兩個大活人,也藏不住啊,也不知道拴拴娘倆是啥心思……”
“唉——”鞭子爺重重吐出一口氣,“不是咱咸水村的人,留不住的,隨他們?nèi)グ伞!?/p>
“那……這恁些年,你就白養(yǎng)活她娘兒倆啦?”麻子有些不甘心。
“緣分呀,該他們娘倆喝咱咸水水。”鞭子爺咕噥著,神色有些黯然又有些欣喜,“再說了,這也是好事,她娘兒倆總算熬出頭啦!”
鞭子爺力排眾議,硬是把鞭子奶和拴拴送上了小臥車。
鞭子奶和拴拴哭得鼻子一把淚一把,遲遲不肯上車,最后,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給鞭子爺磕了三個響頭。
后來,麻子說,拴拴他爸在黨,要不,別看他那么大的官,照樣也得給鞭子爺下跪哩。 對麻子的這種說法,咸水村無人質(zhì)疑。
有那么一陣兒,化肥緊張,麻子不知怎么就想到了拴拴他爸。于是,就拉上鞭子爺,扛了幾袋子上好的柿餅、柿瓣兒、柿皮兒,曉行夜宿,進(jìn)了省城去找拴拴他爸。然而,幾天以后,鞭子爺和麻子垂頭喪氣地回來了,兩手空空。人們懷疑他們沒有找到拴拴他爸,可他們那些袋子都不見了;莫非是人家不肯幫忙?但兩個人對那趟省城之行的具體情節(jié)都諱莫如深。被人們問急了,鞭子爺就幽幽地嘆息;麻子呢,就猛然迸出一句話:“咸水村的人都瞎了眼!”
他不罵城里人瞎了心,只罵咸水村的人瞎了眼,人們也都能猜出個大概了。
鞭子爺站在崖畔那兒,對著咸水坡吼起了《柿子謠》:
蜜金對不上牛心柿,
羊果對不上鬼臉青,
哎喲喲,缺了哪樣都不中……
此后,鞭子爺傍晚收了圈,又回家里住了。只是家里冷鍋涼灶的,再沒人給他做飯了。
一個夏夜,電閃雷鳴,暴雨如注,山水順坡而瀉。圈羊的窯洞頂裂開了好幾道大口子,渾濁的雨水灌了進(jìn)去。羊們在恐懼中咩咩亂叫。
鞭子爺從家里趕來,打開羊圈,揮著鞭子將羊群往外趕。羊們害怕外邊的電閃雷鳴,都死活不肯出去。鞭子爺就一只一只往外牽。可前腳牽出去,后腳那羊又跑進(jìn)來了。沒辦法,鞭子爺就一只一只把它們拴到坡上的柿樹上。這樣就耽誤了時間,等他最后抱起一只小羊羔時,轟然一聲,窯突然塌了,鞭子爺沒來得及出來。
麻子領(lǐng)著人們扒了半天,才將鞭子爺和他懷里抱著的羊羔扒出來。隊(duì)里派人買了一口柏木棺材,村里女人給鞭子爺做了衾衣衾被,統(tǒng)統(tǒng)緞子的,鞭子爺看著很富貴,他被葬在了咸水坡上。
殯埋了鞭子爺,隊(duì)長麻子才說起了鞭子爺和拴拴娘的事——
拴拴娘家在后山,年輕時有個相好,就是拴拴他爸。拴拴他爸不知犯了什么事,在老家混不下,就跑到山外闖世界去了。那時候,拴拴娘肚子里已經(jīng)有了拴拴,大閨女懷孕,這在山里是很丟人的事,眼看著瞞不下去了,家里就四處給她找男人;近處都知道她的丑事,沒人要,就往遠(yuǎn)處找。鞭子爺那年在坡上放羊,偶然遇到了拴拴的外爺,兩人一拍即合,當(dāng)下就把親事定了。拴拴的外爺隱瞞了實(shí)情,只說家里窮,還有兩個兒子都沒說下媳婦,鞭子爺用了全部積蓄,才娶了拴拴娘。所以,過門才小半年,就生了拴拴。
新中國成立以后,拴拴他爸衣錦還鄉(xiāng),才知道拴拴娘已另嫁他人,而且還有了孩子。拴拴他爸放不下心愛的女人,更放不下兒子,就偷偷來到了咸水坡找人。可能拴拴娘怕鞭子爺不放她娘兒走,就趁著鞭子爺上坡放羊的時候,抱著孩子跟拴拴他爸跑了。原以為從此可以在城里過人上人的日子,可趕上了運(yùn)動,查出拴拴他爸給國民黨當(dāng)過兵,扣上個歷史反革命的帽子,整天批斗游街,娘倆的生活沒了著落,只好又回了咸水村。鞭子爺?shù)挂膊挥?jì)前嫌,重又接納了他們。
還真是世事無常,過了些年,拴拴他爸的歷史問題查清了,說他雖然給國民黨做過事,可也給共產(chǎn)黨立過功,將功補(bǔ)過,恢復(fù)了公職,還一步一步當(dāng)了大官。人當(dāng)了官,就想起了妻兒,這回不再偷偷地干活了,開著小臥車,接拴拴娘兒倆進(jìn)城團(tuán)圓了。
至于買化肥那件事,麻子死活不肯說。他不肯說,鞭子爺也已經(jīng)歿了,就成為咸水村一個謎,只能憑人們猜測了。謎就謎吧,猜就猜吧,哪個地沒幾個謎呢?
兩面臉
農(nóng)忙五月天,頭夜剛落過一場雷陣雨,早晨西邊天際就掛起一弧彩虹。那場雨雖然下得不大,但來得很急,很多人家場里的麥子都淋了雨,唯獨(dú)金連山家的麥子躲過了。金連山家長工多,麥子早就打好揚(yáng)凈,收進(jìn)了場房屋,等著曬干收倉了。
正所謂福禍相連,正因?yàn)榇蠹业柠溩舆€攤在場里,而金連山家的麥子已經(jīng)打好裝袋,這就方便了后山王豁子那桿土匪。趁著夜里電閃雷鳴,土匪們下了山,把看場的家丁捆了個老漢吃瓜,幾十袋新麥被搶了個精光。金連山一氣之下,病倒了。他躺在床上,想想大長一年的收獲,又是心疼,又是氣憤,連著三天水米沒打牙。
兒媳婦柿花把荷包蛋端到他床前,說:“爹,錢財(cái)是身外之物,您老的身體要緊,吃口飯吧。”
看到俊俏的兒媳婦,金連山又想起他那個傻兒子。這結(jié)婚都兩三年了,兒媳婦的肚子還沒有動靜,這萬貫家產(chǎn),可交給誰啊!
勉強(qiáng)吃兩個荷包蛋,金連山就起床了。他叫人請來了風(fēng)水先生“十只眼”。
“十只眼”繞著宅子里里外外看了一遍,沒毛病;又去看了金家的祖墳,說問題出在金家祖墳,這祖墳氣數(shù)已盡,得遷墳。挪則枯木逢春,后繼有人;不挪家財(cái)散盡,斷子絕孫。金連山陪著“十只眼”在咸水坡轉(zhuǎn)了一圈,末了,“十只眼”指著半坡一塊玉米地,說:“這是一塊風(fēng)水寶地!”
金連山愣了愣,說:“換一處吧。”
“十只眼”閉目不語,將頭搖得像個撥浪鼓。
金連山捋捋山羊胡子,使勁咬了咬牙根。
這是林棵子家那二畝多地。
要是論起來,林棵子是金連山的遠(yuǎn)門表侄。林棵子祖上曾經(jīng)也是咸水村的富戶,論家產(chǎn)莊園,一點(diǎn)都不落金連山祖上的下風(fēng)。只是到了林棵子他爺,整天游手好閑,跟著金連山他老爺進(jìn)城吸大煙、賭博、逛窯子,把個萬貫家產(chǎn)糟蹋殆盡,家產(chǎn)莊園都?xì)w了金家名下,僅剩咸水坡那二畝多好地。這真是塊風(fēng)水寶地,因?yàn)樵谄律希略俅蟮挠辏乩镆膊淮嬉煌羲?又因?yàn)榘趟瑒e處一片焦土,這塊地卻不缺一點(diǎn)墑情。所以,哪怕普天下都絕收了,偏偏這塊地旱澇保收,五谷豐登。因了這地,林棵子家才勉強(qiáng)果腹遮體,因而也從未理會過首富金連山的臉色。
沒想到“十只眼”偏偏相中了這塊地。金連山知道林棵子不會舍得,可為了子嗣香火,還是硬著頭皮去找了林棵子。果然,沒等金連山把話說完,林棵子就跳了起來:“咋么,林家的莊園田地都姓金了,你還不知足?休想!”
金連山知道是休想,可休想也得想,想著想著,就落下了心病。
每年六月十六,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鄉(xiāng)民都會涌向靈山寺,燒香許愿,也趁著趕靈山寺廟會。廟門前偌大的空地上,做生意的,耍把戲的,人頭攢動,熱鬧得像一口翻滾冒泡的開水鍋。
這是林棵子最露臉的一天。
在玩耍上,林棵子遺傳了他爺爺?shù)钠⑿裕皇菆D個熱鬧,二是為了掙倆小錢貼補(bǔ)家用,他不聽老父勸阻,十幾歲便拜師進(jìn)了“響十里”鼓樂班,干起這下九流的行當(dāng)。嗩吶竹笙鑼鼓家什他一概不會,但他有一個絕活兒,就是柳木棍兒上耍“兩面臉”。他腦袋瓜子刮得青光溜亮,坐于廟前一根青石條上,“響十里”鼓樂班班主用油彩給他描鼻子畫臉,前面是一個白眼窩小丑,后面是一個紅臉蛋花旦。林棵子不光前面能呲牙咧嘴,后腦勺也會擠眉弄眼。那身衣裳呢,前面是跑堂小廝的短打扮,后邊是媒婆的紅襖綠褲。只要他一亮相,便會招來圍觀者鼓掌叫好,跟著,銅錢毛票就下雨般落到班主的銅鑼里。
化好了妝,班主揮揮手,琴瑟簫笙喇叭笛子鑼鼓梆子便一齊奏響,兩個膀大腰圓的棒小伙,肩上扛根茶碗粗的柳木棍。林棵子抓住柳木棍,兩臂一撐,便穩(wěn)穩(wěn)妥妥坐于柳木棍上,兩手相攏不扶,立馬贏來一片喝彩。
騎坐在柳木棍上,林棵子先是敏捷地前后左右側(cè)身轉(zhuǎn)體,叫人眼花繚亂辨不清真假前后臉;然后是雜耍,在光溜溜的柳木棍上輕巧學(xué)武大郎賣燒餅,學(xué)王婆打情罵俏勾引人,學(xué)蔣干盜書、濟(jì)公醉酒,學(xué)東施效顰……上下翻飛,身輕如燕,表情惟妙惟肖,動作幽默風(fēng)趣。人們伸長脖頸,喝彩不絕。
這手“兩面臉”騎柳棍技藝耍得出神入化,給本來就“響十里”的鼓樂班增色不少,也增收不少。
夏日天長,這年靈山寺廟會散了以后,西天還晚霞斑斕,林棵子走在回村的小路上,走到一片雜樹林當(dāng)中,忽然從一棵樹后閃出一個穿戴鮮艷、長相俊俏的女人,嚇了林棵子一跳。定睛一瞧,心里就忽悠了一下——是金連山家傻兒子的媳婦柿花。
世上事從來不會十全十美,金連山富甲一方,可他唯一的兒子卻是個光會嘿嘿傻笑的憨子,這叫金連山傷透了腦筋。便是如此,靠著家大業(yè)大,又是村里的保長,上門提親的也踩折門檻。挑來挑去,就挑了這么個乖巧伶俐的媳婦。柿花嫁到金家一年有余,似乎是那傻男人不懂怎樣打發(fā)媳婦如意。媳婦肚子未鼓,笑臉也無,人們都說一朵鮮花插到了牛糞上,可惜了。只是近些日子,柿花突然有了叫人捉摸不定的笑。隨之,村里就有人私下議論,說金連山那老不要臉的扒灰,和兒媳婦鬼混到了一塊……
當(dāng)時,柿花就那么斜斜地側(cè)身擋站在小路上,一雙俏杏眼流光溢彩地望著林棵子。“棵子哥,我看見你耍兩面臉了,贏人哩,喜歡哩。”
林棵子被看得臉熱心跳,眼光不敢跟柿花對視,別過臉說:“我那是下九流的勾當(dāng),狗肉不上桌。”
又想起這些日子,在村街遇上了,柿花總是沒事找事跟自己搭話,說話就說話吧,還搔首弄姿送來叫人心神不定的笑。今天又在這兒遇見,看似碰巧,可這荒天野地里,孤男寡女,難免有瓜田李下的嫌疑,心里想著,就要繞過去走開。
“棵子哥……”柿花軟綿綿地叫了一聲,像絆馬索一般絆住了林棵子的雙腳。
“俺去靈山寺趕會回來,在這兒……等你可長時辰啦。”柿花含情羞羞地說。
“等我?”林棵子愣怔了一下,皺著眉頭扭過身來,“有事嗎?”
“俺心里苦,想跟你說說話。”柿花可憐兮兮地說,“都怪俺爹圖金家的錢財(cái),又上了媒人的當(dāng),俺才嫁給那個傻子。他不會心疼俺,一上床就知道又咬又啃的……”
有亮亮的東西從柿花眼里淌出,淌過俊俏的臉蛋,淌過顫動的嘴角,淌到光潤的下巴尖處,懸著,著實(shí)梨花帶雨般楚楚可憐。只是,這剛一開口,就說到床上的事,聽起來還是叫人心驚肉跳。
“他是……是有點(diǎn)不透氣,可他實(shí)在,厚道……”林棵子說。
“棵子哥,這話你信嗎?”柿花說。
林棵子點(diǎn)點(diǎn)頭,又搖搖頭,其實(shí),他嘴上這么說,卻連自己都知道這是假話,給不了柿花一點(diǎn)安慰。
“棵子哥,你聰明,有本事,就你耍那兩面臉,人見人愛,俺好喜歡……你哩……”柿花說著,就朝林棵子這邊移過來。“俺知道你是好人,俺搭眼一瞧就知道你是好人……棵子哥,你可憐可憐妹子……”
林棵子想轉(zhuǎn)身離開,卻像被施了定身法,兩只腳生根似的長在地上。雜樹林里好寂靜,也好寂寞,連枝頭的風(fēng)都是寂靜的,連草叢中的蟲叫聲都是寂寞的。柿花慢慢向他移來,他聽見她出氣的聲音了;柿花朝他貼過來,他聞到她熱乎乎的肉味了;柿花依到他懷里了,他感到她軟軟的身子了……林棵子使勁眨眨眼,喉結(jié)猛地躥上去,攔腰抱緊了她,喉結(jié)又緩緩地移下來,他使勁咽了一口唾沫,也伸手抱緊了柿花——兩個身子糾纏著,離開小路,朝雜木叢后邊移去。
四周已經(jīng)黑了,天上有云,看不見一粒星星,應(yīng)該還有月亮,卻是個啞巴月亮。咸水坡的夜靜得出奇,好像整個世界都死了一樣。他們擁抱著,也一同向死亡走去。不過,眼下他們還沒有死,他們還能說話。
“棵子哥……”柿花叫了一聲。
“柿花……”林棵子也叫了一聲。
他聽到柿花撩人的喘氣聲,也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他覺得自己色膽包天,他已經(jīng)什么也顧不得了,一面低頭急急親吻柿花的臉蛋、眉眼、嘴唇、脖子,一面手忙腳亂地剝她的衣服。
柿花先是輕輕地呻吟,忽然“啊”了一聲。林棵子感覺到她這一聲叫得有些大,未等他從熱烈中反應(yīng)過來,這叫聲像號令一般引來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
“狗日的,欺侮到老子頭上了!”
是金連山在喊。跟著是幾聲馬嘶。
隨著這人喊馬叫,柿花猛地推開林棵子,返身向坡下跑去,很快隱在了夜幕中。
林棵子不知所措,一時還在那愣怔著。
金家七八個家丁撲過來,扭住了林棵子。
“狗日的,吃了豹子膽,竟敢勾引我金連山家媳婦!”金連山嘶啞著嗓子喊,“綁了他,給我拖回去!”
“啪啪”,又是兩記狠狠的耳光。
林棵子鼻子立時酸麻發(fā)熱,他倒吸一口氣,一股咸腥味便進(jìn)了口腔。也顧不上疼了,趁家丁往他身上搭繩子的工夫,他奮力掙脫,一頭沖進(jìn)了黑暗里。
金連山和家丁們沒有追到他。
其實(shí),林棵子并沒有跑遠(yuǎn),他知道他就是跑得再快,也跑不過金家的馬蹄子,循著他的腳步聲,幾匹快馬很快就會追上他。林棵子沖出雜樹林,沖進(jìn)柿樹林,從一處斷崖上溜下去,就聽見羊們的叫聲,不遠(yuǎn)處便是鞭子爺?shù)难蛉Α?/p>
“爺,救我,金連山要害我哩……”林棵子闖進(jìn)鞭子爺?shù)母G洞,結(jié)結(jié)巴巴對鞭子爺說著他跟柿花的事。
他還沒有說清楚,鞭子爺已經(jīng)聽明白了,說:“怪不得傍黑時見金連山領(lǐng)人藏在坡上哩……”
一邊說著一邊把林棵子推進(jìn)窯洞深處,讓他藏進(jìn)一個拐窯里,說:“你中了人家圈套了。”
林棵子腦袋嗡了一聲,反應(yīng)過來——他想起金連山要他那二畝地的事。
一陣馬蹄聲從窯頂上過去了。
過了一會兒,一陣馬蹄聲又停在窯前了。
金連山和家丁走進(jìn)窯里,問鞭子爺:“你看沒看見林棵子那狗日的?”
鞭子爺吧嗒著旱煙袋,說:“這三更半夜的,我連個鬼影都沒見著。”
金連山狐疑地朝窯洞深處看了看,一只公羊正日急馬慌往一只母羊身上爬,母羊不愿意,屁股掉來掉去;別的羊們倒著沫,不屑一顧的樣子。
金連山?jīng)]看出蹊蹺,帶著家丁走了。
鞭子爺把林棵子叫出來,嘆了口氣說:
“走吧,你咋是金連山的對手?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火。走吧,走得越遠(yuǎn)越好。”
林棵子返身又上了咸水坡。他捧起咸水泉清涼的水洗凈臉上的血污,踏著坡頂?shù)耐谅纷吡耍哌M(jìn)了無邊無際的山巒。
第二天,金連山去了林棵子家,說林棵子強(qiáng)奸了柿花,要林棵子他爹交出林棵子,不然子罪父頂,就把林棵子他爹送官。別說林棵子他爹交不出兒子,就是能交他也不會交的,他不相信兒子會做出那種事,可偏偏兒子又跑得無影無蹤,真是個有口難辯。老人害怕打官司坐牢,羞愧無奈,一根麻繩把自己吊死在咸水泉邊那棵鬼臉青柿樹上。兒子跑了,老子死了,金連山借機(jī)霸占了林家那二畝風(fēng)水寶地。
沒過幾天,金連山就把他祖宗幾代從老墳里挖了出來,重新裝殮,大大小小十四副棺木擺在金家門前的靈棚里。鼓樂班吹吹打打,金連山一家披麻戴孝,三牲供奉,九叩跪拜,一番隆重祭祀,祖宗們被抬到新看的墳地里。正待入土下葬,突然,從柿樹林“叭叭”傳來兩聲槍響,有兩個靈牌被打倒了。鼓樂班和送葬的人驚恐不已,四散逃去。金連山命家丁去柿樹林搜尋,又是幾聲槍響,走在前邊的兩個家丁各自捂著血淋淋的耳朵,丟了槍,哭嚎著回頭逃竄。
唯有金連山和他那傻兒子原地站著動彈不得,子彈冰雹一樣往這邊落,卻都打在他們的前后左右,尖叫著“噗噗”鉆進(jìn)土里,沒有逃路,寸步難移。柿花躲在一口棺材后邊,雙手抱頭,嚇得渾身瑟瑟發(fā)抖。
原來林棵子受了冤屈,走投無路,就跑到后山,找到土匪頭兒王豁子,向他訴說了自己的冤情。王豁子向來喜歡林棵子的“兩面臉”,答應(yīng)替他洗清不白之冤。打聽到金連山遷墳的日子,就帶領(lǐng)土匪下山了。
林棵子提著盒子槍從柿樹林里竄出來,來到金連山跟前,將灼熱的槍口頂緊在金連山的禿腦門上。金連山立馬癱軟,連連求饒:“棵子,賢侄,饒我一條命吧……”
柿花看到林棵子,嚇得“啊”地尖叫一聲,尿了一褲襠。林棵子稍一愣神,撇下金連山,轉(zhuǎn)身挾了柿花,返身跑上北坡鉆進(jìn)了柿樹林,“撲咚”一聲,把她丟在草地上。
“棵子哥,饒命……”柿花蒼白著臉說。
“他金家祖上設(shè)套昧了我林家的家產(chǎn),到如今你們又設(shè)局坑我,我豈能饒你!”林棵子咬牙切齒地說。
“棵子哥,是俺公公叫俺那樣做的,俺不敢不答應(yīng)啊……”
“你公公,那豬狗不如的扒灰佬兒,你們沒一個好東西!”金棵子收了槍,“說,為什么要陷害我?”
柿花瑟縮著身子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那傻子,他不會給俺娃,公公便跪下求俺,說,金家不能斷香火,只要遷了祖墳,我就能懷上孩子。俺依了公公的話,這才騙你上當(dāng)……”
“你跟金連山做那丑事當(dāng)我不知道?”林棵子鐵青個臉,“像你這種騷貨,活在世上也是禍害人,我今兒就替咸水村清除你這個害人精!”
“叭!”隨著槍響,柿花歪倒在草地上。
林棵子“哎喲”一聲,他手上淌著血,手里的盒子槍也落在地上。
土匪頭子王豁子站在一棵柿樹下,看著林棵子:“你真是個兩面臉,為啥不殺金連山卻要?dú)⒁粋€女人?”
“女人是禍根,我先殺這騷貨,再殺金連山!”林棵子說。
“我從來不殺女人,況且,咱說好的,這女人歸我,不然我也不會跟你蹚這趟渾水。”王豁子很不高興。
他說著,走上前來,扛起昏死過去的柿花,把她搭在馬背上,跟著飛身上馬,風(fēng)也似的卷出了柿樹林……
又過了兩年。土改時,金連山和林棵子都被鎮(zhèn)壓了。
金連山是惡霸地主,欺男霸女,十惡不赦;林棵子的罪名是土匪,助紂為虐,為害鄉(xiāng)里。林棵子死時,子彈把他的腦瓜蓋揭開了,血糊糊的腦汁流出來,再也分不清前臉和后臉。
大奶兒
樹枝光禿禿、麥苗綠油油的時候,沒結(jié)婚的小伙子們無聊地抄著手閑轉(zhuǎn),或起哄看狗咬架;而結(jié)過婚的男人晚上把勁兒用在了女人的肚皮上,白天則無精打采地坐在門檻上犯愣怔、打瞌睡;在街墻下曬暖兒的婆娘們,兩手忙不停地納鞋,一邊把線繩拉得呲溜呲溜響,一邊東拉西扯,扯著扯著,話題就扯到了大奶兒。
“咱哪能和人家大奶兒比。咱出嫁時,頂破天坐個三套馬車就謝天謝地。人家,嘖嘖,屁股值錢,坐八抬大轎娶來的,美得騰云一樣,那氣派勁,那景陣,哎喲喲,饞死人啦。”香菊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大奶兒并非她的真名,也談不上多俊俏,那臉蛋兒卻很耐看,最招人的是那倆大奶子,走起路來像兩只活蹦亂跳的兔子,不彎腰看不見腳尖兒。人們像發(fā)現(xiàn)了奇跡,驚得無數(shù)雙眼睛放光:“媽喲,這倆大奶兒!”從此,“大奶兒”便取代了她的名字。“大奶兒”的原名叫什么,人們已經(jīng)不記得了。
點(diǎn)兒在一旁“噗噗”吐著瓜子皮,揶揄道:“人家奶子大,招男人喜歡。眼氣啦?回家叫我可勁吹,說不定也能吹起倆豬尿脬呢。”
點(diǎn)兒是隊(duì)長麻子的獨(dú)生女,嬌生慣養(yǎng),從來不用做針線,閑下來就“噗噗”地嗑瓜子。
香菊伸手打了一下點(diǎn)兒,說:“死妮子,還沒結(jié)婚就敢胡吣,也不害羞啊。”
點(diǎn)兒躲了一下,說:“俺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走?就那倆肉疙瘩,誰還沒有?”
幾個女人發(fā)出放肆的笑聲,像幾只老鴰炸了窩,啥調(diào)都有。說,咱有是有,最多也就兩個茄子,人家大奶兒那可是大葫蘆,裝著迷魂湯哩,要不能把亮寶迷得神魂顛倒的?要不人家能叫大奶兒?
說實(shí)話,亮寶能娶到大奶兒做媳婦,可真是祖宗八輩子燒了高香。
村上人誰也沒見過亮寶他媽。他爹是村里的“悶子”,一年到頭趕著個驢車給礦上運(yùn)煤,要說,這在那個年代屬于投機(jī)倒把,政策是不允許的,可悶子不知走了哪個門路,從公社開了介紹信,拉一天煤,給隊(duì)里繳五塊錢,麻子也就沒話說了。村里人說,“小毛驢一拉。十五塊到家,五塊錢交隊(duì),十塊錢自花”,日子過得跟神仙似的。只是在村人眼里,終究不算個正經(jīng)營生,加上四處漂泊,居無定所,一直沒人給他說親,悶子也就終身沒娶。有一年,悶子冷不丁從外面領(lǐng)回了個半大小子,叫亮寶,說是他的兒子。村里人這才知道悶子不悶,這孩子保準(zhǔn)是他在外邊尋花問柳結(jié)的果。悶子請了大隊(duì)干部的客,亮寶就有了戶口。
亮寶身子瘦弱,倆小眼整天瞇著像沒睡醒,還不停吸溜鼻涕,像漏粉條。二十大幾了,挑一擔(dān)水都累得像拉風(fēng)箱一樣直喘粗氣。這個球樣兒,村里年輕女子正眼都不看他一下。
悶子給媒婆鳳仙送去了二尺燈芯絨,請她給亮寶說親,說不管誰家閨女,有啥要求就是傾家蕩產(chǎn)也滿足,并用大轎迎親,還保證親事定下,一定重禮酬謝媒人。都說跑堂的腿,媒婆的嘴,鳳仙不知使了什么巧計(jì),果然給亮寶定下一門親事,新媳婦就是大奶兒。
大奶兒娶過來那天,的確風(fēng)光得讓人眼饞——轎前是“二踢腳”開道,轎后有“響十里”鼓樂班壓陣,轎兩側(cè)是夾著紅氈的“護(hù)神”,前呼后擁,鞭炮齊鳴,鑼鼓喧天,八抬大轎下了山,走過了咸水坡那條土路,抬進(jìn)了咸水村。
大奶兒過門后,亮寶再也不四處閑逛了,整天守在家里,像媳婦的跟屁蟲。雖然還是懶,可大奶兒能哄轉(zhuǎn)他。結(jié)婚后的第一個中秋節(jié),悶子準(zhǔn)備了兩挑子禮物,讓小兩口走娘家,亮寶哼哼嘰嘰不想挑,大奶兒就編了個順口溜哄他:“八月十五去瞧娘,叫聲亮寶你挑上。還未上路先別慌,走到路上你先嘗。吃柿子先吃羊果紅,吃梨先吃馬蹄黃。”
“挑上就挑上,路上咱先嘗。”亮寶歡喜得很,美滋滋兒挑起了擔(dān)子,“吱扭,吱扭”跟媳婦上了路。
一年后,大奶兒便給亮寶生了兒子。悶子做了爺,高興過度,喝孫子的滿月酒時,有點(diǎn)放肆,結(jié)果嗚呼著命歸了黃泉。
大奶兒的奶水像坡底那個咸水泉,兒子吃不完,常常憋得她難受,就叫亮寶吃。一開始亮寶不吃,大奶兒說,我憋得難受,你不吃我可叫別人吃了。亮寶想了想,肥水還不流外人田哩,何況這是他媳婦的奶水啊。就吃了。這一吃,就上癮了,他跟兒子一人抱著一個奶葫蘆,吃得嘖嘖有聲。兒子養(yǎng)得白胖,可亮寶仍舊精瘦精瘦的。不過,在那事兒上亮寶卻有使不完的勁——兒子吃著吃著就睡著了,亮寶吃著吃著就來了精神,這樣,大奶兒不停頓連生了三男三女六張嘴兒。
這讓隊(duì)長麻子很是眼饞。
麻子媳婦肚子不爭氣,生下點(diǎn)兒這唯一的閨女,十幾年便再沒有見她肚子鼓起過。人都說她有月子病而且性冷淡,有了點(diǎn)兒以后,她跟女兒睡一個屋,從來不讓麻子沾她的身子。麻子當(dāng)著隊(duì)長,是個一手遮天的人物,就不免干些偷雞摸狗的勾當(dāng)。麻子的臉上盡是麻子。坑坑洼洼里像灌滿了油水,亮汪汪的;鼻子小而紅,像個剛從油鍋里炸出來的小肉丸;頭大脖子粗,腦后肉嘟嘟的叫人分不清脖子和后腦勺。要說這相貌實(shí)在不招女人喜歡,可大集體的時候,工分兒工分兒,社員的命根兒,他手里捏著全隊(duì)的命根兒哩;何況,他腰里還有一串鑰匙,生產(chǎn)隊(duì)倉庫里的油啊糧啊,都在他腰上別著哩。所以,他很有底氣,隊(duì)里稍有姿色的女人,幾乎都被麻子不同程度地占過便宜。唯有大奶兒,麻子眼饞已久卻無機(jī)會下手,暗里不知咽過多少口水。
村里有個復(fù)員兵叫狗旦,他剛一回村,就把一頂“的確涼”綠軍帽送給了麻子,麻子戴了那頂軍帽,村里村外招搖了一天,就任命狗旦當(dāng)了生產(chǎn)隊(duì)的記工員。
又是一季秋風(fēng)涼。摘罷坡北的柿子,人們又轉(zhuǎn)到南坡收棉花。這活兒同往常一樣,隊(duì)里的婦女除麻子老婆以外,全都會積極出工。十幾個女人穿行在碧波蕩漾的棉田里,頭上頂著各色的頭巾,腰里系著各色的包袱,靈巧的手指在棉花叢中蜻蜓點(diǎn)水一般,潔白的棉花像蝴蝶一樣,張著翅膀一朵一朵飛進(jìn)她們腰間的包袱里。
傍晚收了工,女人們陸續(xù)向地頭走來。一個下午過去,個個都像吃了化肥一樣,陡然胖了一圈,腿粗得像檁條,腰粗得像水桶,屁股肥得草篩子。她們走得小心翼翼,好像喝醉了酒的鴨子。女人們走到地頭,從腰間解下包袱,等著讓麻子過了秤,然后倒進(jìn)一個大布袋里。
麻子神色忽兒變得陰沉起來。他一一給女人們稱了斤兩,讓狗旦登記了,然后說:“狗旦,你們幾個把棉花拉回去。”
狗旦拉著車子走后,麻子照例把十幾個女人巡視了一遍,目光如刃,女人感到都被刮掉了一層皮,紛紛縮緊了身子。麻子咬咬牙說:“香菊、大奶兒你倆留下,別的人可以走了。”
女人們像得到了大赦,雖然還是很小心,卻明顯加快了腳步。麻子讓誰走、讓誰留,他心里是有數(shù)的,這天,輪到了香菊和大奶兒。香菊對麻子的意圖早已領(lǐng)教過,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死豬不怕熱水燙的樣子;大奶兒仍然站著,瞇著眼看天上的夕陽,很從容。
“香菊,褲襠里塞的花掏出來吧。”麻子說。
“前天才掏過,咋今又讓我掏?”香菊嘟囔著說。
“什么叫前天?我心里有數(shù),七天了。”麻子說得很肯定。
那時候,棉花屬于統(tǒng)購統(tǒng)銷,絕大部分都得上繳國家,國家換算成布票,再發(fā)給社員,生產(chǎn)隊(duì)留下一小部分籽棉,統(tǒng)一軋成皮棉,按人頭分到每家每戶,做棉衣被褥。可實(shí)在是太少了,也只夠做棉衣被褥,要想紡花織布,就得想辦法。雖然發(fā)了布票可以買洋布,可那得花錢哩,誰家有那閑錢?
麻子知道,每個女人身上都藏的有棉花,他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卻不能把兩只眼睛都閉上。他只有兩只眼,所以,每天只留兩個人。
香菊撇了撇嘴,極不情愿地把褲腰里、褲襠里、褲腿里的棉花都掏了出來,堆到地頭,然后拍著屁股上的灰走了。她的身材一下子苗條了一圈。
待香菊轉(zhuǎn)過遠(yuǎn)處那道土堰后,麻子走到了大奶兒面前,望著她的胸脯,他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臉上的麻子都紅了。
大奶兒的心狂跳起來,她想,今兒怕是逃不過去了。
“那里面裝的不光是倆大奶吧?”麻子色瞇瞇地看著她的胸脯說。
大奶兒急忙用手護(hù)住胸脯,往后退避著,說:“你知道,我從來不偷花的……”
“從來不偷?你要不偷你那六個孩子八口人能過去冬天?”麻子嘴角掛著笑。
“我真的沒偷,不信你問問她們……”大奶兒覺得很冤枉。
大奶兒說的是實(shí)話。她本來也想學(xué)著別人偷棉花,可自從發(fā)現(xiàn)麻子別有用心,就一次也沒偷過。這些年,家里棉衣棉被、紡花織布,都是亮寶從黑市上買花。她公公死了,可小毛驢留下的家底還在。
“我不問她們,我就想親手摸摸。”他雙手向大奶兒的胸脯抓去,“嘻嘻,你別怕,叫我摸摸,這么大啊……”
“你……別、別,我自己來。”大奶兒又退了一步,一只手放到了胸口上。
“哎,這就是了,你懂事,我不會叫你吃虧的。”麻子滿意地笑了,“你身上的花,還有香菊這堆花,都拿回家,以后,我也會照顧你的。”
大奶兒的手在胸口停了一下,終于還是解開了扣子,她把布衫往兩邊一扯,說,“你看,我真沒偷花……”
大奶兒的布衫扯開了,麻子的眼皮也扯開了。可他沒有看見大奶兒的大奶,他看見的是兜著兩個大奶的小背心。雖然隔著小背心,那兩個大奶還是像受驚的兔子,呼之欲出。
“嗬!”麻子叫了一聲,撲了上去,“叫我吃一口……”
“噢——”大奶兒也叫了一聲,驚慌后退,棉花棵子把她絆倒了……
夕陽西下,四野一片寂靜,蚰子在半人高的棉花棵子地里急急地叫著,聲聲不歇。
土堰后有個人突然探了一下頭,又迅即隱去。
第二天,人們上工時,聽到這么一個消息——大奶兒手腳一貫不干凈,昨天又偷了隊(duì)里棉花,被隊(duì)長發(fā)現(xiàn)。害怕追究查辦,吊死在咸水坡那棵歪脖子鬼臉青柿樹上了。證明人是生產(chǎn)隊(duì)記工員狗旦。
就在大奶兒死后不久的一個傍晚,從街上傳來亮寶的吆喝聲。滿街筒子都是人,亮寶用竹竿抖動著一條女人的花褲衩和一條軍用褲頭,向圍觀的鄉(xiāng)親們噴著唾沫星子大聲說著:“嘿呀,一樁風(fēng)流事呀。點(diǎn)兒和狗旦一身凈光在倉庫棉花垛里耍哩,叫我鎖到倉庫里啦,快去看哪!”
人們都跑去了,沒看到赤身裸體的點(diǎn)兒和狗旦,他們用兩個裝棉花的大袋子,把自己裝了起來,只有腦袋露在外面。但點(diǎn)兒一點(diǎn)也不慌張,她說:“他孤著,我單著,我們自由戀愛哩,咋啦?”又說,“我愿意嫁給狗旦,咋,丟你們先人啦?”
人們覺得很沒趣。想想也是,年輕人烈火干柴的,沒忍住,這也不算多丟人。
然而,麻子不愿意點(diǎn)兒嫁給狗旦,他覺得點(diǎn)兒丟了他的人,狠狠地打了點(diǎn)兒兩耳光,當(dāng)場就撤了狗旦的記工員職務(wù)。
第二天,點(diǎn)兒吊死在咸水坡一棵柿樹上。就是大奶兒上吊的那棵歪脖子鬼臉青柿樹,那根麻繩還在,好像專門給點(diǎn)兒預(yù)備的。
悠晃仙兒
麥子割完了,場光地凈,該上繳的上繳,該分的早已分到了各家各戶。蛙在鼓噪,蟬在長鳴。“悠晃仙兒”胡長生在街上喊:“下大
啦,麥罷啦,赤肚子娃子長大啦……”
在院子里睡覺的隊(duì)長麻子蒙眬中睜開眼看天,銀河依舊橫在當(dāng)空,明晃晃的月亮懸在天上,星星也似乎一個不比昨晚少。習(xí)習(xí)涼風(fēng)吹來,麻子翻了個身,又睡著了。
“下大了,麥罷啦,赤肚子娃子長大啦……”聲音由強(qiáng)到弱,漸漸遠(yuǎn)去。
不大一會兒,便有豆大的雨點(diǎn)砸在麻子的臉上。他打了個激靈,睜眼再看天上,陰得黑鍋底一般,大雨已經(jīng)密了起來。曬在平房上的麥子被淋了個透濕;那些睡在平房上的人們也都趕回了屋里。
第二天早上,麻子在村口瞅見胡長生來了,問:“昨晚又喝酒了吧?”
“那是自然。”胡長生答。
“夜黑你在街上瞎雞巴吆喝,你咋不催老少爺兒們快起來收拾麥子?”麻子說。
胡長生兩眼一片茫然,說:“夜黑下雨
啦?我說我的衣裳咋透了……”
他竟忘了昨晚的喊叫,也不知下雨了。
麻子無奈地?fù)u搖頭,咕噥道:“你呀,可真是個悠晃仙兒。”
“悠晃仙兒”是胡長生的外號。他長得人高馬大,嗜酒如命,量卻不大,沾酒就醉。人們知道他這么個毛病,都想戒了他的酒。可是誰家若有了紅白事,他一樁不落都會去幫忙。勤勤快快,也極有眼色,掃地、抹桌、挑水和煤、搬凳、擇菜、刷碗、端盤……臟活累活搶著干,就是再嫌棄,也不忍心轟他走。紅白事斷不了喝酒,胡長生忙完,定會在酒桌上同人喝個痛快。
但并不是每天都有紅白事,胡長生的酒癮得不到滿足,就去大隊(duì)小隊(duì)干部家里悠晃。他知道大小是個官,手里就有權(quán),別人求情或感謝時就免不了送禮。禮品中酒居多,且必定是好酒。干部們知道胡長生這個毛病,就把酒藏起來。但不管藏到哪里,都瞞不過胡長生的鼻子,想喝,照樣能偷出來喝。喝了人家酒,無論明里暗里,只要主人家不提,胡長生絕不露一個字。干部們很欣賞胡長生這一點(diǎn)。
胡長生喝酒卻從不發(fā)酒瘋,喝醉了,就滿世界悠晃,唱稀奇古怪的小曲兒——莊稼地、溝坎邊,窯洞里、麥秸垛、柿樹林……無處不去,仙人般行蹤不定。
大小是個村,都有偷雞摸狗的齷齪事。有時候家里不方便,相好們就會到野外偷情幽會。但胡長生撞上了,從來目不斜視,甚至目中無人。時過境遷,便有心虛之人試探他,說:“悠晃仙兒,你昨黑在排灌站干水溝看見啥啦?”胡長生做若有所思狀,少頃,又一副不可思議的神態(tài),說:“我去那兒干啥哩?有那工夫還不如喝二兩酒哩。”問者若是還不放心,便會弄瓶酒給他喝,想以此堵住他的嘴,自己也好去塊心病。
也不全是這樣,有一次胡長生仙游時,還救過兩條人命——
天氣漸漸涼下來,覆蓋整個咸水坡上的柿葉由青綠變淡黃、由淡黃變淺紅、由淺紅變醬紫。若有風(fēng)兒吹過,整架坡的柿葉兒搖搖曳曳,閃閃爍爍,像燃燒的火焰一般。灼得咸水村的男女老少們心里直發(fā)熱。
這時候就該漤柿子了。
滿倉媳婦腆著個大肚子,趁晌午來到咸水坡,她想摘些“鬼臉青”,漤了給她的孩子們吃。她已經(jīng)生了四個女娃兒,老大不到十歲,老四才兩歲,家里吃閑飯的多,能干活的少,糧食總是不夠,每年她都要漤很多柿子來填補(bǔ)那些轆轆饑腸。所有的柿子里,她最喜歡“鬼臉青”,這種柿了樣子不好看,皮厚,泛著青灰色,可它肉多、味甜也耐放,漤柿子能吃到秋罷,曬成柿餅拌上麩皮雜糧,蒸窩頭比玉米面饃好吃多了。再者,咸水坡還有一說,“漤了鬼臉青,一年走順風(fēng)。大鬼不來纏,小鬼無影蹤”。她就是圖個吉利,去個心病。滿倉兩口子一直有塊心病,生了四個娃,卻都是女娃。在鄉(xiāng)下,沒個男娃兒總是頂不起門戶,所以,不生男娃兒誓不罷休。眼下,她又懷上了,她希望這次能生個男娃。
那天,滿倉媳婦拽住一枝“鬼臉青”柿子,用力壓下來,誰知道用力過猛,手還未摘到柿子,樹枝就斷了,腳下失去平衡,身子就倒在地上,順坡打了幾個滾,幸虧有棵柿樹攔住了,才沒出大事。
當(dāng)她想要爬起來時,忽覺兩腿間有熱乎乎的東西流出。感覺不妙時,已生出來了一個男孩。這荒天野地的,連個人影都沒有,滿倉媳婦一下子慌了神,絕望地喊叫起來。
趕巧,胡長生又喝醉了,逛到了咸水坡,嘴里破喉嚨爛嗓門地唱:“日頭落,狼下坡,逮住男娃當(dāng)蒸饃,逮住女娃當(dāng)湯喝……”正唱著,聽見女人的喊叫,扭頭一看,見滿倉媳婦躺在柿樹下,褲子已退到了腳脖兒,露著白花花的大屁股。他以為滿倉媳婦跟誰在干見不得人的事,若是往常,他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扭扭臉過去了,可轉(zhuǎn)念又想,要是干那事,肯定不會不管不顧地亂叫,就躲閃著,靠近了一些,這一看,就看見了大事——滿倉媳婦佝僂著身子,手里捧著個血淋呼啦的孩子。
他酒醒了大半,幾步跑上前去,問:“嫂
子,你這是咋啦?”
“生了,快,你快點(diǎn)啊……”滿倉媳婦叫。
胡長生卻快不了。他三十大幾了還沒有媳婦,更不知道如何面對女人生孩子。情急之下,也顧不得許多了,彎下腰去,連大人帶孩子抱了起來,飛快地跑回村里。
大人孩子揀了兩條命,滿倉很感激,給胡長生買了兩瓶好酒表示謝意,還讓胡長生給孩子取名。胡長生說:“該你幸運(yùn),總算得了個男娃,五個了,不敢再生了,這娃兒就叫鎖住吧。”
當(dāng)然不能叫鎖住,就叫了“鎖柱”。不過,滿倉媳婦還是去做了結(jié)扎手術(shù),她把自己徹底給鎖住了。
胡長生喝醉酒,還有一個嗜好,就是用渾身力氣跟村里的石頭作對。晚上人們睡下后,胡長生在村街上悠晃,身上躁得慌,就搬各家各戶門口的墊腳石玩兒——常常是把這家的墊腳石搬到那家,又把那家的搬到另外一家。有時幾家,有時十幾家,墊腳石被他差三隔五地給搬來換去。久了,誰也不說啥,任他來回?fù)Q,反正過不了多久,墊腳石自然會再回到自家門前。
但白天下地干活,胡長生從不耽誤,也從不惜力。有人問,悠晃仙兒,你搬了一夜石頭,也不累啊?胡長生像受了冤枉,說:“我閑著沒事啦,搬什么石頭?”
說是這么說,胡長生喝醉了酒,夜里依舊搬石頭。那一次,不知有心還是無意,他可把麻子坑苦了。
村人都知道麻子跟香菊不清不楚,但人們都心照不宣。看透不說透,還是好朋友,何況,人家男人都不說啥,也用不著別人多嘴多舌;更何況,麻子當(dāng)著隊(duì)長,得罪了麻子,可沒好果子吃。
那天,香菊的男人被麻子派去縣上給隊(duì)里買抽水機(jī)零件,路途遠(yuǎn),當(dāng)天打不了來回,就得在城里隔一夜。當(dāng)天夜里,麻子便躡手躡腳閃進(jìn)了香菊家的院門。
麻子前腳進(jìn)了香菊家,胡長生后腳就進(jìn)了麻子家。他好像進(jìn)了自己家一樣,熟門熟路地摸到存放糧食的廂房屋,從糧囤里摸出一瓶酒。其實(shí),糧囤里的酒可不止一瓶,但胡長生只拿了一瓶,他是酒仙兒,又不是小偷,一瓶酒就足夠他喝了。
麻子跟香菊在炕上騰云駕霧時,胡長生靠在糧囤上也喝了個騰云駕霧,三個人各得其所,也各得其樂。然后,胡長生從麻子家走了出來,出門時他趔趄了一下,發(fā)現(xiàn)門口的墊腳石沒有了。他覺得隊(duì)長家不能沒有墊腳石,寬門臉兒,高門檻兒,麻子怎么說也是個官人,沒個墊腳石像什么樣子?于是四下脧摸,就瞅見斜對門香菊家門口那塊石頭。走上前去,雙手對角摳住石頭底下,沒費(fèi)多大勁,就搬了起來。他把那塊石頭搬到麻子家門口,往下一放,不大不小,剛好合適。他嘿嘿笑了,這石頭好像就是給麻子準(zhǔn)備的一樣。其實(shí)是他忘記了,幾天前正是他把這塊石頭搬到香菊家門口的。那時候他想的是,好你個麻子,你占了人家香菊的便宜,不能一點(diǎn)表示都沒有,你這塊墊腳石算是給人家香菊的報(bào)酬吧。現(xiàn)在,他又把“報(bào)酬”搬了回來。
麻子和香菊折騰了大半夜,都盡了興,麻子才從香菊家出來。他打開院門,先把頭從門縫里探出,前后左右瞧瞧,連個人影都沒有。遠(yuǎn)處傳來胡長生的吼唱:“張家麥,李家籮,王家嫂子烙餅饃,送給對門的趙大哥……”麻子想,這貨又喝多了。又想,說來長生也是個可憐人,三十多了還是光棍一條,要是有個女人,誰愿意喝那口馬尿?喝醉了大半夜四處亂逛?唉,可憐人哩,回頭有合適的,無論如何得給長生說個媳婦……
這么想著,邁腳出門,卻一腳踏空,重重摔了個屁股墩。剛干完那事,腿肚子酸軟無力,那一跤跌得麻子在床上躺了半個月,卻只有咬緊牙關(guān)倒抽涼氣。他知道肯定是胡長生干的,暗罵這“悠晃仙兒”沒事找事。
眼看著三十大幾啦,胡長生嗜酒如命,還有這折天野地閑逛、黑天半夜搬石頭的毛病,誰家閨女也不愿跟他。胡長生便一直打著光棍,并落下了“悠晃仙兒”的外號。但胡長生也有他的優(yōu)點(diǎn),他從來不會壞了別人的好事,也從來不張揚(yáng)別人的壞事。所以,他總是有酒喝,悠過來,晃過去,過著神仙一樣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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