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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旦是一棵樹

2023-09-13 09:21:37楊爭光
莽原 2023年5期

偉大的作家,是一步一步走向偉大的 ; 經典作品,是在讀者的閱讀中慢慢成為經典的。偉大的作家和經典的作品,同樣需要讀者的情感來喂養。

重溫經典,不但讓我們獲得愉悅,而且會讓我們看到作家走向偉大、作品走向經典的軌跡。何況,對年輕一代的作家和讀者,也許不是重溫,而是驚喜的發現!

本期“重溫經典”推介楊爭光的中篇小說 《老旦是一棵樹》。老旦因喪妻而生仇恨,他將仇恨投射到人販子趙鎮身上,當從趙鎮手中買來的兒媳婦被趙鎮誘奸后,老旦的仇恨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于是,一連串近乎荒誕的復仇行動偏執地上演了。楊爭光說:“中國農民最原始、最頑固的品性和方式,滲透在我們的各個方面。……他們遇到了一些事情,他們按他們的方式做了。”此小說被改編為同名電視劇,并被改編為法語電影,獲得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提名。

建議大家在閱讀原作的同時,認真參考一下評論家的解讀,也許會發現一個更獨特的視角、更便利的捷徑。

老旦坐在屋檐下,眼睛像兩枚深邃的黑藥丸。他在看雨。雨織成細密的薄網,從昏黃色的天空一股一股飄下來,落在院子里。雨不大,但時不時會吹破那張網,吹出些冰涼的水沫,淋在他的臉上,精濕的瘦臉便泛出那種明滑的水光。如果是過去,他就不會這么專注地看雨了。他會立刻把他捂在被窩里,抱著他的女人,或者騎在她身上,制造出一長串歡樂。下雨的時候,男人精氣旺,女人陰氣盛,他說。他不止一次給雙溝村的男人們傳授過他的經驗。下雨的時候你抱著女人,你會以為你是在水里哩,你會以為你抱的是一條魚,光丟丟的,信不信由你,你們不信我信,他說。當然,這都是十五年以前的事了。蓋上房屋的時候,一片嶄新的瓦從房頂上滑落下來,掉在了老旦女人的頭上。尖利的瓦棱和女人烏黑的頭發一起砸進了頭蓋骨,她一聲沒吭,流了一攤污血,死了。他成了鰥夫。

“啐——”老旦朝天上吐了一口。唾沫切斷綿長的雨絲,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啪噠一聲,落在水洼里,散成了一朵蘿卜花。他吐得很不經意。

老旦的兒子大旦也在看雨,只是心情和他爸有些不同。他三十歲,是個光棍,一顆生姜一樣的頭很隨便地連接在粗短的脖子上。他坐在上房屋的廳堂里,平展伸著兩條腿,兩只大拇腳趾從鞋的頂端擠出來,好奇地看著外面的世界。他一手提著一副生鐵犁鏵,一手抓著一塊粗糙的石頭。

“啐——”大旦也吐了一口。他一直盯著那口唾沫,看著它飛出去,再落下來,散開,被雨水淹沒,然后,他扭過頭,看著他爸。他和他爸吐在了同一個地方。這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他想看看他爸的反應。他爸側著臉。他只能看見他爸的一只耳朵。他爸一動不動,嚴肅得像個將軍。他感到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他想讓他爸說點什么。他一直想讓他爸和他說點什么。

“我真想在犁鏵上敲一下。”他突然說。

老旦好像沒聽見。大旦感到他的自尊心又遭到了一次傷害。

“當!”他真的敲了一下。犁鏵發出一聲短促的鈍響。他爸被嚇了一跳,頭飛快地向他扭過來。這回,他到底看見了他爸的臉,他爸不說話,只是瞅著他。

“當!”又一聲。

大旦迎著他爸的目光,一臉挑釁的神情。

“你能不能不敲?”老旦終于開口了。

“不能。”大旦說。

“要敲你提到街道上敲去,甭讓我聽見,我不想聽。”老旦說。

“我敲我的犁鏵,你看你的雨,井水不犯河水。”

“敲吧敲吧。”老旦說,“愛敲你就敲。”

“敲就敲。”大旦說。他一下一下敲了起來,不緊也不慢,而且擺出一副要不斷地敲下去的架勢。他仰著頭,偶爾朝他爸斜瞟一眼。

“當——當——當——當——”

老旦終于受不住了。

“你這是敲喪哩!”老旦說。

“不對,我敲犁鏵哩!”大旦說。

“犁鏵是讓人敲的?難道犁鏵是鑼?你說。”

“狗是看門的,還是殺了吃肉的?你說。”

“你敲得人心里瞀亂。”

“我不敲我心里瞀亂。”

“娶不到媳婦能怪我?你和我較什么勁?”

“我沒和你較勁,我敲犁鏵。”

大旦感到他渾身的肉突然變熱了。他站起身,把犁鏵提在手里,用石頭在上面飛快地砸了起來,犁鏵立刻發出一陣急促的生鐵聲。

“當當當當……”

“你驢日的敲吧。”老旦也站起來,“看你能敲出個媳婦來。”他甩甩袖子,要走。

大旦急眼了,他想他敲犁鏵就是給他爸聽的,他爸一走,他一個人敲著一定很乏味。

“站住!”他朝他爸吼了一聲。

老旦站住了。他看見大旦兩眼發紅,狼一樣盯著他。

“我去白菜地。”老旦說,“你敲你的。”

老旦走了,再也沒有回頭。大旦看著他爸的背影,眼里像要滲出血來。他恨不能掐住他爸的脖子,把他扭回來。

“敲就敲——”他跳起來,撕扯著嗓子吼了一聲。

生鐵犁鏵憤怒地響了起來。

老旦已走出村口了。他看見東邊正在退云。他想雨一停,他的兩畝白菜就會瘋了一樣往上長。他沒想到他會碰上仇人趙鎮,更想不到后來發生的一切,都與他和趙鎮的那一次碰面有關。

他聽見了一陣踩踏泥水的聲音,然后就看見了趙鎮。

天說睛就睛了。太陽像圓圓的紅柿餅。遠處是群山,近處是一片又一片秋莊稼。老旦像一只安靜的老狗,看著他的兩畝白菜,白菜長勢很好,一棵挨著一棵,從濕軟的泥土里拱出來,白生生一片,朝著高遠的天空。陽光喚醒了它們在雨天里聚積的精力,不時發出那種舒筋展骨的梆梆聲。老旦愛聽這種聲音。他是個種白菜的老手。他從不多種,一年只種兩畝。他總能讓它們賣出好價錢。

啪嘰啪嘰,有人踩踏著泥水走過來。雨剛停,路上還有積水。

是趙鎮。他走到老旦跟前了,身后還有一位外鄉女子。他是個人販子。每一次出遠門,他都會領回來一個年輕女人。這次領回來的女子叫環環,她家在北山深處的一個旮旯里。趙鎮在她的村子里住了幾天,然后就進了她家的門。趙鎮說你跟我走,我給你找個男人,讓你過好日子。她就跟著趙鎮來了。趙鎮說我們那里有吃有喝,就是缺女人。她長得不漂亮,但年輕,不到二十歲的樣子,臉上布滿太陽長久烘烤過的那種顏色。出家門的時候,她把一塊印花手帕塞進褲兜,有意讓手帕的一個角從褲兜邊上探出來,遠看像一只鳥的花尾巴。她覺得這么好看。村上許多女人都這樣,花尾巴在褲腿那里一顛一顛的。趙鎮說路上有人問,你就說我是你姨夫。環環說姨夫咱走吧。他們走了兩天兩晚。走到一天一夜的時候下起了雨。環環說姨夫咱還走嗎?趙鎮說走。他們一路踩踏著泥水。濕泥粘在鞋底上,越粘越厚,他們不時地踢甩著。有時鞋和濕泥一起甩出去了,他們就喊叫一聲,光著一只腳追過去。這樣,他們的路程就會少一些單調。村上有許多女人叫我姨夫哩,趙鎮偶爾也給環環說幾句這樣的話。

“白菜長得不錯。”趙鎮站在老旦的屁股后頭,微笑著。

“走你的路,你管毬它長得錯不錯。”老旦說。

老旦從來也不掩飾他對趙鎮的仇恨。我看不慣他,我恨他,老旦給人這么說。為什么?不為什么。難道世界上的每一件事情都要為個什么……?人為什么要吃?你說。肚子餓?肚子為什么要餓?你能說清楚?說不清嘛。其實,他對趙鎮的仇恨由來已久了。那是在他的女人被瓦棱砸死以后,他突然有些無所事事了。最難熬的是晚上,他躺在炕上胡思亂想。他突然想人一輩子應該有個仇人,不然活著還有個毬意思。他覺得這個想法很妙。他甚至有些激動,渾身的肉不停地發顫。以后的許多日子里,一躺在炕上,他就會想仇人,仇人,仇人,渾身的肉打著顫。他把雙溝村的人一個一個從腦子里過了一遍,挑來挑去,便挑中了人販子趙鎮。就這么,趙鎮成了他的仇人。他巴望趙鎮能遇到些倒霉的事情,他甚至希望趙鎮出遠門的時候栽進車轱轆里,最好不要把他碾死,碾斷一條腿就行,讓他整天拖拉著走來走去。看著你的仇人拖拉著一條斷腿在街上走來走去,你心里會是個什么滋味?可趙鎮每一次都會好好地回到雙溝村,他活得很滋潤。趙鎮遇到的事情都是好事情,而且,日子越過越富。每一次領回一個女人,他都會賺一筆錢。老旦怎么看也看不出趙鎮會在哪一天倒運。老旦更恨他了。一個人沒根沒由地仇恨一個人,這聽起來好像有些古怪。可老旦不覺得古怪。

“老旦,你能不能對我友好一點?”趙鎮看著老旦的后腦勺,“這么多天沒見,我好好問你話,你看你,讓我走我的路。”

“我和你沒說的。”老旦說。

老旦還想說幾句惡毒的話,話還沒出口,他聽見了女人的聲音。是環環。

“姨夫咱走。”環環說。

老旦扭過頭來,用那兩只藥丸一樣的眼睛把環環從頭到腳審視了一遍,然后,把目光移在趙鎮的臉上。

“你驢日的又領回來一個。”他說。

“她叫環環。”趙鎮說。

“環環?這名字怪。”老旦說,不知為什么,他的語氣緩和了許多。

“怎么樣,給你家大旦?”趙鎮說。

老旦的眼珠子直了。他沒想到仇人趙鎮的嘴里會吐出這么一句話來。他想起了大旦給他敲生鐵犁鏵的樣子。他心里有些亂了。

“你驢日的奚落我。”他費了好大勁,終于說出了這么一句話。

“我不和你開玩笑。我不像你,把滿世界人的心都看成黑的。”趙鎮說。

老旦從趙鎮的臉上看不出真假。

“要不要?不要我就給別人說去,村上的光棍一茬茬往上長哩。”趙鎮說。

“姨夫咱走。”環環說。她有些不好意思。

“你再想想,就是這個人,你看過了,想要就去我家。”趙鎮說。

啪嘰啪嘰啪嘰,趙鎮領著環環走了。

老旦怔怔地看著那兩個人拐進了村子。他突然掄起拳頭,在大腿上砸了一下。

“驢日的你,我為啥不要!”

他撒開腿朝村里跑,一路上摔了幾跤,等跑回家的時候,已變成了泥人。他看見大旦靠著墻壁睡著了,生鐵犁鏵已被敲成了碎片,散亂在廳堂里。他沒叫醒大旦。他踩著生鐵碎片來回走了一陣,然后仰起脖子,朝著趙鎮家的方向吼了一聲:

“驢日的你,我為啥不要!”

大旦被他爸撕裂的嗓門嚇醒了。他看見他爸一身泥水,滿臉漲紅,脖子上直直豎著兩條筋,吼叫聲早順墻傳了過去,嘴唇還不停地抖動著。他以為他爸在罵他。

“我睡著了,我又沒惹你。”他給他爸這么說。

老旦說做飯。大旦說做飯就做飯,沒好吃的,熱剩飯。老旦說剩飯就剩飯。他們吃了一頓剩飯,然后就睡了。老旦沒告訴趙鎮領環環的事,他感到這事沒個準頭。第二天,他被一陣干脆的爆竹聲吵醒了。

趙鎮回來的那天晚上。他婆娘一高興,便提前生產了。她在炕上栽來滾去,失眉吊眼地喊叫了半夜,掙出了一攤羊水和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趙鎮一輩子什么都不缺,就缺個繼承香火的人。他想過各種辦法,求神告奶奶,吃各種丸藥湯藥,闖過紅,用過各種姿勢,也有過一連十幾天抱著婆娘不下炕的經歷,結果都令他沮喪,婆娘的肚子怎么也鼓不起來。他恨不能從婆娘的肚子里掏出一塊肉,捏成個兒子。有時候他會摸著婆娘的肚子,可憐兮兮地說,你給我生個兒子吧,我把你叫爺哩。有時候,他會咬牙切齒地在婆娘的大腿上抓一把,讓婆娘發出幾聲貓一樣的叫聲。他說你甭叫喚,你給我生個兒子,我把你當我媽一樣服侍。有時候,他會把婆娘折騰成一攤軟泥,他說我就不相信我趙鎮整不出一個兒子來。他奮斗了幾十年,他終于整出來了。他險些暈了過去。他激動得像一只公雞。他實在想不出表達他心情的好辦法,便把頭抵在衣柜腿上大哭了一聲。爺呀,我的爺呀!他哭著說。然后,他一蹦子跳到了院子里,大聲野氣地喊著:灌黃酒去!有人跑了出去。買炮!放幾串炮!又有人跑了出去。磨面,磨五斗面,我要給全村的人喝一頓胡辣湯!第二天一大早,人販子趙鎮親自給婆娘熱了第一碗黃酒。三長串爆竹一齊爆響,把他五十歲得子的消息傳遍了雙溝村。當天下午,胡辣湯也做好了。雙溝村男女老幼一百多口人挾著碗筷在趙鎮家門口新支的鐵鍋前排起長隊。愛吃不掏錢的飯是雙溝村人的脾氣。不掏錢的飯吃起來香,他們都有這種感受。何況,能吃他的粥,是抬舉他哩。一會兒,滿街道就響起了那種喝湯的吸溜聲。趙鎮換上了一身嶄新的衣服,戴一頂瓜皮帽,不時走出門,一臉得意的神色,像上了油彩。他抱著手給喝湯的人搖著:你們喝,我婆娘身子虛,我得照看。然后,再朝那扇大門里走進去。

趙鎮家的那只獅子狗把眼睛瞪得像豆角一樣,朝滿街喝粥的人吼叫著。有人說你看那狗,不悅意了。有人說吼你娘的腿,主人施粥,你鼓什么閑勁。

老旦和大旦一前一后領了一碗粥,圪蹴在一個土堆背后喝著。趙鎮得子,老旦的心又疼了一次,但粥不得不喝,不喝白不喝,至少可以省去做一頓飯的麻煩。

“他得意成熊了!”老旦說。他已喝完了一碗,“你等著我,我再去舀一碗,我有話和你說。他驢日的應該蒸些饅頭,胡辣湯泡饅頭才好吃哩。”他說,他真的又舀了一碗。他感到他應該把那件事告訴大旦了。

“大旦,我把實話給你說了。趙鎮又領回來一個女人。”他說。

大旦停止了吸溜,看他爸。

“他問我想不想給你要過來。”老旦說。

“你咋說?”大旦的心提了起來。

“我咋不想要?可他是我的仇人。”老旦說,“受仇人的恩惠,咱先人在墳里會睡不安穩。”

“他又沒得罪咱先人。”大旦說。

“他得罪我了!”老旦說。

“我想要。”大旦說,“你壓根就不想給我娶媳婦。”

“胡說!”

“哼!”

“你讓我再想想,這是和仇人做事哩。”老旦說。

“他給我個媳婦,我給他磕頭哩。”大旦說,“這有什么好想的?愛想你想去!”

大旦端著碗走了。在街道的拐角處,大旦把那只空碗高高地舉起來,又狠狠地摔下去,叭一聲,碎了。

老旦眨矇著眼,脖子直了半晌。

事情太重大了。幾天工夫,老旦瘦了一圈。大旦無犁鏵可敲,便靠著墻壁胡哼哼,哼累了,就把頭埋在胳膊里睡覺。他說他不想做飯,他已做了十幾年飯了,做夠了,誰愛做誰做去。他說做飯是女人的事。老旦說我是你爸,我不許你這么和我說話。大旦說我是你兒,我不許你壞了我的前程。老旦說你看你那死豬樣,我真想踢你一腳。大旦說死豬不怕燙,還怕踢?踢吧,啷哩格啷哩格啷哩格啷。

后來,老旦終于想通了。水從門前過,哪有不舀一勺之理?趙鎮這幾天高興,說不定會少要幾個錢哩。就這么,他想明白了。那天晚上,他邁著雙溝村人很熟悉的那種步子,走到了趙鎮家門口。

“哎!”他喊了一聲,“把狗拴住!”

趙鎮說,是老旦啊,進,進,這幾天人來人往,狗拴著哩。老旦說不進了不進了,那天你在我家白菜地頭說的話還算不算數?趙鎮想了想說,咋不算數,算數。老旦說我沒錢給你,我只種了兩畝白菜。趙鎮說就那兩畝白菜吧。老旦一直背著手,不時地抖著。這會兒,他不抖了。他像不認識趙鎮一樣,上上下下瞅著趙鎮的臉。他沒想到趙鎮高興的時候還這么清醒。

“我以為你這幾天心里高興,會少給我要幾個哩。”老旦說。

“看你說的,我指這活哩。”趙鎮說。

“我的白菜不白種了?”老旦說。

“你換了個大姑娘。”趙鎮說。

“噢,噢,白菜就白菜吧。過兩天我接人。”老旦說。

“我婆娘坐月子,我想讓環環照看兩天。”趙鎮說。

“一個蘿卜讓你八頭栽呀?”老旦說。

“接人也成。環環白天來我家照看月婆,晚上回你家睡覺,成不?”趙鎮說。

“一接過去,就是我家的人,你得付點工錢吧?”老旦說。

“我少要些白菜,成吧?再不成就算毬了。”趙鎮說。

“就按你說的辦。驢日的你。”老旦說。

事情辦成了,但老旦的肚子里好像吃了一只蒼蠅,橫豎不舒服,第二天一早,有人看見他背著手到村長家走了一趟。

村長馬林正在給他家的雞修蓋一座房屋。他不抬眼,一聽聲音就知道是老旦。他聽見老旦站在他的背后了。他掂量著一根木棍,想把它塞進墻上的窟窿眼里。他已塞了一排。墻上還有幾個窟窿,滿有信心地等待著木棍。馬林塞了一根,又塞了一根,塞得一絲不茍。他想老旦很快就會給他說點什么。他想錯了。老旦伸著脖子,眼珠子盯著墻上剩余的那幾個窟窿,好像要等馬林塞完以后才開口。馬林有些詫異,然后就有些激憤:你驢熊愛等就等著,我塞完木棍還要上草箔子,上完草箔子還要上泥,還要上瓦,你個驢熊。

老旦似乎很有耐心,脖子一直伸著。

他們開始了一場漫長的等待。后來,馬林有些忍不住了。

“你驢熊沒見過蓋雞窩得是?”馬林說。

“沒見過,”老旦說,“實話說,我長這么大還沒見過。”他說得很誠懇,他好像定了心要跟馬林學一門蓋雞窩的手藝,“我長這么大還沒見過像你這么蓋雞窩的。”

“那你就瞪圓眼珠子看吧。”馬林說。

“我看這做什么?我沒事干看你蓋雞窩?”老旦說,“我死了女人就不養雞了,你不知道?我家要是有女人我他媽的就蓋雞窩。可我不會有女人了。”他說。

“大旦總要娶女人的。”馬林。

“當然,那是一定的。他娶女人他蓋雞窩去。”老旦說。

“你個驢熊哎!”

馬林把最后一根木棍塞進了最后一個窟窿里,然后拍拍手,轉過身來,看著老旦的鼻子,“你找我有什么事?”他說。

“趙鎮又領回來一個女人。”老旦說。

“就這事?”馬林從地上端起一把泥壺,喝了一口茶水。

“你是村長,你得管管這事。”老旦說。

“我只管收糧交稅。”馬林說。

“趙鎮是人販子!”老旦說。

“我知道他是人販子。可管了趙鎮,咱村上的光棍怎么辦?他只販女人。趙鎮好就好在他只販女人。”馬林說,他又吸了一口茶水。

“好事都讓趙鎮占了。他販女人發了財,還得了個兒子。”老旦說。

“那你得問趙鎮的婆娘去。她要生,誰也沒辦法。趙鎮就不該有個種?”馬林說,“這又不是墻上的窟窿,用木棍可以塞住。她要生嘛!”

“我就想讓他沒種。”老旦說,“好事都是他的,一個蘿卜八頭栽。”

“有時候,一個蘿卜就讓一個人八頭栽了。”馬林說。

“這么說你下決心不管趙鎮了?”老旦說。

“噢么。”馬林說,“你能管你管去,我不管。”

“你不管你不管,這次領回來的女人要給大旦,我又不吃虧。”老旦說。

“你個驢熊!”馬林說,“人家給你領女人,你還告人家的狀,你個驢熊。”

老旦對馬林笑了兩下。他覺得這事確實有些好笑。

“嗬,嗬嗬。過兩天我就給大旦成親,到時候你來喝白菜湯,一定,你忙,我走呀。”

老旦背著手,馬林看見老旦的手指頭在后腰背上得意地動彈著。

兩天以后,環環和大旦見了一面。又過了兩天,環環和大旦便成了大禮,成了老旦的兒子大旦的女人。按照約定,環環白天在趙鎮家照顧坐月婆,晚上回老旦家睡覺。先一天,老旦從白菜地里挖了五十棵白菜。這也是事先的約定。老旦把那五十棵白菜做成湯,給村上的幾家頭面人物喝了一次。挖白菜的那天,老旦心里很難過,一句話,兩畝白菜就成了趙鎮的,他想不通。他流著淚給大旦說:這是咱父子兩個一年的血汗。大旦說噢么。老旦說你噢毬哩,白菜很容易就成了趙鎮的你還噢么。大旦說那你讓我說什么?老旦說你走吧你先走,我在這里坐坐,我知道你現在想的不是白菜。大旦背著白菜背簍走了。大旦心想他爸說得對,他這會兒滿腦子都是環環的身子和大腿。

風一會兒就吹干了老旦的眼眶,他在白菜地里坐了半晌,太陽早已落山,地里的濕氣上來,毛毛蟲一樣在他的屁股上爬來爬去。他想他不能再坐了,再坐下去濕氣就會鉆進他的腸子里。他希望他的兩畝白菜明天就爛在地里,爛成一堆又一堆臭泥,發出糞尿一樣的氣味。他這么一想,便有了一些激動。他走到白菜地中間,掰開幾片葉子,把手伸進去,抓住脆嫩的菜心在里邊胡揉亂捏了一陣,然后再把葉子蓋好。他一連揉捏了十幾棵。

“你們爛了吧,看在我老旦的老臉上,爛了吧。”他對滿地的白菜說。

他站在白菜們中間,像一只孤獨的老狼。他的手指頭上沾滿了白菜的汁液。

喝白菜湯的人一走,院子里就空空蕩蕩了。幾十個白瓷碗像從地里長出來的一樣,圓圓的,朝天張著,每一個碗上都整齊地擔著一雙木筷子。剛才稀里呼嚕一片吃聲,突然就剩下了幾十個空碗。老旦愣愣地看著那些空碗,半晌沒說一句話。他感到他家的院子像散場后的戲臺。大旦的感受和他爸完全不同。他覺得那些空碗都是過時的東西,有一樣更新鮮更實在的事情正等著他去做,戲還沒開場哩。他說環環,咱回屋去,咱爸就這么愛想事情,讓他想吧,咱進屋。環環正要轉身,老旦卻開口了。

“你們回屋,這些空碗咋辦?讓我收拾?”

“我看你看它們哩。”大旦說。

“我看空碗?空碗有什么可看的?你錯了!”老旦說。

環環什么也沒說,挽起袖子,開始收拾那些粗瓷大碗。大旦愣了一會兒,也跟著一塊收拾。粗瓷大碗的碰撞聲立刻使老旦的家里有了活人氣息。老旦沒動,他看著他們收拾。他感到環環還算懂規矩。收拾完了,天也黑了,大旦和環環站在他爸老旦跟前,看他爸還有什么吩咐。

“有二十八個碗是借人家的。讓我去還?”老旦說。

“明天還。”大旦說,“我還。”

“這就對了。”老旦說。

“環環你先回屋,我和大旦有話說。”

環環回屋了。大旦直挺挺站著。老旦好長時間沒開口。

“說么。”大旦說。

“本來要說些話,很重要,不知怎么又忘了。你先去,想起來我叫你。”老旦說。

大旦真想搧他爸一個耳光。

“去,回屋去。”老旦說。

大旦進屋的時候,環環已鉆進被窩。被子一直擁到下巴頦跟前,眼睛烏溜溜地看著大旦。大旦感到他身上的骨頭突然軟了。他想他不能軟,一軟就什么事也干不成了。這么一想,他感到他的骨頭又硬了起來。他插上門,轉過身來,迎著環環的目光看了一會兒。

“上來呀。”他好像聽見了環環這么說了一聲。其實環環什么也沒說,環環只是眨了一下眼。環環的眼睫毛很長。

他走到炕跟前,把兩只腳從鞋窩里退了出來。他的眼睛始終沒離開環環的臉。可事后,他一點也想不起環環當時的臉是個什么樣子。

一只帶著土腥味的大腳伸到了環環的耳朵跟前。環環閉上眼睛,她聽見一只同樣大的腳跨過她的臉,落在了她的另一個耳朵跟前。然后,就聽見布單下邊的炕席發出一陣不堪重負的咯噌聲。咯噌噌,咯噌。

“把燈吹了。”她說。環環的聲音很輕。

后來,環環感到了一陣鉆心的疼痛。她突然從炕上彈起來,跳下去,抱著肚子蹴在地上。大旦被彈到了炕墻根下。兩只眼睛恐慌地看著她,嘴唇抖動著。

“環環,你怎么啦,我怎么你了?”大旦說。他不知道他該不該下去扶她,把她抱上炕來。

環環搖搖頭,呻吟了兩聲。

“我抱你上來。”大旦說。

環環又搖搖頭,從地上站起來,鉆進了被窩。大旦一動也不動。

“你來。”環環說。

大旦還是不動。他怕環環哄他。

咯兒咯兒,環環笑了兩聲。“來呀。”環環說。

大旦放心了。他想他這次得小心一些,不能讓環環再把他從她的身子上彈下來。可一挨著環環身子,他就不由自己了。

“環環!”他叫著,“環環!”

大旦感到身子底下的這個女人變成了他身上的一塊肉。他和她太親了。他想給她說盡天下的好話,可他一句也想不出來,只一聲一聲地叫著,“環環,哦,環環。”他想把他化成水,滲到女人的身子里邊去。他像在做一件可心而又費力的事,猴急又沒辦法。突然,他不動了。他的心里正拱動著一種悲酸的潮水。他把臉慢慢貼上環環的肚子。他趴在環環身上哭了起來,淚如泉涌。環環嚇了一跳。

“環環,”他哭著說,“你讓我沒一點辦法。”他說,“你比我媽還親!”

環環又感動又有些憐惜他。她用手指頭在大旦多肉的脊背上摩挲著。她沒有說話。

第二天一早,環環按照本地人的規矩,給她阿公爸老旦請了個安,倒了老旦的尿盆,又給老旦點了一鍋旱煙。然后給老旦說:

“爸,我到姨夫家去呀!”

“姨夫?哪兒蹦出個姨夫?”老旦說。

“趙鎮讓我叫他姨夫。”環環說。

“噢,噢。”老旦說,“以后甭提趙鎮,他和我有仇哩。”

環環覺得阿公爸有些好笑,便咯兒咯兒笑了兩聲。她笑的時候,總是發出那種咯兒咯兒的聲音。

“我不騙你,你甭笑。”老旦說。老旦也笑了兩聲。

那時候,老旦的心情還好,但一會兒就由晴轉陰了。環環出門的時候,他看見了環環褲兜里露出來的那一截手帕。他突然感到這女人身上有一股妖氣。到吃飯的時候,他的心情就更壞了。

“娶個女人,還要自己做飯,這算什么世界!”他說。

“環環說,趙鎮婆娘一滿月,她就回來。”大旦說。

“滿月,滿月,我一天也不想讓她去。”老旦說。

“你事先和人家說好的你怪誰。”大旦說。

“你聽著,你的媳婦可是用兩畝白菜換來的。”老旦說,“褲兜吊著一截花尾巴,惹誰哩?”他說。他看見大旦沒有吭聲,有些急了,“你怎么不說話?”

“我說什么?我沒什么說的。”大旦說。

“你當然沒說的,你娶了女人當然就沒說的了。打到的媳婦揉到的面,我告訴你,你要治住她。”

“做什么治她?怎么治?你說的我不懂。”大旦說。

老旦想了一陣,也實在想不出一個非常新鮮的辦法。他使勁咽了一口唾沫,說:

“反正你得治住她。”

“白菜是趙鎮給你要的。”大旦說。

“對,是趙鎮,這我知道。我遲早要整倒他。我早就想整倒他了。我不會放過他的。”老旦說。

他沒想到機會來得那么快。

事情出在環環身上。

當人販子趙鎮和老旦的兒媳婦環環通奸的消息在雙溝村的巷子里門背后茅墻前飯桌上傳得沸沸揚揚,老旦像判官一樣審問環環的時候,連環環自己也說不清是趙鎮勾引了她,還是她自己送上了趙鎮的門。

她每天都去趙鎮家,給趙鎮的婆娘端飯送水,洗尿褯子。她不但熟悉了趙鎮家的住屋院子廚房和盛油鹽醬醋的壇壇罐罐,也熟悉了趙鎮家的各種氣味。她常常和趙鎮婆娘擁在一個被窩里,說一些女人愛說的話題。趙鎮的婆娘是個胖女人,生孩子以后又胖了許多,渾身散發著一種逼人的奶味。她奶水很多,肥大的奶子從衣襟里擠出來,嘟嚕嚕吊著。小孩吃不了,她就把奶水擠在碗里。環環不知道把這些奶水怎么辦。趙鎮婆娘說你放著,讓你姨夫晚上吃。大人吃小孩的奶,這讓環環感到新奇。奶水養人哩。趙鎮婆娘說。環環想不出趙鎮喝奶水的樣子。一個滿臉茬茬胡子的男人和小孩一起吃他婆娘的奶,一定很怪吧?

那天,環環一進屋,就看見趙鎮婆娘用一種怪異的目光看她。環環立刻想到了大旦和她在炕上的情景。其實,她一路上都想著昨夜的事。大旦的樣子讓她怎么也忘不了。趙鎮婆娘怪異的目光看得她心跳。她覺得趙鎮婆娘好像看見了她和大旦的作態,臉立刻紅了。孩子尿了一泡。她把花布褯子提出去,搭在門口的竹竿上。進去的時候,趙鎮的婆娘還在看她。她說姨你甭這么看我你看得我心里像兔子一樣跳。趙鎮婆娘仰起脖子笑出一串聲音。環環上炕,挨著趙鎮婆娘坐下。趙鎮婆娘還在笑。

環環把頭偎在趙鎮婆娘的胳膊里,說,你笑,你能笑破天。趙鎮婆娘說不笑了不笑了,一笑奶疼。環環取過柜蓋上的碗,說,擠,擠出來讓姨夫吃。趙鎮的婆娘一下一下捋奶子,奶水像水槍一樣有力地打在碗上,一會兒,就擠出來半碗。環環聽著奶水的聲音,又想起了大旦的樣子。她想大旦的樣子很好玩。趙鎮婆娘把兩個奶子塞進衣襟里,說,松快多了。環環沒說話。每一次擠完奶水,趙鎮婆娘都要這么說一句:松快多了。黏糊糊的奶味在屋子里彌漫著。趙鎮婆娘拉拉被子,和環環并排靠墻坐好。

“我是過來人呢。”趙鎮婆娘說。

這會兒,環環的心不跳了,臉也不紅了。她甚至想問趙鎮婆娘一點什么,一時不知該怎么開口。她一直把被頭拉到脖子跟前,用牙齒咬著。

“好么?”趙鎮婆娘看著環環的臉。

“什么好么?”環環裝作不懂。

“大旦和你,好么?”趙鎮婆娘說。

“他猴急。”環環一說,臉又熱了。

趙鎮婆娘又仰著脖子笑了。環環在趙鎮婆娘的胳膊上打了一下。

“看你,人家給你說了,你又笑。”環環說。

“不笑了不笑了,我和你說正經的。”趙鎮婆娘說,“你說。”

“我給你說過了。”環環說。

“就一句?就那么一句?”趙鎮婆娘說。

環環眨矇著眼,好像在想什么。

“后來,”環環說,“他趴在我身上哭了。”

“怪。這可是有些怪。”趙鎮婆娘也眨矇著眼。

“我嚇了一跳。后來,我就可憐他。”環環說,“他的樣子真讓人可憐。”

“唔,”趙鎮婆娘說,“唔。”

“男人和女人都這樣?”環環說。

“都這樣。”趙鎮婆娘說。

“都猴急?”

“開始都猴急,后來就不了。”趙鎮婆娘說。

“你和姨夫呢?”

“你姨夫?他可是個好把式哩。”趙鎮婆娘說,很得意的口氣。

“我們那里把做農活的能人叫好把式。”環環說。

“男人和女人的事也一樣。”

“我不信。”

“以后你就信了。”

“我不信。”

“這號事你姨夫給你說不成,要是能說,就讓他給你說說。”

“姨你看你,又胡說了。”環環說。

沒有人打擾她們,她們談得很熱和。趙鎮婆娘要是知道她的話會在環環的心里產生什么影響,她就不會這么和環環說了。她怎么能知道環環的心思呢?人心都是肉長的,可人心不是同一塊肉。

環環對人販子趙鎮產生了一種新的感覺。同樣是那個人,但感覺不一樣了。趙鎮的身上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吸引著她。她覺得人太有意思了。當她一個人在偏院里洗刷尿褯子的時候,她就會想起趙鎮。也會想起大旦。大旦好像有使不完的勁,泄不完的精力。大旦總是猴急,然后就趴在她身上哭。大旦說我一輩子都會對你好我都不知道該怎么對你好了我沒辦法。大旦總這么說。趙鎮和他婆娘在一起會是個什么樣子呢?她把四個人想在一起了,一會兒是她和大旦,一會兒是趙鎮和他婆娘。偏院是養牲口和堆柴火的地方,那里很安靜,環環一個人想著她感興趣的事情。后來,就發生了她和趙鎮通奸的事。

那天,環環又要去偏院洗尿褯子,趙鎮婆娘說你看我這身衣服,像在奶缸里泡過一樣,臊得難聞。環環說你脫下來我一塊洗。趙鎮正要出門,趙鎮婆娘說把你的也脫下來讓環環洗。趙鎮說是該洗了,便脫下衣服。又說我幫環環抱過去,給她提幾桶水,然后我去玉米地里轉轉,過些天該收秋了。趙鎮沒去玉米地,他給環環提了一桶水,倒在木盆里,然后又提了一桶,然后就蹴在環環跟前看環環洗衣服。水很涼,環環的手在水里浸得紅紅的。趙鎮在跟前蹴著。環環的心里有些亂,呼吸有些急促。趙鎮看了一會兒,朝偏門走去。環環長出了一口氣,又突然憋住了。她看見趙鎮沒出門,而是把門插上了。趙鎮向她走回來。趙鎮臉上的茬茬胡子排成一種笑的樣子。趙鎮把環環的手從水盆里拉出來,握在了他肥厚的手里。

“你和你姨說什么了?”趙鎮問環環。

環環低下頭。她的手在趙鎮的手里一點點發熱。

“你姨全給我說了。”趙鎮說。

趙鎮把環環抱起來,進了柴房,環環感到自己的身子很輕,像棉花一樣。在軟軟的柴堆里,趙鎮用一個大男人的溫柔款待了環環。趙鎮不用蠻力。他知道怎樣做能讓環環覺得他好。他說他和許多女人睡過,她們都叫他姨夫。

“都是你領來的女人?”

“都是。”趙鎮說。

“我姨愿意?”

“傻蛋蛋,你姨怎么會愿意?”趙鎮說。

環環不吭聲了,一根一根摘著頭發上的柴草。能聽見他們出氣的聲音。院子里的陽光很鮮亮。

“孩子一滿月,我就回大旦家。”環環說。

“不急,你多待些日子。我找老旦去說,他會愿意的。”趙鎮說。

趙鎮真找了一次老旦。他說他想讓環環再幫一段時間工。老旦說你想得又美又臭,不成。趙鎮說我不要你的兩畝白菜了。老旦用藥丸一樣的眼睛審視了半晌,確信趙鎮沒耍鬼招,便答應了。

“這還說得過去。”老旦說。

趙鎮一走,老旦立刻去了一趟白菜地。他好長時間不去那里了,他沒想到它又會回到他的手里,而且很容易,太容易了。他背著手,站在地邊上,心直往嗓子眼里跳。世界真奇妙,驢日的這世界!他突然想起了他揉捏過的那十幾棵白菜。他跑進白菜地中間,掰開葉子,一股臭氣嗆進了他的鼻子,它們果然爛了。

“驢日的這世界。”他說。

他很后悔,但他立刻就把這筆賬記在了趙鎮身上。他想他總有一天要整倒趙鎮。這么一想,心里就舒服了一些。后來,白菜賣了個好價錢,他就舒服了許多。

他是在賣完白菜以后聽到環環和趙鎮通奸的消息的。那時候,環環幫工期滿,已從趙鎮家回來了。

“哈!”他叫了一聲,他有些不信,“哈!”他又叫了一聲。他信了。

“哈哈!”他叫了兩聲,兩腮噴紅,“驢日的,這世界!”他說。等了許多年,終于等來了機會,他不能讓機會滑過去。他要讓雙溝村的人看著他怎么和仇人鬧事情。他想他得一步一步來。他想應該先和大旦說說。

那天傍晚,環環像往常一樣,依次點著了兩個土炕里的柴火,用扇子猛扇了一陣,渾黃的濃煙立刻彌漫了整個屋子。老旦和大旦像老鼠一樣從門洞里跳出來,站在院子里喘氣,看濃煙從煙囪里一嘟嚕一嘟嚕往外冒。天有些陰,煙不往上走,游蛇一樣在地上爬動著。一會兒,環環提著扇子,也從門洞里跳出來,和老旦大旦一起等著煙霧消退。他們互相看著咳嗽了一陣。煙霧彌漫了院子,屋里的煙就少了,他們便走進去,點燈,然后吹燈,然后睡覺。

老旦沒點燈。他想一個人躺在黑暗里再想一想他和趙鎮的事情。按老旦過去的脾氣,他一時也憋不住,立刻會揪住環環問個明白。但這一次的事情太不平常,他必須好好想一想。他恨趙鎮,恨了好多年,可一直不具體,這回具體了,他想事情一具體就好辦了。一想到這個,心就不停地敲打他胸膛上的那塊骨頭,發出一陣快活的響聲。他感到渾身的血像跑馬一樣在血管里亂竄。他翻過身想了一陣,翻過身又想了一陣,然后平躺著繼續想。夜深人靜,能聽見大旦和環環在另一間屋里的響動。這種響動驚擾了他許多夜晚,他已很熟悉了。他知道他們在干什么。那種響動在他的心里引起過許多感受,可一句也不能說,也說不出口。大旦是他的兒子,環環是兒媳婦,他怎么說?所以,也僅僅只是感受。就連這感受也是一種罪過,最好沒有感受,最好不聽他們的響動。可偏偏在晚上,什么聲音都會傳得很遠、很清楚。它要往我的耳朵里鉆嘛,我總不能塞著耳朵睡覺,我總不能說睡就睡得人事不省。他總這么安慰自己。有時候他真想讓大旦做點什么事情,可三更半夜能有什么事情可做?他想不出來,也就只能忍著,一直到那種響動滲進深深的夜里,他才能安穩地睡過去。現在,那種響動又從老地方傳了過來,一切照舊。他甚至能聽出哪一聲是大旦弄出來的,哪一聲是環環。但現在,老旦已有充分的理由讓他們終止那種響動。他想他絕不是和兒子過不去,他絕不愿打擾他們。可事情總不能不說,這么大的事情,大旦還蒙在鼓里哩。他一邊想著,一邊從炕上摸下來,走出屋門。

大旦屋的門窗都關閉著,像一大一小一長一方兩個黑框。響動聲就是從那兩個黑框的縫隙之間流露出來的。

我實在不想驚擾他們,他想。

我不能這么站在屋外聽,他想。

然后,他叫了一聲:大旦!

響動聲突然消失了。老旦立刻想到了兩只受了驚嚇的兔子。他想他們一定張著眼睛,聽著屋外的動靜。他咳嗽了兩聲。“是我,大旦。”他說,“你到我屋里來,我有事和你說。”

“明天說不成?”大旦的聲音很虛。

“不成。”老旦說。

等聽見了大旦穿衣服的聲音,他才轉回屋,點上油燈。大旦裹著一件棉襖,光著腿來了,一進門就往熱被窩里塞,兩只手壓在屁股底下。

“還是熱被窩好,冷死人了。有事你快說。”大旦說。他不停地抖著腿,時刻準備回自己的屋里去。環環還在等著他。

“我快說不了。”老旦說。

“快說不了就慢說,總不會說到大天亮。”大旦說。

“說,你說,我聽著哩。”大旦說。

“你聽個毬。你媳婦和趙鎮睡覺哩!”老旦說。

大旦身子一挺,脖子直了。一會兒,又軟了,頭真的成了一塊生姜疙瘩,吊在胸膛上。

“你不知道這事吧?”老旦說。

“我知道。”大旦說。

老旦沒想到大旦會說出這么一句,脖子也突然直了。不過,他沒像大旦那樣軟下去。他一直梗著,朝大旦撲閃著眼睛。大旦知道他爸在瞪他。他沒抬頭。

“你知道?你說你知道?你知道咋不告訴我?你為什么不去問她?你個驢日下的,你看你個驢日下的,你沒問她?”老旦說。

“我不問。我不想問。”大旦說。

“哈!”

“我想問,可我沒問。我裝我不知道。我就當作沒那事。”

“哈!”老旦說。

“環環對我不壞。”大旦說。

“你媳婦和我仇人睡覺,你說她對你不壞。哈!”老旦說。

“環環不去趙鎮家就行了。”大旦說。

“一碗水潑出去了,地濕了!”老旦說。

“太陽一曬就會干。”大旦說。

老旦的眼睛不閃了。他一時想不出合適的話來。

“我不想這事,不想就等于沒有。”大旦說。

老旦還沒有想出合適的話。

“就這事?說完了沒?我走呀。”大旦說。

“你個驢日下的。”老旦說,“你不問我問。”

“你問去。”大旦說。

大旦把兩條光腿從被窩里抽出來,兩只光腳很熟練地塞進鞋里,走了。

“我當然要問!”老旦沖門外喊著,“我為什么不問!”

第二天吃完早飯,環環要收拾碗筷,老旦攔住了她。

“我有事問你。”老旦說。

大旦朝地上吐了一口,拂袖而去。老旦沒理他。環環把身體的重心放在一條腿上,另一條腿伸出去,一只手的大拇指勾在褲兜邊上,另一只手托著下巴頦,等老旦問話。

“趙鎮勾引你了?”老旦一點彎子也不拐。

“我不知道。”環環說。

“你勾引他了?難道是你勾引他了?”老旦說。

“我不知道。”環環說得很誠懇。

“你把你的那截鳥尾巴塞進褲兜里去。”老旦說。

環環看著褲兜邊露出的一角手帕,沒動。

“塞進去。”老旦說。

環環很不情愿地把它塞進去。她看了老旦一眼,然后把頭轉向一邊。

“就是你勾引他,你也不能這么說。是他勾引你!”老旦說,“我要讓雙溝村的人都知道這件事。”

“你不想讓我活人,我就死。”環環說。

“這我不管,我這就去找村長馬林,到時候你和他們說。”

“我是你家的媳婦,你不嫌丟人?”環環說。

“丟人?對,丟人。就因為丟人,我才要讓人都知道這事,舍不了娃就打不住狼,這話你沒聽說過?”

馬林家的屋檐頭樹杈上掛滿了玉米棒子。玉米顆粒飽滿,像一排金黃的牙齒。冬天地里沒活,雞窩早已蓋好,無事可干的時候,馬林就把手抄在袖筒里,在院子里走來走去,仰頭看那些玉米棒子。老旦從門外走進來,叫了一聲村長。馬林的眼睛還在那些金黃的玉米上。幾只麻雀飛來飛去,急得喳喳叫,尾巴一翹一翹。它們嘴太小了,一粒玉米也啄不走。

“你看我這些玉米,越來越讓人愛。”馬林說。

“我沒心思,我家有的是。”老旦說,“我兒媳婦讓趙鎮睡了。”

馬林想笑,可馬林作出的是一副驚異的表情。

“是么?”馬林說。

“你甭裝洋蒜,你早知道了。”老旦說。

“你看,我還真不知道這事。”馬林說。

“這回你可得管。”老旦說。

“捉奸捉雙,聽來的話難辨真假,我怎么管?”馬林說,“清官難斷家務事。”

“你把村上理事的人叫齊,晚上去我家。”老旦說。

“環環愿意說?這號事她愿意說?”

“你是村長,她敢不說?”老旦說,“問什么她說什么。”

還有什么事能比調查一樁男女奸情更激動人心呢?沒有。村長馬林很快就找齊了幾位理事的人,在晚飯之后來到了老旦家。上房廳里擺著一排小板凳,他們挨個兒坐上去,表情嚴肅。老旦說倒水。環環便給他們每人倒了一碗水。大旦想出門,馬林說你不要走,聽聽沒什么壞處。大旦蹲在墻角,把頭埋在兩個膝蓋之間,像睡著了一樣。馬林說我看就讓環環開始說吧。其他幾個人應了一聲,說,說吧。馬林說環環你找個地方坐下說。環環說我不坐,我就站著,站著一樣說。馬林說那就站著說吧,老旦你坐下。老旦說我蹴著,我喜歡蹴。老旦把頭扭向環環說,問你什么你說什么。環環說,噢。

他們問得很仔細。他們說環環不是我們愛管閑事,是你爸老旦讓我們管,好事壞事都是雙溝村的事,就是管不了聽聽也好。老旦說就是就是,我就是讓你們聽聽,聽聽就清楚了。馬林說我們知道這號事說起來有些夯口的,說到底不是個光彩事。環環說沒什么夯口的,問這號事的人比做這號事的還不要臉。馬林他們怔了一下。馬林說環環你這不是罵我們吧?環環說我沒罵。馬林說罵也好沒罵也好我們不和你計較,你比我們年輕,懂事太少,你們說是吧?其他人說就是就是。老旦說咱甭說廢話,你們接著往下問。馬林他們便接著往下問。環環開始講那天洗衣服和尿褯子的事了。

“姨夫給我提了兩桶水,水很涼,直往人的骨頭里涼。我以為姨夫要出門,可他沒有,他把偏門插上了。我的心咚咚地跳。”

“后來呢?后來?”

“后來,他走到我跟前,看我洗衣服。”

“那時候你心里咋想的?”

“我沒咋想,我洗衣服,水很涼。”環環說。

“再說,往下說。”

“姨夫說你看你的手,紅了。我說水太涼,姨夫就拉住了我的手。”

“你甭再姨夫姨夫的。”老旦說。

“甭打斷她,讓她講。一打斷就會講亂。”馬林說。

“他把我抱進了柴房。”環環說。

馬林他們大張著眼睛和嘴,等環環講下邊發生的事。可環環不說了。

“說么。”馬林說。

“后來,就發生了那事。”環環說。

“太輕巧了,說得太輕巧了。”馬林說,“我聽不出是誰勾引了誰,你們說是不是?”

“就是。”其他人說。

“他總要先做什么事吧?比如衣服,你的衣服,他總要,你看這話真難出口,他總要先解你的衣服吧?”馬林說,“你的衣服是他解的吧?”

環環點點頭。環環的眼里涌滿了淚水。

老旦站了起來。

“怎么樣,是趙鎮勾引人吧?事情太明白了。環環,你接著說。”老旦很激動。

“他解了兩個紐扣,剩下的是我解的。”環環說。

淚水突然奪眶而出。環環受不住那種熬煎了。

“你們太不要臉了,你們想聽,我就都給你們說了。他脫了我的褲子。他弄了我。我愿意他弄我。這回你們滿意了吧?嗚哇——”環環放聲大哭。她扭身跑進了屋子,咣一聲關上門。

大旦像遭了蜂蜇,一蹦子跳起來,追了過去,搖著門扇。

“環環,你開門,環環。”大旦叫著。

誰也沒想到環環會這樣。他們感到有些尷尬,互相瞅著。他們正聽得上心。他們咀嚼著環環的每一句話。環環的話使他們產生了許多聯想,他們進入了角色。他們甚至感到和環環干那件事情的不是趙鎮,而是他們自己。他們大張著眼窩,看著環環的臉,眼珠子一動不動……他們聽得緊張而舒坦。他們誰也沒想到環環會哭。他們一時不知道該怎么收場了。

“老旦,你看這事。”馬林說。

“一口氣好忍。”有人說了一句。

“說的是,一口氣好忍。”馬林覺得這話說得太是時候了。他站起來,在老旦肩膀上拍了幾下,“什么氣都是人忍的,你說是吧?那你就忍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其他人都從小板凳上站起來,超然而親切地看著老旦。

“忍了吧。”他們說。

“老旦你在,我們走了。”馬林說。

他們排成一隊,從大門里走了出去。他們已忘記了尷尬,剩下的只是滿足。以后的許多日子里,他們時不時會想起環環給他們講述的一切。他們會禁不住笑幾聲。“驢日的趙鎮。”他們還會這么罵一句,不帶一點惡意。

走出大門,他們聽見老旦帶著哭腔喊了一聲:我怎么能忍?驢日的你們。有人說村長你聽,老旦罵我們哩。馬林說噢么,讓他罵去。他們分別隱進各自的家門,黑暗中響起一陣插門的聲音。

村長馬林他們不陰不陽的態度不但沒使老旦氣餒,反而激發了他久積在心底的一股熱情。他好像突然年輕了二十歲。他感到他的頭發和二十根指頭都散發著精力。第二天一大早,他便開始了一項更為艱苦的努力。他挨家挨戶向雙溝村的人講述人販子趙鎮勾引環環的經過。幾乎每一戶人家都懷著濃厚的興趣聽他講述。他們對老旦給予了絕對的同情和關切。他們給他讓座倒水,讓他邊喝邊說。老旦從來沒享受過這么高的待遇。他抱著開水碗,長長地吸一口滾燙的水,然后張開嘴,哈出一口氣。

“他驢日的早就謀劃好了。”他總是這么開頭,“他讓環環洗衣服,環環當然得洗,可他驢日的把門插上了。他捏環環的手,你想環環怎么能抵擋得住?他把環環抱到柴房里,柴房是什么地方?柴房和豬圈能差多少?”他說。

“抱到柴房不見得就能弄成事。”有人說。

“咋沒弄成?沒弄成我老旦就不給你說了。”老旦說,“難怪他驢日的要多留環環一些日子。他找我說的時候裝得像個人一樣,我想讓環環再幫幾天工,他這么說。”

“趙鎮不是白送了你兩畝白菜么?”有人說。

“是啊是啊,可那也叫白送?”老旦說。

每到飯時,老旦便準時回家,吃完飯,又換一戶人家,開始另一輪講述。十幾天以后,雙溝村的每一個人都能講述環環和趙鎮的故事了,新奇的感受逐漸消失,再聽老旦的話,就像刷鍋水一樣乏味了。

“老旦,你能不能說點新鮮的?”有人說。

老旦怔了一下,眼睛撲閃了半晌。

“你這是什么意思?”他說。

“話說三遍比屎還臭。”他們說。

“我說過三遍了?難道我給你說過三遍了?”老旦說。他感到他們太不近情理。

“你說過十八遍了。”他們說。

老旦這才發現他們沒給他讓座,也沒倒水。他受到了沉重的打擊。他悻悻然走回家,在炕上躺了整整一個上午。他突然有了一種白日做夢的感覺。他感到他這十幾天到處給人講述的故事離他很遙遠,也許根本就沒發生過。飯做好了,環環站在屋外叫他吃飯。環環總是按時把飯做好。環環不惱也不怒,做飯,掃院,抱柴火燒炕,老旦所做的一切好像與她無關。

“爸,飯好了,吃飯。”環環說。

吃飯的時候,老旦把環環從頭到腳審視了一遍,他從環環身上看不出一點跡象證明她和人販子趙鎮有過奸情。他有些慌亂了。他想他也許真是在做夢。吃完飯,他急匆匆走進屋,關上屋門,在自己的臉上扇了一下,又扇了一下。他放心了。“我怎么會做夢?做夢扇臉就不會疼。”他說,他感到身上的血又像馬一樣奔跑起來了

他很快就發現雙溝村人的興趣已轉移到了老鼠身上。那些天,雙溝村家家戶戶都發現了老鼠,它們不分晝夜地啃嚙掛在屋檐頭樹杈上的玉米棒子。馬林召集全村開了一次會,一場逮老鼠的運動很快在雙溝村開展起來。他們逮住老鼠后,并不把它們弄死,而是用繩子拴住一條后腿,把它們趕到大街上展覽。每天都有人逮住一只或兩只老鼠。有時候,街道上會出現一排人,牽著十幾只老鼠讓大家觀賞。老鼠們在太陽底下悠閑地跑來跑去。太陽光使老鼠們的眼睛顯得賊亮。人們興致勃勃地品評著老鼠的大小,尾巴的長短。然后,他們就提出來幾把鐵锨,追趕著把它們一個一個鏟死,或者拍死。這時候,街道上就會響起一陣尖厲的鼠叫聲。

大旦和環環也參加了,因為他們家也發現了老鼠。逮住了,就興高采烈地到街上展覽,逮不住,就去街上觀賞。

人販子趙鎮讓雙溝村的人大吃了一驚。那天,他一個人牽著八只老鼠突然出現在街道上。他又去了一趟北山,領回來一個女人,正準備說給村上的一個光棍做媳婦。

“閃開閃開,我家的老鼠來了。”趙鎮一臉風光,邊走邊說。八只老鼠一溜小跑,滿街人發出一聲聲夸張的驚叫。

老旦是雙溝村唯一拒絕參加逮老鼠運動的人。雙溝村人的墮落使他寒心,他以為雙溝村的人一見趙鎮就會惡心。他想錯了。他們根本沒把趙鎮和環環的奸情放在心上。老旦眼睜睜看著他十多天的努力像一堆狗屎一樣被風吹干了。趙鎮牽著八只老鼠輕而易舉地贏得了雙溝村人的一片驚嘆。最讓他受不了的是,趙鎮經過他家門前的時候好像給環環擠了一下眼。環環竟然沒有臉紅。環環好像笑了一下。那時候,老旦站在環環和大旦背后,正一眼一眼剜著仇人趙鎮。他想他不能再耽擱了,他得行動。他從大旦和環環背后擠出來,跳到街道當中。

“啊呸!”他閉著眼,朝天上噴了一口唾沫星子。

“你們玩老鼠!”他對滿街的人說。

“有你們這么做人的么?我白和你們說了十幾天的話。有你們這么做人的么?”他說。

他滿臉通紅,來回走了幾步,突然停下來,用一根手指頭指著趙鎮。

“你們為什么不給他臉上唾!”他說。

人們哄一聲笑了。他們覺得老旦和老鼠一樣好玩。

“你們等著!他趙鎮遲早要弄出人命!”他說。

人們笑得更響了。馬林走過來,在老旦的額頭上摸著。

“老旦,你怕是病了。”馬林說。

老旦撥開馬林的手,“哪個驢日下的才病呢!”他說。他鼓著全身的力氣朝地上吐了一口。

幾天以后,老旦和環環進行了一次嚴肅的談話。

“環環,全村的人都知道你和趙鎮的事了。”老旦說。

環環順著眼。她剛洗完碗筷,用圍裙擦著手。

“我給你說話哩。”老旦說。

“噢么。”環環說,“你挨家挨戶說了十幾天,他們還能不知道。”

“我說的都不是捏造吧?你說。”老旦說。

“你這么糾纏我你想做什么?”環環說,“他們早忘了這事。”

“他們忘了我可沒忘。”老旦說。

“你沒忘你就記著,讓它在肚子里給你生兒子。”環環說。

“你應該上吊,給趙鎮甩人命。”老旦說。

環環看了老旦一眼,她真想在那張老臉上抓一把。

“我不想死。”環環說。

“我說我要讓雙溝村的人都知道這事,你說我不讓你活人你就死,現在他們都知道了。人說話應該算數。”老旦說。

“我不想死。”環環說。

“你哪怕假裝上吊,吊個半死不成?”老旦說,“你一上吊,我就有話找趙鎮說了。”

“你真不要臉,”環環說,“我沒見過你這么不要臉的人。你逼急了我,我再找趙鎮睡,睡給你看。”

“好哇!”老旦叫了一聲,“你敢睡,我就敢捉。我正想捉你們一次哩。難怪趙鎮給你擠眼的時候你還給他笑。”

“你等著。”環環說。

“等著。”老旦說。

大旦一直沒有吭聲,他以為環環只是想氣氣老旦。他沒想到環環會真做。

環環在村外土坡底下攔住了趙鎮。趙鎮婆娘拉肚子,趙鎮去城里抓藥回來,手里提著幾副草藥包包,剛走下坡就看見了環環。看樣子,環環已等了多時。她坐在一塊石頭上。環環幫工期滿以后,他們再沒單獨見過面。

“姨夫。”環環從石頭上站起來,叫了趙鎮一聲。即使兩個人在一起,她也叫他姨夫。

“是環環啊,你在這做什么?這么冷的天。”趙鎮說。

“我等你哩。”環環說。

“有事?”趙鎮四下看了看,狗大的一個人影也沒有,便在石頭上坐下,“來,坐下說。”

環環挨著趙鎮坐下。環環的心咚咚跳了起來,臉突然紅了。趙鎮看著她的臉。趙鎮的氣息撲在她的額頭上,熱熱的。

“你說,環環。”趙鎮說。

“你去北山的時候,老旦滿村里胡說。”環環說。

“這我知道,說讓他說去。他說那些話和放屁一樣,不咋。”趙鎮說。

“我姨沒罵你?”環環說。

“罵我?沒罵。你姨說老旦不是東西。”趙鎮說。

趙鎮沒說實話。他從北山回來,一進家,婆娘就朝他的肚子蹬了一腳。他趴在炕邊上想看看兒子,婆娘一伸腳正好蹬在他肚子上。婆娘說你到街上聽去,滿村人說你和環環睡覺的事哩!我真想用剪刀把你那東西割了狗改不了吃屎你。趙鎮說有氣待會兒撒我先看看兒子。趙鎮撥開小棉被在兒子的嫩臉上親了一下。趙鎮一親兒子,婆娘的氣就消了許多。婆娘說你看這娃越長越像你了。趙鎮說多虧你。這下,婆娘不但消了氣,還添了許多甜蜜。趙鎮坐在炕邊上說,你別信老旦的話,他是個什么人你還不知道?婆娘說環環也不是好貨,你弄去,弄爛她我才解氣。趙鎮說好,好,弄爛她弄爛她,世上的女人都爛了你就成了寶貝。婆娘被逗笑了,說,你總是沒個正經。這些話,趙鎮怎么能給環環說?

“老旦讓我上吊,給你甩人命。”環環說。

“他真黑。”趙鎮說。

“我說你再糾纏我我就再找他睡。”環環說。

“他是誰?”趙鎮明知故問。他感到他身子里正一點點發熱。

“還能是誰。”環環白了趙鎮一眼。

趙鎮用眼睛搜尋了一陣,不遠處有個草庵子。

“走,咱去草庵里說話。”趙鎮說。他給環環擠弄著眼睛。

“我就想氣氣老旦。”環環說。環環的心又咚咚跳起來。

“走。這里眼寬,讓人看見又該胡說。”趙鎮說。

一進草庵,趙鎮就撲倒了環環。這時,環環的心不再跳了。她的身體里涌動著一股從來沒有過的激情。以前和趙鎮在一起,她也許還有些羞恥,現在沒有了。她甚至渴望趙鎮對她的蹂躪。她覺得趙鎮對她越狠,她對老旦的報復也就越狠。我讓你再滿村里說去。她在心里叫喚著。大旦,這不怪我,這怪你爸老旦,他想讓我上吊。我氣死你老旦,你為什么不來看!

草庵門口的光亮突然被什么堵住了。趙鎮和環環吃了一驚。

是老旦。他手里提著一塊半截磚頭。

壞了。趙鎮想。

環環往上翻著眼睛,看著老旦陰森森的模樣,不知該怎么辦。她想老旦手里的半截磚頭很容易砸到她的臉上。

“哈!”老旦叫了一聲。

環環出門的時候,他就注意她了。這些天,他一直注意環環。他想環環也許會找趙鎮。他一直看著趙鎮和環環進了草庵。他覺得時間差不多了,就朝草庵摸過去,順手提了一塊半截磚頭。他把他們堵在了草庵里。

“你要干什么?”趙鎮說。他趴在環環身上不敢動。他也怕老旦手里的磚頭。

“我要讓全村的人來看。”老旦說,“你們別動,誰動我就砸誰的頭。”

“你叫人去吧,我們穿上衣服。”趙鎮說。

“不要動,你動我就砸。穿上衣服就不好看了。”老旦說。“總會有個過路的人看見我,我就讓他叫村上的人來。”他說。

“你心太黑了老旦。”趙鎮說。

環環捂著臉哭了。

“你還有臉哭啊,要哭等村上人都來了你再哭吧,哭個夠。”老旦說。

趙鎮蛤蟆一樣突然一個前撲,從環環的頭上躍過去,抱住了老旦的腿。老旦沒想到趙鎮會來這一手。手舉起磚頭朝趙鎮砸下去。磚頭砸在了趙鎮的脊背上,趙鎮哼了一聲,但死不松手。

“環環,快,抱住他!”趙鎮說。

環環翻身起來,抱住了老旦。他們把老旦壓倒了。老旦失眉吊眼喊了起來。

“來人啊,要出人命了!”

趙鎮和環環輪換穿好衣服。然后,趙鎮騎在老旦身上,捂住老旦的嘴。

“環環你快走。”趙鎮說。

環環閃出草庵,一溜煙跑了。

老旦努力想咬趙鎮的手指頭,怎么也咬不到,喉嚨里嗚嗚響著。

“你現在舒坦了吧?”趙鎮說,“是你家兒媳婦送上門來的,水從門前過,哪有不舀一勺之理。這是你常說的話,是不?我今天把話說給你。你現在舒坦了吧?”

“嗚嗚。”老旦想把嘴從趙鎮手里掙出來。

趙鎮松開了老旦的嘴。

“我說的是古人的話,”老旦說,“你讓我起來。”

趙鎮放開了老旦,老旦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

“你現在喊吧,叫村上的人吧。”趙鎮說。

老旦“呀”地叫了一聲,一頭朝趙鎮撞了過去。后來的事實證明他根本不是趙鎮的對手。趙鎮拳腳相加,在他的屁股、大腿上、肩膀上一下一下砸著,踢著。他抱著頭縮成一堆。他很后悔他沒能拿緊那半截磚頭,他想磚現在要是在他手上該多好。趙鎮的腳又抬了起來,這一次踢在了老旦的尾骨上。一陣劇烈的疼痛迅速滑過脊背,一直疼到了脖根。老旦呻吟了一聲,栽倒了。醒過來以后,趙鎮早已不見了蹤影,被踢砸過的每一處都一揪一揪地疼。他想他確實被趙鎮打了,而且打得不輕。趙鎮打得很有章法,他不打人能看見的地方,專打身上有肉的地方。怒火在老旦的身子里燃燒起來,他很快就找到了一個簡捷的辦法。他先把手捂上臉,慢慢伸開五根手指頭,然后一用力,從臉上抓了下去,那張瘦臉上立刻出現了五條鮮明的指印,逐漸由白變紅,終于滲出了血珠。他并沒有就此罷休。他把手又緊緊地攥起來,牙一咬,揮拳朝鼻子砸去。一股酸辣的眼淚從眼眶里擠出來,唰一聲,鼻血如注。他胡亂一抹,那張臉就成了鬼臉。

“要出人命了!”

他叫喊了一聲,從草庵里沖出去。

十一

老旦在炕上整整躺了三天。他拒絕洗臉。

“我疼。”他說。

每頓飯前,大旦都要給他爸端一盆熱水,讓他擦臉。老旦總是那句話:“我疼。”

“飯我吃,但我不擦臉。”他說。

大旦很為難。老旦在草庵捉奸反遭一頓狠打的消息很快在雙溝村引起一陣騷動。人們又開始說趙鎮和環環了,而且,舊事情翻出了新花樣。老旦很滿意。可大旦的心里卻像鉆進了毛毛蟲,六神無主。被趙鎮偷的是他媳婦,被趙鎮打的是他親爸,為男人為兒子都沒了臉面,他不知道該怎么辦。他揍了環環一頓,環環不哭也不鬧,環環說大旦你打我不怨你。第二天起來,環環照樣掃院做飯。她就是這么個女人。他想他總不能把環環捏死。

“爸,你擦擦臉,別人看了笑話。”大旦說。

“你嫌難看,是不是?”老旦說。

老旦的臉確實不好看,胡亂抹的鼻血已經干在了臉上,幾條指印正在結痂,整個像做出來的一張假臉。

“我已打過環環了。”大旦說,“她像貓一樣乖。”

“打她頂毬用。”老旦說。

“那就捏死她?”大旦說。

“我想捏死的是趙鎮。你為什么不和他拼命?”老旦說。

“我打不過他。”大旦說。

“我明天就上街去,我讓雙溝村的人再看看我這張老臉。”老旦說。

“你這是逼我呢!”大旦說,“你想給我難看。”

“你難看什么?趙鎮又沒打你,你的臉沒爛你難看什么。”老旦說。

大旦不敢想象他爸上街的情景。他爸再上街,他就沒臉活了。

“你讓我想想。”大旦說。

“你想你的,我上我的街。”老旦說,“明天一早我就去。”

大旦一夜沒睡。

第二天一早,他把他爸堵在了屋子里。他滿臉發綠。

前半夜他摸著環環的肚子,心里彌漫著一種哀傷的情緒。環環真像一只貓,臥在他的大腿跟前,時不時睜眼看他。后來,她便睡了。她睡著的時候也像一只貓,或許是一只貓精。大旦嘆了一口氣,然后便咬住牙關,開始想趙鎮家的那只狗,那只狗兇惡地朝他瞪著眼一聲不吭,讓他骨子里發冷。不叫的狗才咬人哩,他這么想。整個后半夜他都這么想。

“我給你殺了趙鎮。”他說。

老旦把兒子審視了一遍。

“你把賣白菜的錢給我,我去買幾條狗。”大旦說。

老旦有些糊涂了。

“趙鎮家有狗,我先學著殺狗。”大旦說。

老旦明白了。他從木柜里翻出來一包銀錢,甩給了大旦。

“再買一把殺豬刀。”老旦說。

大旦很容易買來了十幾條狗。他在雙溝村周圍查看了一遍,最后看中了那座草庵。草庵原是看瓜用的,現在是冬天,沒人去那里。大旦本不想用它,因為一見它就會產生聯想,后來又想,有聯想也好,更能加深對趙鎮的仇恨,他能在那里偷環環打人,我也就能在那里殺狗。他把十幾條狗拉進草庵,又磨了幾斗玉米,把它們喂了幾天,然后,磨快了那把殺豬刀,便開始了他的殺狗試驗。他把十幾條狗一只一只牽出來,用窩窩頭招惹它們,讓它們向他作出各種撲咬的姿勢,然后用那把殺豬刀插進狗的致命處。一只狗死于后撲,兩只狗死于側撲,三只狗死于前撲。他想他要去趙鎮家,那只狗正面前撲的可能性最大,所以他在練習刺殺前撲的狗上花的本錢和工夫最大。他每天只刺殺一只。他想他不能讓它們死得太容易。他要用盡它們的力氣。每一只狗都是在作出各種撲咬的姿勢之后死去的。有幾只狗沒傷著致命處,帶著流血的傷口跑走了,一路上發出一聲聲痛苦的哀叫。大旦沒追上它們,他為此很后悔。每天傍晚,他都會提著那把沾滿狗血的刀子走回家去。

“事情弄大了。”雙溝村的人說。

“真要出人命。”他們說。

老旦曾去草庵看過幾次,他很振奮。

“大旦,這不只是學殺狗的技術,還練你的心腸呢!練你的膽氣呢!”他說。

“殺,殺他個驢日的。”他說。

他感到趙鎮的死期不遠了。他恨不得趙鎮就是那只挨刀的狗。

“大旦,到時候我跟你一起去。殺了趙鎮,我立刻洗臉。”他說。

老旦懷著一種激動的心情熬著日子。他覺得時間過得太慢,他有些熬不住了。

“大旦動手吧,我熬不住了,再熬下去我會生病。”他說。

“狗還沒殺完哩。”大旦說。

“為什么非要殺完?你就當趙鎮是一只狗。”老旦說,“夜長夢多。”他說,“我看就把日子定在臘月初八,趙鎮肯定在家。最好不要捅死他,捅他個殘廢。”

“也許就會捅死他。到時候人心急,刀子就沒眼睛了。”大旦說。

“捅死他就便宜他了。捅死他說不定要抵命。”老旦說。

“要抵命你抵。”大旦說。

“我抵。”老旦說,“萬一捅死他我就抵。”

臘月初八那天,雙溝村的人在恐懼中喝完了臘八粥。趙鎮果然回到村上。有人給他通風報信。

“大旦在草庵里殺狗哩。”那人說。

“噢么。”趙鎮說。

“他一臉殺氣。”那人說。

“噢么。”趙鎮說。

“你出去躲躲吧。”那人說。

“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他要殺你,你沒辦法。”趙鎮說。

“也是,你說的也是。”那人說。

喝粥的時候,趙鎮想了一下刀子捅進他身體時的情景,他不知道刀子會捅進他的脖子還是肚子,也許是大腿。他感到他的牙齒有些涼颼颼的。他放下粥碗,進了村長馬林家。馬林喝得太飽,正撫摸著鼓脹的肚子。

“趙鎮你來了。粥喝多了,肚子脹得難受。喝的時候只想多喝,喝脹了又難受,人真是個賤東西。”馬林說,“你坐。”

趙鎮說我不坐了,有人說大旦要殺我你知道不?馬林說我只知道大旦殺狗我問過他他說他心里難受,殺狗開心哩。趙鎮說他真要殺我怎么辦我讓雙溝村的光棍都娶上了媳婦沒功勞也有苦勞吧?馬林說清官難斷家務事大旦又沒說他要殺你這事就不好管。趙鎮說大旦的媳婦也是我給領回來的。馬林說人不講良心你有什么辦法?趙鎮說你要不管以后就甭想讓我再領女人回來我領回來也不給雙溝村。馬林說村里的光棍差不多都有了女人剩下一兩個沒關系雙溝村的香火斷不了,再說你領女人你也沒少要錢沒少占便宜,你家蓋大房的錢是哪里來的?趙鎮說我聽你說話和放屁一樣。馬林說我喝脹了還真想放個屁你走吧。

趙鎮把馬林的話給他婆娘轉述了一遍,婆娘說馬林算什么村長馬林是屎蛋,然后愣眼瞅著窗戶上的麻紙想了一陣,又說,大旦真殺了你,剩我們娘母子怎么辦?話音未落,眼淚水已淌過了胭脂骨。趙鎮半晌沒話,突然抬起頭說:大旦也是個屎蛋,弄不好我先殺了他。他走出屋門,在院里走了幾圈,看著幾年前蓋的偏房上房,心里生出一陣辛酸。人都知道人販子掙錢,人不知道人販子的酸苦,更不知道人販子要被人放血時的酸苦,人里頭沒一個好東西,人不如一只狗。他這么想著,走到狗窩跟前,蹲下去,對著那只獅子狗瞅了一陣。

獅子狗臥在一堆溫熱的細土里。細土散發出一股狗臊味,直往趙鎮的鼻眼里鉆,一直鉆進了他的心里。獅子狗也瞅著趙鎮,然后站起來搖搖身上的細土,走到趙鎮跟前,用頭在趙鎮的膝蓋上蹭著。趙鎮把手埋在狗脖子的長毛里抓著。他說狗啊有人要殺我你怎么辦?狗沒答話。狗當然不能說話。趙鎮解開了拴狗的鐵鏈子。

趙鎮沒有白愛他的那只狗。當大旦提著那把殺豬刀擠進趙鎮家的黑漆大門時,獅子狗一口就咬斷了大旦的懶筋。它一聲也沒叫。

十二

刺殺趙鎮的行動是從午夜時分開始的。吃過晚飯,老旦把碗一推,給大旦說,磨刀吧。大旦看了老旦一眼,便去提那把刀子。

“我看著你磨。”老旦說。

大旦把磨刀石放在上房廳里,老旦端來一碗水。環環在廚房一邊洗涮鍋碗,一邊往上房廳瞄著。老旦說環環你弄你的事,弄完你睡覺去。

“磨吧。”老旦給大旦說。

大旦開始磨刀了。大旦一臉悲壯的神色。風一直刮著,干冽冽的。后來,風小了一些,天上飄下來幾片雪花。大旦打個冷顫。

老旦看了大旦一眼。

“下雪了。”大旦說。

“冬天當然要下雪。”老旦說。

“冷。”大旦說,“我有些冷。”

“你害怕了。”老旦說,“你看你,一把刀磨了多長時間,半夜了。”

“有一瓶酒就好了。”大旦說。

“現在到哪里弄酒去?喝水吧,熱水也暖身子。”老旦說。

“那就喝水。”大旦說。

大旦一連喝了兩碗開水。

“走吧。”老旦說。

“走。”大旦說。

他們打開門,一前一后朝趙鎮家摸過去。雪不知什么時候停了。風依然刺骨,往他們的脖子里鉆著。

趙鎮家的門緊緊閉著。他們站了一會兒。大旦冷得牙齒打架。

“前邊是個大坑,咱父子倆也得跳。”老旦說。

“要先殺了那只狗。”大旦說。

“這是你的事。”老旦說,“撬門,你先把門撬開。”

大旦把刀從門縫里塞進去,沒找到門閂。大旦的心突然狂跳起來。

“門沒插。”大旦說。

“那就進。”老旦說。

大旦往握刀的手上使了使勁,輕輕推開門,蹺進了一只腳,又蹺進一只,用眼睛搜尋著那只狗,搜尋著趙鎮睡覺的上房屋。院子里一片黑暗。上房屋的飛檐伸在空蒙的夜色里。

就在這時候,趙鎮家的那只獅子狗朝大旦撲了過去,一口咬住了大旦的腳后跟。咯噌一聲,大旦知道他的懶筋被咬斷了。他沒感到疼。他只感到他身上汗毛也咯噌了一聲,全豎了起來。沒等那只狗咬第二口,他就把那把刀子捅進了它的脖子。狗突然松開嘴,側身跑了幾步,倒了下去,渾身打著抖,喉嚨里發出一陣含混的嗚嗚聲,一會兒,就不動了。大旦死死地盯著它。他怕它再爬起來。他想它如果再撲過來,他就只有讓它咬了,因為他沒從狗脖子里拔出那把刀子。

獅子狗沒有爬起來,大旦的腳腕卻疼痛難忍了。這時,他才感到他白殺了十幾條狗。那十幾條狗沒有一條與趙鎮的獅子狗撲咬的姿勢相似,它們撲咬是為了他手里的窩窩頭,而趙鎮的獅子狗撲咬就是為了咬他的懶筋。

老旦一進門,就看見了那只獅子狗。

“殺了?”老旦趴在大旦跟前,嗓子激動地顫著。

“它把我的腿毀了。”大旦說。

老旦伸手一摸,摸到一把熱乎乎的東西,他知道是大旦的血,一陣揪心的悲哀從他的心底涌上來。他抱住大旦的肩膀放聲哭了。

“我的兒啊,啊,啊。”

上房屋里的燈亮了。趙鎮披著一件皮襖走出來,看看老旦和大旦,又看看他的那只獅子狗。他蹲在狗跟前,也摸到了一把熱乎乎的東西,也同樣產生了一股揪心的悲哀。他在狗毛上抹著手上的血。

“狗啊!”他叫了一聲,抱著一條狗腿哭了,“啊啊啊啊……”

趙鎮一放悲聲,老旦立刻抹去了老淚。

“你驢日下的還哭?你摸摸狗脖子。那里邊有刀子哩。”老旦說,“本來是給你準備的。”

趙鎮哭得更傷心了。大旦說回吧我疼得身上冒汗。老旦說你忍著點我背你回。他背著大旦,拉開趙鎮家的大門,從門坎上蹺出去。趙鎮止住了哭聲:賠我的狗!

老旦沒有回頭,他背著大旦在街道上走著。他聽見趙鎮的喊聲從他的耳朵邊擦過去,一直傳到村街的另一頭。聲音比人走得快,他想。

大旦一連貼了二十七貼膏藥,傷口終于長出了新肉,但被狗咬斷的懶筋再也沒長在一起。他成了瘸子。

在他養傷的一個多月中,環環精心地服侍他,給他洗傷口,換膏藥。環環的手指頭像棉花蛋兒。大旦說環環你的手綿乎乎的。環環說以前更綿哩。大旦說噢噢,你偷男人我還覺得你好你看這事怪不?環環說不怪不怪,過去的事過去了你甭提說。大旦說噢噢,日他媽不提說了。下炕的那天,大旦瘸著一條腿在院子里走了一圈,然后給環環說,環環你看我以后就這樣走路了你要嫌棄就另找個人過日子去。環環說我不嫌棄我就跟你過。大旦說你甭再找趙鎮。環環說你看剛還說過去的事不提說了。大旦說不提說不提說我真后悔。環環說怎么啦?大旦說我是個笨人跟我爸學種白菜都學不成。環環說沒成也好,種白菜也不是什么好營生,你爸種了一輩子白菜也沒種出個好日子來。大旦說那咋辦不種白菜咋辦?環環說想想咱好好想想也許能想出個好營生。

幾天以后,一個外村人牽著一只母狗來找大旦。大旦正跛著腳在院子里轉圈子。他把那人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又看看那只母狗,一臉迷惑的神情。

“這母狗發情尋兒子哩。”那人說。

“發情尋兒子怎么尋到我家來了?”大旦說。他有些生氣了。

“滿世界找不到一只像樣的公狗。”那人說。

“噢,噢,難道我家有公狗?”他想把那人趕出去,“你這不是糟蹋人嘛。”他說。

“看你大旦說的話,”那人給大旦笑了一下,“像樣的公狗都讓你買走了。”

“噢,噢,”大旦想起來了,“有兩只沒殺現在可能餓死了。”大旦說。

“咱去看看,也許沒死,沒有公狗咱方圓幾個村子就會絕了狗種。咱看看去,你就當行善積德哩。”那人說。

環環叫了一聲,從廚房里跳出來,說,也許沒死,給狗蒸的窩窩頭要壞,我覺得可惜就把它們倒在草庵里了。那時候你的腿傷了沒幾天。

“看去看去。”外村人說。

他們到草庵去了一趟。草庵周圍擺滿了狗尸。沒殺的那兩只狗在草庵里,一只死了,另一只還真活著,只是成了一只瘦狗,已沒了睜眼的力氣。

“你看,它沒用了。”大旦說。

“也許你能把它喂起來,”外村人說,“總不能沒有公狗。”

大旦想了一陣,說,看你這人是個熱心腸,我就試試,過些天你再來。

“一定?”外村人有些不信。

“一定。”大旦說,“你放寬心。怕就怕它不爭氣。”大旦指著那只公狗。

那人一走,大旦就急急地跛回家。他說環環有了有了咱要來錢了。環環不明白,直勾勾看著大旦。大旦說真有一只公狗沒死咱只要一門心思養活它。環環還是不明白。

“配一只狗兩塊錢。”大旦說。

環環噢了一聲,到底明白了大旦的心思。

“咱得先養活它。”大旦說。

“那不是個難事。”環環說。

大旦拖著一條瘸腿挖了一個大炕,埋了草庵周圍的十幾條狗尸。環環每天給那只公狗煮玉米粥。沒幾天,那只公狗就站起來了。又過些日子,那只公狗就變成了一只真正的公狗,一見母狗,就火燒火燎地撲過去,看得大旦和母狗的主人心里直發熱。大旦給那外村人說我給你少要一塊錢你給人傳傳話就說我大旦要辦配狗站誰家母狗發情盡管來。

就這么,大旦很快就把那座草庵變成了配狗站,生意很紅火,配狗的人絡繹不絕,有時候排著長隊。大旦說你們甭排隊我家的狗不是機器一天只能配一個,最多兩個。

大旦用他的公狗挽救了許多母狗,也掙了不少錢。環環說大旦人都說你是個木頭你怎么就靈醒了?大旦用手指頭搓搓脖子上的污垢,說,梆子也是木頭,一敲怪響。環環說過去你不靈醒是缺敲。大旦說就是就是,多虧那個配狗的人,他把我敲靈醒了。他驢熊遲來幾天就玄乎了,咱的公狗就餓死了。

后來大旦才知道,雙溝村方圓幾十里的人對養狗突然產生熱情和他有很大關系。他殺趙鎮被那只獅子狗擋住了刀子,許多人一提起就激動。他們說狗不但能看門還能救命。大旦說環環你聽見了沒有?環環說聽見了。大旦說這世界真日他娘怪。環環說就是,我也覺得怪。

那時候,他們已正式從家里搬了出來,在草庵旁邊蓋了一間木屋。他們準備過兩年就蓋大房。那時候配狗的人依然很多。大旦的種狗已不是一只而是兩只了。他從外地又買了一只。他給人吹噓說是從內蒙古買回來的,是牧羊犬,不但跑得快,咬人也不惜力氣,能下狠口。

他對他爸老旦和趙鎮已沒了一點興趣。

十三

趙鎮很難過地葬了那只獅子狗。他感到狗死得太悲壯了。老旦沒有說錯,狗脖子里確實捅進了一把刀子,是一把殺豬刀。為了把它拔出來,他很費了些力氣。狗血已經凝固,刀子捅進的地方像一個黑洞。狗眼緊緊閉著,嘴卻咧開了一點,露出來幾顆牙齒,能想見它臨死前經歷了一段多么難熬的時間。他撫平了狗嘴,又用布條包住了狗脖子上的刀口。狗的死態變得溫和了。他把它抱進挖好的坑里,然后填上土。

幾天后,他領著外村的一伙地痞二流子來到了老旦家。

“賠我的狗。”他說。

老旦撲閃著眼,把趙鎮領來的人掃了一遍。

“它咬斷了大旦的懶筋,我找誰賠?”老旦說,“大旦要殘廢了。”

那時候,環環正給躺在炕上的大旦貼膏藥。他們沒有出屋。

“上房。”趙鎮說。

兩個人很快就爬上了房頂。兩個人扛來了兩根木椽,靠在房檐頭。

“賠還是不賠?”趙鎮說。

“你敢?你們敢?”老旦沖著房上的兩個人說。

“溜瓦。”趙鎮說,“誰敢攔就砸斷誰的腿。”

“你們要打搶人!”老旦喊了一聲。

“溜!”趙鎮說。

房頂的一個人用腳把瓦蹬成一堆,另一個順著木椽一個一個往下溜。老旦的眼睛黑了一會兒,又紅了。他心里像貓爪子在撓,但沒有一點辦法。

“光天化日,你們打搶人!”他又喊了一聲,然后跑了出去。

他一腳就踹開了村長馬林家的門。

“趙鎮溜我房上的瓦呢!”他說。

“他不會平白無故吧?”馬林說。

“他讓我賠他的狗。”老旦說。

“我就說嘛,平白無故他就不敢,他吃了豹子的膽?”馬林說。

“他偷我家的女人,還要溜我房上的瓦。”老旦說。

“你殺了人家的狗。”馬林說。

“他偷我家的女人就不算了?”老旦說。

“你家女人好好的,可他家的狗死了。”馬林說,“兩碼事,這是兩碼事。”

“我忍不下這口氣。”老旦說。

“忍不下氣也不能殺人家的狗。”馬林說,“你也氣他嘛!也偷他家的女人嘛!有本事就偷他家的女人,有本事就氣死他,但你不能殺他,更不能殺人家的狗。”

等老旦再回家的時候,上房屋上的瓦已沒了。趙鎮吆來了一輛馬車,把瓦全裝走了。院子里一片狼藉。老旦蹲在屋檐下,他很想哭幾聲。他捂著臉,沒哭出來,他想起了馬林說的話。馬林給他說的時候,他感到那些話比屎還臭,現在想起來又有些道理。他想他無論如何也勾引不了趙鎮的女人。但勾引不了他的女人不一定就找不到氣他的辦法。

他很快就有了辦法。他做了一件雙溝村的人想過卻從來也沒做過的事情。一天晚上,有人看見老旦扛著一把镢頭和一把鐵锨出了村。他們有些狐疑,他們說老旦這么晚了你扛著這些玩貨做什么去?老旦沒理他們,他已不想和他們說話了。后來他們才知道,老旦正在挖趙鎮家的祖墳。

老旦的心里涌動著一股戰斗到底的激情,他不舍晝夜,在亂墳崗里挖著。那些天,趙鎮又出門了。有人給趙鎮婆娘說了這件事。趙鎮婆娘說我不管那是趙鎮先人的墳。等趙鎮回到村上的時候,老旦挖墳已經結束,他刨出了幾根骨頭,他把它們用繩子串起來,橫掛在他家的門墻上。他手里還拿著一根。他用它撥弄著繩子上的那一串,挨個兒敲著。

“他敲著你先人的骨頭玩哩。”有人給趙鎮說。

趙鎮的臉一陣紅一陣白。過了一會兒,趙鎮的臉松活了,他笑了一聲。

“讓他敲去。”趙鎮說,“死了死了,一死就了,人死了要骨頭做什么?他哪怕用那些骨頭敲鑼呢!”

趙鎮的話很快就傳到了老旦耳朵里。那幾天,老旦敲骨頭敲得已有些厭煩,一聽趙鎮的話,心里便咯噔響了一聲,再也不愿敲了。他揪斷了繩子,把那幾根骨頭扔進了村外的土壕里。

“我治不了他。”他想,他沮喪了一會兒。

“我一定要治他。”他想,兩枚黑藥丸一樣的眼里閃出狼的目光。

他很快又有了新的辦法。

他心氣平和地找了一次趙鎮。

“我想站在你家的糞堆頂上。”老旦說。

趙鎮很奇怪,他像看怪物一樣看著老旦。趙鎮婆娘憤怒地叫了起來。

“不成,你站在糞堆上我怎么屙屎尿尿。”

“成還是不成?”老旦盯著趙鎮的臉。

“你不嫌臭?”趙鎮說。

“我不嫌。我想我會長成一棵樹。糞堆里都是養分。”

趙鎮笑了。趙鎮說成,你去試試,我可不管你的飯。老旦說我不吃也不喝。趙鎮說沒準你真會長成一棵樹,我把你砍了做箱子柜子。老旦說那得等多年以后,也許你已經死了。趙鎮說那就讓我兒子做。老旦說你兒子一打開柜子箱子聞到的全是我老旦的氣味。

第二天,老旦就站在了趙鎮家的糞堆頂上。雙溝村的人像看景致一樣一撥一撥來到趙鎮家的茅廁跟前看老旦。他們抱著孩子領著孩子或者讓孩子騎在他們的脖子上嘻嘻哈哈指手劃腳品評著老旦站立的姿勢。老旦和他們已無話可說。他感到他的腳紋正在開裂,從里邊長出許多根須一樣的東西,一點一點往糞堆里扎進去,頭發則往上伸展著,如果他是一棵樹,它們就會分成樹杈或者樹枝條兒。

責任編輯 丁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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